一
上海市區淮海路上一大早便熱鬧非凡。那琳瑯滿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陳江河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在百貨商店,陳江河駐足在襪子櫃臺前,微笑地掃視瞭一圈各種款式的襪子,慢慢地,臉上的笑容僵住瞭。
“同志,你把那幾雙襪子都拿給我看看。”
售貨員遞過襪子:“天賜,國際大品牌!質量信得過。”
陳江河皺著眉說:“這上面明明是玉珠牌襪子,怎麼全放在天賜襪業的櫃臺裡瞭?”
“天賜和玉珠是同一傢工廠生產的。”
“誰跟你說是一傢的?”陳江河怒指櫃臺,“我強烈要求你把這些襪子撤下來,玉珠牌是我們的襪子!”
陳江河開著車,旁邊老嚴唉聲嘆氣:“江河,根據幾個商場回饋的消息,這種情況不是偶然的。上海、杭州很多地方都把我們玉珠牌襪子歸為楊氏天賜襪業的子品牌瞭。”
車剛進廠就聽到隆隆的推土機聲,陳江河探頭出去:“怎麼回事?”
“廠長,我們按您的指示正在拓展廠區呢,新的生產線已經到瞭!”小蔣快跑上前興奮地說。
陳江河臉色大變,跳下車快步往老廠房走去:“誰讓你們幹的,快停下來!”
“楊廠長說是你們商量好瞭的。”小蔣詫異地看看老嚴。
一輛推土機正在推倒老廠房的最後一堵墻,陳江河面對著廢墟停住瞭腳步,眼睜睜看著那墻轟塌瞭。陳江河臉色痛苦、難受,隨後踩上瞭還冒著煙灰的殘磚破瓦上,俯下身焦急地尋找著。
“廠長小心!”
陳江河歇斯底裡地翻著一塊塊磚頭,執著地在廢墟中翻找……楊雪站在遠處,抱著胳膊靜靜地觀望陳江河。陳江河鐵青著臉走到楊雪面前,聲音都有些嘶啞:“為什麼要這樣做?”
楊雪無辜地苦笑:“新生產線都進來瞭,沒地安放。”
陳江河憤怒地當眾吼起:“你經過我允許瞭嗎?!這個襪廠不是你的天賜襪業,我寧可不要新生產線!”
工人們聚攏在四周,驚詫地望著發狂的廠長。
“陳廠長,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麼淺顯的道理你不懂嗎?企業要發展,不能老抱著回憶吃飯。”楊雪臉色難堪地說。
陳江河一揮胳膊:“你少給我講大道理!”
小蔣想上前勸解,被老嚴偷偷拽住。
“爭風吃醋吶,你小子懂不懂啊!”
楊雪沉默瞭一會,昂首轉身揚長而去。
陳江河悠然自得地在車間巡視,時而和工人說著什麼,時而拿起襪子看瞭又看。老嚴愁眉苦臉地站在一旁,見陳江河無動於衷,幹脆將他拉到一旁:“楊廠長走瞭三天連音信都沒有,你怎麼跟沒事人一樣?”
陳江河專註地看著襪子:“天塌不下來,就算楊氏全面撤資,大不瞭我們回到起點。”
“廠長,快去接電話,局裡來的!”陳江河一愣,匆匆跑進辦公室拿起電話:“喂?我是陳江河。”
電話裡傳來局領導的聲音“小陳,你面子大啊!楊氏集團的楊總大駕光臨瞭,點名要見你。”
陳江河愣瞭一下,為難地說:“王局,我這忙著抓生產呢,哪擠得出時間?”
“別廢話,這是政治任務!現在全市上下都忙著招商引資,這可是大上海來的大財神,別人想見還見不到呢!”電話那頭掛上,陳江河有些哭笑不得。
陳江河走出電梯尋找著楊天賜住的門號,開門的是楊雪,隻見她兩眼通紅像是剛哭過。陳江河怔怔地打量,剛想招呼,楊雪低頭側身讓過。一個白發老者笑容可掬地打量著自己,原地未動伸出手來:“陳江河,大氣,你這名字我聽瞭不下百遍,見你一面可不容易喲。”
陳江河忙上前雙手握住:“楊先生,您好!您是我國商界傳奇,我們晚輩見您才不容易。”
楊天賜朗聲笑起,轉頭意味深長地看瞭眼女兒。楊雪走出房間隨手帶上瞭門。陳江河有些詫異,楊天賜坐在沙發上招呼瞭陳江河一聲:“隨便坐。”
“祖上哪裡人?傢裡是經商的嗎?”楊天賜氣勢不凡。
陳江河恭敬地回答說:“我是個孤兒,一個親人都沒有。”
楊天賜細細打量:“不容易呀,江河,你能走到今天,想必有過人之處。之前我很好奇,能跟楊氏百貨爭搶市場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有什麼背景。老實說,三年前我還真沒把你放在眼裡,今天我有點後悔瞭。”
陳江河尷尬地笑笑:“楊先生,感謝您當初的……”
“不過很快我就釋然,英雄必是橫空出世!且不問出處,更何況少年英雄即將為我所用。”
“楊先生,我從小聽著英雄的故事長大,我崇拜英雄,渴望當英雄,可是我不是。我隻不過是義烏鄉下的填欄豬,餓不死,能吃苦,敢拼一把。我哪裡配得上您那個‘英雄’稱呼啊?”
“你非常聰明又刻苦用功,是一直與時間搶跑的人,你應該成為創業路上踏平坎坷的一個商戰英雄。”陳江河遲疑瞭一下,剛要答話,楊天賜起身背手走到落地窗前,“三天後你將被任命為楊氏集團總裁助理,一個月內我將追加一筆投資到襪廠,全面打造襪業生產基地。一年後你將升任副總裁,輔佐楊雪接手楊氏百貨。”
“楊先生您說什麼,我……”陳江河瞠目結舌慢慢起身,完全被楊天賜的話打蒙。
“江河,我把我唯一的寶貝女兒托付給你,女兒是父親的命根子啊!你懂嗎?請你幫我和我女兒一塊走下去吧,你決不能辜負我的寶貝,我的命根子啊!”楊天賜不容打斷地回身,深情地註視著陳江河,面容越看越慈祥。
陳江河被噎在那。
車在路上疾駛。楊雪望著車窗外沉默不語,陳江河有些尷尬,暗中偷偷打量著美麗的倩影。楊雪突然輕聲說:“這三天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三天,我剛知道我爸爸得瞭癌癥,醫生會診,說隻有一年的時間瞭。”
陳江河目光一緊。
楊雪握住陳江河的手:“在一切安排就位之前,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你要幫我。”
陳江河瞥瞭眼開車的老司機。
“他是跟瞭我爸多年的吳叔,從小看著我長大的。”
陳江河百感交集,長嘆一聲:“真想不到會發生這麼多事,你爸說投一筆巨資建生產基地是什麼意思?”
“這點用不著你操心瞭,我爸已經和市領導溝通瞭,雙贏的局面,杭州襪廠將成為我們楊氏集團最大的天賜襪業生產基地,而且會解決本地幾千人的就業問題。”
“那玉珠牌襪子……”陳江河皺著眉問。
“都將成為歷史,包括政府安插人事,無孔不入的裙帶關系,還包括你的回憶。”楊雪哀怨的目光註視陳江河,陳江河躲避不開,轉頭默默地望向窗外,“我爸爸覺得很奇怪:我從小是個坐不住的人,不能專心幹一件事情,現在怎麼會紮在一個小小的襪廠,刮風下雨,不以為勞,露宿夜行,不以為苦。連續關心產品營銷、市場推廣幾個月?現在他明白瞭,因為有你。”楊雪突然眼圈一紅無聲地抽泣,頭慢慢地側靠到陳江河的肩膀上。楊雪是水蜜桃型的大胸,偏偏還是高個細腰,平時走膩瞭扮嫩的穿衣風格,如今嘗試著成熟從容的名媛造型,昨天玫瑰花朵圖案的長袖連身裙穿起來非常高貴,那腰部褶皺的小心思讓她充滿自信。今天穿著泡泡長袖加娃娃領的高腰連身裙,令她瞬間變身為甜美女生,回頭率超高。陳江河看瞭,心中更是別有一番滋味。楊雪無意間在陳江河面前將頭發挽起,露出瞭一款精致的珍珠項鏈,讓她顯得又嬌嫩又貴氣。楊雪是一個開心的好夥伴,對新生事物充滿熱情。
陳江河屏住呼吸目視前方,不敢再看香氣襲人的楊雪。
“我現在才明白你離開義烏的真正原因,駱玉珠。這麼多年你心裡一直有這個女人。你也是為瞭她才守住這個襪廠的,對嗎?你還用她的名字命名襪子品牌。”
陳江河痛苦地說:“所以你推倒瞭那堵墻。”
“我要把你心裡那堵墻推倒,你的心才會對我敞開。江河,你聰敏過人,才華橫溢;你殺伐決斷,深謀遠慮。襪廠、我、楊氏集團都需要一個男主人!”楊雪含淚看向別處。
陳江河喃喃地說:“楊雪,再給我點時間。”
車疾駛而去。
月亮出海瞭,在騰空的一瞬間,它仿佛猛地一跳,渾身披滿水花,把多情的天空沖洗得分外明麗和潔凈。
愁眉不展的陳江河在昏暗的燈光下無助地撥通瞭邱英傑的電話。“厲害啊!從投入資金、機器開始,楊天賜就已經把你們當成瞭他天賜的生產基地。他根本沒把玉珠這個品牌放在眼裡,江河,我們還是太嫩瞭。”邱英傑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
“現在全廠的工人包括上面領導都很激動,他們歡迎楊天賜的投資,除瞭我跟小蔣。”
邱英傑激動地說:“這就是商業資本的厲害!楊天賜的上一輩是紅色資本傢,他本人是咱們中國最早跟外國人打交道的商人。他走在最前列,眼光也比我們看得遠。江河,我倒勸你接受這個任命,到最前沿去磨煉自己,要不瞭幾年,楊氏集團也會在你的手裡風生水起、縱橫天下的!”
陳江河長長地嘆瞭口氣:“英傑哥,我忘不瞭初心!你知道當年我為什麼留在襪廠?為瞭那堵墻。我現在心裡空落落的,玉珠牌說沒就沒瞭。”
邱英傑那邊的聲音放緩:“兄弟,三年前哥已經幫你註冊玉珠牌商標瞭,你要想保留,誰也搶不走。”
陳江河猛地站起身,眼睛發亮:“註冊瞭?啥時候?我怎麼不記得?”
邱英傑笑起:“我提醒你多少次,你都不當回事,那年我去杭州開會,專門把你叫到杭州商標局大廳簽的字,還花瞭我一個月工資呢,你這個大忙人忙著談生意簽完合同就跑瞭,當然不記得。”
“我的哥啊,玉珠牌有救瞭!哥,你才是真正的高人!”
“聽你這意思,你心裡還是不甘心哪,值得嗎?”邱英傑嘆息。
陳江河激動:“英傑哥,值得,有你這一手幫我留著,我就有跟楊天賜談判的本錢!”
“你還是不想做駙馬,我知道你心裡放不下她,但人各有命,你也得有你自己的生活和未來。”
陳江河深吸一口氣,聲音顫抖著:“我想最後再見一次她,哪怕隔老遠看一眼,我再放下……”
二
江南的雨,一絲一絲地飄落著,滋潤著樹木花草,為大地生物帶來瞭一份希望,也為河塘的水鴨帶來瞭一股愉悅的情趣。
陳江河撐著油紙傘,沿著石板路尋找著駱玉珠。
他的褲腳已經淋濕,隻得疲憊地靠在屋簷下躲雨,望著空空蕩蕩沒有行人的街道……陳江河真希望,千萬不要與那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擦肩而過。
陳江河獨自在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尋覓,他多麼希望,突然出現一道彩虹,天上的雲彩把那個哀怨又彷徨的姑娘送到眼前啊!
雨過天晴,趙姐正在對面吆喝著擺在攤裡的東西,這邊商店裡的人跟陳江河指指點點地說著什麼,陳江河穿過馬路:“大姐,跟您打聽個人,您認識駱玉珠嗎?就是那個帶著一個六七歲男孩的女人。”
趙姐愣瞭愣,疑惑地反問:“你說的是天兒?”
陳江河呆住:“天兒?她在哪?”
“還沒出攤呢,你是她什麼人?”趙姐上下打量著陳江河。
陳江河含笑:“我們是義烏老鄉。”
遠遠地駱玉珠背著兩個大包裹,小王旭也提著一個小袋子跟隨走來。
駱玉珠突然停住腳步,臉色大變,小王旭詫異地看著媽媽。駱玉珠拽著兒子轉身就走。“媽,不賣瞭?”小王旭驚訝地問。
駱玉珠也不答話,蒼白著臉一路匆匆前行。小王旭回頭張望著對面那瘦高的身影,露出瞭好奇的目光。
“她一個人帶著孩子真的不容易,每天起早貪黑地拉貨賣貨,誰看著不心疼?”趙姐嘆息著。
陳江河苦笑著默默點頭,眼巴巴地望著馬路盡頭,卻沒意識到身後消失的人影。
廚房內昏黃的燈光下,是駱玉珠那勞累不堪的身影。她正彎著腰,心事重重地切著菜,小王旭看著課本,偷瞥瞭一下狀態不對的媽媽,駱玉珠切到瞭手,疼得忙含住手指。
門外傳來瞭腳步聲。“就是這裡,我幫她在這租的房,有我在,沒人敢欺負她娘兒倆瞭!”趙姐敲著門叫喊著,“天兒!天兒!”
駱玉珠愣瞭一下,將門反鎖。小王旭剛輕聲叫瞭聲“媽”,駱玉珠已經捂住兒子的嘴,搖頭示意。
“喲,不在傢,估計也沒走遠,要不您等會。”門外趙姐的聲音。
“麻煩您瞭啊,謝謝。”
百感交集的駱玉珠,目光癡癡地望著門外那個模糊的輪廓。
陳江河站在門口,沒有想到此時他要尋找的人卻在屋裡忐忑不安地躲著他。陳江河朝四周看瞭看,抬手又看看表,最終等不下去瞭,掏出鋼筆在紙條上匆匆寫下幾句話,塞進瞭門縫。
腳步聲遠去,駱玉珠這才松開手,頹然坐下。
小王旭走到門口撿起地上的紙條。駱玉珠默默接過,一行清秀大氣的字:玉珠,別再躲我瞭,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
“媽,你為什麼要躲這個叔叔?”
駱玉珠低頭,盡量不讓兒子看到自己在哭泣,一串串淚水卻不爭氣地滴落瞭下來。
小王旭目光復雜地凝視著母親。駱玉珠突然起身,慌亂地收拾起東西:“走,我們走,去找新的傢。”
小王旭吃驚地看著媽媽。
廠裡的電話越催越急,陳江河還不死心,他又來到出租平房,一下下瘋狂地砸著屋門,他的手掌已經破裂淌出血來瞭。
陳江河痛苦不堪,他的頭重重地頂在門上閉眼喘息,周圍的鄰居都被劇烈的砸門聲驚到,探頭出來張望。
陳江河終於提著包,邁著沉重腳步走向瞭停靠著的列車,上車前他回身絕望地看瞭一眼才走進車廂。陳江河悵然若失地在窗口坐下,突然一激靈,對面列車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陳江河猛地站起身,脫口叫起:“玉珠!駱玉珠!”
駱玉珠身子一顫,從對面列車窗口轉過身,陳江河用力拍打著窗戶。
王旭嚇得看著媽媽。駱玉珠還想拉著兒子往人群裡躲,陳江河用力抬起窗戶探頭叫喊:“玉珠,你聽我說一句!八年瞭!你就這麼忍心?你起碼要跟我說句話!”
列車悄然啟動,兩邊車廂交錯前行。
陳江河用盡力氣探出頭大喊一聲:“你在下一站等我,一定等我!駱玉珠,這些年我沒有拋棄過你,我一直在守著它……”
駱玉珠近乎絕望地沖他搖瞭搖頭,嘴唇顫動說著什麼。
陳江河突然從包中掏出一塊磚頭,雙手高高舉出窗外,隱約地可以看到兩個小人和一行字。
駱玉珠轉過頭泣不成聲,小王旭目光極其緊張,仰頭看著母親。
駱玉珠淚如雨下。
陳江河跳下出租車,慌亂地將錢塞給司機,大步跑上站臺,喘息著朝站臺四周觀望。遠處一列火車剛剛駛離,站臺上沒有他想見的人影。
陳江河痛苦地搖著頭,一下子松懈下來,無力地轉身。突然陳江河眼睛一亮,駱玉珠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牽著兒子一動不動,她的眼神混雜著不安、期待、猶豫。陳江河的鼻子一酸,眼睛濕潤瞭。
駱玉珠望著陳江河的眼神,突然變得堅定,燦爛地笑起,同時無聲的淚淌落著……
陳江河肩背手提所有的行李,起勁地走在襪廠外的小路上,還不時地回頭看看,駱玉珠報以溫柔的凝視。駱玉珠拉著兒子蹣跚跟在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
王旭懵懂地扯扯媽媽的手:“媽,我們去哪兒?”
“叔叔去哪我們去哪。”駱玉珠輕聲平靜地說。
“我們不回傢瞭?”
駱玉珠一笑:“小旭,現在是回媽媽的傢。”
陳江河沒有回頭,眼中閃動著晶瑩,毫不疲倦地起勁走著……
三
鞭炮噼裡啪啦炸響著,迎賓喜慶樂隊起勁地吹打著。在“熱烈歡迎楊氏集團投資考察”的橫幅下,局領導領著楊天賜走進瞭工廠大門,楊雪面色陰沉地跟隨在父親身後。隨行記者不時地拍著照。老嚴,小蔣急得不行,小聲嘀咕:“廠長怎麼還沒回來?這不會……”
突然小蔣叫起:“廠長,廠長回來瞭!”
頓時喧鬧聲變成瞭鴉雀無聲。陳江河領著駱玉珠母子倆一路走來。局領導嘆息搖頭:“這個陳江河,幹嗎去瞭!他身後那個女人是誰啊?”
楊雪回頭望去,突然目光一沉,臉色死灰一樣難看。
駱玉珠抬眼掃視,目光準確地落在高個子美女楊雪身上,兩個美麗的女子異樣地看著對方。駱玉珠嘴角泛起一絲微笑,楊雪睫毛顫動轉望別處。楊天賜意味深長地瞥瞭眼女兒,若有所思。
陳江河將母子倆領進宿舍,忙不迭地從老嚴手裡接過兩個飯盒遞給駱玉珠。“食堂留的飯,已經涼瞭,那裡有爐子你熱熱再吃。”
“快點吧廠長,你得趕緊去陪著貴客!”老嚴在門口催著。
陳江河撫摸著王旭的頭,王旭膽怯地往媽媽身後躲去。駱玉珠摟過兒子:“江河,先忙你的,別讓人傢著急。”
陳江河被老嚴拽出門,回頭囑咐:“玉珠,你們先好好歇歇,床上那被子是幹凈的,壺裡有熱水……”
駱玉珠眼中充滿溫潤,沖老嚴:“您快把他拉走,真絮叨。”
老嚴忙笑著點頭,強拉陳江河下樓梯,駱玉珠上前將宿舍門關上。
窗外傳來領導熱情洋溢的講話聲還伴著掌聲。
駱玉珠又將窗戶關嚴,轉身掃視屋內環境,朝兒子釋然一笑。
陳江河被拽到臺上,掌聲中楊天賜起身與局領導握手微笑示意,記者圍著拍照。楊天賜瞥見後臺的陳江河,遲疑瞭一下悄然走來。
臺上領導激動地說:“我們棉紡總廠經歷瞭痛苦的轉型時期,尤其是曙光襪廠,年生產總值由1986年的五十萬飛躍到今天的七百萬,這與同志們的奉獻和努力是分不開的……”
陳江河扶住楊天賜:“楊總,我有個決定想跟您好好談談。”
楊天賜仿佛已經明白瞭什麼,意味深長地打量。陳江河轉身帶路,兩人向外面走去。
陳江河倒好茶水,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楊天賜默默審視。
“通過這幾個月打交道,我深信楊雪是非常優秀的管理人才,您有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兒真值得驕傲,把楊氏公司交給她沒問題。您老踏實養病,未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楊天賜沒有回應,冷笑地看著陳江河。陳江河不停地擦著汗說:“我是個粗人,您也許聽楊雪說過,我連爹媽是誰都不知道,命賤得就像雞毛一樣,跟您這種大傢族沒法門當戶對。”
楊天賜緩慢地起身說:“如果我沒聽錯,你是想對我那天的托付說不。”
陳江河雙手作揖,謙卑地笑著:“楊先生,那天您許諾我的太多瞭,真把我嚇著瞭,我怎麼受得起,更不敢辜負您的女兒。”
“為什麼你要拒絕?”楊天賜百思不得其解。
陳江河一臉苦惱:“我覺得不般配。自己也沒那能力,我陳江河憋足勁也就管個百八十號人,一聽說要做大事,這些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您說天大的好事砸下來,要強加給一個沒能力扛的人,這不是害他嗎?”
楊天賜凝視許久:“是因為你今天帶回的那個女人?”楊天賜背著手在屋中徘徊。
陳江河無語,他的目光也緊張地跟隨著他的身影徘徊。
窗外傳來熱烈的掌聲,楊天賜背手而立:“不是一傢人那就隻能說兩傢話瞭,沒有你,我憑什麼要往這裡註入那麼多資金和設備?”
“楊總,您這都是客套話,其實我明白,就算沒我地球照轉。您需要的是這裡的技術人才和熟練工人;從你們一開始投入,您就沒想扶持玉珠品牌,不過為你自己的華麗特襪業尋找生產基地,順便把跟您搶市場的玉珠牌滅掉。這種一箭雙雕的好事怎麼會因為我而放棄呢?”陳江河依然不卑不亢地微笑著。
“你就不心疼你的玉珠牌嗎?”楊天賜吃驚地轉身,重新審視陳江河。
陳江河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我特意給您帶來瞭復印件。”陳江河轉身從包裡掏出厚厚的一疊資料,雙手放到楊天賜面前,“這是三年前在杭州商標局註冊成功的玉珠牌襪子,申請人陳江河。我這次去杭州咨詢瞭一下,這個品牌在承包期間歸襪廠和我共有,承包結束玉珠牌就完全是我的瞭。”陳江河坐在一旁微笑。
楊天賜皺眉翻看著註冊資料:“三年前你就想到這步棋瞭?”
陳江河憨憨一笑,“我哪有您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本事,你下一步棋得想三步,我隻能盯著眼面前,摟草打兔子—歪打正著!”
“畢竟你還是失去瞭很多,因為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你毫不猶豫地放棄這麼多,堂堂男子漢,應該胸懷全天下,你想過代價嗎?值得嗎?”楊天賜註視著陳江河。
“想過。”陳江河收起笑,遲疑瞭一下抬起頭,“因為她再也傷不起,因為我答應過,一生一世不拋棄她。”
駱玉珠一邊在爐子上熱飯,一邊逗床上躺著的兒子,王旭昏昏欲睡睜不開眼:“小旭,吃點再睡,馬上就熱好瞭。”
有人敲門,駱玉珠將飯盒挪開,手被燙瞭一下,連忙用嘴吹著手指走過去開門。
高雅端莊的楊雪經過精心裝扮,更是一副白領麗人的俏模樣,她身著西服裙,披著一頭波浪卷發高傲地站在門外。
駱玉珠愣瞭一下,笑著壓低聲:“孩子睡著瞭,您有事嗎?”
楊雪看瞭眼床上的孩子:“去我屋裡談談。”
駱玉珠點點頭,楊雪走向自己的房間。
駱玉珠關好房門,轉身慌亂地在包裹裡翻找起衣服,又在貨物中挑著首飾,對著鏡子一件件地試。
駱玉珠越穿戴越煩躁,突然看著鏡中的自己噗嗤一笑,將衣服和首飾拋在桌上隻是理瞭理頭發,轉頭看看熟睡的兒子走向門口。
楊雪將駱玉珠迎進屋內。駱玉珠攥著一個涼酒糟饅頭大方地走進去。楊雪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直到她轉身坐下,才慢慢地將房門關上。
“你是駱玉珠?”楊雪輕聲問道。
駱玉珠笑著點頭:“能給我來杯熱水嗎?這饅頭有點涼,餓死我瞭。”駱玉珠掰下一小塊饅頭塞進嘴裡,邊嚼邊掃視屋內環境,“您這屋一看就是講究,跟您比起來江河那屋就是豬圈,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楊雪將水端到她面前,在對面坐下看著她吃。
駱玉珠遞上饅頭:“您來點?”
“駱玉珠你配不上陳江河。說實話,見瞭你我有點失望,我原以為讓他想瞭八年的女人,該怎麼出色就怎麼出色,哪知道……”楊雪紋絲沒動,冷冷的。
駱玉珠艱難地咽下,忙端起水杯喝瞭一口說:“你挺會埋汰人的啊!”
“我隻是實話實說而已。”
駱玉珠掰著饅頭聞聞香氣:“這饅頭讓我想起十幾年前,我跟他住在橋洞裡的時候,我熬糖讓他挑出去換,有時候帶回這麼塊酒糟饅頭來,我倆就跟過節一樣。陳江河挺會烤饅頭的,那香味我現在還記得。”駱玉珠似乎無視楊雪的存在,瞇起眼看著饅頭甜甜地回憶著。
楊雪難抑激動,連聲音都顫抖著:“你跟別人成傢瞭,還生瞭孩子,而他一直單身。駱玉珠,你能不能別這麼自私。”
駱玉珠淡然一笑,又扯塊饅頭塞進嘴裡咀嚼:“八年前,有人說過同樣的話,你不能這麼自私,你會耽誤他前程。那時候我真傻,之後我躲瞭他八年,你數數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八年,就因為別人的一句話……你們廠的酒糟饅頭真甜!來一塊吧?”駱玉珠扯下一片遞上。
“你知道我能給他帶來什麼?對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遠大前程,是高高在上的地位!我都能給他。在你沒來之前他已經接受瞭。”
“對他來說什麼最重要,隻有他自己最清楚,就像這酒糟饅頭,我吃著又香又甜,你卻不屑一顧,因為你沒有一起逃難挨餓的經歷,因為你沒有跟他分吃過一個饅頭。”
駱玉珠舉著小半塊饅頭聲情並茂地給楊雪講述,楊雪臉色蒼白抱臂聽著。駱玉珠拿起水杯咕嘟咕嘟喝瞭一大口,自己沉浸在回憶裡樂得不行。“還有這襪廠,我倆為瞭提貨騙人傢,說是廠長的二姑和二姑夫,那人都傻瞭!後來發現廠長是一老頭!我們趕緊逃跑瞭。”
駱玉珠捧腹大笑,笑出瞭眼淚,完全無視楊雪的存在。
楊雪深吸一口氣,憋出一句:“[[h3]]你
笑夠瞭嗎?”
駱玉珠吃盡最後一塊酒糟饅頭,將水飲盡一抹嘴起身:“謝謝你的熱水。”
“還有話嗎?沒有的話我給江河洗衣服去瞭,剛才我看他屋裡臭烘烘的,一盆衣服估計一禮拜也沒動。”駱玉珠搖頭嘆息,“你說這廠裡那麼多的女人,也沒一個人幫廠長洗洗。”
楊雪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
“那墻是我推的,他守瞭那麼多年,最後還是一片廢墟。”駱玉珠走到門口,身後傳來楊雪的冷笑。
“你推的呀,謝謝啊!我要是沒有看到他舉起的那塊磚頭,還真是沒有勇氣回來!”
“他找到那塊磚頭瞭?”楊雪崩潰地閉上眼睛。
“要不說他傻呢,一塊磚頭一直背著,你說人都找到瞭,那墻還算什麼呀!您踏實坐著,我洗衣服去瞭。”
豪車在公路上疾駛,楊氏父女並肩坐在後排,神色各異。
“爸,撤離資金和設備,我要不惜代價滅掉玉珠牌,我要讓陳江河幾年的心血白費!我要他知道放棄的代價!”楊雪恨恨地說。
“我已經答應陳江河帶著玉珠品牌離開,很多事情他想到瞭我們前面。這個人不簡單哪!”楊雪吃驚地看著父親。
楊天賜握住女兒的手:“早在三年前,他就已經註冊瞭商標,我投入資金設備到這個襪廠,所有的戰略意圖,陳江河都一清二楚,他知道這個生產基地對楊氏天賜襪業的意義,更知道我不會輕易放棄。倒是你小雪,有點讓爸爸失望。”
楊雪含淚看著父親。
楊天賜一字一頓:“記住,行商之人永遠不可意氣用事!不能顯露人性的弱點。暴露瞭,你成瞭赤膊上陣的許褚,也就敗定瞭。”
副駕駛位上的助手聽著大哥大,轉身:“楊總,我們的人查清楚瞭,陳江河在玉珠牌的基礎上又加註瞭銀珠、金珠系列。”
楊天賜目光一沉:“商品涵蓋是什麼?”
“涵蓋很多,涉及百貨、五金、首飾,幾乎與我們重合。”
楊天賜將女兒的手重重地一握,語重心長:“爸爸總有走的那一天,將來你務必要小心這個對手。”
豪車在國道上疾駛而去。
四
一片楓葉無奈地飄落,微風拂過,老嚴和小蔣帶領員工圍攏在陳江河身邊依依不舍,陳江河與每個送行的人握手告別。
邱英傑的車已經停在廠門口,他領著邱巖上前。
“邱大哥!”
邱英傑接過行李邊裝邊打量:“玉珠,這是你兒子?告訴叔叔叫什麼?”
王旭躲到母親身後。
“你這孩子怎麼那麼沒出息!喲,這是你閨女啊!”
駱玉珠說著,眼睛一亮拉過羞澀的大眼睛邱巖,目光停在她脖子上的古玉掛墜上。
“江河給她的,快給阿姨摘下來。”
駱玉珠按住:“別摘,孩子戴著挺合適。”
邱英傑感慨地望著人群:“玉珠,江河可是為瞭你凈身出廠啊。”
駱玉珠也轉頭看瞭看笑著說:“算他聰明,現在他失去的,我都會幫他賺回來。”
邱英傑目光一凜,欣賞地打量駱玉珠。
“廠長,能不能不走?大夥還想跟你幹呢!”
“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個廠馬上就要擴建三倍,還會有大批的新員工招進來,我已經跟局裡請示,聘你和老嚴分任生產和銷售的副廠長。”陳江河冷眼看著剛剛換上的天賜襪業豪華招牌,微笑著說。
老嚴百感交集地說:“我們苦瞭那麼多年,總算熬到烏鴉變鳳凰瞭,你卻要走瞭。”
陳江河苦笑:“變鳳凰瞭嗎?也許從規模從待遇上是這樣,可我們自己的品牌沒瞭。老嚴,也許再過幾年大傢都富裕瞭,你才會發現最珍貴的是什麼。”
老嚴無言以對,沉重地點頭。
陳江河退後幾步揮手告別:“大夥就送到這吧,接我的車來瞭,到義烏來玩,咱們後會有期!”
邱英傑開著車,瞥瞭後視鏡一眼笑著問:“玉珠,在外這幾年想不想義烏?”
“邱大哥,我已經八年沒回去瞭,義烏是什麼樣子,我都忘瞭。”
“你絕對認不出來瞭!別說你,江河回去都得大吃一驚,現在義烏準備開放第四代小商品市場,所有的攤位都將搬進大樓裡,你等著看吧,義烏將來的變化,會讓你們瞠目結舌!”
“在樓裡賣東西?那不跟上海的大商場一樣瞭?”
邱英傑笑著說:“你們有點想象力好不好,別什麼都跟傳統的商場比,好像隻有你一人去過上海似的,我們都是土包子!還有陳金水的變化你們也想不到。”
陳江河饒有興趣:“我金水叔現在忙什麼呢?”
“你們誰也想不到。全村的人都出去做生意瞭,唯獨他心氣全無,別人忙著賺大錢,興什麼,賣什麼,他倒活得像老神仙一樣啊!自己辦瞭個養雞場,羽毛加工廠。他說以前雞毛換糖做夢都想換些雞毛回來,現在幹脆自己養雞,做點雞毛撣子毽子,讓巧姑放在攤位上賣。”
陳江河與駱玉珠交換個眼神,疑惑不解的神色。
“陳大光也回來瞭,這小子不知在哪發瞭筆橫財,鬧著要跟巧姑補辦一場婚禮。要說這是好事,可陳金水死活不讓,也不拿女婿給的一分錢。”
邱英傑話鋒一轉笑著說:“哎,你倆要不要湊湊熱鬧也補辦一個婚禮?”陳江河轉頭看駱玉珠,駱玉珠哭笑不得白瞭他一眼,又低頭偷偷瞥瞭兒子一眼。
邱巖將冰糖葫蘆放到玉珠身後的車枕上,玉珠裝作沒看見。王旭跟做賊一樣,悄悄地伸出手,從後面一把拿過冰糖葫蘆,藏在袖中。
邱巖露出瞭得意的笑,玉珠轉頭跟邱巖默契地眨瞭下眼。
邱英傑說:“當年篁園村玉珠那個小院環境好,就在新市場邊上。江河非要再盤下來,就是多少年過去,花園似的地方寸土寸金,價錢有點貴。”
陳江河笑:“多貴也要租過來!人從哪走的就得回哪去。”
邱英傑朗聲笑起,將一盤錄音帶塞進車載卡帶機中,歌聲傳出。
“莫說青山多障礙,風也急風也勁,白雲過山峰也可傳情……”
陳江河轉頭看著駱玉珠,也搖頭晃腦地跟隨唱著:“萬水千山總是情,聚散也有天註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證……”
駱玉珠沒有笑,手輕輕攥緊兒子,傷感地看向窗外。
陳江河邊唱邊詫異地打量,似乎感覺到瞭什麼。
車疾駛而去。
還是當年駱玉珠租的小院子裡。
明亮的月亮,把大地照得一片雪青,房屋樹木,都像鍍上一層水銀。院子一邊栽著銀杏樹、水杉、羅漢松,另一邊是小池塘,上面是鵝卵石砌成的陰陽魚。大地上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雅致,那麼幽靜。清柔的銀色透過窗子,映照在王旭熟睡的臉上,映照在王大山的遺照上。
駱玉珠深情地端詳著丈夫遺像:“大山,讓你看看這個小院,這是我遇見你之前生活過的地方。”駱玉珠抱著遺像,起身在屋裡轉瞭一圈,輕聲商量般,“跟你商量個事啊。我還是回來瞭,帶著咱兒子小旭。你從來沒有問過我什麼,我現在給你講。外面坐的那個男人叫陳江河,我十幾歲差一點被我後媽賣給人販子,後來流浪遇到瞭他,我們一起雞毛換糖,一起過苦日子。後來鎮長逼他娶自己的女兒把我倆打散瞭,我以為他對不起我,像我爸一樣把我當廢物扔掉,誰想到八年過去,他一直在等我,找我……”
陳江河一動不動坐在臺階上望著月亮。駱玉珠走出門靜靜地並肩坐下。陳江河脫下自己外衣給她披上。駱玉珠輕聲地說:“跟做夢一樣,就好像八年前的我們,一直坐在這裡,隻有指針轉瞭一圈而已,什麼都沒發生。”
“怎麼可能,一切都變瞭,你名字都改瞭。”
“天兒,你喜歡這個名字嗎?以後沒人的時候你就這樣叫我,好不好?”駱玉珠嘴角泛出一絲笑意。
陳江河刮瞭一下她鼻子:“雞毛飛上天,反正我是飛不出你的手掌心瞭。哎,有年春節下著大雪我趕到那,看見小屋裡你們……”
駱玉珠捂住他的嘴,陳江河愣住,怔怔地瞧她。
“今晚什麼都別說,就算這是一場夢,你讓我做完它。”
兩個有情人相依相偎在皎潔的月光下,誰都沒有註意,王旭已經悄然爬起,稚嫩的目光中透著不解和仇恨……
“從今天開始,你們成為合法夫妻,恭喜你們。”辦事員鄭重地將小紅本遞到兩人手上。
陳江河與駱玉珠都神色肅穆。邱英傑在相機後招呼:“你倆靠近點。陳江河,會不會笑?”
陳江河與駱玉珠的頭靠攏在一起,並肩露出笑意。
“喜宴不擺瞭,但是酒我們還得喝。怎麼樣,晚上我辦一桌?”邱英傑說。
駱玉珠面露難色瞥瞭眼陳江河。
“英傑哥,還是省瞭吧。我們不想讓小旭知道。”陳江河笑著說。
“噢,那就你們倆偷著樂吧。”
駱玉珠含羞地說道:“邱大哥,瞧你說的,往後我們一定把喜酒給你補上。”
邱英傑大笑:“當然瞭,我可是你們倆的證婚人,忘瞭誰也不能忘瞭我。”
兩個患難之交依然一前一後地走著,邱英傑充滿詩情畫意地展望著:“我看到瞭沉默瞭兩千二百年的義烏,土地袒露出瞭血性的胸膛:那是包容所有人的胸懷,就像母親庇佑著她們的兒女,大樹遮蔽著腳下的土地一樣。江河,我們生逢其時,我們並肩戰鬥吧!”
駱玉珠默默望著陳江河的背影。陳江河回頭看她,伸出手來。
“人傢看見瞭。”
陳江河笑瞭:“怕什麼,我們已經是夫妻瞭,法律都保護我們。”
駱玉珠遲疑,陳江河的手已經拉住她,兩人並肩前行,相視而笑。
院裡院外熱鬧非凡,前來探望的陳傢村鄉親幾乎踏破瞭門檻。陳江河忙著應付,駱玉珠拉著馮大姐等人的手大聲說笑,王旭也不自在地被人圍著。
“雞毛啊,想死我們瞭!這麼多年,你也不回來看看!”
“叔嬸,我這不回來瞭。”陳江河笑著說。
“雞毛!為趕回來見你,我兒子大奔的輪胎都快磨平瞭!”一輛豪車停在院門口,大光爹還沒進院就開始嚷嚷。
屋裡人都一撇嘴。陳江河哭笑不得迎出院:“叔,您來瞭。”
大光爹脖子上掛著粗粗的金鏈,手上晃動著金戒指,熱情洋溢地抱著陳江河拍打。
“哎呦叔,你身上這堆黃繩子把我眼睛晃花瞭。”
陳大光將車停好,晃悠著摘下墨鏡走進院門,操著一口蹩腳的香港話熊抱過來:“雞毛鍋,兄弟我好掛住你吖!”
陳江河吃驚地打量著陳大光,沒等他反應過來,屋裡駱玉珠等人已經大笑起來。駱玉珠笑出眼淚說:“陳傢村太厲害瞭,都出港商瞭!”
屋裡馮大姐無奈地沖駱玉珠搖頭。
外面大人們還在說笑,王旭悄然走進屋將門關上,誰也沒有留意到他。王旭蹲到床頭櫃前輕輕打開抽屜,看到那個小紅本,翻開一看是媽媽和陳江河的結婚照。王旭目光憤怒,想撕又不敢撕。
五
巧姑用力拍著養雞場的門,陳江河提著煙酒和點心恭敬地站在身後。
“爸,雞毛哥回來看你瞭。爸,你開門啊!”院裡沒有動靜。巧姑一臉為難,回身輕聲說:“哥,別說你,我爸現在連我都不見,天天就知道做毽子踢毽子,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大的癮。”
“別勉強,巧姑,你現在跟大光可享福瞭。不是說你倆還要補辦婚禮嗎?”
巧姑淒然一笑:“享什麼福!他現在隻有錢瞭。”巧姑長嘆一聲,“不離就是好事瞭,以後慢慢跟你說吧。雞毛哥,我真替你跟玉珠姐高興,你們能守到今天,才是最幸福的。”
陳江河百感交集地看著巧姑:“你先回去做飯,我在這轉會。”
巧姑看瞭看院門,又把話咽回,轉身離去。
陳江河提著煙酒和點心,圍著院子繞起來,後來幹脆一屁股坐下,靠著墻大聲地說:“叔,雞毛回來瞭,我知道您一直關照我,襪廠缺貨的時候您還勸鄉親們別去添麻煩。叔,要論做買賣,您才是真正的高人,鄉親都忙著賺大錢,您怎麼關門養起雞來瞭?”
院裡依然沒有回應。
陳江河無聲地嘆息:“叔,我把給您老帶的煙酒放門口啦,我走瞭!”
陳江河剛要離去,突然身後一聲脆響,一個毽子騰空而起。
陳江河吃驚地停住腳步凝望,墻內毽子不時被踢上半空,鮮艷的雞毛在空中分外刺眼。
陳江河瞇起眼,目光追隨著飛舞的毽子,會心一笑,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來。
陳江河在遠處突然喊起:“叔,您等著,雞毛肯定飛上天!”
雞毛毽子穩穩地落在蒼老的陳金水手中,老人一動不動。
陳江河剛回到傢門口,滿臉焦急的駱玉珠就沖出來。陳江河嚇瞭一跳:“怎麼瞭?”
“小旭不見瞭!我出去送馮大姐回來就見不著他瞭!”
“也許出去玩瞭吧,你別慌。”
駱玉珠顫抖著聲:“他爸的東西,遺像都沒瞭!還有這個……”
駱玉珠遞上結婚證,兩人並肩微笑的照片已經被剪出口子。
陳江河臉色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