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們的話,我有點懵。我被捕瞭?什麼我就被捕瞭?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們把我一把推開,直愣愣闖進屋子,開始到處翻動。木戶加奈驚恐地瞪大瞭眼睛,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沖她使瞭一個眼色,她連忙把桌子上的稿紙抓在手裡。
好在警察對那疊稿紙毫不關心,他們在屋子裡轉瞭一圈,很快在我的床邊發現瞭龍紋爵——其實我根本沒打算藏——為首的警察拿起來遞給秦二爺看,秦二爺搗蒜一樣地點頭:“對,對,我看到的就是這個!”
為首警察沖我微微一笑:“許願,這是你的東西嗎?”
他這句話,問得相當毒辣。龍紋爵是國傢一級文物,我如果說是我的,馬上就會被質疑來源;如果我說是從黃傢拿的,那就更有盜竊文物的嫌疑,怎麼回答都討不到好去。警察看我保持著沉默,喀嚓一下用手銬子把我銬起來:“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們憑什麼抓人?!”我大聲質問道。
秦二爺過來,趾高氣揚地喝道:“你這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那龍紋爵不是賊贓就是明器,北京來的同志大老遠跑過來,還能冤枉瞭你?”
“你們不是岐山警方?”我皺起眉頭。
“不,我們是從北京來的。”警察面無表情地說。
我心中暗叫不好。我本以為是秦二爺故意使壞,去當地公安局舉報,這多半是托關系公報私仇,好解決。但如果是北京警方派來的人,事情就復雜瞭。
警察從北京直奔岐山抓人,說明那邊已經正式立案。這背後的推動者,肯定是黃傢。他們是龍紋爵真正的主人,他們一報案,立刻讓我變成瞭一個攜帶國傢一級文物潛逃的罪犯。
現在“人贓並獲”,證據確鑿,縱然我要辯白或者請黃傢收手,也是先要被押回北京再說瞭。無論如何,岐山我是無法繼續待下去瞭。
“去找方震!”
我臨被帶走前,隻來得及對木戶加奈說這麼一句話。現在能救我的,隻有方震和他背後的劉局。木戶加奈手裡緊緊攥著稿紙,用力點瞭一下頭。
賓館外是一輛岐山當地的警車,我上瞭車,兩隻手擱在雙腿之間,兩名警察一左一右夾住我,一言不發。車子開瞭很久,眼看就要出城瞭,我忍不住問道:“警察同志,咱們這是要去哪裡?”對方沒有回答,我隻好垂下頭去,閉上眼睛,試圖整理一下紛亂的思路。
按道理說,我調查佛頭,是五脈都認可的行為。黃傢縱然對我在安陽的舉動不滿,也不至於動用警方這麼誇張。現在這個局面,似乎不是想把我整死,而是有人不願意讓我繼續呆在岐山。
難道是怕我挖出更多東西?有意思。看來殺死姬雲浮、老戚頭和謝老道的幕後黑手,越來越沉不住氣瞭。這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件好事。
我正想著,這時候車子突然停住瞭。我被警察帶下來,抬頭一看,看到一棟很高的建築,建築頂端有燈光閃現。遠處還有兩排地燈,直直地伸向遠方,還有一陣低沉的嗡嗡聲傳入耳朵。
這是岐山的機場啊,而且還是軍用機場,停機坪上放著好幾架塗著空軍標志的飛機。
“跟我們走,老實點。”警察拽著我胳膊,把我帶到一架大腹便便的飛機前。我一看就認出來瞭,這是“運七”,是咱們中國自己研發的機型,民航和軍航都有裝備。飛機的艙門打開瞭,一架舷梯放瞭下來,兩側的螺旋槳已經發動起來,轉得飛快,發出嗡嗡的低沉聲音。
我仰望“運七”那個大鼻子頭,忽然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喜感。
沒想到他們居然急切到瞭這種程度,一夜羈押都不肯多等,一抓到我立刻要送上飛機。可見那位幕後黑手,也是頗有顧忌的。他知道,如果方震出手,或者劉局在北京打一個電話,警察肯定沒辦法把我帶離岐山。為此,他不惜為我這麼一個小人物動用軍航飛機,就是不想給他們留出反應時間。
說實在的,我還真他媽有點榮幸瞭。
上瞭飛機以後,我掃視一圈,發現自己有點自作多情。機艙裡很寬敞,裡面堆著好多綠色郵包和麻袋,看來這不是給我準備的專機,而是運送郵件和貨物的飛機。
我進瞭機艙,警察把我的手銬在瞭一個把手上,然後各自找瞭個地方席地而坐。機艙裡還有其他幾個人,看到警察面色陰沉,我又帶著手銬,都不敢過來搭話。
飛機很快起飛,這種螺旋槳式的飛機非常顛簸,大傢都把背靠著艙壁,減少震動。可我的手被手銬吊在把手上,身體來回搖擺,非常難受。我實在受不瞭,問警察能不能給我換個地方。兩個警察商量瞭一下,起身掏鑰匙開手銬,然後把我帶到後面一處角落,重新銬好。
這地方還不錯,能靠直身體。我坐定以後,拿眼睛那麼一掃,發現附近的郵包上還靠著一位老哥。這老哥腦袋特別大,頭發稀疏,跟個大獅子頭似的,偏偏脖子還特別細,讓人一看很擔心會不會折斷。我瞇起眼睛,借著機艙昏黃的燈光,看到他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物件,不時用手去摩挲,顯得十分珍惜。那是“握豚”,是一種漢代的玉器,圓柱形,用簡單的幾刀刻出俯臥肥豬的輪廓,大小正好能被一隻手握住。下葬的時候,握豚會放在死者手心,象征著陰間的財富,和含在死人嘴裡的玉蟬漢八刀是一類東西。
握豚是明器,給死人用的。這位老哥估計是個外行人,哪有把明器掛在身上的?這要是在潘傢園讓人看見,肯定得嘲笑一句“塞屁眼”。
“塞屁眼”是個典故。民國時候,孫殿英炸開慈禧墓,裡面大量陪葬品流落民間。北京有個前清的旗人老爺,不知怎麼弄到一件墓裡的玉器,錐臺形狀,小巧可愛。他喜歡得不得瞭,每天沒事含在嘴裡。後來有明白人告訴他,那玉叫九竅門,用來封閉屍體九竅,他含嘴裡那個,是慈禧拿來塞肛門的……
等到警察走開瞭,這位老哥把腦袋探過來,特好奇地問道:“我說,你犯什麼事瞭?”我看看他,沒吭聲。他還往前湊:“能坐飛機押送,這事估計小不瞭吧?”
“古董。”我說瞭兩個字。
大腦袋眼睛一亮:“喲,童傢店裡折的?”
童傢是鑒古界的切口,意思是親自挖墓挖出來的東西。不過這是老講,解放後幾乎沒人用瞭,都說是孫傢的,意思是從老百姓傢裡收的。這個大腦袋估計是道聽途說這麼個切口,沒確切把握其含義,就拿來亂用一氣。在玩古董的人裡,這種半瓶醋特別多,自以為很懂,其實根本沒到那水平。好奇心還強,騙他們比騙什麼都不懂的棒槌更容易。
我摸清瞭他的底,心裡忽然有瞭個念頭。我緩慢轉動脖子,讓目光聚焦在他胸前的握豚,一直到他覺察到這點,才把目光收回,搖瞭搖頭,輕嘆一聲。這一聲嘆息,立刻讓大腦袋不自在起來。他反復摩挲著握豚,眼神閃爍,猶豫瞭半天,終於探頭過來:“我說,這東西,有什麼問題?”
“沒問題,我就隨便看看。”
我似笑非笑,這讓大腦袋很是驚慌,越發認定我看出瞭什麼。他悻悻縮瞭回去,一會兒工夫,又伸過來瞭:“哎,我說,咱們萍水相逢,能在一趟飛機上,也算是緣分。現在閑著也是閑著,我看你欲言又止,是有什麼話?”
“我一個犯人,不能隨便講話。”我搖搖頭。
這讓大腦袋立刻相信,不是沒問題,而是我有話不敢講。他一拍腦袋,起身走到旁邊不遠處的兩個警察那裡,嘀嘀咕咕說瞭半天,然後轉回來道:“我問過人傢瞭。隻要我不碰你,說兩句話沒什麼關系。”
能坐軍航的人,多少都有點背景。那兩個警察估計覺得這是小事,不好拂他面子,就順水推舟答應瞭。大腦袋生怕我不理他,一拍胸脯:“兄弟我在京津一帶還算有點人脈,你幫我,我也幫你。”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緩緩睜開眼睛:“把東西拿近點我看看。”
大腦袋一聽,趕緊摘下來,遞到我的眼前。我就著燈光看瞭一遭,意味深長地問道:“你這東西是從哪裡弄的?”大腦袋忽然臉紅瞭,他抓抓腦袋,咧開嘴傻笑,笑瞭半天才說:“這是……這是我女朋友送給我的定情信物。”
原來這個大腦袋是個北京的軍航子弟,在岐山認識瞭一個女筆友,兩人通信瞭一段時間,他巴巴地跑來岐山看真人。女筆友帶著他見瞭父母,父母拿出這麼一件東西,說是祖傳之物,隻留給看中的女婿。大腦袋當時給感動壞瞭,當場確定瞭戀愛關系,還掏出身上所有的錢,給女方傢裡置辦瞭一大堆東西當聘禮,然後帶著這串東西回北京籌備婚禮。
聽完這個描述,我心裡有數瞭,告訴他:“他們知道你爹的背景?”
“知道啊,我以前在信裡提過。”
“你還答應他們什麼瞭?”
“啊?我答應把她調進北京,安排到國營廠裡;還幫她弟弟在西安找份工作;給她父母買臺彩電;給她姑姑買輛自行車……”大腦袋掰著指頭一一數來。還沒說完,我打斷他道:“回北京以後,你隻需要做一件事。”
“啊?”
“花八分錢給那姑娘寫封信,說這事吹瞭。”
“為什麼?”大腦袋張大瞭嘴,很是驚愕。
“這玩意兒是當地玉廠琢出來的,也就能糊弄一下外行人。”我把身體往後一靠,“真正的漢代琢玉,都是斜著下刀,所以刀口都是一面深一面淺。你看這個玉器上頭,刻痕與刻口平整,凹槽平整,一看就是機器琢出來的。”
大腦袋一聽這話,可就坐不住瞭,下巴不住顫抖:“你這說法太武斷瞭吧?我還特意去找過專傢鑒定的呢!”
我微微嘆瞭口氣。這樣的人我見過太多瞭,自己受瞭騙,但卻不肯面對現實,抱定一個說法不放手,對任何指責都懷有疑心。
“那專傢是誰帶你去找的?”
“她啊。”
“那就對瞭,這就是托兒。”
也不知道是大腦袋本身智商比較低,還是戀愛中的人容易變傻,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清楚。我解釋瞭半天,大腦袋這才接受瞭現實,整個人像泄瞭氣的皮球,頹喪地坐回到郵包之間,一會兒工夫後,居然哭瞭……
他哭得特別傷心,聲音不大,但流淚不少,嗓子還發出淒涼的哀鳴。真看不出來,這麼一個大漢,哭起來跟個小女孩似的。他邊哭邊含糊不清地講他跟那姑娘的一段段美好回憶,又用手絹抹眼角。兩個警察還以為我把他怎麼瞭,過來查問。我也沒瞞著,都給說出來瞭,警察看他哭得涕淚交加,想樂又不好樂,又坐瞭回去。
他在那哭哭啼啼瞭半天,眼淚一抹:“多謝你,兄弟。要不是你多看一眼,我的感情就被她欺騙瞭。說吧,有啥我能幫上你的。我在牢裡也有幾個熟人,可以照顧照顧你。”
我說:“其實也沒那麼麻煩。我隻要你給一個人捎句話就行。”然後對他耳語幾句,大腦袋聽完以後一愣:“這人到底是你什麼人?”
“整個北京城裡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大腦袋很快離開,繼續去緬懷他被欺騙的愛情。我則繼續閉目養神,腦子裡不住地轉動著。
從滿是情欲味道的賓館轉換到這冰冷的機艙裡,我終於可以靜下來心,慢慢消化木戶筆記帶給我的沖擊瞭。
從整篇文章來看,玉佛的傳承,似乎到瞭明末就斷掉瞭。一直到瞭許一城這一代,才搜集資料,將其補完。該文是在1930年寫成的,說不定木戶有三就是看到這篇考據,才動瞭來中國的心思。
但是,這篇考證文章還存在著一個大矛盾。根據許衡的《自敘》所言,玉佛在唐代一分為二,河內得佛頭帶回日本,許衡得佛身,藏在岐山。既然如此,佛頭應該是在日本才對,為什麼木戶有三還要來中國尋找呢?
這說明,在這兩件事之間,還缺失瞭重要的一環。那枚玉佛頭,在唐代到民國之間的時間裡,很有可能曾經返回過中國,一直到抗戰前才再一次被運到日本。姬雲浮說這篇文章當與《景德傳燈錄》參照閱讀,可《景德傳燈錄》是宋朝一本記錄歷代高僧事跡的書,不知和這個有什麼聯系。我手頭沒這本書,隻好先擱置一邊。
我忽然想到,在前往海螺山的半路上,我們曾經看到過一個大墓。按照筆記的說法,那應該是明代許信的墳墓。方震從那墓裡找出來過一枚花錢,正面是“汝南世德”,背面也是四個字,隻看得清兩個字:人,心。
我心裡一哆嗦。那花錢是方孔的,方孔為回,“回”通悔。四面四字,兩個字是人、心,難道另外兩個字是事、過?難道它指的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
那是我祖父的遺言,也是父親的遺言,以及四悔齋店名的來歷。
我一直認為,父親的遺言,代表瞭他對一些事情和人的悔意。可是現在發現,明朝我傢先祖的墓裡,就已經有瞭這四句話,如此說來,這句話應該是許傢的祖訓,由此看來,父親的遺言,似乎又有瞭另外一層含義。
我想著想著,整個人似乎又回到瞭那一天。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從外頭打完籃球回來,發現傢門口聚著好多人。那些鄰居看到我回來瞭,都紛紛讓開一條路,眼神裡有同情,有傷心,甚至還有幾道幸災樂禍,但沒人開口說話。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意思,撥開人群,掏出鑰匙進瞭傢門。平時回傢,媽媽總會遞來一搪瓷缸子的涼白開,然後把我的臟背心脫下來去洗;而父親永遠是在書房看書。可這次回來,傢裡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我在書房的桌子上,看到瞭父親寫的一張信紙,上面有八個字: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還有一串數字。我不明白什麼意思,隨手折瞭起來。這時候傳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是學校革委會的頭頭。他趾高氣揚地向我宣佈,右派、反革命分子許和平和他的夫人,在革命小將的震懾之下惶惶不可終日,生怕被揭露其罪行,在太平湖投水自盡,結束瞭自己罪惡的一生。他奉命前來收繳反革命分子的遺留罪證。
很奇怪的是,就像是有預感似的,我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悲傷,反而異常平靜。我撲向那個頭頭,跟他扭打起來。那頭頭是大學籃球隊的主力,身材壯得不得瞭,可那一天卻被我打斷瞭兩條肋骨。然後我被七八個人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動彈不得。我看到一群人沖進我的傢裡,肆無忌憚地毀滅我所熟悉的一切。父親和母親結婚的合影被踐踏在地上,媽媽的花盆被砸爛,墻上的獎狀和櫃櫥上的玩具槍全都丟出窗外……
接下來的三天,我都是在派出所的羈押室裡度過的。等到我被放出來,他們告訴我,父母的屍體已經火化。我沒看到他們最後一面,拿到手裡的隻有一壇骨灰——他們甚至沒有分開存放,不過這樣也挺好的。自始至終,我沒有流一滴淚。
我回到傢裡,發現傢裡亂瞭套,沒有一個地方沒被蹂躪過,沒有一件東西沒被翻動過。我懷抱著骨灰壇在廢墟裡蜷縮著睡瞭一夜。第二天醒來時,我又掏出父親的遺言來看,猛然發現那一串數字,是大學圖書館的索引號。那時候學校都在鬧,沒人上課,圖書館更沒人去瞭。我就找機會溜進去,按圖索驥,找到一本筆記。這本筆記裡,記錄的是《素鼎錄》,而它的密碼,正是“悔人悔心悔事悔過”這八個字——不過另外一本藏在哪裡,我就不知道瞭,說不定已經隨著老房子的拆遷,帶著秘密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這可真是奇妙,木戶有三帶走瞭兩本筆記,卻不知道密鑰;我父親許和平知道密鑰,卻沒有筆記。一直到木戶有三去世前夕,其中兩本才送回到我父親手裡。早在那個時候,我父親就已經知道瞭真相,但他選擇瞭沉默,把一部分資料交給姬雲浮之後,繼續隱姓埋名,直到大時代的洪流將我的傢庭撞碎……
我靠著艙壁,靜靜地回憶著這些事情,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這些事情,從千年之前明堂起火的一瞬間就已經註定。“爸爸,媽媽,爺爺……”我望著機艙外看不到的夜空,喃喃自語。那一天未曾留出的淚水,在此時悄然滑落臉龐。
不知過瞭多久,機艙裡一震,總算是安全降落瞭。我從飛機裡被帶出來,一輛警車已經在停機坪上等候著。此時已是深夜,我深深吸瞭一口氣,當時去安陽的時候,我可沒想過會這麼回到北京。
既然是軍航,那麼降落地點應該是北京南邊的南苑機場。下飛機的時候,大腦袋沖我比瞭個手勢,表示他沒忘記我的囑托,然後拎起包離開瞭。兩個警察把我押上警車,警車裡的窗簾拉得很嚴實,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會被拉去哪裡。
車子開瞭大約二十幾分鐘,停在瞭一處不知所在的看守所。這看守所白墻灰屋,規模不是很大,此時隻有崗哨和交接室還亮著燈。警察把我送到交接室就離開瞭,一句話都沒說。看守所的管教打量瞭我一番,也沒多說話,隻是讓我換上囚犯的衣服,發瞭一套牙刷和漱口杯,個人物品封存簽字,態度還挺客氣。等手續都走完瞭,我被關到瞭一個單間號房裡。
這讓我頗有些受寵若驚。北京的看守所條件很差,經常都是十幾個人擠在一個號房裡,吃喝拉撒都在裡頭,像單間這種奢侈,很少有犯人能夠享受到。也不知道我何德何能,竟然趕上這種待遇。
其實這個單間的條件也不怎麼樣,床上一套看不出顏色的破褥子與被子,上頭結著一層屎黃色的油殼。墻上沾著幾縷可疑的污漬和亂七八糟的刻痕。在床頭方向的角落擱著一個夜壺,夜壺附近的墻角生著一圈慘綠色的尿苔,騷味仍能隱隱聞得到。
如果換瞭黃煙煙、藥不然或者木戶加奈,他們絕對無法忍受,但這種環境對我來說,早已司空見慣。我沒脫衣服,直接躺在褥子上,安然睡去。
我以前在街上當過一段時間小混混,對裡面的規矩還算熟悉。對看守所來說,單間隻是個臨時性的中轉站,能住在這裡的犯人,要麼是窮兇極惡的重刑犯,要麼是有背景的人,這兩種人都不會待很久。所以我猜測,我既然被關進單間,應該最多也就待上一兩天,很快就會被再度轉移。
可令我感到蹊蹺的是,接下來一連五天,除瞭每日三餐定時有人送來以外,一點動靜也沒有,沒人提審,沒人探視,也沒人來交保,甚至連一日兩次的放風,都沒我的份。我每天隻能待在這間狹小的號房裡,聽著附近牢房犯人的吵嚷和管教來回巡邏的腳步聲。這種平靜很是讓人不安,我似乎變成瞭《基督山伯爵》裡的鄧迪斯,被關進瞭無人問津的古老監獄。外界忘瞭有我這麼一個人的存在,直到終老病死。
為瞭驅走這種恐懼,我每天在號房裡飛快地來回走動,讓身體保持一定運動量,這在監獄裡叫狗轉圈;我的腦子也不閑著,把目前搜集到的線索重新排列組合,看是否會有新的發現,想得腦瓜仁都疼瞭,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到瞭第六天,終於有管教打開號房,對我說:“許願,有人要見你。”我走出號房,先貪婪地伸瞭一個懶腰,然後跟隨著他來到接待室。接待室被一扇厚玻璃隔成瞭兩邊,我一眼看到對面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神。
紅字門的掌門,劉一鳴?
居然會是他。
我對這個老人印象不深,隻記得在那天晚上的聚餐上,他一共沒說幾句話。最後我要走,其他四門都送瞭好東西,就他送瞭輕飄飄的兩句話。我倒真沒想到,第一個來探監的人,不是木戶加奈,不是劉局或方震,居然會是他。說實話,黃克武來,我都不會這麼驚訝。
我慢慢走過去,坐下。劉一鳴聽到聲音,緩緩睜開眼睛,先凝神看瞭半分鐘,才開口說道:“小許,你受委屈瞭。”這臺詞很熟,電影裡那些被自己同志誤會的地下黨,在真相大白之後,總會有一位領導代表組織這樣說。
“嗯?您說的委屈是?”我沒客氣。
“這事算是個誤會。所有人都以為你死在瞭安陽,結果有人在岐山發現龍紋爵,黃傢還以為是被人盜去,這才報瞭案,想不到把你逮瞭個正著。”
對於這個說法,我隻是笑瞭笑,劉一鳴則略抬嘴角,兩個人心照不宣。他給瞭這麼一個拙劣的解釋,是想隱諱地告訴我,這事是黃傢自己搞出來的,不是五脈的官方決議。
劉一鳴輕輕拍瞭拍椅背:“你不必有太多顧慮,黃傢很快就會撤訴,警方那邊有方震在協調,這案子立不起來。不過程序上,還得委屈你在這裡待幾天。我會讓看守所的人照顧你。”
我面無表情地說:“我受委屈不要緊,耽誤瞭正事可就不好瞭。”
劉一鳴聽出我的話外音,微微一笑:“你放心好瞭,無論是龍紋爵還是佛頭,五脈都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不讓你白白辛苦。”
我聽出來瞭,他在旁敲側擊問我在岐山的發現。這說明,無論是方震還是木戶加奈,都沒有說出當時的事情。我覺得很奇怪,木戶加奈不說可以理解,方震是劉局的部下,居然都沒透露半點風聲,這可太奇怪瞭。難道劉一鳴和劉局不是一路人?
劉一鳴是這一代五脈的掌門,可就我的感覺而言,這人好似閑雲野鶴,從來不參與任何事務,連說話都是雲山霧罩,虛的比實的多。上次五脈聚首那麼大的事,他幾乎不置一詞,隻在最後給我留下兩句不咸不淡的勸誡。這份有話從來不直說的風格,倒是跟劉局一脈相承。
我暗自下定決心,除非他直接開口想問,不然我就裝傻到底。
所以我安靜地與他對視,不肯吐露一字。劉一鳴也不急,手指慢慢敲著椅背,好似下圍棋的時候長考。旁邊的警衛看到我們兩個如老僧入定一般,都不講話,表情變得頗為怪異。這種奇特的對峙持續瞭三分多鐘,警衛不得不咳瞭一聲:“咳,我說,會面時間可就快過瞭。”
這句話對劉一鳴起瞭一點作用,他終於打破沉默:“其實我今日到此,除瞭是想讓你寬心以外,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木戶加奈已經回國瞭。”
我大吃一驚,再也無法裝作淡定,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她居然回日本瞭?
劉一鳴看到我的失態,未動聲色,平靜地說道:“你出事以後,木戶加奈立刻返回瞭北京。她本來要見你,但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去做,隻好先回國,拜托我轉告你一聲。”
“什麼事?”
“她應該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說是回國跟東北亞研究會的人協調,說服他們將佛頭正式歸還我國。看來你們在岐山的工作,卓有成效啊。”
我猛然意識到,劉一鳴是故意的。木戶加奈的消息是我急於知道的,他卻一直到會面時間快結束時才透露出來,這樣一來,我就會陷入恐慌,沒法繼續保持淡定。我深吸一口氣,索性把話挑明,挑釁般地反問道:“您不想知道,我們在岐山發現瞭什麼嗎?”
出乎我意料的是,劉一鳴卻搖瞭搖頭,伸出一個指頭封在瞭嘴唇上,示意我噤聲,然後說:“你就先在這裡安心待幾天吧,這裡條件一般,不過總比外頭清凈。”然後他站起身,踏著會客時間結束的鈴聲飄然離去。
我徹底糊塗瞭,劉一鳴專程跑到這個看守所來,既不救我出去,也不追問我真相,難道真的隻是通知我木戶加奈回國的事情?
我回到號房以後,思緒萬千,這事情開始朝著奇妙的方向發展瞭。木戶加奈手裡有木戶筆記的譯稿,看來她打算用這個去說服東北亞研究會。這個選擇是對的,如今幕後黑手不明,留在中國太危險,不如早早跳出去。隻要東北亞研究會同意歸還佛頭,這一切都將成為公眾的焦點,對幕後黑手來說,下手就更有難度瞭。
木戶加奈已經回日本瞭,方震知道一部分真相,但他從一開始就有意回避我們的談話,所知也非常有限。若有人現在想瞭解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選擇就是問我;而如果有人想隱瞞岐山的真實情形,唯一的目標,也是我……
我突然從床上一軲轆爬起來,心驚不已。我現在知道的東西太多瞭,有人不希望我知道,有人希望從我這裡知道。各方隱藏在水下的勢力,都冷冷地盯著我,打著自己的算盤。這麼推演一下,我簡直就成瞭眾矢之的。我忽然明白,劉一鳴說我在牢裡待著還算清凈,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鐵門傳來敲擊聲,然後門上的小門打開,一盆熱氣騰騰的窩頭、咸菜和滿滿一碗芹菜肉丁遞瞭進來。看來劉一鳴果然已經打過招呼,這飯菜可比前幾天的豐盛多瞭。有隔壁牢房聞到香味的犯人開始鼓噪,喊著也來一份,直到管教亮出棍子才閉上嘴。
我已經素瞭好幾天瞭,肚子裡缺油水,於是也不客氣,張開大嘴風卷殘雲,一會兒工夫就吃瞭個飽,撐得倒在地上直喘氣。五分鐘以後,我忽然感覺不對勁瞭。肚子開始隻是淺淺的一線疼痛,很快這疼痛感分出無數枝椏,擴展到整個胃部,把裡面變成瞭火災現場,無處不是火燒火燎的。
我捂著肚子躺倒在地,冷汗直冒,右手無力地伸向牢房鐵門,抓瞭幾抓,卻沒發出任何聲響。又一陣疼痛傳來,我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隔壁犯人聽見瞭,開始還調侃說哥們兒吃太多瞭吧,後來聽我聲音確實不對,趕緊幫忙喊來瞭管教。
鐵門咣當一聲被拉開,管教一看我蜷縮在地捂著肚子疼得臉色發青,立刻喊來醫生給我檢查。醫生匆忙跑過來簡單檢查瞭一下,擦瞭擦額頭的汗,說可能是食物中毒或者胃穿孔,趕緊送醫院去。於是三四名管教把我抬起來,七手八腳地送上看守所的一輛面包車,由一名司機和一名管教看著,往附近的醫院送。
說來也怪,我的腹部劇疼,意識卻清醒得很。這食物肯定不對勁,可到底是誰要下毒害我?是幕後黑手,還是五脈中的什麼人?為何他們在岐山不動手,卻要在北京滅口呢?劉一鳴跟這事,有沒有關系?
疑慮襲擊我的精神,痛苦折磨我的肉體。我在這雙重的打擊不斷嘔吐,不斷顫抖,在面包車的座椅上蜷縮成一團。管教看我這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嘴裡不住念叨著什麼。
這時候,面包車一個急剎車,突然停住瞭。我聽見管教大聲問司機怎麼回事,司機說好像撞到什麼人瞭。管教看瞭我一眼,拉開車門下去查探。沒過多久,外面傳來一聲悶悶的打擊聲,然後一個人沖進車裡,一下打暈司機,然後湊到我面前。
我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來的人是誰。他喊瞭一聲我的名字,往我嘴裡塞瞭一粒什麼東西。這東西有些發苦,一落進肚子,胃裡頓時清涼一片,火勢減弱瞭不少。我勉強睜開眼睛,看到一張老人的臉,脖頸右側還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表情頗為兇悍。
“付……付貴?”
來的人,居然是當年的北平探長付貴。他把我攙扶起來,厲聲道:“別說那麼多,咱們先走。”我腦袋還有些暈,聽憑他把我胳膊搭在肩上,扶我下瞭車,鉆進旁邊一條小胡同。看他的動作幹凈利落,全不像一個老年人。在胡同的另外一頭,一輛桑塔納早已停在那裡。付貴把我塞進車裡,自己也跳上去,喝令司機開車。桑塔納車頭一擺,朝著相反方向開去。我在車上晃晃悠悠,胃裡還是疼得很。付貴又遞給我一粒藥丸,我張口吞下,腹裡又稍微好受瞭一點。
我本想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實在沒什麼力氣,任由車子往前開去,昏昏沉沉地又睡瞭過去。等到我再醒來的時候,自己正躺在一張軟綿綿的席夢思床上,床頭櫃上擱著一條粉紅色毛巾,還有一粒藥丸擱在一個塑料瓶蓋兒裡。
我環顧四周,發現這房間很有特點。傢具與器物都是尋常所見,但擺放得頗為巧妙,不用任何字畫古物,卻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古典韻味。唯一的例外,是床頭的一頭毛絨大熊玩具,就擱在我腦袋不遠處。
門一開,我看到付貴走瞭進來,手裡拿著一杯水。見我醒瞭,讓我把那藥就著水吞下。我喝完以後,虛弱地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付貴嘿嘿一笑:“還不是為瞭把你弄出來。我買通瞭廚師,在你菜裡下瞭特制的藥丸,吃瞭那東西,你會開始胃疼。那個看守所沒有好的醫生,一定會把你往醫院送,我們中途一截,就成瞭。小事一樁。”說完以後,他還意猶未盡地舔瞭舔舌頭,嘖嘖瞭兩聲:“這是民國截囚的老法子瞭,連藥丸的配方都沒變,想不到現在還能用上。”
從他的表情,依稀可見當年叱吒四九城的大探長風范。我苦笑著拿起毛巾,擦瞭擦臉:“我不是問這個,而是問,您怎麼會跑來趟這個渾水瞭?”
“是她把我找來的。”付貴回頭望去。我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握著杯子的手不由得一顫。
來的人是黃煙煙。
黃煙煙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神情和從前一樣冰冷,隻是臉龐愈加瘦削,雙頰浮起兩團蒼白。她的眼神盯著我,卻沒有喜色或怒色。付貴站起身來,投來一個曖昧的眼光給我。黃煙煙走過來,我苦笑著剛要開口說話,她卻揚起手來,搧瞭我一巴掌。
這巴掌打得好重,有如五條沾瞭水的牛皮鞭子狠狠抽過。我猝不及防,被打得差點跌下床去,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打完這巴掌,黃煙煙才開口道:“為什麼是我?”
“因為整個北京我隻信得過你。”我捂著臉,看著她的眼睛。
大腦袋下飛機前,我曾拜托他給一個人傳句話。那個人就是黃煙煙。我知道自己即將身陷牢獄,但外面有件關鍵的事情,必須交托可以完全信賴的人。盡管那時候黃煙煙恨我入骨,但我仍相信她是最好的選擇——本來我還考慮過藥不然,但這個傢夥有點太過跳脫,做事不能讓人完全放心。
黃煙煙聞言,眼神閃動,手攥瞭又攥,這第二個巴掌,終究沒有落下來。我忽然想起什麼,從兜裡掏出她的那枚青銅環,交到她手裡,輕聲說瞭一句謝謝。這是我掉進盜洞時她扔下來的,如今算是物歸原主。黃煙煙眉頭一蹙,把它接過去,“啪”地又重重地搧瞭一記耳光。
這時候付貴在一旁提醒道:“喂,我從天津冒這麼大風險來這,是為瞭給許一城許老哥洗刷冤屈的,不是看你們打情罵俏的。黃姑娘,你賬算清楚瞭沒?咱們好說正事瞭。”黃煙煙冷冷瞥瞭我臉上的五道指印:“算清楚瞭。”
“都還清瞭就好。這世上兩本賬不能欠,一本風流賬,一本恩義賬,算錯瞭可會惹出大麻煩。”付貴一臉揶揄。我撫摸著臉龐,尷尬地點著頭,巴不得趕緊換個話題:“你怎麼會去找付老爺子?”
黃煙煙道:“是你自己說的,要提防五脈裡的人,我別無選擇。”付貴補充道:“這丫頭找到我時,嚇瞭我一跳。丫頭說你小子有危險。老許的後人我不能見死不救,這把老骨頭隻好冒險出來闖一闖。”
“可你們怎麼知道我有危險?”我問。
付貴道:“黃丫頭說瞭,這次黃傢報案的事,黃克武並不知情。也就是說,試圖借黃傢整你的,另有其人。這個人所圖非小,視你為眼中釘。你留在看守所內,等於是任人宰割,絕不安全。”
他的說法,跟劉一鳴截然相反,我不禁啞然。
我把今天劉一鳴的事說給他聽。付貴笑道:“這並不算矛盾。劉一鳴的話,倒也沒錯,但他隻算到你在獄中會平安無事,這是守勢;而我把你劫出來,則是個攻勢。兵法有雲,做敵人最不願意做的事情,把你從牢裡弄出來,等若為那幕後黑手平添一份變數,他隻能進行補救,早晚會露出破綻,那就是咱們的機會!”
說到這裡他重重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上面的像框震得差點倒地,眼神兇光畢露。付貴當年在北平地皮上,三教九流什麼場面都見過,奇案怪案也破瞭不少,無論眼界還是見識都是一流。經他這麼一分析,我才明白原來劫我出來還有這層深意。
“辛苦老爺子瞭。”我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付貴至今在沈陽道還被懸賞,卻跑到北京來劫看守所的囚車,這份膽識、這份義氣都不得瞭。我心中感激,深覺我爺爺當年沒交錯這個朋友。
“你別謝我。”付貴擺瞭擺手,“我幫你,一是看許一城的面子;可更主要的是,我對當年他的作為也一直想不通。等這件事圓滿解決,你要完完整整說給我聽,讓我這老頭子閉著眼睛進棺材。”
我舉起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三個指頭,這象征著天、地、人,也代表著君、親、師,是舊江湖發誓最鄭重的手勢。我當場鄭重起誓,等佛頭案真相大白,必將一切細節告之付貴,違者五雷轟頂。
付貴滿意地點點頭。我問他下一步該怎麼辦,他說你還記得讓黃煙煙去調查的事麼?我說記得啊。
我在去天津和去安陽之前,先後接到過兩封匿名信,上面都隻有兩個字“有詐”。還暗示瞭一個地址。我最初對此並沒特別留意,但隨著真相不斷揭開,我越發感覺,這兩封匿名信對於謎團的破解至關重要。所以我讓大腦袋給黃煙煙傳話時,特意叮囑她針對這個地址調查一下。
寫信之人熟知我的行程,必然與五脈有關聯。黃煙煙利用自己的優勢,把調查重點放在五脈成員與這個地址的重疊。結果發現,那個地址是一傢高級品茗會所,會所的管理者姓沈,叫沈君,是青字門掌門沈雲琛的遠方侄子。
黃煙煙提醒我,那天五脈聚首的晚宴,他也去瞭,就站在沈雲琛身後。我回想瞭一下,依稀記得那張臉有點熟悉,可他一直躲在陰影裡,一句話都沒說,印象不是特別深刻。
這個人給我連寫瞭兩封匿名信,卻又不肯透露身份,到底有什麼用意?可惜那個會所管理很嚴格,隻接待港澳臺來大陸投資的商人,即使是黃煙煙也沒辦法大搖大擺進去。付貴唯恐打草驚蛇,沒讓她繼續試探,而是留給瞭我。
“他既然暗示瞭你地址,一定有辦法讓你進去。”
我忽然想起來瞭。在那天晚宴上,沈雲琛曾經給過我一張名片,說有事可以拿名片找青字門幫忙。那名片質地很不一般,有竹子紋理,想來是特制的。這事沈君也知道,我憑著它,說不定就能進入那個地址。
付貴一拍手:“很好!沒問題瞭,咱們事不宜遲,馬上出發。”
“現在就走?”我一愣。
“你還打算在人傢閨房待多久?”
我這才意識到,這房間原來是黃煙煙的閨房,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煙煙一臉淡然:“這房子我很快就賣瞭,所以沒相幹。”說完她先推門出去瞭。
付貴聳聳肩,拿出一頂寬簷鴨舌帽給我戴上,又弄瞭個口罩:“現在劫囚的消息,新聞和報紙都沒提,看來被有心人給壓下來瞭。但警察外松內緊,盤查得很厲害,你出門前稍微掩藏一下。”
我接過行頭,給自己圍起來,三個人一齊出瞭門。門外停著一輛桑塔納,黃煙煙拉開駕駛室的門,邁開長腿坐瞭進去。我考慮到不要引人註目,就選擇瞭駕駛室後面的位子。剛坐進去,黃煙煙突然回頭,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對瞭,我忘瞭恭喜你,木戶傢的乘龍快婿。”
我一時語塞。木戶加奈在回國之前,果然把我們的婚事告訴瞭五脈的人。這件事雖是權宜,可確實無可辯白。
“對不起……”我真心誠意地說,一陣陣地心虛。也不知道這一聲道歉是指我在安陽騙她,還是指我跟木戶加奈結婚。
黃煙煙聳聳肩,表示這事跟她沒什麼關系,我不需要解釋。我用手把住前方的座位,把頭探過去:“煙煙,我……呃,謝謝你這次還肯相信我。我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的。”
黃煙煙從遮陽板裡弄瞭副墨鏡戴上,遮住瞭大半張臉:“我隻是想知道,誰在拿黃傢當槍使。”她冷冷的語氣裡蘊涵著殺氣。
我悻悻縮回來頭,偶然抬眼一瞥,發現那個青銅環恰好用一根藍絲線栓住,正在後視鏡下輕輕地晃動著。
那傢高級品茗會所位於城東建國門附近,距離外交公寓很近。我們的車沒法在那裡停,於是我和付貴先下瞭車,黃煙煙找地方去停車。付貴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個小竊聽器,讓我裝在身上。他則躲在附近,負責監聽。這個無法無天的探長,甚至還弄瞭一套警服,萬一出現非常情況,他打算冒充警察去幹涉。
我一切弄妥當瞭,邁步進瞭會所,迎頭就看見“飄香品茗”的金匾額。這會所裡是真氣派,廳內擺放著四把檀木椅,兩把太師椅,還有兩扇人物畫屏風,都是明清真品。櫃臺後頭一個竹格大櫥,裡面的份格錯落有致,放著各色茶葉,以及存放者的姓名。
見我進來,一個旗袍美女迎瞭上來,略一打量,便滿是歉意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們這裡隻接待會員。”我拿出名片遞給她:“我想見見你們經理沈君。”旗袍美女一看那名字,臉色微變,連忙回到櫃臺,打瞭一個電話,很快又放下瞭:“您好,請您到竹思廳稍候,我們經理馬上就到。”
然後旗袍美女帶路,把我一路帶入室內。這會所裡真是不小,處處曲徑通幽,我都快轉暈瞭,突然在前方走廊旁出現一簇竹林,想必就是她說的竹思廳瞭。我信步剛要邁進去,從一旁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一下把我的嘴捂住。我想要掙紮,卻一點力氣都沒有,眼睜睜看著那手把竊聽器取走,輕輕交給帶路的旗袍美女。而我則被一路拖行,拖到一間狹窄的辦公室內,丟在地上。
這時我才看清拖我走的那人。這是個身高近一米九的壯漢,劍眉短發,鼻梁高挺,唐裝下的肌肉塊隆起,難怪我一點反抗能力也沒有。
“許先生,我沒想到你這麼魯莽。”壯漢坐在辦公椅上,這個單薄的椅子似乎支撐不住他的重量,發出咯吱的聲音。
“你是誰?”我抬起頭,忽然覺得這人似乎有點眼熟。
“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呀。”壯漢咧開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給許和平教授抄傢那天,我可是被你打斷瞭兩條肋骨呢。”
我父母自盡那天,學校的革委會戰鬥隊的頭頭帶著一群人來抄傢。那頭頭叫魏大軍,大學籃球隊主力,也是我父親的學生之一。那一天,我因為憤怒而迸發出強大的戰鬥力,打斷瞭他的兩條肋骨,在醫院裡躺瞭好幾個月,我也因此被拘留瞭好幾天。在那次打架以後,我再也沒見過他,沒想到十幾年後居然在這裡遇見瞭。
“你是……魏大軍?”我驚訝地喊出他的名字,腦海裡的記憶慢慢蘇醒。魏大軍扯開衣領,用手指著自己胸膛,感慨地說:“那兩截鋼釘,至今還在骨頭裡呢。今天它們隱隱做痛,我就預感你要來。”
我脊背上流出冷汗,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在青字門的會所裡,居然碰到瞭一個並不太想見的故人。他把我拽到這裡來做什麼?難道是為瞭報當年的仇?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地朝門外瞟去,魏大軍笑瞭笑:“甭找瞭,那個竊聽器已經被我送到竹思廳裡,你的同伴,現在恐怕還以為你在安靜地等待著呢。”
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疑惑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不,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魏大軍歪瞭歪脖子,把椅子挪近一點,用手指向自己:“因為兩次給你寫信的人,不是沈君,而是我啊。”
我大為愕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視線看向辦公桌上的一摞報紙,還有一個放派克鋼筆的架子。幾乎可以肯定,那兩封匿名信就是在這裡完成的。
魏大軍沒有馬上解答我的疑問,而是換瞭一個問題:“你來之前肯定做過調查,對沈君這名字有沒有印象?”我搖搖頭。我第一次知道這名字,就是剛才從黃煙煙的口中。
“也難怪……你當年年紀不大,記不住那麼多……”
他把身體朝後靠去,雙手搭在腹肌鮮明的小腹處,那種嘲諷的表情消失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懷念與歉疚的神情——不知為何,還有一抹淡淡的哀傷。
“他和我是大學同學,也是許和平許教授的學生。”
我一聽,幾乎驚呆瞭。我一直以為我父親徹底斷絕瞭與五脈的來往,可他的學生中,居然還有五脈的子弟。
“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嗎?”
“應該不知道吧……”魏大軍摸摸下巴,“許教授對人熱情,但心思太單純瞭,他腦子裡隻有教課,對其他事情都不感興趣。要不然,那時節我們怎麼會罵他是白專呢——哎,冤枉瞭一位好老師啊。”說到這裡,魏大軍自嘲地笑瞭笑。
“豈止是冤枉。”我冷冷地評論道。魏大軍臉上掠過一陣陰影,嘴唇蠕動幾分,終究沒說什麼。我又追問道:“你接著說那個沈君,他和你,到底做瞭些什麼?”
“都是年輕時的荒唐事瞭……”聲音無限感慨。
魏大軍說,他跟沈君是同班同學,從大一開始就一起上許教授的課,兩人意氣相投,關系特別好。到瞭“文革”,魏大軍仗著出身好,成分硬,幹到瞭工農兵堅決戰鬥隊的總隊長,沈君則出任軍師一職,給他出謀劃策。兩個人聯手,把周圍一片學校全都打趴下瞭,無人敢惹。
工農兵堅決戰鬥隊主要有兩個任務:一個是對外跟其他院校的紅衛兵對抗;一個是揪出自己大學內的各種牛鬼蛇神,大肆批判。前一個任務的指揮是魏大君,後一個任務的策劃,則是沈君。沈君在這方面擁有極強的天賦,那些老教授老學者的黑歷史、黑言論無論隱藏得多深,他都能一一挖掘出來,引經據典形成罪名。所以他們的大學三天兩頭就會召開批鬥大會,每次都有新鮮東西,顯得比其他院校更革命。不過沈君從不居功,總是把光榮讓給魏大軍,所以知道他名字的人,並不多。
有一次,沈君找到魏大軍,給瞭他一份計劃,列出瞭幾位“尚未深入揭批”的教授名單,其中包括瞭許和平的名字。魏大軍有些猶豫,因為這幾位教授在學生中口碑還不錯,許和平還曾經幫過他。但沈君告訴魏大軍,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他已經組織好瞭充分的批判材料,足可以把那些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既然他這麼說,魏大軍也就不再反對。戰鬥隊對這一套流程輕車熟路,先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然後是系內批判、院內批判,進而發展到全校批判,甚至還要把這些教授押送到其他院校遊街。在新一輪的攻勢下,有些教授屈服瞭,主動承認瞭罪行,有些教授發瞭瘋,隻有許和平夫婦堅決不認錯。魏大軍決定,必要時刻可以動用非常規手段,卻聽到瞭一個消息,許和平夫婦投瞭太平湖自盡。
魏大軍聽到這消息時,心中大為震驚。可沈君告訴他,這些反革命分子妄圖以死來逃避批判,絕不可遂瞭他們願,建議立刻組織人前往抄傢。於是魏大軍帶著大隊人馬殺奔我傢,與剛回傢的我迎頭撞見,然後就有瞭那一場鬥毆……
“許教授是一個好師長、好前輩,現在回想起來,他對學生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可惜啊,那時候我們這些年輕人頭腦簡單,容易激動,幾乎沒有明辨事非的能力,竟然……許願,我其實是你的殺父仇人。”
魏大軍說到這裡時,雙目泛紅,手指支在桌子上微微顫抖。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該揪著他的衣領痛斥,還是淡然處之。
“你現在後悔瞭?”
“是,但不是現在,而是在你把我打傷以後,我就被打醒瞭。我在醫院躺瞭幾個月,想明白瞭不少事情。可對許教授的傷害,讓我一直有愧於心。我一直……一直想找個機會,給許教授,還有你當面道歉,不然我的靈魂會不安。”魏大軍把手按在胸口,表情肅穆。我這才註意到,他的脖子上居然掛著一個十字架。
一個當年豪氣幹雲的紅衛兵小將,如今卻選擇瞭皈依上帝,這樣的變化,讓我感慨萬千。
我靜靜地看著魏大軍,我本該恨他入骨,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沒什麼恨意。那是個瘋狂的年代,所有的正常人都陷入瘋狂,這是時代的悲哀,不是某個人的錯。魏大軍這麼多年來,始終被這種歉疚折磨著,說明他這個人良心未泯,僅這一點就已經強過瞭太多的人。
“所以你留瞭紙條,是為瞭專程向我道歉?”
“是,但不隻是這樣。”魏大軍別有深意地看瞭我一眼,“故事還沒有結束。”
魏大軍繼續說,他出院以後,就辭去瞭戰鬥隊的職務,去瞭遼寧農村插隊。而沈君在全國搞串聯,兩個人失去瞭聯系。後來“文革”結束,魏大軍回到城裡,無所事事,在一傢國營單位當保衛科長。他無意中碰到沈君,後者在傢族的扶持下,正在經營茶葉生意。沈君挺念舊情,便把魏大軍也招進公司,一起創業。這傢會所,沈君的總經理隻是掛名,真正長年鎮場子的人,是魏大軍。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魏大軍知道沈君原來是屬於一個叫中華鑒古研究會的組織,也瞭解到瞭其背後五脈的存在。一次偶然的機會,魏大軍從沈君口中得知,原來許和平教授竟然是白字門的唯一後人,不由得大為震驚。一個青字門的子弟,居然成瞭失落的白字門後人的學生,這件事真的是巧合嗎?
魏大軍這時意識到,那一連串抄傢的行動,恐怕也不是單純的革命行為。沈君在策劃批鬥時,若有若無地把矛頭指向許和平傢,隻不過這個意圖隱藏在其他一系列批判中,很不容易讓人發現。魏大軍對許和平心存愧疚,決定把這件事情弄清楚,就去找當年的幾個當事人詢問,這一問,還真問出瞭兩條線索。
一條線索是:沈君是被保送進這所大學的,而且保送他的中學,是湖南的某一所高中。他學歷檔案裡的籍貫,是假的。
而另外一條線索則更為重要:在抄完許和平傢的當夜,有人看見沈君偷偷跑去許教授傢裡。據目擊者說,他開始以為沈君想到貪點小便宜,撿點洋落兒。可是他偷偷看瞭一陣,發現沈君是在屋子裡到處翻檢,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
魏大軍猜想,也許是許和平傢裡藏著什麼東西,引起瞭青字門的關註。青字門把沈君派入大學接近許和平,想把這件東西找出來。為瞭不讓許和平覺察到,還特意將沈君的籍貫改到瞭外省。
這個故事聽完,我陷入瞭久久的沉默。我一直認為,我父母是因為不堪受辱,才雙雙自盡,這是“文革”的悲劇。可萬萬沒想到,他們的死亡背後,居然還隱藏著如此的動機。沈君試圖尋找的,毫無疑問是木戶有三還給許和平的那兩本筆記。其中《素鼎錄》是在我手裡,那麼另一本,說不定就是被他拿走瞭。
鬧瞭半天,“文革”隻是個背景,魏大軍隻是枚棋子,真正的因果,還是要歸結到我爺爺許一城,甚至要歸結到千年前許衡與則天明堂玉佛的淵源。
一種驚悸的感覺襲上心頭,難道我許傢真的無法擺脫這玉佛的詛咒,每一代都要因它而死?
無論如何,有一點我可以確定,沈君的動機,肯定跟襲擊我的幕後黑手有關。第一次,我摸到瞭這黑手真實存在的證據。我問道:“聽你這麼推斷,沈君的背後主使者,莫非是沈雲琛沈老太太?”
“我看未必。”魏大軍換瞭個姿勢,聲音不自覺地放低,“沈君其實對沈雲琛一直很不滿,總說她太保守瞭,說這個行業也要有改革精神,步子要邁得大一點。我覺得沈君身後的人,可能是老朝奉。”
“老朝奉?”
“這大概是一個代號,或者尊稱,我隻是偶爾聽沈君提及過。他談起這個人時,語氣很尊敬,但指代的到底是誰,就沒人知道瞭。那個人在五脈裡似乎建立起瞭一個龐大的渠道,利用鑒古學會的資源與人脈,制造贗品,走私文物。”
我心中一動,姬雲浮也說過類似的話。
“那你跟我寫匿名信說有詐,是什麼意思?”
魏大軍說,沈君很信任他,所以五脈聚首的事他略知一二,甚至知道我受命去調查佛頭。他知道五脈中隱藏著害死許教授的“老朝奉”,現在許教授的兒子又牽涉進這件事情,他們一定會再次出手。魏大軍不希望這種悲劇再度發生,為瞭贖自己的罪,他暗中寫瞭匿名信警告我,想叫我遠離這灘渾水。在我置若罔聞的情況下,他又冒險寫瞭第二封,再次警告。
“不過現在看你這架勢,恐怕勸你抽身離開也是不可能瞭。”魏大軍苦笑著說。我堅定地點點頭:“現在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而是關系我的父親、我的祖父,還涉及到好幾條人命。我不能退。”
“老朝奉是誰,恐怕你隻能親自去問沈君瞭。”
說到這裡,魏大軍長嘆一聲,起身走到窗口,倒背雙手沉聲道:“你如果想見沈君,就去後海胡同,他每個禮拜四都會去那喝茶。沈君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我不會幫你們更多瞭。”我默默地點點頭,我能感受他的矛盾與痛苦。
背對著我的魏大軍沉默瞭一陣,做瞭一個請離開的手勢。當我走到門口時,身後又傳來他有些遲疑的聲音:“許願,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諒嗎?”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有天國的話,我想爺爺與父親此時都看得到。”
“謝謝你,願主保佑你。”他的聲音有一種長久壓抑消除後的輕松。我推門走瞭出去,身後傳來魏大軍虔誠的祈禱。
我從會所出來,付貴都快急壞瞭。他一直監聽著竊聽器,發現半個小時都悄無聲息,就意識到出事瞭。我再晚五分鐘出來,他就打算穿起警服闖進去瞭。
我把魏大軍的事約略一說,付貴和黃煙煙聽瞭都大為驚異。尤其是黃煙煙,臉色變得奇差:“許願,你是否還記得龍紋爵?”
“怎麼會忘呢……”我囁嚅道。正因為黃煙煙帶著龍紋爵去安陽,才引出來後面的一系列事情。
“事實上,要求我帶龍紋爵去安陽找鄭國渠,那也不是我爺爺的意願,而是幾位門內長輩一齊要求的。我沒辦法,隻得聽命行事。”黃煙煙很難得地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我眉頭不由得緊皺起來。聽黃煙煙這麼一說,我感覺到,現在五脈裡似乎存在著一股勢力,已經超越瞭門派之限,能夠在幾位掌門之下偷偷地搞起串聯,甚至越過掌門來操縱內部事務。
“咳,發什麼呆。把沈君逮住,不就什麼都問出來瞭?”付貴不以為然地說,他是個行動派。
明天就是星期四,我和付貴、黃煙煙簡單商量瞭一下,各自分頭去準備。到瞭次日,我們早早趕到後海胡同附近,很快就看到一個中年男子踱著步子,慢慢走進胡同。黃煙煙首先走過去,把他攔住瞭。沈君一看是她,不禁一愣:“煙煙?你怎麼跑這裡來瞭?”
黃煙煙隨便找瞭個理由,與他攀談。她在五脈之中名聲很大,沈君不好拂袖而去,便跟她站在原地閑扯。我和付貴化妝成環衛工人,慢慢接近他,突然發難,一人抓住他一條胳膊。付貴手腕一抖,用一方蘸著乙醚的手帕遮住他口鼻,沈君當即不省人事。
我們把他放進垃圾車底,大搖大擺地推出去,來到我們臨時租的一間平房裡。黃煙煙身份敏感,留在外頭放哨,隻留下我和付貴。我們把沈君綁在椅子上,用涼水把他叫醒。他醒來以後掃瞭一眼,便明白發生瞭什麼事情。
付貴很興奮,說他好多年沒審過人瞭,手藝都快忘瞭。嚇得我趕緊叮囑他,不能用舊社會那一套。付貴嗤笑一聲,說你們這些孩子懂什麼,從前的警察,有的是辦法讓犯人不見任何傷痕,還痛不欲生。
我們兩個的這段對話沒避人,有意給沈君施加壓力。可是他聽見以後,卻是一臉不屑:“許願,你一個畏罪潛逃的罪犯,不去自首,還膽敢綁架公民,就不怕罪上加罪麼?”
看來我從看守所逃走的消息,五脈裡已經都知道瞭。我慢慢走到沈君面前,眼睛直視:“當初你也是我父親的學生?”
沈君沒料到我第一個問的居然是這個問題,他愣瞭一下,忽然哈哈笑瞭起來:“不錯。我還見過你幾次吶。”
“你進入那所大學,就是為瞭接近我父親吧?”
“不錯。”沈君回答得倒真痛快,“本來我想扮演個好學生,討得許和平的信任。可惜他根本不識趣,怨不得我用一些極端手段,借一借‘文革’的東風。”
我看他說得平心靜氣,和說早上起來吃飯刷牙一樣平常,氣得牙齒咯咯作響,直想沖過去給他一拳。沈君瞇起眼睛,看著我的表情,唇邊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
“到底是誰主使你這麼做的?”我大吼道。一想到就是這個人害死瞭我父母,我就很難保持冷靜,何況他和佛頭案之間還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沈君沒有回答,他居然在笑。我一看到他的笑臉,血氣湧上頭來,過去狠狠地打瞭他兩巴掌,打到他嘴角沁出血來,可那詭異的笑容還掛在臉上。
“說,老朝奉到底是誰?”
沈君的瞳孔發生瞭微微的變化:“哦?你連老朝奉都查出來瞭?不簡單嘛。”
“別著急,小許,所有的犯人開始時都是這副樣子。”付貴拍拍我的肩膀,拿出一塊白紗佈,在沈君面前一晃,“小夥子,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沈君冷哼一聲,像是看白癡一樣看著付貴。付貴道:“這是一塊普通的紗佈,透氣性很好。等一下我會把它蒙在你的臉上,然後把你的臉仰放在水龍頭下,讓水慢慢滴到你臉上。”
沈君冷笑道:“那又如何,給我洗臉?”付貴道:“開始時候你不會感到痛苦,不過慢慢地,你就會有窒息的感覺,這感覺逐漸擴大,讓你的感官變得極為敏感。每一滴水,都像一枚扔到你臉上的炸彈,讓你痛不欲生。我們那會兒,管這個叫做龍王拜壽。”
“故弄玄虛!”
付貴把沈君放平,紗佈蒙臉,然後輕輕把水龍頭扭開一點,剛好讓水形成一滴滴流出來,中間略有間斷。這些水滴滴到紗佈上,開始時無法滲透,隻是讓紗佈變得略微濕潤。慢慢地,整塊紗佈都被浸濕,水再滴下來,就會透過佈層流到沈君的口鼻處。
我能聽得出來,沈君的呼吸開始時很平靜,然後變得急促,五分鐘過去,呼吸聲已變成呼哧呼哧的聲音,胸部也不斷起伏,看來付貴的手段很快就會見效瞭。付貴如同一個惡魔,附在沈君的耳畔悄聲說著:“招出來吧,你就可以輕松些。”沈君唔唔著,身體還在掙紮,像條砧板上的魚。
雖然他是我的仇人,可我對這種逼供還是感到不舒服,轉身走出屋子。黃煙煙正好迎面走回來:“有人來瞭。”
“誰?”我聞言一驚,這間屋子應該隻有我們三個知道。
“藥不然,我讓他過來幫忙。”
我一聽是他,頓時松瞭一口氣。如果說五脈裡誰能夠信任的話,除瞭黃煙煙,就是藥不然瞭。前幾天一直沒來得及通知他,這次綁架沈君是大行動,我擔心人手不夠,便讓黃煙煙偷偷告訴藥不然。我還特意叮囑,不要勉強,畢竟我現在是逃犯,把無關的人拉下水不合適。
沒想到藥不然這小子一副渾不吝的性格,二話沒說就跑過來瞭。
他一見到我,激動得夠嗆,伸開雙臂來瞭一個法國式的擁抱,嘴裡不住念叨著:“操,哥們兒,哎喲我操!”擁抱完瞭,他又一拳搗到我肩膀上:“你個臭小子!不拿哥們兒當兄弟是吧?在安陽說跑就跑,在岐山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騙,又跟日本姑娘風流快活。現在回北京瞭可好,寧可告訴煙煙,也不跟我說一聲,重色輕友啊!”
藥不然瞪起眼睛,一臉憤怒。我跟他連連道歉,他才算心滿意足。寒暄完瞭以後,藥不然收斂起笑容:“詳細的事我都聽煙煙說瞭。沒想到你小子惹出這麼大的麻煩,這是要跟五脈公開對著幹吶。”
“你怕瞭?”
藥不然搓搓手,兩眼放光:“怎麼會!反抗傢族統治這種事,光是想象就夠讓人熱血沸騰瞭!算我一個。”我跟他握瞭握手,相視一笑。裡屋忽然傳來一聲呼喊,藥不然猛然轉頭,饒有興趣地問道:“是付老爺子在審沈君?”
“嗯……”我沒好意思細說。多年的教育,讓我總覺得刑訊逼供是國民黨反動派才用的手段。藥不然掀開簾子看瞭看,對這個水滴刑罰大感好奇,觀察瞭好一陣,才縮回脖子,嘖嘖贊嘆:“這玩意看上去挺神奇的,能管用嗎?”
“既然付老爺子有信心,姑且放手讓他試一下——畢竟隻有沈君知道五脈中的‘老朝奉’何在。”
藥不然卻搖瞭搖頭:“你們都不瞭解沈君這個人。他性格綿裡藏針,看著和氣,其實犟得像頭驢。你們這麼逼供,他未必會吐露實情。”我問他有什麼辦法沒有。藥不然挽起袖子:“哥們兒跟他混過一段時間,也許能有辦法撬開他的嘴。”
我欣然同意,跟他一起走進裡屋。付貴還在慢慢悠悠地滴著水,不時轉動水龍頭,調節水量。沈君的四肢抽搐得一次比一次厲害,跟受到電擊似的。我沒想到這其貌不揚的刑罰,竟有如此功效,不由得心中一凜。藥不然走過去,掀開紗佈看看沈君的臉,重新蓋好,沖付老爺子比瞭個大拇指。
“沈奶奶若看見他這副模樣,準保氣得背過氣去。”藥不然哈哈大笑。我捅瞭他一下:“你小聲點,讓沈君聽見,你就等於徹底跟五脈翻臉瞭。”
“怕什麼?他們青字門,奈何不瞭我們。”藥不然不屑一顧,還用指頭撩撥那層紗佈,對紗佈下那張扭曲的面孔極有興趣。
“你可想清楚瞭,這麼一弄,牽扯可就深瞭。”
“屁!你去西安的汽車票,都是拿我的錢買的!要說牽扯,那時候我就被牽扯進來瞭,現在可別想把哥們兒一腳踢開。”
我笑著點瞭點頭,可下一個瞬間,卻變得錯愕,心情突然沉重起來。藥不然還在興致勃勃地觀察著用刑,我拍瞭拍他的肩膀,開口道:“不然,咱們是哥們兒對麼?”
“是啊。”
“哥們兒之間應該坦承對吧?”
“那是當然的。”
“我離開安陽以後,你去哪裡瞭?”
“嗯……煙煙回瞭北京,我在安陽有點私事,又待瞭一陣,這也才回北京沒多久。”
我閉起眼睛,復又睜開,盯著他的雙眼緩緩問道:“那你能解釋一下,你怎麼會知道,我去西安是坐汽車的呢?”
藥不然的笑容突然僵住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