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聯系矢島是在數天之後瞭。
雖然說是“自願協助調查”,但電話那頭的警察帶有一種不容分說的威嚴。從秋葉原站步行兩分鐘便可到達萬世橋警署,從秋葉原FM出發則需要五分鐘。接到電話時矢島正在準備晚上的直播節目,接著,上午十點,他來到瞭萬世橋警署裡的一個房間。
“你與西園寺沙也加,也就是西山沙綾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這個寬敞的房間看起來像是會議室。屋裡有兩名刑警。矢島被要求坐在位於房間一角的茶色長桌前的藍色折疊椅上。
“十二月一日。”
“十二月一日,也就是你發現被害者的遺體的兩天前,對吧?”
叫瀨口的四十歲左右的黑皮膚刑警始終以笑臉相迎,他的眼中卻沒有笑意。另一位名叫加藤的年輕刑警擁有日本國傢橄欖球隊隊員般的魁梧體格,比身高一米六的矢島高出兩個頭,矢島猜他的體重恐怕是自己的兩倍。
“是的。”
“時間大概是幾點呢?”
提問似乎是加藤的職責,那位名叫瀨口的目光銳利的刑警隻是把手背在身後聽著。
“晚上。大概……應該是晚上十一點。”
“晚上十一點,確定嗎?”
“啊,其實那時候我醉得很厲害,所以不太記得確切的時間瞭……”
“怎麼回事?”
“呃,在那之前我在居酒屋喝多瞭,之後我確實去瞭她的公寓,但不太記得具體時間瞭。”
“矢島先生,你為何要去被害者的房間呢?”
“她給我發瞭Line,說有重要的事,問我能不能去她的公寓見面。”
“這樣的事發生過很多次嗎?”
“是的。畢竟她是個大忙人,我還曾經在深夜去她的公寓開工作會議。而且……”
矢島突然停下瞭話語,正在打字的加藤抬起頭看他。矢島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來,但一想到終究會暴露,便繼續說瞭下去。
“我和沙也加在私人層面也很親密,所以也曾因私事去過她傢。”
加藤露出有些驚訝的表情看向瀨口。瀨口在察覺到他的視線後,回以仿佛在催促著什麼的眼神。
“我可以理解為你們之間是戀愛關系嗎?”身形高大的刑警單刀直入地問道。
“是的,就是這麼回事。”
一瞬間,瀨口的眼睛似乎迸發出精光,矢島的心裡警鐘大作。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約一年前。”
年輕男女在電臺一起工作,會發生職場戀愛也是常有的事。特別是編導,在對節目產生熱愛之情之後,很容易順勢與節目主持人或助手發展為戀愛關系。實際中編導和聲優或主播結婚的例子也不在少數。
“你開始負責西園寺沙也加,也就是去世的西山沙綾的節目,到現在有多長時間瞭呢?”
“是從去年十月開始的,所以……已經有一年多瞭。”
“也就是說,你是在負責她的電臺節目時,與她在私人層面上也變得親近,最終開始交往的,對吧?”
“是的。嗯,你說得沒錯。”
“你和她的交往順利嗎?或者反過來說,最近有沒有吵過架?”加藤一臉壞心眼兒地問道。
“多少有過幾次爭吵,但基本來說很順利。”
矢島一邊忍耐著早就料到的對方投來的懷疑眼神,一邊盡量故作冷靜地說道。
“真的嗎?那……你們聊到結婚之類的事瞭嗎?”
“我最近提過結婚,但她以‘結婚又沒有什麼好處’為由,拒絕瞭我的求婚。”
事發一周前,矢島曾在喝醉的狀態下向沙也加求婚。然而當場就被悲慘地拒絕瞭。
“結婚沒有好處,這是什麼意思?”加藤追問道。
“沙也加自己已經擁有可供她玩一輩子的錢,所以結婚並不會給她帶來經濟上的好處。即使不是像她那樣的大富豪,最近隻要是收入還算可觀的女性,都不會那麼積極地想結婚瞭。”矢島回答。
“是這樣嗎?”
本以為年輕的加藤會附和自己的推測,沒想到他隻是一臉意外地應瞭一聲。矢島把視線轉向瀨口,對方正背著手眺望窗外,似乎對此沒有什麼興趣。
“但她很想要孩子,畢竟年齡也差不多瞭,她還曾經說過當未婚媽媽是她的夢想。”
“的確,死者三十六歲瞭。”
“是的。反正,我認為她沒有和我結婚的意思。不過我們的交往還是很順利的。”
“庶民真是無法理解有錢人的想法啊。”加藤自言自語地嘟囔道,“話說回來,你有沒有配過西園寺沙也加傢的備用鑰匙?”
“沒有。我們並不是同居關系。”
“那你知道她傢有備用鑰匙的事嗎?”
“備用鑰匙?不知道,我沒見過。”
“除瞭她之外,你還知道有什麼其他人可能有她傢的備用鑰匙嗎?”
矢島思考瞭片刻。
除瞭自己以外,沙也加可能還在和其他男性交往,隻不過即便如此,對於因為工作需要一直待在公寓裡的她而言,真的需要特意給對方配一把備用鑰匙嗎?
“嗯,我想不出來。之前我從沒思考過備用鑰匙的事,所以一時也想不出來。”
“這樣啊……”
加藤敲擊瞭幾下電腦鍵盤,又翻看瞭一下手邊的資料,問道:“說起來,十二月一日,你最後一次和被害者見面的時候,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呃……我不太記得瞭。”
“不記得瞭?為什麼呢?”
“呃,剛才我也說瞭,其實那天我醉得相當厲害,連去過沙也加傢裡這件事都隻能勉強記起,至於衣服之類的細節就真的記不太清瞭。我連自己是怎麼回的傢都不知道。”
加藤看向瀨口,矢島也不由得看瞭過去,然而對方還是一副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樣子。
“矢島先生,你平常經常喝酒嗎?”
“嗯,是的。”
“過去也有過喝到失去記憶的時候?”
“是的,說起來很不好意思,但偶爾會喝到斷片兒。”
其實是經常喝到斷片兒。
這時,瀨口小聲對加藤說瞭什麼。加藤輕輕點瞭點頭,不緊不慢地從桌上的茶色信封裡抽出瞭一件物品。
“矢島先生,你對這條領帶有印象嗎?”
一條套著塑料袋的領帶被輕輕放在矢島的面前。
矢島感到心跳突然變得劇烈。
“等、等等,能讓我仔細看一下嗎?”
“請。”
矢島接過套在塑料袋裡的領帶。這想必就是案發時繞在沙也加脖子上的那條領帶吧。
“你有印象嗎?”
“請等一下,我仔細看看。”
他確實對這條領帶有印象。
這是一條黃色條紋的領帶。矢島把領帶翻過來,看著商標,手開始顫抖。
是一條產自英國的名牌領帶。
矢島在今年二十九歲生日時從西園寺沙也加那裡收到的生日禮物,就是一條同品牌同顏色的領帶。
“你見過它嗎?”
如果這條領帶就是自己從沙也加那裡收到的禮物,又為什麼會纏在死去的沙也加的脖子上呢?
“好像在哪裡見過,但……至於是哪裡,我暫時想不太起來。”
矢島控制著自己,勉強回答。
“矢島先生,能再好好想一想嗎?”
名叫瀨口的刑警第一次開瞭口。
矢島眨眨眼,凝視著那條領帶。
“矢島先生,你見過這條領帶,對吧?”
瀨口單手撐著桌子,靠近矢島。
矢島咽瞭一口唾沫。
此時此刻應該說出“我曾從沙也加那裡收到過和這條領帶一模一樣的生日禮物”嗎?
突然,矢島感到一陣強烈的恐懼。既然自己承認瞭與死者是戀愛關系,想必已被列為懷疑對象,再加上自己還是屍體的第一發現人,如果此時再承認擁有和兇器一樣的領帶,簡直就和說“我就是兇手”沒兩樣啊!接下來會馬上以殺人罪關進牢房嗎?
“怎麼樣,矢島先生?”
這隻是個偶然罷瞭。
沙也加一直很喜歡這個英國品牌,在她傢出現款式相似的領帶可能僅僅是個偶然。沙也加送給自己的那條領帶肯定還在自傢衣櫃裡。
“不,我想不起來,抱、抱歉。”
矢島握緊搭在膝蓋上的雙手,拼命搖頭。
“是嗎?”
瀨口小聲說著,緩緩地坐直瞭身子。
就在矢島因安心而偷偷地吐出一口氣時,加藤又換瞭一個問題。
“關於剛才問的死者的著裝一事,想再問問你,最後去見被害者時,她是不是穿著深藍色的牛仔褲?”
“我真的不太記得衣服的事瞭……”矢島回答著,想起沙也加在傢時也總是穿著牛仔褲,“啊,但被你這麼一說,好像是牛仔褲。”
“是嗎?上身是不是穿著毛衣,紅色或粉色的?”
聽瞭這句話,矢島又想起她在傢裡經常穿粉色的毛衣。
“搞不好是的。”
“喂,矢島,今晚的‘西園寺沙也加的推理之夜’要怎麼辦?”
調查結束後矢島回到秋葉原FM,剛在工位上坐下,就被編排部部長石丸叫瞭過去。編排部可以說是廣播電視臺的關鍵部門,而作為這個部門的部長,石丸肩負著與節目相關的最高權限與最大責任。
“我的想法是,換成局裡的主播,做個點歌節目。”矢島站在石丸的桌前,一動不動地回答道。
“你是不是傻?你這傢夥,今天可是‘rating日’啊。”
“rating日”就是統計收聽率的日子。廣播電臺和電視臺不同,不會每天都統計收聽率,而是規定在每幾個月裡的某一周,由調查公司統計收聽率。
“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和電視臺的收視率相同,收聽率對於廣播電臺的人而言就是絕對的評價基準。身為編導的矢島自不用說,就連身為編排部部長的石丸也無法忽視那個數字。
“既然如此,你就給我好——好地思考思考。你聽好,我不是經常說一句話嗎?對於我們電臺人來說,隻要轉變一下想法,危機就能在瞬間變為機遇啊。”
石丸那對眼白很多的單眼皮眼睛正在熠熠發光。
“那……如果是你會怎麼做?最重要的主持人不在瞭,這要怎麼做節目啊?”
“即使主持人不在,節目也能做。”石丸一臉坦然地斷言。
“這種事……從現實層面來說是做不到的。”
“做得到。”
怎麼做?矢島開動腦筋思考。
“該、該不會叫巫女之類的過來,說要召喚出西園寺沙也加的靈魂什麼的吧?”
“這種辦法也可以。”
啊?這種辦法也可以?矢島在心中瘋狂吐槽。
“這次是一起密室案件吧,不僅在推理愛好者中人盡皆知,新聞和綜藝節目也接連幾日大肆報道。雖然案件本身也確實很有爆點,但大傢最想知道的難道不是這起密室殺人案件的謎底嗎?你說對不對,矢島?”
“嗯,聽你這麼一說,或許是的。”
“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花兩個小時做一期大型特集節目,向聽眾征集短信或傳真,再把推理小說作傢和退休瞭的警察叫來當嘉賓,讓他們展開討論。就像‘直播到清晨’[1]一樣。”
石丸這個男人在性格方面再爛不過,在節目制作上卻是個天才。
就像選中完全是外行的西園寺沙也加為主持人,最終成功打造出人氣電臺節目那時一樣,石丸總能利用瞬間的靈感和強硬的手段,接連不斷地做出史無前例的事。雖然矢島並不認為密室之謎真能通過一次密室解謎特別節目解開,但至少可以肯定,那會是一期既緊跟時事又十分有趣的節目,搞不好能達成驚人的收聽率。
離開石丸的辦公室後,矢島又回到工位坐下思考。
“矢島先生,矢島先生。”
被叫到名字的矢島回過頭,看到睫毛卷翹的兼職員工惠梨香正單手拿著話筒站在那裡。
“前臺似乎有找你的客人。”
“咦?客人?我沒有約人啊。是誰?”矢島一邊確認手帳一邊問道。
“說是一位叫手塚雄太郎的律師。”
時間已經到瞭一點。
晚上好,我是漫畫傢西園寺沙也加。
感謝您一直收聽這個節目。不,正確來說,應該是感謝您“曾經”收聽這個節目,對吧?
今天是幾號呢?這段聲音會播放出來,也就意味著我,西園寺沙也加已經死去,或是離死不遠瞭。在幾天前,我接受瞭婦科相關的癌癥手術。從那時起,已經過瞭將近一個月。以防萬一,我嘗試著錄下瞭這段遺言錄音,並且把這份錄音交給瞭我信賴的律師。如果我遇到什麼不測,就會請他在這個電臺節目裡發表。
錄下這份錄音的主要目的有兩點。一是為瞭向各位聽眾表達感謝。雖然我作為一名漫畫傢留下瞭很多作品,但我並沒有所謂的漫畫助手,我的傢就是名為工作場所的密室。獨自畫漫畫是一件艱苦又孤獨的工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作品中偏向靈異風格的較多,有的時候會遭到沒怎麼讀過我的漫畫作品的人毫無理由的誹謗與中傷,也曾令我有過一段在精神上備受打擊的日子。然而自從擔任電臺這一媒體的主持人以來,我收到瞭各位聽眾朋友在百忙之中發來的短信和信件,令我切實地感受到瞭和各位一起制作節目這一創造事物的本來樂趣。和各位一起擁有的那段時間是我的珍寶。真的非常感謝大傢。
另外我還有一件事需要……不對,是必須告訴各位。如果你們認為這是一種背叛,我會覺得很難過。西園寺沙也加這個漫畫傢其實是兩個人。雖然用這位舉例讓我不甚惶恐,但大傢可以看作是和漫畫傢藤子不二雄老師相似的情況。沒錯,創作出許多優秀作品的漫畫傢藤子不二雄老師,是藤子·F.不二雄老師和藤子不二雄A老師的共同筆名。同樣是作者有兩人,並且作品裡還活躍著與作者同名的偵探的例子,還可以舉出著名巨匠埃勒裡·奎因。然而他似乎不太為最近的年輕人所知,這實在令人感到遺憾。
順便一提,西園寺沙也加這一筆名,是結合主要負責出點子的我的本名西山沙綾,和主要負責作畫的我的妹妹西山瑠加這兩個名字得來的。
主要負責開展藝能活動的是我,而我的妹妹對媒體十分排斥,所以在不知不覺間,西園寺沙也加這個漫畫傢形象就固定成瞭我一個人。在這裡,我不能吐露太多詳細情況,但如果能再早一點對各位說明這件事或許更好。真的非常抱歉。
基於以上原因,漫畫傢西園寺沙也加今後也應該會繼續活動,她的代表作《名偵探西園寺沙也加事件簿》裡的名偵探西園寺沙也加想來也會繼續活躍在作品之中。每次當有形形色色的人拜托她“請您到案發現場來”時,相信她都會對案件進行推理,並且充滿自信地對真兇說出“我知道兇手是誰瞭”吧。當然,解開謎題的關鍵掌握在我的妹妹西山瑠加的手中,但我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瑠加,你是有才能的。你的才能不僅限於做一個繪畫機器人,明天的西園寺沙也加,就要靠你瞭。
然而各位聽眾,十分抱歉的是,這個電臺節目隻能到這裡就結束瞭。瑠加恐怕不能主持這個電臺節目。非常抱歉。
那麼,要和大傢說再見瞭。
但是請大傢不要如此悲傷。信不信由你,各位也總有一天會到這邊來的。好瞭,那麼,請期待在天國重逢的那天吧……以上來自西園寺沙也加,即西山沙綾。
從演播廳的音箱裡傳出瞭已逝的西園寺沙也加的遺言錄音。另一個西園寺沙也加,即西山瑠加,聽後流下瞭大顆的眼淚。由於她提出“想要參加姐姐最後的廣播節目”,所以電臺請她來直播廳做客,沒想到開頭的這段遺言實在太具沖擊性。
身穿黑色連衣裙、戴著雪白的珍珠項鏈的西山瑠加有一頭漆黑的長發,長著一張和姐姐很相像的美麗面孔。她身旁的漫畫編輯井澤尚登一臉擔憂地撫著她的後背。這名編輯是一位穿著深藍色西裝、戴塑料黑框眼鏡的青年,他不理會矢島的多次勸說,堅決不願坐在椅子上。矢島斜眼看瞭一眼表情微妙的石丸,向演播室下達瞭指示。
隨後,一名穿著綠色皮夾克的娃娃臉律師坐在瞭矢島旁邊的椅子上。
幾天前,這名自稱手塚雄太郎的律師來電臺找矢島,出示名片的同時遞出瞭一張CD。那張CD裡錄有西園寺沙也加中的姐姐,也就是西山沙綾的遺言。
一年前做瞭婦科腫瘤手術之後,以防不測,西山沙綾錄下瞭這段遺言。手術前後沙也加僅住院幾天,所以事後從未聽她提起過此事的矢島對此並不知情。
手術很順利,這張CD也就被遺忘瞭。沒想到發生瞭殺人案件,負責保管CD的手塚雄太郎律師便遵從沙也加的遺言,把它交給瞭秋葉原FM的矢島。事情就是這樣的。
謹慎起見,電臺找專傢對CD進行瞭檢查,確認瞭CD中的女聲聲波與西園寺沙也加留在電臺節目裡的聲波完全一致。聲波是人類聲音的波形展現,可進行分析,也可以和指紋一同被當作用來確認身份的方法。其實即使不采用這種方法鑒定,僅憑CD中闡述的事實是隻有西園寺沙也加姐妹才知道的事,也可證明那就是西山沙綾。
就連和西山沙綾是戀人關系的矢島,都不知道她還有個妹妹。找來西山沙綾做主持人的石丸也不知道這件事。在出版業界也幾乎沒人知道漫畫傢西園寺沙也加是個二人組合,隻有責任編輯井澤知曉。
為何知者甚少,是有明確理由的。而且這個理由,與妹妹瑠加不能擔任電臺主持人的理由相同。
這理由就是,另一個西園寺沙也加,也就是妹妹瑠加,她無法說話。
矢島偷偷瞥瞭一眼瑠加。正一臉認真地註視著演播廳的她,側臉和她的姐姐很像,但和一頭卷發、總是搭配完美妝容的沙綾相比,瑠加的妝容較淡,給人清純的感覺。
“以上為你帶來的是,西園寺沙也加的推理之夜……”
矢島在這時按下瞭取樣器的按鈕,開始播放“sticker”,並給旁邊的調音師下達瞭進廣告的指示。
穿著綠色皮夾克的手塚雄太郎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矢島的舉動。
這名有些奇特的律師提出“如果要播出遺言,必須讓我也在現場”,於是節目一開始就來到演播廳觀摩。
手塚似乎對演播廳裡的器材,特別是對這個取樣器十分感興趣。的確,隻要按下一個按鈕,取樣器就會播放出各種各樣的聲音,若孩子們看到,怕是會按個不停。
可這個叫手塚的律師也太天真無邪瞭。
雖然他長瞭一張娃娃臉,但看起來應該比矢島大,在三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這把年紀的他卻一臉認真地不停追問矢島:“這個機器,我出多少錢可以賣給我?”節目正式開播前正忙得團團轉的矢島實在不知該如何作答。
“等、等等,請不要碰。”
不知何時手塚已把手伸向瞭取樣器,矢島慌忙出言制止。
“啊,不好意思。進入廣告之後聽眾就聽不到演播室裡的聲音瞭吧,所以我還以為碰碰也沒關系呢……”
他是怎麼知道的?確實,播放廣告期間,演播室裡的聲音是不會被播出的。
“啊,但即便如此,你隨便觸碰器材還是會讓我很頭疼,請老實地坐在那把椅子上。”
“對不起。”
手塚帶著一副如被訓斥的小狗般的表情重新坐回到瞭椅子上。
真想把這個人趕出去,就因為他說自己是“西園寺沙也加的律師”,才容忍他到現在的。
實際上,雖然手塚誇張地說自己是什麼律師、顧問,但他其實算是沙也加的酒友。不過據說因為他是個狂熱推理迷,沙也加非常喜歡他,熟識後遇到法律方面的問題便會找他咨詢。
“廣告過後請再說明一遍節目主旨,然後立刻開始募集短信。”
矢島通過耳麥向演播室裡的主播發出指示。這時,檢查節目素材的AD小林突然“咦”瞭一聲。
“啊,阿矢,這個遺言錄音後面聽著像朝鮮語一樣的,是什麼啊?”小林皺著眉問道。
“やスジ□□りや、エン□リ□ね、アサー□□シラ、メン□ソラジャン□み□ゥオー、いでアノー□むす□アグねっしぃ、エど□こ。せ□ヤウエ□こんデソン、□べね□ビッチ、サムーが□ヤダ□しぇる。おな□だ□―んのお、えーな□テシュゾーの□、まさぁ□さ。イーサイ、えー□みんさん、せドイ□つせっせすみや、ア□ガ□ににしさ”
手塚拿來的CD中,錄有一段意義不明的話。
“是的,遺言結束後稍隔片刻,確實有那麼一段噪音。我覺得搞不好是什麼暗號,就沒有刪除。小林先生,你能聽出是什麼嗎?”手塚熱心地湊過來問。
“唔……比起暗號,聽上去更像是某種咒語啊。”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這一段也在聲音素材裡。”小林說道。
“啊,這可怎麼辦?要播放出來嗎?”手塚問道。
“啊……但在節目裡播出去是不是不太好?”
矢島苦思冥想,依舊不知所措。這時調音師焦急地說“廣告還有三秒結束”,矢島急忙沖著演播室舉起瞭右手。
這期直播節目獲得瞭空前的反響。
由於播出瞭已經去世的西園寺沙也加從天國發來的留言,聽眾們想必都嚇破瞭膽。
節目開始三十分鐘後,twitter熱搜關鍵詞榜單就全被西園寺沙也加相關詞語占據。大量短信發至電臺,內容包括對故人西山沙綾的悼念、對妹妹瑠加的加油鼓勁,以及對密室殺人案的推理。矢島在時間允許的最大限度之內對這些內容進行瞭介紹。
關於密室之謎,有人猜測是使用瞭針線之類的物理詭計;有人提出瞭利用動物或昆蟲的奇思妙想;還有很多荒唐無稽的推理,比如說把門窗換掉瞭,等等。被邀請為嘉賓的推理小說作傢和退休警察將這些推理進行分析後一一否定。
其中尤其令聽眾熱血沸騰的是,西園寺沙也加仍在某個地方活著的推理。這段突然公開的由她本人留下的遺言錄音,和突然公之於眾的西園寺沙也加其實是二人組合的事實,似乎強化瞭她在人們心中的神秘形象。
“實際上西園寺沙也加還活著,死的是妹妹。為瞭尋找真兇,沙也加正在設置巧妙的圈套。”
“主持電臺節目的西園寺沙也加是假的,真正的西園寺沙也加是個八十歲的老奶奶。”
“西園寺沙也加其實是自殺的,她在用自己的身體向警方發出挑戰,看警方是否能解開謎團。”
這些如都市傳說般的猜測在網上大肆流傳,電臺節目的播出進一步刺激瞭人們的想象力。
“關於這起密室案件,各位,有什麼想法?”
利用播放廣告的短暫間隙,矢島詢問在場嘉賓。
“這是一起本格式的密室殺人案,而且被殺的還是偵探。想必是一個相當狡猾的兇手使用瞭十分巧妙的手法。”
推理小說作傢主張這是一起真正的密室殺人案件。
“我覺得這世上根本沒有那種事。我支持西園寺沙也加是自殺的說法。如果是那樣,密室之謎也能迎刃而解。”退休警察反駁道。
對於矢島來說,是無須在節目現場得出結論的。相反,兩方越是針鋒相對,節目便越有趣。
“我不這麼認為。這個密室,是很單純的密室啊。”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矢島回頭一看,手塚雄太郎正抱著胳膊站在他身後。
“兇手使用的應該是很古典的方法吧。像是利用繩子、針之類的,我覺得搞不好是很常見的類型哦。”
“手塚先生,請你適可而止。你確實是沙也加的顧問律師,但對於今天的節目來說你是一個外人,請不要進入演播廳。”矢島抑制住大罵的沖動,盡量冷靜克制地對手塚說。
“唉?啊,不好意思。不是,我看大傢好像很煩惱,就把我的想法說出來瞭。”
“用不著。我們有充足的時間討論,請你老老實實地在那邊的椅子上坐好。”
矢島說到這個份兒上,手塚隻好再次以被訓斥的小狗般的表情回到瞭椅子上。
廣告之後,節目進一步升溫,大量短信甚至導致服務器崩潰,再後來就連電臺的主頁都打不開瞭。
不愧是名偵探西園寺沙也加。
即使死去,也是能讓聽眾為之狂熱的王牌主持人。
節目的慶功宴結束後矢島打車回瞭傢,到傢一看鐘表,已經凌晨五點多瞭。雖然攝入瞭不少酒精,但矢島還沒醉。身體確實帶有一種輕飄飄的興奮感,但大腦深處卻拒絕瞭酒精的侵蝕。
說起來也能理解,無論節目再怎麼成功,畢竟自己的戀人被殺害瞭,他不太那麼輕易能喝醉。
矢島的腦海裡浮現出和沙也加在一起時的回憶。
是矢島先愛上沙也加的。
那時,一門心思隻知道工作,沒有交往對象的矢島,無條件地墜入對美麗又多才多藝,而且是個名人的沙也加的愛慕中。剛開始交往時,矢島二十六歲,沙也加三十三歲。雖然兩人相差七歲,但矢島一向不喜歡和自己同齡或比自己年紀小的異性,不喜歡那種幼稚感,因此這點對他來說反而很有吸引力。
沙也加是一名強悍的女性。
不論多忙,外出時她都會畫上完美的妝容,並且每天都要細心地護理那頭讓她自豪的卷發。無論是漫畫還是電臺這邊的工作,她都會拼命努力,努力到令矢島擔心她把自己逼成那樣會不會過於疲勞。雖然她本人及作品經常遭到惡評,但她從未表現出失落。
然而,交往後矢島才明白,那其實隻是脆弱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特別是當自己的作品遭到網友或媒體的攻擊時,沙也加就會像變瞭一個人一般,她把氣撒在矢島身上,哪怕矢島在一點小事上惹她不滿她都會發一通火,或是在深夜說想吃某個地方的高級冰激凌。起初矢島還認真地煩惱是不是自己做錯瞭什麼,時間久瞭,知道原因後,他開始覺得沙也加的脆弱十分惹人憐愛。
雖然比自己年長七歲,但沙也加畢竟是一名女性。
在不知該如何下決定,還有搬運重物和搞不懂傢電的配線等時候,沙也加都會坦誠地向矢島請求幫助。而且她非常不擅長傢務和做飯,連一些基本常識都不具備,經常有脫線的地方。起初矢島認為沙也加是一名強悍的成熟女性,但最近他已幾乎感受不到二人之間的年齡差瞭。
矢島認為沙也加是不擅長對人撒嬌的類型。也許正因為矢島比她小七歲,反而讓她能輕松對待。
能跟沙也加交往,矢島真的感到非常幸福。
然而兩人並沒有認真地用語言確認過彼此的愛意,並且沙也加很忙,二人甚至少有像樣的約會。所以矢島也不安地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沙也加的戀人。
他還曾經覺得,或許對沙也加來說,比起戀人,自己搞不好更像個性伴侶。
沙也加在以中老年為首的男性中很受歡迎,她長得那麼漂亮,又愛喝酒,據說過去還曾發生過喝醉之後和陌生男人共度春宵的事。
而且她很會照顧人,所以經常有男人會產生錯覺,覺得她對自己有意思。矢島想,也許是自己多慮瞭……但光這一年內就有數次可疑電話打來,他還曾看到過類似的短信。每次遇到這種事,矢島都會很煩悶,然而最終他一次也沒質問過沙也加。
這幾個月,他們幾乎沒怎麼行過男女之事。
再加上求婚被拒絕。
是不是除瞭自己之外,沙也加還有別的男人呢?
在沙也加以那種方式死亡之後,這一懷疑在矢島的心中逐漸加重。
然而,如果是那樣,到底是誰殺害瞭沙也加呢?
那個晚上,矢島離開那裡之後,又有人按響瞭沙也加傢的門鈴,恐怕還是熟人。而那個人,用那條黃色的領帶,把沙也加勒死瞭。
黃色的領帶?
矢島想起上午被問訊的事,立刻在衣櫃中翻找。藍、黑、綠……領帶架上掛著近二十條各色領帶,地上還掉瞭幾條。接著矢島又翻遍瞭西裝和夾克的衣兜,查看瞭所有背包。
但不管怎麼找,也沒能找到沙也加送他的那條英國品牌的高級黃色領帶。
註釋:
[1]“直播到清晨”(朝まで生テレビ)是朝日電視臺的一檔深夜談話節目,一九八七年開播,每次主題不同,主持人田原總一郎會與到場嘉賓在直播現場展開熱烈的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