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我搬到瞭與世隔絕的地方,不隻是地理上的隔絕,更多是心理上的。這地方我看瞭一眼就定下來瞭,也沒有跟房東砍價周旋。新居所在的村子是“凹”字形的,凹進去的部分是半個足球場大小的菜園,四周圍著柳樹,我的院子就在菜園的左下角。
我終於有瞭一個貨真價實的院子。每天推開門,一大蓬麻雀就兀地振起翅撲棱棱地飛遠,過一會兒,又成群地飛回來,落在門前柳樹下,小腦袋滴溜溜亂轉,一蹦一跳,神經質地擺動著脖子。院子的地面暫時還是水泥的,打算開春種些花草,若是種上樹,興許能吸引更多小鳥來築巢,那就太理想瞭。前兩天,我打開廚房門,一隻麻雀差點飛進屋,它撞瞭一下玻璃,嘰嘰喳喳的,真真切切感覺到“雀躍”的氣氛。平日裡,這裡悄無聲息,連風聲都很微弱。柳絲像門簾似的微微擺動著,隻有白雲兀自湧起又淡去,晨曦和黃昏往來更替。於是,這位又小又吵的訪客格外讓人留戀。
村子不比城市,暖氣要自己燒。搬來那天,房東聯系好煤販子,送來瞭兩噸煤,鍋爐有些老化,漏風嚴重,所以煤很快便燒起來,呼呼的,站近瞭烘得臉發燙。房間很大很空,東西可以隨意堆放,比起耐心歸置,我對出去遊逛更有熱情。
我在村裡晃悠瞭幾天,沒怎麼見到人。也許正值冬日,人都躲進瞭屋。有天晚上,我出去買面,在胡同看到一人遠遠朝我走來,微弱的月光照著他的上半身,下半身則藏在斜切的陰影裡,煙頭輕微地甩動,在陰影裡很明顯。走到我前面時,他深深吸瞭一口煙,映紅瞭一張看不太真切的臉。我們對視瞭一眼,就各自走開瞭。離住處四百米處有傢私人超市,不能說應有盡有,但日常所需已是足夠。超市老板懷裡抱著一個眼睛很大、不怎麼出聲的孩子。聽房東說,早起的話可以到村子西頭的小廣場去逛早市,什麼都有,連鏟子鉗子都能買到。
菜園北邊有個小火車站,一天過不瞭兩趟火車,車站就靜悄悄地趴在鐵軌邊。我走過幾次,發現鐵軌下居然是貨真價實的枕“木”,實屬少見。往西邊望,極遠處是淡藍色的鳳凰嶺,高大得頗有威嚴,筆直的鐵軌似乎通向山腹中一般,望不到盡頭。東邊鐵軌在兩排白楊的簇擁下,一路鋪向天空。
穿過鐵道,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楊樹林,一棵棵高高大大直刺天空。我遠遠望見樹林後面有間屋子,想去看看那邊是什麼風景。踩著一尺厚的落葉,嚓嚓的聲音很酥很脆,走快時幾乎連成瞭濤聲,嘩啦啦的。有道是“望山跑死馬”,在平原上也一樣,眼看著那間屋子卻半天也沒有走近。密林深處,回頭四望盡是極富象征意義的參天大樹,重重包圍下,它們似乎都在俯身審視,我越發感到自身的渺小。一種本能的敬畏感油然而起。
住處往東南幾公裡,有一個狹長的水庫。冬至過後的某個黃昏,我騎車到水庫邊,站在壩頭看斜陽緩緩墜下,天際參差的屋頂擋住瞭落日,房屋沉鬱的大色塊切割瞭夕陽的韻致。我不由得想,無人涉足之時,這裡應該是廣袤的濕地,水流呈網狀蜿蜒,如同枝繁葉茂的樹幹,輻射向遠方,落日在水面鋪上一層綢面,由金色漸變為古銅色。一簇簇的綠洲和沼澤間,有草木,有魚蟲,有各種遷徙的鳥,和無數早已消失的生物。如今,取而代之的是瞭無生氣的大片水域,沿岸是一排排電線桿,雜亂的線纜橫亙空中,人們圈出一塊塊毫無美感的區域,蓋上瞭死氣沉沉的房屋。想到這裡,便心情黯淡下來。水庫的多數區域已經結冰,不時傳來冰層斷裂的聲音,沉著而又陰險。冰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和磚頭,大概是人們為瞭試探冰面強度扔上去的。還有一個粉碎的黑色花盆,溜出很遠,拖出一條四五米長的泥痕,在大片白色冰面的映襯下格外刺眼。
我往水庫深處騎行,找到一個突出的犄角,停在岸邊的樹下站瞭一會兒。天光冰色共泛灰藍,愈趨相似,僅餘模糊的界限,醜陋的元素被黑暗逐一掩去。眼前的世界慢慢融合出一種清冷的柔和感。
天黑之後,溫度驟然下降,腳尖凍疼瞭,我跨上車,往傢的方向騎行。不遠處橘色的路燈橫穿過繁密的樹枝,在縫隙間抖動。車燈一盞接著一盞,連成一線,劃過眼前。拐上大路,看到不遠處的紅綠燈。市聲漸稠,我回到瞭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