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人擺瞭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裡的故事,我也來擺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裡的故事吧。你們要問這個故事發生在哪個縣衙門裡,我可隻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我們這個縣即使稱不得模范縣,可是紳糧們給縣衙門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類的金字大匾在閃閃發光;我們的縣太爺即使算不得清官,也還沒有因為劣跡昭著而撤職查辦。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哪裡會發生這樣荒唐的事呢?而且我們這些人都是靠著這個衙門過日子的,雖說吃得不很飽,可是也沒有哪一個餓死,甚至還能得閑到這裡來坐冷板凳,喝冷茶,擺龍門陣,這也可算是亂世中的桃源生活瞭。即使在我們縣衙門裡,眼見發生過什麼三長兩短的事,也應該強打起精神來做一個隱惡揚善的君子才對頭嘛。總之,這個故事並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裡,這一點是非得趕緊發個聲明不可的。——巴陵野老誠惶誠恐地發表瞭他的嚴正聲明,才開始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巴陵野老在我們這個冷板凳會裡假如不是最老的老人,總可以在敬老會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經無法說他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因為他的頭發已經經歷過由黑到花白、到全白、到完全脫落的過程。但是也不能說他是一個龍鐘老人。頭發是沒有瞭,可是在那發光的頭頂上還泛著微紅;在白眉毛的下面還眨巴著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臉是清瘦的,但是還紅光滿面。他那一口潔白堅實的牙齒,使他沒有一般老人那樣牙齒脫落、兩頰凹陷的老態。他的身體也還可以叫作結實,長年四季沒有見他背過藥罐,甚至傷風咳嗽也很少見。問起他的年紀來,他是最不願意回答的。人傢問他:“你大概到瞭花甲之年瞭吧?”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六十歲對於他似乎是一個很忌諱的年齡,因為這是勒令退休的年齡,而“勒令退休”,就意味著敲碎飯碗,這隔“轉死溝壑”也就不遠瞭。所以有人揭他的底,說他已接近“古來稀”的高齡瞭,我們都竭力替他辯解:“嗐,人傢連六十大壽還沒有辦過呢,怎麼說快七十瞭呢?絕對沒有!雖說他的頭發光瞭,你看他那牙齒,你看他那精神,你看他吃飯喝酒的勁頭,即便是五十歲的人,能比得過他嗎?”
正因為這樣,他在我們這個衙門裡算第一個奉公唯謹的人,不論有事無事,準時上班下班,風雨無阻。能夠不說的話,他決不開口;能夠不出頭的事,他決不出頭。他慣常勸導我們這些有點火氣、喜歡發點牢騷的科員:“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總因強出頭。”他就是這樣終年累月,在他已經坐瞭幾十年的那張舊辦公桌前捏著他那支禿筆,默默地和無情的歲月拼命,等待那個戴著上面寫有“你又來瞭”幾個大字的高尖尖帽子的無常二爺,有一天帶著鐵鏈來套上他,向鬼門關走去。
但是,自從他參加瞭我們的冷板凳會以後,似乎在他的身上召喚回青春的活力,變成一個老少年瞭。如同上班一樣,他每會必到,風雨無阻。聽到大傢擺一些有趣味的龍門陣時,就呵呵呵地笑起來,像喝瞭陳年老窖大曲酒一樣,搖頭晃腦,用手擊節贊賞說:“這真是可以消永夜,可以延年壽啊——”把尾聲拉得老長老長的。現在,他拈著瞭鬮,不等別人催促,就自告奮勇地擺一個龍門陣。他擺起來瞭。
我先擺一個“引子”,我擺的正文就是從這個“引子”引出來的。
我不想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哪一年。那個時候,縣衙門已經改名叫縣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經不是知事大老爺,而是縣長瞭。
但是老百姓還是照老習慣,叫那裡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縣衙門,還是在屁股挨打的時候,對坐在大堂上的縣長叫:“大老爺,冤枉呀!”我看這些縣長,和我們過去見過的縣太爺也差不多。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馬臉的、有牛頭的、有鷹鼻的、有猴腮的、有豬拱嘴的,什麼奇形怪狀的都有,而且都在掛著“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著,對堂下惶恐跪著的老百姓吆喝,發威風,打板子;一樣在後花園的客廳裡和“說客”斤斤計較,數銀元,稱金條。當然,也總是一樣坐不長久,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囊括席卷,掃地以盡地走瞭。為什麼?因為他的“官限”已經到瞭,新的老爺已經動身,就要上任來瞭。你看各機關、法團、士紳、商賈以及像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科員,一面在忙著給就要卸任的老爺送萬民傘、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壩碼頭邊搭彩棚、鋪紅墊,鑼鼓、鞭炮也齊備瞭,準備迎接新上任的縣大老爺瞭。
這一回來的縣大老爺姓什名誰,我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著有省政府大紅官印的縣長委任狀,就算數。我們這個縣在江邊,通輪船,每次縣大老爺到任都是坐輪船來的。
“嗚——”,輪船的汽笛叫瞭,打瞭慢車,停在河心。因為沒有囤船可靠,隻好派幾條跑得飛快的木舢板船靠上輪船邊去迎接。舢板靠好,新來的老爺和他的傢眷,還有決不可少的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等等隨從人員,一齊下船。
“撲通!”出瞭事瞭。不知道是這位新來的老爺年事已高呢,還是看著岸上人頭攢擠,掛紅飛綠,鑼鼓齊鳴,鞭炮響連天,因而過於興奮瞭,在他老人傢從輪船舷梯跨到不住顛簸著的舢板船上時,踩虛瞭腳,於是,“撲通”一聲,掉進大江裡,而且卷進輪船肚子下的惡浪裡去,無影無蹤瞭。
事出意外,這怎麼辦?照說應該下船給落水的新老爺辦喪事才對。但是,那跟來的會計主任卻機靈得很。他當機立斷,馬上在船上和跟老爺來的太太以及秘書師爺研究瞭一下,拿出辦法來。於是,太太擦幹瞭自己的眼淚,把老爺的委任狀拿出來交給會計主任,會計主任又把委任狀轉給秘書師爺拿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仍舊那麼沉著地、興高采烈地以秘書師爺帶頭,太太抱著一個小娃娃緊跟著,後面是會計主任以及跟班,魚貫地下到舢板船上,劃向擠著歡迎人群的碼頭邊,上瞭岸瞭。到瞭歡迎彩棚裡,秘書師爺把委任狀亮出來給卸任縣太爺以及地方機關、法團的首腦和紳糧們過目,並且自我介紹起來:“鄙人就是王傢賓。”——王傢賓就是寫在那張委任狀上的新縣長的名字。於是大傢和新來的老爺或者拱手,或者握手,表示恭喜,敬掃塵酒,然後就坐上四人抬的大轎,推推捅捅,到縣衙門裡接事去瞭。
有人問:“剛才下船的時候,好像發生瞭什麼事瞭?”
會計主任以不當一回事的神氣馬上回答:“哦,剛才下船的時候,我們帶的一個跟班,搶先下船,不幸落水淹死瞭。”“哦。”原來是這樣,一個跟班落水瞭,這當然是無關大局的。於是新來的王傢賓大老爺照常上任;在機關、士紳的歡迎會上照常發表自己的施政演說;在後衙門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傢眷,晚上安歇瞭;並且第二天早上起來,照常坐上大堂,問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克扣公款,敲詐勒索,刮起地皮來。
隻有一點不大照常,就是這位新來的王大老爺刮起地皮來特別的狠毒,硬是像餓虎下山,饑不擇食,什麼錢都要,什麼人的錢都要,簡直不顧自己的官聲,不想要萬民傘,不想立德政碑,隻想幾個月之後,卷起鼓鼓的宦囊,逃之夭夭瞭。這個“不照常”,就引起地方的大紳糧戶以及專門幹“包打聽”和喜歡搬弄是非的人們的註意。不到三個月,在衙門內外,離奇的謠言像長瞭翅膀,到處傳開瞭。起初是嘰嘰喳喳地,慢慢就沸沸揚揚地傳開瞭,還伴隨著一些有損新老爺官聲的議論,以至在衙門口竟然發現有人暗地裡貼出瞭“快郵代電”這樣的傳單來。
那“快郵代電”上說,這一切都是那個會計主任導演的一場把戲,那個落水的才是真的縣長。是會計主任當機立斷,叫秘書師爺取而代之,和太太做成真夫妻,冒充王傢賓正牌老爺,大搖大擺地上任的。而且說會計主任這麼安排,這位太太不能不立刻答應認一個野老公,都因為他們有不得已的苦衷。
為什麼會計主任要導演這麼一場把戲呢?這就要從成都省上賣官鬻爵的內幕講起。
你們去過成都嗎?那裡有一個少城公園,少城公園裡有一個鶴鳴茶社。在那裡有一塊頗大的空壩子,都蓋著涼棚,面臨綠水漣漪,是個好的風景去處。涼棚下擺滿茶桌和竹椅,密密麻麻坐滿喝茶的茶客,熱鬧得很。到處聽到互相打招呼、寒暄問好的聲音,到處是茶倌放下銅茶盤叫著“開水”的聲音。這是一個普通的茶座,那些做小生意的、當教員的等等小市民們,就在這裡來謀事,說合,講交情,做買賣,吵架,扯皮,參加“六臘之戰”,“吃講茶”六臘之戰:每年舊歷的六月和臘月是學校教員受聘期滿的月份,到瞭這時,教員們都要為搶奪飯碗,爭取一張下期的聘書而四處奔走,互相爭鬥,謂之“六臘之戰”。
吃講茶:兩人或兩幫發生爭執,相持不下,就在茶社請有面子的袍哥舵把子來評理,說得好就罷,說不好當場就武鬥起來,死傷累累,謂之“吃講茶”。
……
但是還有一處更好的別有風光的僻靜去處,叫作“綠蔭閣”的,在那裡涼棚高搭,藤蘿滿架,曲欄幽徑盡頭,便是茅亭水榭,臨湖小軒。在那轉彎抹角、花枝掩映的地方,都擺著茶桌和躺椅,既可以悠閑地喝杭州龍井、蘇州香片、六安毛尖,還可以叫來可口的甜食點心、時鮮瓜果,真可算是洞天福地瞭。在這裡商量買賣,研究機密,揭人隱私,搞陰謀詭計,都是很理想的地方;當然也是公開賣官鬻爵的好地方瞭。
據說在那裡,無論是縣長、局長、處長、科長、校長、院長之類的大小缺額官位,現放著的,哪管你是阿貓阿狗、牛頭馬面、土匪強盜,隻要你肯出錢,就有人來給你穿針引線,討價還價。價錢也是各不相同的,有肥缺和瘦缺之分,有長做和短做的不同。比如當個縣太爺吧,因地方不同,價格出入就很大。人口繁密、交通方便、物產豐饒的縣和那些貧苦偏僻、人煙稀少的縣就分著不同等級和時價。清水衙門的中學校長和一沾就是滿身流油的稅務局長就相差很大。當官的時間也有長短不同,多則一年,少則三月。能買到二三年的官,即除開要多出錢之外,還要和黨政當局有些瓜葛才行瞭。比方說一個縣長的肥缺,賣給你一年,不管你去做“父母官”做得受到子民多麼的歡迎,也是不行的,到時候就得交差走路。相反的如果時限沒到,無論你刮地皮刮得多麼狠毒,搞得如何怨聲載道,你還是可以放心地刮下去,不用擔心會提前撤職的。因為在買官的時候,有約在先,給夠瞭買價的嘛。至於你到瞭任,你刮得多,刮得少;刮得巧,刮得拙;官聲美,官聲惡;那就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瞭。因此,不管是誰,哪怕是阿貓阿狗,一上任就拼命地刮、刮、刮,則是無一例外的。不然花錢去買官來當,為的什麼?難道如今的世道還有誰真發瞭瘋,想去得個宵衣旰食、愛民如子的“清官”空名聲嗎?
有的政客,官癮很大,也自以為有一套做官的辦法,又具備著做官的資歷,但是“宦囊羞澀”,沒有錢,怎麼辦?有辦法,找山西錢莊就行瞭。
不知道你們聽說過山西的錢莊沒有?據說那是最會做生意買賣的山西商人開的,就和現在的銀行一模一樣。這種錢莊擁有雄厚的資本,放高利貸,開設當鋪,囤積居奇,投機倒把,買賣地產,承辦匯款,發行像鈔票一樣管用的銀票。凡是能夠賺錢的事,他們就削尖腦袋,拼命去鉆,於是就看中買賣官職這項生意瞭。當然,這些商人不懂“政治”,自己去當官,總是玄得很,怕蝕本。因此,他們就派人到少城公園綠蔭閣,找那些賣官的引線人辦交涉,買下一批各種候補官員的委任狀來,當作商品一樣囤積起來。省裡賣官的大官員們也嫌零敲碎打地零賣太麻煩,這樣向山西銀號批發出去,賣的又快,錢又成整,實在方便。那些想放出去做官的人,就可以直接找上這樣的錢莊辦交涉,講條件,幾分錢幾分貨,好多銀子買個幾品官。省得到處又托人情又送禮,到那些大公館去受那些狗仗人勢的看門的差狗子們的閑氣。這當官的青雲之路也實在簡捷多瞭。你去找山西錢莊買官的時候,還有一個方便之處,就是可以“賒官”。你有現錢就出現錢,他們收取一定的利息就行瞭。你沒有錢也好辦,立一個賒官的字據,保證你上任去做官以後,在幾個月之內,把錢刮出來,連本帶利償還給錢莊就行瞭。隻是有一個條件,錢莊為瞭保險收回本利,照例派一個得力的人跟著你去上任,擔任你的會計主任,一切收入都得過他的手。錢莊墊的錢當然優先扣下,以後刮出來的才算你自己的。這樣的“賣青苗”,雖說利錢未免大一些,要忍受錢莊的大力盤剝,但是總算是無本萬利,也劃得來。隻要上任之後,多費一些手腳,向老百姓刮得兇一些就是瞭。
我們親眼得見的那位會計主任所導演的這幕趣劇,就是這麼來的。你想,他的錢莊老板出瞭本錢,賒給王傢賓一個縣太爺的肥缺,叫他跟著來當會計主任,收回本利,哪裡知道事出意外,王傢賓上任未成,就落水淹死瞭。如果就此宣告縣太爺落水死瞭,這本錢豈不白白丟進大江裡去瞭?他回去怎麼向他的老板交賬呢?所以這位會計主任靈機一動,就估逼王傢賓的老婆拿出買官的本錢和利錢來。她一個婦道人傢,哪裡有許多錢?隻好交出委任狀,承認會計主任的巧妙安排,由秘書師爺冒充王傢賓,走馬上任,她老實地當師爺的太太。這個師爺不要出一個本錢,就撈到一個縣太爺當上瞭,還意外地弄到一個女人給他做太太,哪有不幹的?於是三下五除二,一切都辦得很順利,照會計主任導演的趣劇演下來瞭。待到他們演的戲漏瞭底,他們已經撈夠瞭本利,可以卷起行李,逃之夭夭瞭。這一逃就搞得真相大白,在全縣傳開瞭這件奇聞。
這件奇聞,偏偏傳到我們下面要談的一位綠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幹出更加離奇的驚天動地的事來。
這位綠林英雄名叫張牧之。但是這個名字是後來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麼,已經不可考證瞭。他在綠林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大傢叫他張麻子,或者又叫張大胡子。可能由於我們這個社會有一個習慣,就是愛把那些不安分接受黨國老爺們統治,不肯皈依三民主義,跪倒在青天白日旗幟下的賤民,那些甚至起而嘯聚山林,和官府作對,造老爺們的反的非法之徒,通通說成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的土匪強盜,而且總是把這些暴民的領袖人物描寫成為窮兇極惡、吃人不吐骨頭的兇神惡煞,最低限度也要在他們的外形上賦予一些生理上的缺陷,比如張麻子、李拐子、王歪嘴、趙癩子之類。好像這些人都是上天降到人間來的孽星,他們絕不可以有一個長得五官端正的身體、足智多謀的腦袋、忠厚正直的人格和文雅善良的品行。假如把這些隻用來形容我們老爺們的褒辭,用去形容那些造反的強盜土匪,豈不是顛倒瞭世界瞭?於是我們這位綠林英雄張牧之,也就隻好奉命長胡子、出麻子瞭。
但是我們對於張牧之,卻不能不再顛倒一下。因為要實事求是嘛。不管老爺們怎麼堅持要叫他為窮兇極惡的土匪,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是個麻子,而且有大胡子(註意,大胡子和土匪常常是有奇怪的聯系的,比如有些地方就把土匪索性叫作“胡子”),我還是要說他具有忠厚正直的人格、文雅善良的品德,而且還有一個足智多謀的腦袋。至於身體嘛,長得相當周正,既沒有長大胡子,更不是一個麻子,幹幹凈凈的,倒像一個人才出眾的白面書生。至少比我們天天看到的許多老爺和少爺們要周正得多、幹凈得多就是瞭。我這不是造謠,是親眼得見的喲。你們要問:“嘿,你怎麼親眼得見一個江洋大盜呢?”我是親眼得見的。而且我還給他當過……當過部下的。“嚄!更瞭不得,你倒去給土匪做過部下瞭!”是的,一點不假,我給張牧之當過部下,而且我覺得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上級呢,至少比我們衙門現在這些上級好得多。
“你越說越叫人莫名其妙瞭!”是嗎?聽我擺出來,你就不會覺得莫名其妙,而且要說妙不可言哩。
張牧之到底是哪裡人,原來名字叫什麼,誰也搞不清楚。後來老爺們不願意把“張牧之”這樣一個雅致的名字送給他,在名正典刑的時候還是叫他張麻子。我卻仍然寧肯叫他張牧之,不止我一個人,可以說滿縣城的老百姓都願意叫他張牧之的,而且還名正言順地叫他“張青天”哩。聽說張牧之是出生在一個十分窮苦的傢庭裡,從小受苦,衣食無著,到瞭剛能端飯碗的年紀,便被送到一傢地主老爺傢裡當放牛娃兒去瞭。這傢地主其實是本縣第一塊大招牌的大地主黃天棒大老爺的管傢,他是從當二地主發傢的,所以就特別地刻薄。在這傢做工的長工隊伍裡有一個老年長工,當瞭長工們的領班,名叫張老大。這個人很有意思,雖說當長工好比是掉在黃連缸裡,苦不堪言,他卻總是那麼樂呵呵的樣子。他喜歡和大傢說說笑笑,特別喜歡跟大傢擺龍門陣。在閑暇的時候,他就用擺龍門陣來排遣大傢心裡的煩悶。這些龍門陣大半是揭老爺們的醜底子,長窮人的志氣的。他還常常擺什麼地方出瞭“神兵”瞭,什麼地方窮人搭夥上山立瞭寨子,自己坐瞭天下瞭。這些對於當放牛娃兒的張牧之,就是啟蒙的好教材。他從這裡吸收瞭豐富的精神營養。他是多麼欽佩那些綠林英雄啊!這個老長工張老大,還識得幾個字,能夠看懂木板刻印的小唱本,他喜歡在趕場的時候,在小地攤上買幾本回來讀。他擺的有些龍門陣就是從這種唱本中取出故事來,又根據他自己豐富的想象力加以補充和修改,才擺給大傢聽的。張牧之拿著那些唱本,簡直看神瞭,他沒有想到這裡頭有這麼好看的東西。可惜他是個睜眼瞎子,扁擔倒在地上,認不出那是個“一”字。他發奮要拜張老大當老師,向張老大學認字。他向張老大一說,張老大就答應瞭。不過長工同伴們要他正兒八經給張老大磕個響頭,拜門當弟子,張牧之也真的給張老大磕瞭一個響頭,喊一聲張師傅。張老大樂呵呵把他從地上拉起來,說:“好,我們就來造一回魁星大菩薩的反,叫窮人也當秀才。”經過幾年的努力,張牧之居然也能讀唱本和別的小書瞭。這一下簡直把他樂壞瞭,在他面前打開瞭一個新的世界。他見什麼讀什麼,甚至陳年的賬簿和過時的歷書,他都要拿來翻看,長瞭一些知識。長工們都喜歡這個青年,算是他們中間的小秀才,什麼事都愛同他商量。又過瞭幾年,他長大起來,能和長工一樣幹活的時候,他的師傅張老大突然得病死瞭,他哭得很傷心。張老大光棍一條,也沒有一個親人,張牧之就自願給師傅披麻戴孝,送他歸山。張牧之在長工隊伍中早已是一個事實上的領袖人物,於是他接著當瞭長工領班。
後來不知道又過瞭幾年,張牧之有個妹子來看他,被這個地主老爺一眼看上瞭,估倒要送到城裡向黃大老爺進貢,到黃傢大公館去當丫頭。張牧之不同意。結果被地主老爺強拉去先強奸瞭,然後送進城去,在半路上就跳水自殺瞭。張牧之的爸爸和這傢地主老爺去打官司,那黃大老爺送瞭一張名片給縣太爺,就叫張牧之一傢落得個傢破人亡。
張牧之氣壞瞭。他早就知道和這種人打官司是打不贏的,像他在那些唱本上看到的那樣,“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他決心照他的老師傅曾經給他擺過的那樣辦,約瞭一夥長工,跟這個地主老爺幹瞭一仗,殺瞭這個壞蛋。殺瞭老爺又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著官府來把他們抓去一個一個殺頭嗎?不行,他們沒有別的路走瞭。大傢一商量,就想起張老大給他們擺過的那些綠林英雄,上山紮寨子,自立為王的故事來。張牧之把大腿一拍:“對頭,上山去!”接著他給同伴們搖起他新近讀過的一本小字石印的《水滸傳》,說林沖怎麼被逼上瞭梁山。張牧之的結論就是:“走,我們上西山去!”
過不多久,就傳說在這個縣的西山一帶大山區裡出現瞭一股“毛賊”,“攔路搶劫,商旅裹足”。這些消息傳到縣城來以後,縣衙門裡發的官傢文書上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聽說他們從幾個長工發展成為十幾二十個人,從手無寸鐵發展到弄到七八支長短槍,倒成瞭氣候瞭。在這中間,縣衙門也派出地方團防隊去剿捕過他們,可是從縣衙門裡的官傢文書上又看到,說這股土匪“飄忽不定,難以捕剿”。那就是說,把他們一根毛也沒有摸到。
西山一帶本來是黃大老爺稱霸的地方,是他種鴉片、販運鴉片和“放棚子”的地方,怎麼能容得一股毛賊在那裡出沒,打斷他的財路?於是他派出自己的傢養親兵去征剿。這些傢夥倒都是會鉆山的地頭蛇,找到瞭張牧之,打瞭幾仗,可是傳出來說,這夥“毛賊”十分靈活,不但沒打垮,反倒給他們繳去幾支槍。他們還趁勢吃掉瞭黃大老爺放出去的幾個小“棚子”,把幾支快槍也弄去瞭。
什麼叫“放棚子”?這裡要解釋一下。像黃大老爺這樣當權的地主,總還嫌用合法的地租、高利貸和多如牛毛的捐稅盤剝老百姓太斯文瞭,便把自己的武裝,三個五個,十個八個,偷偷地放進山裡去,攔路搶劫行人,私種私運鴉片煙,拉土老財的“肥豬”,綁架勒索,不然就“撕票”,這樣來加速自己財富的積累。派人出去幹這種勾當就叫作“放棚子”。張牧之他們最恨這種“棚子”瞭。他們采取突然襲擊的辦法,吃掉黃大老爺幾個小“棚子”,拿瞭他們的好槍,收瞭他們的“肥豬票”。黃大老爺氣得吹胡子瞪眼睛,放出話去,不把這股毛賊斬盡殺絕,誓不罷休。張牧之也發瞭誓,這一輩子就是要專和黃大老爺作對。也帶瞭話進城,有朝一日,他們殺進縣城,拿到黃大老爺,要把他砍成八大塊。
這樣活動瞭幾年,張牧之長成氣候,有瞭二三十個人,二十來條槍,而且頗有一些錢瞭,出沒在幾個縣交界的西山一帶,立瞭寨子,打起仗來附近的老百姓也可以一呼百應瞭。他們已經從“毛賊”上升為官傢頭痛的“土匪”。黃大老爺曉得這是大禍害,派出傢兵去過好多次,“摸夜螺螄”,夜間遠程奔襲的辦法也搞過,裝成土匪想和張麻子“打平夥”趁勢吃掉他的詭計也使過。
張麻子就是滑得很,不吃他那一套,反倒是本地老百姓先給他通瞭消息,他將計就計,把黃大老爺派進來的人吃瞭,打得他們連滾帶爬地跑瞭回去。官傢也浩浩蕩蕩地派大兵去剿瞭幾回,更是毫無結果。官傢的文書上說,那一帶老百姓都“通匪”,匪民一傢,難以區分。你去剿,都是民;你走瞭,都是匪,莫奈何。張麻子的名氣大起來,縣衙門貼出告示,懸賞緝拿張麻子的頭,而且他的頭的價值隨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抬高,由五百元到一千元,後來抬到三千元瞭。但是這個“長著大胡子的麻子”(這是通緝令形容的),始終沒找到他的蹤影,而到處又似乎都有他的活動。有些其實不過是善良的老百姓編造起來嚇唬地主老爺,希望他們“規矩”一點罷瞭。當然,這個張麻子的確不搶老百姓,隻整那些為富不仁的老爺,那些大力盤剝的大商人,那些本錢雄厚背景很硬的鴉片煙販子,還有那些刮夠瞭老百姓的地皮,想把錢財偷運出去的官老爺們。對於小販小商,隻要交納規定的“買路錢”就保護過境。這樣一來,那一帶的地主不敢歪瞭,老百姓倒真是安居樂業起來。怎麼能不“匪民一傢”呢?張麻子怎麼不“逍遙法外”呢?
且說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擺的山西錢莊那位會計主任導演的趣劇收場的那一陣子。他們演的這場趣劇沸沸揚揚地在全縣傳開,再也呆不下去瞭,不得不把已經刮到手的錢財和抓到手的公款,席卷一空,逃之夭夭。當然,他們等不及下一任老爺到任來辦移交,也不想要不值錢的什麼萬民傘、德政碑瞭,半夜裡弄到幾乘滑竿和幾個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們當然不敢去坐輪船,隻好照著省城的方向,曉行夜宿,匆匆趕路前進。他們不警不覺,就走進瞭張麻子的獨立王國。就是這一天,放在山下的“眼線”,上山向張牧之報告:“報告,山下來瞭幾乘滑竿和幾個挑子,不知道是幹啥子的,看他們鬼鬼祟祟的樣子,不會是好人,搶不搶?”
“搶!”張牧之一聲號令,帶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傢賓,哦,應該說是冒充王傢賓去當縣太爺的秘書師爺、會計主任以及王傢賓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進瞭張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圍起來,一個也沒有跑脫。師爺和會計主任一見這些人的行頭打扮,就明白遇到瞭“山大王”瞭。他們隻求能夠蝕財免災,保著腦袋回省城就行瞭,決定冒充是做生意的。張牧之從他們的行李中查出瞭大量的金銀、鈔票和鴉片煙,便猜想這些人大有來頭。他問:“你們是幹啥的?”會計主任馬上規規矩矩地回答:“生意買賣人,規規矩矩的買賣人。”接著又補一句:“我們願意照規定交納買路錢。”他絕口不談他們是從縣城逃走的縣太爺。可是,到底查出瞭那張該死的縣太爺的委任狀。張牧之過去雖然沒有見過這樣的委任狀,可是他認得字,從“委任”“縣長”這樣的字眼裡和那一方省政府的官印,他就明白八九分瞭。他還故意問:
“這是啥子?”
師爺以為這些“山大王”一定都是一些目不識丁的粗人,想蒙混過去,就回答說:“這是,這是省上錢莊開的票。”
張牧之問:“做啥子用的?”
“憑這個取錢。”會計主任補充說。
“哈哈。”張牧之不禁大笑起來,打趣地說:“一點不錯,這就是取錢的憑證。你們就是憑這張紙到我們縣裡來取錢的吧?怪不得刮瞭這麼多錢!這些錢我們借瞭。走吧,我們的縣太爺,上山去我給你開借條,還給你們開路條。”於是把他們押上山去。師爺和會計主任沒有想到這個山大王認得字,一下子把他們的身份戳穿瞭。在上山的途中,秘書師爺偷偷問一個帶槍的大個子:“請問,你們是哪一部分的?”秘書師爺發這個問,不知道是什麼用意,難道他想在進鬼門關以前,打聽好這個山大王的名字,好去向閻王爺告狀嗎?或者還幻想,這些人不過是哪一位縣裡的大爺放出來的“棚子”,隻要答應把銀錢財寶全數交出,便可以虎口逃生呢?
“你問這個幹啥子,我們就是這一部分的。”那個帶槍的押他們上山的大個子回答。
“哪一部分的?”
“就是這一部分的。”大個子生氣瞭,橫眉立眼的。
這個師爺始終問不出一個要領來,過一會兒,他的嘴巴發癢,於是又打聽,指一指張牧之問:“那位頭領是?……”
“閉住你的鳥嘴!”那大個子一個耳刮子打過去,“鳥嘴”是閉住瞭,但是流出血來。
“縣太爺,這不是你坐在大堂問案子的地方啊。”張牧之心平氣和地說。
上山以後,三問兩問,師爺和會計主任都不能不老實地承認他們是從縣城逃出來的,並且供認瞭他們串演的那出趣劇。張牧之無意地問那個會計主任:“你為啥要叫他們冒認?”會計主任這才原原本本地講出省城官場裡賣官買官以及山西錢莊囤積委任狀的內幕來。
“啥子人都可以去買官做嗎?”張牧之問。
“隻要你有錢。”會計主任肯定地回答。
張牧之聽到官場這麼污糟,很吃驚,但是卻大笑起來。
不用說,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辛辛苦苦刮地皮刮來的和臨走時偷來的錢財和鴉片煙,全部被沒收瞭。王傢賓的老婆和孩子倒得到活命,還意外地得到瞭足夠回省城的路費,趕忙下山逃命去瞭。對那些抬滑竿的和挑夫加倍地發瞭路費,也叫他們下山走瞭。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真的得到瞭路條,但不是用墨寫的,是張牧之用血寫的,他們進鬼門關報到去瞭,活該!
“老子也去買個縣官來當一下。”張牧之從會計主任口裡得到靈感,忽然異想天開起來。一個江洋大盜居然想要去當縣太爺,你們聽起來,未免太奇特瞭吧?你們大張著嘴巴,看著我幹什麼?
其實我看並不見得有什麼奇特。我倒想反問你們一句:為什麼一個強盜就不能去當縣太爺?我看,縣太爺比強盜還不如,比強盜還強盜,還壞十倍百倍哩。不,簡直不能比的。你莫看他們穿上袞袞官服,坐在掛著“正大光明”匾的大堂上,神氣得很,其實是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都是頭頂上長瘡,腳板心流膿,壞透瞭的傢夥。有個秀才形容他們是:“一身豬、狗、熊,兩眼官、勢、錢,三技吹、拍、捧,四維禮、義、廉(無恥),”一點不差。他們對老百姓就是公開地搶,公開地殺,抓拿騙吃,無惡不作,到頭來還硬要老百姓給他們送萬民傘,立德政碑。無恥之極!他們有哪一點比強盜好呢?
我在這裡不是發牢騷,不過是說瞭實話。至低限度我碰到過的縣太爺,沒有一個比張牧之這個江洋大盜好。事實就是這樣。
張牧之從來說話算數的,在他那個“王國”裡,他說的話就是決定。而且當他和他的兄弟夥一說他的想法,大傢也同意瞭。什麼想法?前頭我說過瞭,張牧之平生有一個大仇人,就是住在縣城裡的外號叫黃天棒的黃大老爺。他一傢死盡瞭,就是這個他沒有見過面的黃天棒幹的壞事。他發瞭誓,死也要進城去報這個仇。兄弟夥聽他這麼一說,誰不同意呢?而且簡直為張牧之這個強盜進城去當縣太爺的想法著瞭迷瞭。
在他們的腦子裡,本來隻能想象得出,那些地主老爺和他們的少爺才有資格去當官,才有資格去坐大堂。隻要老爺一聲令下,兩旁兇神惡煞似的差狗子們大聲吆喝,跟著就是扁擔一樣的刑杖,打到他們這些普通農民的屁股上來瞭。坐在大老爺旁邊那個文書師爺已經寫好瞭判詞,無論什麼樣的判詞,他們隻有在那上面畫十字或者按拇指印的分瞭。他們怎麼能夠想象得出來,就是和他們這些泥巴腳桿一樣的張牧之,忽然很威嚴地坐在縣衙門的大堂上,他們這些泥巴腳桿就站在兩邊廂,也拿著扁擔。張牧之忽然一聲叫喊:“帶黃天棒上來!”他們就一路傳話傳下去:“帶黃天棒上來!”於是他們平常痛恨之至的黃天棒被狠夾著推上大堂來,頭也不敢抬地跪在張牧之的公案前。於是也被按在地上,在他屁股上噼噼叭叭地打起板子來,隨他鬼哭神嚎,也不饒他……哈哈,這是多麼叫人痛快的事,多麼令人神往的事!現在,他們的頭頭張牧之說:“我們也去買個縣太爺來當一當。”想象不到的痛快事情就要實現瞭。就是為這個要付出砍頭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因此他們一致擁護他們的頭頭的這個勇敢的決定,就這麼“一致通過”瞭。
但是馬上就出現一個問題。到縣城去買個縣太爺的一切開銷,是毫無問題的,就把他們剛才從秘書師爺和會計主任那裡沒收來的這筆不義之財中抽出一部分來,也就夠瞭。問題是哪個能去辦這個買官的事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用錢去買瞭個縣太爺來,可是他們肚子裡都沒有一點墨水,沒有一個能夠搖筆桿子的師爺,這怎麼行呢?至少要寫告示、看狀子嘛。這個師爺又到哪裡去找呢?
“去給我弄個師爺來!”張牧之又做出決定瞭。於是下邊的兄弟夥就去想方設法,“弄”一個師爺來。怎麼弄法?他們派幾個兄弟夥化裝到縣城裡去打聽,看哪個肚子裡有墨水的師爺合適,就把他弄來。他們進縣城裡打聽幾天,認定縣政府裡有個誰也沒有把他打在眼裡的窮科員合格。這個人也是苦出身,為人自來比較正派,對於縣裡的各種事情、各種人物都比較熟悉。他們回來向張牧之說起這個人,張牧之說:“好,合適。”他同意瞭。幾個兄弟夥又進城去,想辦法把這個科員逗出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搶他到山裡來瞭,並硬要他當秘書師爺。這個科員就這麼糊裡糊塗升瞭官。他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暫時就說他姓陳,以後我們就叫他做陳師爺吧。
陳師爺起初不答應,他想哪有這種強迫封官的搞法?張牧之說:“好,你不幹,你就先在我們寨子上委屈幾天吧。”說的是委屈幾天,結果陳師爺在山裡一住就是兩三個月。他暗地裡看,這一夥強盜其實都是窮人出身,被逼上梁山的。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吃酒,公平分錢,打起仗來,勇敢沖殺,拼死相救,像親兄弟一般。他也有些感動瞭。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一些好人哩。這哪裡是他在城裡聽說的殺人放火、窮兇極惡的張麻子這股土匪的模樣呢?說到對於他,雖說在“弄”他來的時候,曾經有過不很禮貌的舉動(聽說是用麻袋把他裝起來,當作貨物綁在馬背上,馱上山來的),可是“弄”進來以後,卻對他十分尊敬,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沒有告訴他就暗地派人送錢到他傢裡去,好叫他傢裡安心過日子。而且他聽到這個頭頭終於很直爽地對他說:
“陳師爺,你瞧得起我們這些泥巴腳桿,你覺得我們幹的是打富濟貧的好事,願意夥倒我們幹,你就留下;你覺得不是這樣,在這裡不自在,我們送路費,你走就是,一點也不勉強。”
這一席傾吐肺腑的話,直把陳師爺說得老淚橫流。“我幹!”這就是他的回答。
但是當張牧之提出要派他帶錢上省裡去,到山西錢莊買這個縣的縣太爺來當的時候,他卻有幾分懷疑,覺得這碼子事未免太稀奇瞭。
“你說,你憑良心說,我這個張麻子,就是在你們縣城城門口貼著告示,懸賞三千塊大洋買他腦袋的這個張麻子,可不可以進城去當你們縣的縣太爺?你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張牧之誠心實意地問。
陳師爺當時沒有回答,張牧之也不估倒他馬上回答。陳師爺想瞭一夜,正和我在前面說過的一樣,他想通瞭。張麻子這麼一個好人,為什麼不能去當縣太爺?比他過去見過的所有的縣太爺都好得多。至於說他這個窮科員可不可以去當秘書師爺,他更有信心。說到搖筆桿子,他的文字通順,比那些縣太爺帶來的狗屁不通的師爺好得多。他還通曉事理,為人耿直,自信比那些專門出“爛條兒”的師爺強。對頭!
第二天早晨,他回答瞭:“可以!”
大傢一聽都跳瞭起來,張牧之更是不用說多麼高興瞭。
隻要陳師爺思想一通,什麼事都好辦瞭。
陳師爺第一件辦的事就是給這個未來的縣太爺想一個堂皇的官名。他總不能用“縣長張麻子”出佈告嘛。他想來想去,忽然想到就和“張麻子”這三個字諧聲,取名叫“張牧之”吧。縣太爺古時候本來就叫作“牧民之官”,叫“張牧之”正好。——我前面擺故事都叫他張牧之,其實他是這個時候才開始叫張牧之的。但是我不知道他原來叫什麼,又不願學老爺們罵他,叫他“張麻子”,所以提前使用他的這個官號。
陳師爺陪著張牧之帶瞭一大筆錢到省城去瞭。由於這個縣裡冒充縣太爺的秘書師爺已經潛逃瞭,正出著缺,他們出的錢又比別人願意出的多得多,所以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具體事都是陳師爺去經辦的,誰都看得出,他是一個老在衙門進出辦事的人,熟門熟路。至於最後要去拜望一下省的民政廳長官,也難不倒張牧之。張牧之打扮一下,看來卻真是年輕英俊,一表人才。而且去拜見的時候,也不過是講些下去以後要奉公守法、勤政愛民的一派官話,陳師爺事先一教,張牧之馬上就會說,應付過去瞭。
他們帶著上面蓋大紅官印、赫然寫著縣長張牧之幾個字的委任狀,回到縣裡去瞭。當然不是坐著輪船、打著旗號到縣城去,而是偷偷地回到西山他的老窩裡。兄弟們接他們回到山寨,都爭著來看這張委任狀。他們都很奇怪,憑這麼一張紙,他們就可以大搖大擺到縣城裡去,把縣政府那顆官印拿過來,憑著這顆印把子攥在手裡,就可以出告示,要錢,殺人……這是他們先前萬萬料不到的。
張牧之和兄弟們商量瞭一下。他們在西山的這塊地盤,不僅不能丟,而且還要擴大些;他們這支隊伍,不僅不能散,而且要乘機壯大,把縣上保安隊的好槍來他一個“槍換肩”。自然,他要帶幾個兄弟夥進縣城,替他管錢管東西,其餘作為保駕的跟班。他帶的有徐大個,當他的衛隊長,張德行幫他守牢,王萬生當勤務兵,還有別的幾個兄弟夥,都是真心實意跟他,和他一條心的,又是能跑會飛的好槍把式。
陳師爺真是忙起來瞭。他要向張牧之介紹這個縣裡的各種情況,各種當權人物的姓名、性格以及他們之間的派系和利害關系。還要教張牧之他們進城以後的起居生活習慣,包括各種交際往來的禮節、規矩、儀容以及談話的方法。他還要為張牧之起草到任後的施政演說稿子。進城以後,隻要把幾個大的交際應酬和拋頭露面的場合對付過去瞭,以後一切事情,都可以由他這個秘書師爺出面來處理,那就好辦瞭。
但是在研究發表施政演說的內容的時候,引起瞭一些爭論。
有些人主張張牧之抓到瞭印把子,就應該替受苦的人說話,辦好事。要打富濟貧,整治那些欺壓老百姓的惡霸地主和專幹壞事的土豪劣紳。他們講得很清楚:“要不,我們花這麼多冤枉錢買個縣太爺幹什麼?要去縣城裡受那份洋罪幹什麼?還不如我們在山裡頭一刀一槍地跟他們幹痛快一些呢。如果哪個進瞭城,就去學那些壞老爺模樣,腐化墮落,替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去盤剝窮苦人傢,不論是哪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這些主張都是很合張牧之的心意,他聽在耳裡,記在心裡的。但是卻叫陳師爺很作瞭難。他不是不贊成這班窮苦兄弟夥的主張,要不,他還不願這麼冒著砍腦殼的風險來跟他們幹呢。但是他明白,這個縣到底還是在反動政府統領之下的,衙門口掛的到底還是青天白日旗,還是國民黨三民主義的天下,還是層層都由地主老爺和老板們掌著實權的。他勸張牧之,還是要表面一套,暗地一套,不要叫他們看出馬腳來。隻能是以一個清官的樣子出現,不能把他當江洋大盜這套拿出來。至於說上任以後發表的施政演說,更不能出瞭格,露瞭餡。但是張牧之他們堅決不同意在講話中顯出和他們這些黨棍子、惡霸是一鼻孔出氣,說的一個格調。這卻叫陳師爺費瞭不少腦筋,才從那些老爺們慣常唱的三民主義的高調中,提取出一些如像“勤政愛民”、“救民於水火”以及“節制資本、平均地權”這套陳詞濫調來,寫成瞭演說稿。
一切準備停當,又約好瞭以後往來聯系的辦法就出發瞭。他們先悄悄地動身到一個大一點的城市裡去,在那裡置辦瞭行李,穿上瞭官服,發瞭即將“到任履新”的電報。然後從那裡上瞭輪船,大模大樣地向這個縣城進發瞭。
他們下瞭輪船,在碼頭上受到縣城裡機關、法團的代表和紳糧地主老爺們的熱烈歡迎。他走進掛紅披綠的歡迎彩棚裡,踏上鋪在地上的紅色地毯,好不氣派。陳師爺按大小先後把張牧之介紹給大傢,一一見面寒暄。張牧之和他的跟班們早就聽說過這個縣裡的這些烏龜王八蛋,早就想一個一個地捉來,一刀一刀地砍掉。現在這些傢夥就站在眼前,還要和他們又是拱手,又是點頭地應酬,也真叫人憋氣瞭。
那些老爺們呢,當然不知道站在他們面前、他們畢恭畢敬地歡迎的人,這個穿著筆挺的藏青色中山裝、頗有點三民主義忠實信徒模樣的人,就是他們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的、長著大胡子的張麻子這個江洋大盜。他們一看這個人頭發梳得溜光,兩眼炯炯有神,生氣蓬勃,儀表堂堂,已經有瞭幾分好印象。再一聽他在寒暄中隨口說出“兄弟才疏學淺,初出茅廬,一切都得仰仗列位大力鼎助,勤政愛民,不負黨國重任和全縣父老殷望……”這樣一些很得體的話來,就更加敬重瞭。
在簡單的茶敘之後(陳師爺早已交代,切不可和這些老奸巨猾的人深談),決定到縣政府去接事。紳糧一聲號令,幾乘四人抬的大轎,就送到彩棚外面來。一般隨員是騎馬,還拉來瞭幾匹高頭大馬。可是新來的縣太爺不贊成坐四人抬的大轎,而要騎上高頭大馬進城。這一行徑,使歡迎的士紳、地主老爺們見到瞭這位新太爺的新風范,很合乎國民黨“革新吏政”的精神,無不肅然起敬。
張牧之騎馬走在前頭,從河街進城走上大街,直奔縣衙門。一路上老百姓都站在街旁看熱鬧,好不威風。當張牧之進城門口的時候,陳師爺一眼就看到已經貼得發黃的告示,這就是以三千元大洋通緝張麻子的通緝令,還提到這個江洋大盜是長有大胡子、一臉大麻子的特征。陳師爺在張牧之身邊暗地指給張牧之看,張牧之望瞭一下,不禁暗笑起來。
張牧之就是這麼樣走馬上任瞭。他在縣衙門舉行瞭一次簡單的茶會,念瞭陳師爺煞費苦心才準備好的施政演說,又聽瞭一些官員們、紳糧地主代表們的歡迎和贊頌,就此結束。本來照過去的規矩,還要去赴商會、法團以及紳糧們的一連串宴會,特別是要主動地拜會本縣第一塊招牌人物黃大老爺,面請指教的。但是新縣太爺宣佈瞭:要遵照上級簡樸節約的精神,提倡清勤廉明,一切宴會從免。有些老爺們就在暗地裡嘀咕:“哼,說不定這是一個才出爐的黨棍子,將來怕有些難纏咧。”而另外一些人,比如縣銀行的錢經理就憑他過去的經驗,有不同的看法。他說:
“你別看他穿那身標準官服,裝模作樣,隻要用金條子一塞,就全垮架,就要來甘拜下風瞭。”
最感覺惱火的是黃大老爺。他是本縣的第一號人物,什麼都是第一。田產最廣、收租最多,第一;做的生意買賣最大、錢最多,第一;他在城裡的公館最多,第一;傢裡人在外面做大小官員的最多,第一;自然,他的姨太太最多,也算第一。所以每一個新上任的縣太爺,到瞭衙門的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送名片到黃公館,親自上門拜會黃大老爺,死乞白賴地要拜認作門生。這個張牧之竟然不是這樣。許多天瞭,沒有去拜會的意思。“這是一個什麼不識好歹的後生小子呢?連規矩都不懂瞭。”
陳師爺出於一番好意,幾次勸說張牧之不妨去黃公館走個過場,以便在縣裡站住腳。可是張牧之和他帶來的幾個兄弟夥堅決反對。張牧之說:“這個十惡不赦的大混蛋,我一見他就想給他腦殼上鑿個洞洞,安上一顆‘衛生湯圓’,把他卸成八大塊,還不解氣哩。要我去給他說好話,賠小心,辦不到!”他又對陳師爺說:“你倒要給我出個主意,怎麼暗地裡整治他,把他弄痛,最後還要把他殺盡做絕,解我心頭之恨,這才對頭。”
張牧之上任後不幾天,就碰到審理一個案子。一個本地姓趙的地主告他的佃戶刁頑,抗不交夠租子。原告被告都傳到大堂上來瞭。照往常規矩,地主進來可以在一旁站著,被告的佃戶則應該一進來就下跪的。今天這個佃戶上堂還沒下跪,地主就作揖說:“稟老爺,叫他跪下,好審這些刁民。”兩旁掌刑棍的舊差狗子就照例叫一聲:“跪下!”
那個佃戶就真的撲通一聲跪下瞭:“老爺,冤枉。”
“慢點!”張牧之看瞭,很不是味道。生氣地問那個地主:“為啥子隻叫他跪,你不跪?”
趙傢地主非常奇怪地望著這位新老爺,居然問出這樣的話來。那掌棍的幾個大漢也奇怪地望著新老爺。
“給我站起來。”張牧之說,“現在提倡三民主義,講平等,不興下跪。”陳師爺在一旁都為新老爺能夠隨機應變,暗地笑瞭。徐大個去把那個下跪的農民提一下:“站起來。”這個佃戶還有些莫名其妙,隻好站起來。
“你也站過去,站在下邊,好問話。”張牧之對那個站在旁邊的趙傢地主說。徐大個一伸手把他提到中間,和佃戶站在一排。這位地主有些不以為然,把一隻腳斜站著,一抖一抖的,滿不在乎。徐大個生氣地給他腿肚子上踢一腳:“站規矩點!”
這樣才開始瞭問案子。
張牧之聽瞭原告被告兩方的申訴。很明顯看出是這個趙傢地主不講理,把當時政府規定的但是從來沒有執行過的“二五減租”,反倒改成“二五加租”,要農民多交租。張牧之一聽,火星直冒,本來想當場發作,要宣判姓趙的地主給佃戶按規定倒退二成五租谷的,可是陳師爺卻給他遞瞭眼色,低聲說瞭幾句。張牧之才忍著氣宣佈:“退堂!聽候宣判。”
姓趙的地主不放心說:“稟老爺,這刁民不押起來,不取保,他跑瞭,我將來向哪個討租去?”
張牧之本待發作:“你咋個就曉得一定是他打輸官司?”陳師爺卻跑在前面代他答瞭:“退下!本官自有道理。”
下堂以後,姓趙的地主就找到瞭那個掌刑的政警:“張哥,咋的?‘包袱’塞瞭不算數?”
那個政警把嘴一癟:“哼,你那幾個錢,還不夠人傢塞牙齒縫縫的。”其實這份“包袱”完全被他獨吞瞭,新太爺一文也沒見著。新老爺審案子的事,一下子就傳開瞭:新章法,講平等,原告被告都不下跪瞭。那些照例是被告、照例該他們下跪的窮百姓聽瞭,覺得張老爺提倡的這個平等好。那些照例是原告、照例不下跪的地主紳士們聽瞭卻覺得稀奇。有人說:“怪不得,是根黨棍子啊,你看他穿的那一身標準制服!”有的卻覺得這一下亂瞭規矩,怎麼要得!於是搖頭擺腦地嘆氣,“國將不國”瞭。這件事也照例傳進黃公館黃大老爺的耳朵裡去,他卻一言不發,隻是在沉思。
等到過瞭三天,縣衙門口的佈告牌上貼出宣判告示來,是姓趙的地主敗訴瞭。上面說按照政府第幾條第幾款法令,應退佃戶二成五租谷。這一下在縣城裡像揭瞭蓋子的一鍋開水,喧騰開瞭:“哼,這位太爺硬把法令當真哩!”“嘿,這還成哪一傢的王法?”有的人也責備姓趙的地主:“他也太心黑瞭,二五減租,你馬馬虎虎不減也就是瞭,偏還要二五倒加租,還要去告狀,輸瞭活該!”
這件稀奇事情當然也傳到黃公館裡去瞭。黃大老爺聽瞭,還是一言不發,悶起!
窮苦老百姓一聽,卻高興地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傳開瞭:
“新來的張老爺硬是要實行二五減租哩。”許多人在盤算:“去年的已經給地主老財刮去瞭的,算瞭。今年眼見要收谷子,這回有人撐腰,要鬧他個二五減租瞭。”
張牧之上任不到兩月,來說事情的,許“包袱”的,總是不斷。這在別的縣太爺看來,就是財源茂盛的意思,巴不得。張牧之卻覺得心煩,多靠陳師爺出面去處理。反正張牧之給他定得有一個原則:凡是地主老財們送來的,收,多收。狠狠地刮,刮得他們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說的事情就給他來個軟拖,東拉西扯,橫順不落地,理由就是塞的包袱不夠,難辦事。至於那些窮苦人,正派人,就一律不要。專門替人傢辦理付款事情的縣銀行錢經理看在眼裡,想在心裡:“這位太爺,口講新章程,其實是個‘鰱巴郎’嘴巴叉得很。”
這時上邊又下來公事,收一筆愛國捐,五萬元,限期交上去。一個縣太爺在任上,隻要碰到這麼一筆上面下來的什麼稅、什麼捐,就可以把腰包填滿瞭,可以走路瞭。這種捐口說五萬元,縣太爺可以不必自己興師動眾地去收,隻要按七萬元出包給人傢去收就行瞭,收得快,又得利。這不知道是哪一個國傢,哪一個朝代,哪些會做官的老爺想出這種妙法。實在方便。至於那些來包稅捐的地主老財們,用七萬元包瞭回去,他們愛向誰收,收多少,就不用問瞭。十萬元也由他們去收瞭。這真是發財的好門路。
這一筆五萬元愛國捐的公事一下來,那些有錢有勢的老財們紛紛出動,上下活動,打通關節,要求包收愛國捐。可是誰也莫想一口獨吞,連黃天棒大老爺也不敢使出他的“天棒”,獨包瞭,這是要利益均沾的事,不然你休想以後辦事擱得平。你要求包這一個鄉,他要求包那一個區,而且是先付包銀,倒是可以的。這條件真夠優厚的瞭,可是張牧之偏偏不幹,他要研究一個新章程,新辦法。
他找陳師爺問瞭一下。陳師爺解釋說,如今的國民政府就是捐多稅多,所以大傢叫“刮民政府萬稅”。一道捐稅下來,就像在窮苦老百姓的脖子上又捋一道繩子。城裡鄉下,都要搞得雞飛狗跳,逼得多少人傢傾傢蕩產,多少人傢鬻妻賣子,多少人尋死上吊呀。可是那些包稅的老財們卻借機會發大財,呵呵笑。所以鄉下人形容說:“地主老財笑哈哈,窮苦百姓淚如麻。”
張牧之和他的幾個兄弟夥一聽是這麼個整法,就冒火瞭。
張牧之叫道:“算瞭,老子不給他收瞭。”
陳師爺說:“那咋行?你這個縣太爺不想當瞭?”
王萬生說:“為瞭當這個臭官,要我們去坑害窮人?”
陳師爺笑瞭一笑說:“刀把子在你手裡,你要向哪個開刀,還不是看你的。”
張牧之問:“你說咋個整法才好?”
陳師爺說:“我們不想在這裡頭取利,不包給老財們,讓他們拿去坑人。但是我們自己如果要去四鄉找有錢人收這筆捐,你就搞一百個人去收它半年,未必收得齊。”
王萬生問:“那怎麼辦?”
陳師爺的點子就是多,他那眼睛眨巴眨巴幾下子,腦子一轉就出來瞭:“這麼辦,隨田糧附加。有田有糧的都是富實人傢。”“好,好!”張牧之他們幾個都笑起來,“五萬元都弄到他們頭上去,專門整治他們。”
“不過,”陳師爺說,“這一下要碰到一些本縣的硬牌子,本來是他們賺錢的買賣,倒弄得來要他們蝕財,他們要叫喊,要抗捐不交。”
“我們頂住跟他們幹,最多砸瞭縣太爺這把交椅。”張牧之說。
深謀遠慮的陳師爺說:“你一拿王法整他們,他們會暗地去上邊告狀。所以上邊要去找個說得起話的靠山才好。”
他們商量瞭一陣,決定由張牧之和陳師爺趕到省裡去一下,公開說的是去要求減少愛國捐數目,其實是去用錢打通門路,拜省上一個最有勢力的劉總舵把子的山門。多虧陳師爺的門道多,幾下就打通瞭。這位總舵爺,也樂得收這種縣太爺當門生,隨時三千五千地得點孝順錢,也要得。他們還把這筆捐要采取隨田糧附加征收的好辦法,向省田糧總局打瞭一個招呼,對方哼呀哈的,沒有說什麼。
他們回來以後,張牧之本來想召集本縣有田有糧的大糧戶開會,特別是把黃大老爺請來,宣佈上級的指示。陳師爺卻勸張牧之先通過“民意”瞭再辦。
“什麼民意?”張牧之問。
“就是縣參議會,這是民意機關。他們要不通過,你搞起來費力些。”陳師爺說。
“民意機關”,這個詞我們大概都熟悉,聽說不知道是哪一年,當權的國民黨忽然想起瞭他們的國父孫中山先生的《建國大綱》,要提前結束訓政時期,不想再把老百姓老這麼訓來訓去瞭,宣佈要“還政於民”瞭。於是,從上到下都要建立“民意機關”,這個民意機關就是各級的參議會。這個參議會的參議員要層層選舉,說是要把那些代表人民意志的人選舉出來。哪個地主豪紳不想去代表一下民意呢?這可是名利雙收的事。於是民主政治的好戲上演瞭。選舉的時候,可熱鬧瞭。有公然賄賂的,有公開造假票的,有用油大來換票的,有用槍炮來搶票的,爭得一塌糊塗,搶得一塌糊塗,還打得一塌糊塗,到底成立瞭縣的民意機關——參議會,而且一致選舉黃大老爺當瞭縣參議會的議長。參議員們是些什麼人可想而知瞭。這的確是一個代表地主老財們的有權威的機關,什麼事你要通過它一下,就容易行得通。所以陳師爺勸張牧之要通過一下“民意”。
張牧之問:“他們要不通過,怎麼辦?”
陳師爺笑一笑說:“這也不要緊,國民政府有規定,參議會隻是咨詢機關,沒有權力捆住政府的手腳的。參議會不通過,政府一樣幹。國民黨那個中央政府,歷來就是這麼幹的。”
哦,原來還有這一條,國民黨“民意”的把戲原來不過如此。
謝天謝地,有這一條就好辦。在這一點上,張牧之硬是擁護國民政府對於民意機關的權力限制。
於是,張牧之請黃大老爺召開縣參議會。他親自到會宣佈上級的征收愛國捐五萬元的通知。並且發表堂皇的演說,說這是為瞭江西打共產黨,戰事所需,一分錢也不準少,隨田糧附加,限期交清,否則以貽誤軍機論罪。
“好硬氣!”大傢嚇得倒噓瞭一口氣。
“看來這回事情要燙手。他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你就莫奈何。”
“這個後生恐怕有後臺吧,不然怎麼這麼硬。”有的人又擔心說。
“說得好聽罷瞭。隻要他把錢一裝腰包,就會‘水’瞭。”有的人根本不相信有見錢不抓的縣太爺。
“那金子就是火,隻要一揣到身上,再硬的心都會軟化。”另外一個人支持這種看法。
不管在參議會上怎麼偷偷摸摸地議論來議論去,怎麼公開地討論來討論去,國民政府反正要收這五萬塊錢。結果好說歹說,還是叫作無異議通過,就是用不著舉手表決。
一般老百姓聽說這一回的愛國捐是隨田糧附加,不包出來瞭,都舉手叫:“阿彌陀佛!”民國以來,算第一回看到過一個清官。不過大傢還要看一看。光說大話、不幹好事的縣太爺,他們過去也見得多。
但是,張牧之硬是怎麼說,怎麼幹,一點也不走展。這一下不是把鄉下的窮苦老百姓整得雞飛狗跳,而是把有田有糧的財主們整得心痛瞭。有抗捐不交的,他就去捉來關起,限期交清。張牧之帶來的一個跟班,名叫張德行,因為他的鬼點子多,外號叫他“張得行”。張牧之叫他負責監押這些老財,他算是出瞭大力。他把那些財主押起來,好話他不聽,送錢他不要,隔一陣在他們身上出氣,狠狠地敲他們一陣。“哼!你們也有今天!整!好好給我啟發啟發!”“哎呀,哎呀,我服瞭。”那些財主遭不住瞭,隻好認輸,乖乖地交錢瞭。張德行這一回真是“得行”瞭。他說:“老子這一輩子沒有這麼痛快過。”
但是果然還是碰到硬牌子。本縣第一塊硬招牌黃大老爺的一個管傢硬是頂住不交。是不是黃大老爺故意這麼佈置,來試一試張牧之的“硬度”的,誰也不知道。大傢都在等著看硬鬥硬的好戲。張牧之一聽說是黃大老爺傢的,毫不客氣:“哼,老子正在找你的縫縫釘釘子呢,好,給我抓起來。”
這個管傢不僅被抓起來瞭,而且張德行給他“特別優待”,要叫他“站籠子”。這可是往死裡整的刑法。
陳師爺知道瞭,說服瞭張牧之:對黃大老爺要硬碰,也要軟燙。於是把這個管傢放出來,由陳師爺親自押著送往黃公館,交給黃大老爺,說:“雖是違抗國傢法令的大罪,還是初犯,請黃大老爺看著辦吧。”
黃大老爺沒有想到對他來這一手。明擺著的,這是他主持縣參議會通過瞭的,有苦說不出,隻好說是管傢不懂事,敢犯國傢大法,答應叫他馬上交錢。黃大老爺一交錢,陳師爺就到處宣傳,老財們看黃大老爺都抗不住,又聽到衙門裡有一個叫張德行的對老財們實在“得行”,不敢拖抗,紛紛交錢。這一下老財們的抵抗陣線被打破瞭,任務完成得不錯。
但是黃大老爺並不心服,他暗地思忖,怎麼會派來這麼一個死不要錢的縣太爺呢?他通知他的在省政府當官的兒子去探訪一下。哦,原來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弟子。黃大老爺明白,劉總舵把子不特招呼得瞭快半個省的袍哥和土匪,而且他的哥哥又是本省有名的軍閥,蔣介石把他都莫奈何的。算瞭,這一回算倒黴,輸瞭這口氣吧。
但是張牧之並沒有一個完。跟著來的又是“二五減租”。
“二五減租”這事早就有瞭,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裡就主張過,但是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們歷來沒有實行過,偏又喜歡年年在口頭上這麼叫喊:二五減租。大傢聽得耳朵都起繭繭瞭,從來沒有誰把它當一回事。老百姓呢,能夠不二五加租,就算謝天謝地,誰還指望會二五減租?
可是張牧之硬要把它當一回事來幹。偏偏這時候,聽說國民黨的那個國民政府和共產黨打仗打得不那麼順心,前方吃緊,很害怕它後方的農民起來抽它的底火。於是,正兒八經地發瞭一道告示,說要認真實行二五減租瞭。
“這一回他們又要‘認真’瞭!”縣裡的財主們在黃大老爺面前說起這事,都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認為這一紙告示不過是一張廢紙,因為有油墨,連拿來擦屁股的資格都沒有。
“不要笑得太早瞭。”黃大老爺放下他的白銅水煙袋,恨恨地說,“我們這個穿中山裝的縣太爺要不滾蛋,恐怕我們今年還要蝕財。”
不錯,黃大老爺比其他財主們是要高明一些。張牧之接到這個告示,不特在全縣到處張貼,並且動員學生到處去宣傳:“今年要二五減租瞭,這是政府的法令,誰敢違抗,嚴懲不貸!”農民們呢?從新來的這位縣太爺上任以來辦的幾件事,在他們的腦子裡已經有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印象。現在這個青天大老爺號召他們起來向財主們要求二五減租,也許是有一點希望的吧,一股風就這麼吹起來瞭。有些農民就是不信邪,就是扣下二成五的租不交,看你能把我扭到縣衙門裡去!有的土老財還是照昨年的皇歷,硬是把佃戶扭到縣衙門去。嘿,這世道莫非真是變瞭?扣下來挨訓的是他們自己,而不是抗租不交的佃戶。這個消息又傳開瞭。這股減租的風鬧得更大瞭。
這一次損失最大的當然還是黃大老爺,最不服氣的也是黃大老爺。他一直在心裡琢磨:“這是一個啥子人?刁鉆得很,專門找空空和有錢人作對,向著窮鬼們……啊,莫非他……”黃大老爺專門請縣黨部的書記長胡天德來,他們研究瞭好一陣,不得要領。到底這位新來的縣太爺隻是一個奉公唯謹、不懂世故的角色呢,還是別有背景?胡天德一點也回答不上來。他名義上是縣黨部的書記長,是專門負有防止共產黨活動的責任的,並且領得有津貼,縣黨部裡還設得有“調查室”這樣的機構。可是胡天德一天除開和縣裡的紳糧們吃喝打牌,到黃大老爺公館去請安之外,就是睡在自己床上抽鴉片煙。對哪一種煙土最帶勁,他倒是有過調查,別的他就從來沒有想去調查瞭。
黃大老爺對於胡天德回答不出他提出的問題,也不責怪他,隻要他肯從鴉片煙床上爬起來認真去做點調查工作就行瞭,便告訴他:“小老弟呀,共產黨無孔不入,睡不得大覺呀!你要找兩個靠得住的人,去摸清張牧之他們的根底,要從他帶來的幾個人的身上下功夫,特別是那個秘書師爺,把他能拉過來,我們的事就好辦瞭。”
胡天德領命去瞭,而且也認真派他的調查室的人去做調查工作。但是搞瞭一陣,毫無成效。因為張牧之帶來的幾個人,都是鐵瞭心似的,隨便你用什麼辦法,想和他們聯絡感情,交交朋友,總是靠不攏。他們幾個都是煙酒不沾,請吃飯不到,更不敢去送錢送禮,怕反而弄得貓抓糍粑,脫不到爪爪。從這一點上看,胡天德越是感覺有點像共產黨,他越是緊張,於是決定親自出馬,找機會去聯絡陳師爺。雖說陳師爺這個人比較隨和,交際應酬也還通人情,可是要從陳師爺口裡探聽張牧之的底細,比叫泥菩薩開口還難。是喲,陳師爺在社會上混瞭幾十年,對於胡天德這樣的人是幹什麼的,難道還不明白嗎?胡天德不僅沒有摸到一點情況,反倒被陳師爺從他的話裡套出來,是誰叫他來打聽的。陳師爺馬上告訴瞭張牧之,黃大老爺正在叫胡天德想辦法來摸他們的底。這些人決不會安什麼好心腸的,要大傢多留點神。
張牧之說:“黃天棒這個混蛋,是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設法除掉他,總不甘心。”
“是啊。”陳師爺說,“擒龍要擒首,打蛇要打七寸,把他除瞭,這縣裡的事情才好辦。”
於是大傢都來想除掉黃大老爺的辦法。
胡天德向黃大老爺匯報瞭情況,黃大老爺更加堅定地相信,張牧之一定有不尋常的來頭。你想,他帶來的一般下人都那麼一滴油也浸不進,是簡單的人嗎?因此他親筆寫瞭一封信,叫胡天德上省城去送到省黨部,請那裡“調查統計室”派兩個高明的“調查專傢”來。
等到那兩個“調查專傢”到來的時候,正是本縣的老百姓真心實意要給張牧之送萬民傘的時候。張牧之最近又為老百姓辦瞭一件好事,懲辦瞭兩個大傢恨得要命的惡霸。這兩個傢夥橫行鄉裡,殺害農民,逼奸婦女,越來越兇。他接到瞭許多鄉下老百姓的請願書,就把這兩個壞蛋抓起來審問。這兩個傢夥根本不把什麼國法放在眼裡,他們在堂上公然供認真情不假;要他們在口供上按拇指印,他們也滿不在乎地按瞭,心想,這些東西頂個屁用。這下好,張牧之抓到罪證,就請本地機關、法團、學校和參議會的紳糧派出代表來會審,連黃大老爺也不得不派出代表來參加。會審結果,硬是證據確鑿,罪不容赦,於是一致公議,明正典刑。這兩個該死的傢夥,才曉得這一回碰上瞭硬碼子,一下就蔫瞭,連黃大老爺也不好出面救他們。
殺這兩個大惡霸的日子,縣城裡真是萬人空巷,都湧到河邊沙壩去看熱鬧。一看到這兩個惡霸被五花大綁,跪在沙上,一刀下去,人頭落地,大傢都不禁鼓掌歡呼起來。從此,“張青天”的名聲就傳開瞭。大傢沒有想到幾十年來到底還出瞭這麼一個青天大老爺。於是老百姓自發地湊錢要給“張青天”送萬民傘。這把萬民傘,再不是那些縣太爺要卸任瞭,估倒本縣紳糧們送的那種萬民傘,在上面簽名的寥寥無幾,這把萬民傘真是萬民來簽的名,何止萬民,二三萬都過瞭。
老百姓真心實意給張青天送萬民傘的時候,正是省黨部的兩個調查專傢偷偷地到縣裡來調查的時候。除瞭黃大老爺和胡天德,誰也不知道來瞭這麼兩個人。他們聽瞭胡天德的並不清楚的匯報和黃大老爺很清楚、很有見地的情況介紹後,對於張牧之幹的這些非凡的事,已經有瞭深刻的印象。但是一聽到他們介紹原來進行的調查工作都失敗瞭以後,就笑他們“逗錯瞭膀子”瞭。那個姓李的調查專傢(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姓李,聽說這種擔負著特別任務的神秘人物都是隱姓埋名的)說:“你們完全逗錯膀子瞭。這樣的人,你們以為可以用吃喝、女人、金錢就拉得過來嗎?”
另外一個姓王的調查專傢下結論說:“這要用最新的科學方法才行。”
到底王、李二位調查專傢提供瞭一些什麼“科學的”方法,不是你我懂得瞭的。總之,這姓王的和姓李的兩位專傢忽然在給“張青天”送萬民傘的活動中成為特別的積極分子。姓李的一個是在縣立中學當訓導主任,當然可以代表教育界,那一個姓王的是新開的一個茂華貿易公司的經理,自然可以代表商界。他們不放過一切機會來歌頌“張青天”的德政,甚至吹到“張青天”一定是黨國專門派來推行國民黨的新縣制的。他們在活動送萬民傘的當中和張牧之、陳師爺自然就有瞭一些接觸,從他們的“真誠”的歌頌中,居然給張牧之留下一個較好的印象。他們對於“張青天”懲辦瞭兩個惡霸,認為是為民除害,好得很,隻是還少瞭一點。這一點頗引起瞭徐大個的同感,他在和王經理閑談時,說出瞭:“哼,要依我那幾年的脾氣,不砍他一百,也該砍他五十。”“好,好。”王經理稱贊,他對於這位“張青天”的衛隊長的“那幾年的脾氣”很有興趣瞭。不知“張青天”那幾年又是什麼脾氣?又在哪裡使出脾氣來?
但是混瞭兩個月,兩位調查專傢的科學方法好像也沒有幫助他們調查出張牧之的什麼根底來。原來他們的科學方法,對付共產黨也許有效,對付張牧之就不行。弄來弄去,實在看不出張牧之有一點共產黨的味道。看他們講義氣的江湖習氣,說是劉總舵把子的門生倒是有幾分像的。看起來他們也“逗錯瞭膀子”瞭。
要不是張牧之自己在一次冒失的行動中露瞭餡,又加上一個十分偶然的真相敗露,他們再怎麼靈,也不見得能得手。怎麼一回事,聽我慢慢說來。
跟張牧之進城當跟班的幾個兄弟夥,每天在衙門裡事情不多,也很少上街去遊逛。因為一上街就是看到土豪劣紳和地主老爺欺壓老百姓的事,又打不得抱不平,生瞭一肚子悶氣回來,何苦呢?住得久瞭,難免幾個就在一起發起牢騷來:“我們進城這麼多天,也沒有狠狠整治那些大壞蛋,給窮苦老百姓多辦點好事。盡這麼下去,不把肚子叫悶氣憋破瞭才怪。”
“我恨不得在街上砍他幾個,還是回山裡過自在日子。”
“要生個什麼法子,暗地裡整治他幾個害人精才好。”
他們就這麼三言兩語議論起來。過瞭幾天,還是張德行“得行”,他就生出一個法子來瞭,而且第一次出馬就成功,叫他們高興瞭好幾天。
張德行想出瞭一個什麼得行的法子呢?
他們平日在街頭巷尾,聽到哪傢老爺,怎麼欺侮哪傢窮人;哪傢紳糧,估倒向老百姓要多少東西。諸如此類不平的事,見天至少也有三五件傳到耳朵裡來。可是他們卻沒有辦法公開出面去打抱不平。他們幾個就商量瞭一下,確定瞭報復的目標,定出暗地報復的辦法。晚上,就喬裝打扮起來,上街去走。他們盡量不走大街,盡量不叫那些打更的、巡街的看到瞭,不過就是那些巡街的、打更的偶爾看到瞭,都知道他們是縣衙門裡當差的,大概是出來辦什麼案子吧,也沒有理會。他們輕腳輕手出去,過不多久,就把要辦的事辦瞭,輕腳輕手地回來瞭。比如前幾天下午,他們在街上親眼得見本城的鎮長,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詐南街一傢老百姓,把錢勒索走瞭。他們當天晚上就出動,走到鎮長的小公館外墻邊,不費什麼腳手,就翻墻過去,這些本事本來是他們的拿手。他們一直摸到鎮長睡房裡去,把他叫起來:“你把今天下午在南街訛詐別人的財物交出來!”跟著一支手槍就抵到鎮長的後腦勺上瞭。鎮長沒有想到來瞭這麼幾個蒙面的強人。他要不認賬,一顆“衛生湯圓”就會要他的命,隻好乖乖地交出來。他們拿到財物後,把鎮長鎖在內屋,用刀威脅他,如果叫喊,馬上回來殺他。還警告他,今夜晚的事,以後如果說瞭出去,馬上來取他的腦殼。然後他們幾個又悄悄翻墻出來。把這些財物送到南街,敲開那傢的門,把東西扔進去,揚長而去,回縣衙門瞭。那個鎮長第二天竟然不敢聲張出去,害怕什麼時候,這些蒙面強人又來光顧他,取他的腦殼。
張德行他們幾個幹的這件事,無論事前,或者事後,並沒有和張牧之通氣,更沒有告訴陳師爺。他們認為幹這樣懲辦惡人的事,張牧之還會不同意嗎?而且不止幹一件,還一連幹瞭幾件差不多的事。無非是為窮苦老百姓辦點好事,懲治那些土豪劣紳。當然,他們一次也沒有動刀動槍,也沒有驚動很多的人。因此,除開那吃瞭苦頭的惡霸和暗地得到好處的窮百姓外,再也沒有人知道。那些吃瞭苦頭的惡霸都得到警告的,說是把他的腦殼暫時寄存在他的頸上。那也就是說,假如要說出去瞭,隨時有人要來取走他的腦殼的。他哪裡生得出第二個腦殼來讓他吃飯、說話、打爛條整人呢?隻好啞巴吃黃連,算瞭。
但是事情總不能封得滴水不漏。過不多久,在街頭巷尾,就傳出一種神奇的神話,說是從天上降下什麼神靈,專門懲惡賞善,很辦瞭幾件好事。比較肯相信實際的人們,卻說是有幾個俠客黑夜進瞭城。和在街坊說書人那裡聽來的評書裡說的一樣,添油加醋地說,都是飛簷走壁,來去無蹤,專門扶弱濟貧,懲治強霸的幾個好漢。
這樣的傳說,也傳到張牧之和陳師爺的耳朵裡。他們都認為這是無稽之談,隻反映瞭受苦受難的老百姓希望有什麼俠客一樣的人出來,替他們懲治橫行霸道的人罷瞭。這種傳說也傳到黃大老爺的耳朵裡,說得活靈活現的。他對於冥冥之中有什麼獎善罰惡的天神在飛來飛去,有些害怕,但一想他做的惡事,實在也太多瞭,還是不相信的好。至於說有來去無蹤的俠客,卻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什麼時候有一顆復仇的子彈向他射來,或者在睡夢中忽然他的腦殼搬瞭傢,他一直有些擔心。因為他自己明白,他從來沒有寬恕過一個人,也就從來不敢希求別人寬恕他。因此,他做瞭一些防禦性的安排。他不大走出他為自己築起來的像監獄一般的高墻大院。要出街,他從來不事先叫人知道時間。突然出街瞭,也是前呼後擁,跟著一大路提著張開機頭頭的盒子槍的保鏢。他坐在那四人換抬的涼轎裡,像風一般地過去瞭。他還不放心,有的時候,他叫前面一乘涼轎上坐上一個和他模樣打扮差不多的下人,自己卻坐在一乘普通轎子裡,像個跟班。這樣有個替死鬼在前頭替他頂住,就是刺客動手,他還可以溜掉。他還知道,俠客總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出來活動的,他偏偏也是一個喜歡晝伏夜出在黑暗裡幹勾當的人。所以他盡量不叫人知道他在夜晚的行蹤,比如今夜晚他在哪一個姨太太房裡燒鴉片煙過夜,誰也不知道。有時,他在吃過夜飯以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帶兩三個保鏢,從旁門溜出去,到後街他養的幾個候補姨太太傢裡去過夜。
正因為這樣滑頭,他才算逃脫一次懲罰。
張牧之到底從張德行他們的口裡知道他的兄弟夥在城裡幹的秘密活動瞭。一談起來,大傢哈哈大笑,說:“×媽這才叫快活喲!”這樣神鬼不知,輕輕巧巧就辦瞭一樁復仇的買賣,比在衙門辦事要痛快得多瞭。在衙門辦事,要想好多條條,挽好多圈圈,才能懲治一個壞人,還免不瞭帶來這樣那樣的議論,以及明的暗的抵制。
這種活動,竟然對於坐在衙門裡的大老爺張牧之也產生瞭意外的誘惑。他也有心想把自己的臉蒙起來,施展出他久已不用的飛簷走壁、開門破戶的精巧本事,去幹幾回浪漫的痛快事。但是被他的兄弟們阻止瞭:“你到底是出頭露面的老爺嘛。”
但是這一回,當他聽到他的兄弟們在暗地商量,想去幹一樁非凡的活動時,他怎麼也按捺不住自己,非得親自去走一回不可瞭。原來是他的兄弟們在商量著,想要鉆進防備最森嚴、墻高屋深的黃公館去和黃大老爺開個小玩笑,警告他一下:“你的腦殼並不是鐵打的,搬不得傢的;頸項也不是鋼澆的,砍不斷的。”警告他再要作惡,有人是能夠進他的公館來找他算賬的。張牧之贊成偷偷幹一下,他堅持要自己參加,算作是他當縣太爺的業餘消遣。
事先,進行瞭周密的偵察,張牧之專門利用辦一件公事的機會到黃公館去找一回黃大老爺,知道黃大老爺住的上房在哪裡。幾個跟班也趁老爺們在談公事的時候,順便在公館裡暗地看清進出的門路。
又過瞭一些日子,他們半夜裡出動瞭。張牧之帶頭。他們很容易就翻過黃公館的圍墻,直奔黃大老爺的上房。但是不巧得很,值房的大丫頭說,黃大老爺不在上房,不知道今夜晚在哪個姨太太房裡過夜。(這丫頭也不知道,其實黃大老爺今夜晚根本不在黃公館裡過夜,到後街一個叫“夜來香”的半開門的女人傢裡過夜去瞭)
怎麼辦?張牧之當機立斷,砸開黃大老爺上房的商櫃和箱子,搶瞭一些鈔票、金銀和珍寶,然後把一把匕首插在黃大老爺睡的大床的枕頭上,就迅速退瞭出來。
他們正要按原定路線,從後門旁邊豬圈矮房子爬墻翻出去的時候,不知道什麼人走漏瞭風聲,黃大老爺的衛隊趕過來,向他們開火。這時候還有一個兄弟夥沒上得瞭矮房,就被子彈封住瞭。張牧之他們就伏在墻上和藏在柱後的衛隊對射起來。但是在黑夜裡,彼此都看不清,一槍也沒有打中。當時一個衛隊的人拿出支裝七節電池的長電筒來,像盞小探照燈一樣射向矮房,照得明晃晃的。那個最後正在爬墻的兄弟夥被一槍打傷瞭手,幾乎滾落到院子裡去。張牧之舉起手槍來正要開槍,一個光柱射到他的舉槍的右手上來,照得清清楚楚,下面在喊:“打,打,一個也不叫翻墻跑瞭!”張牧之一見事情緊急,敵人在暗處,他們在明處,那個兄弟夥再爬墻的時候容易給打落下去。他舉槍瞄準那大電筒,叭地一聲,算是把電筒打滅瞭。但是幾乎同時,張牧之的一根手指麻瞭一下,他知道他的手被打中瞭。電筒被打滅瞭以後,大傢都在黑處,衛隊朝墻上瞎打一氣,一槍也沒有打中。他們順利地撤瞭出來,從衙門的後門悄悄溜瞭進去。誰也不知道這是縣衙門裡的縣大老爺半夜出去消遣去瞭。
第二天,黃大老爺親自坐上涼轎到瞭縣衙門,來找縣太爺報案。張牧之眼見自己的手指還包紮著紗佈,不好出去見面,就推說這兩天感冒瞭,請陳師爺出去接見。
陳師爺出去接見瞭黃大老爺,黃大老爺把昨夜晚黃公館發生盜案的經過情況說瞭一下,送上瞭失盜的財產清單。並且堅持說,今天早上,在屋瓦上發現人血,一定是有強盜被打傷瞭,大概是打傷瞭手,因為墻頭上有血手指拇印。又說進去的強盜有四五個,一色的黑色短靠衣服,臉上蒙瞭黑帕子。他要求馬上嚴加追查,緝捕強盜歸案,還把插在黃大老爺枕頭上的匕首也交出來,當作追查的線索。
陳師爺說,縣太爺這兩天感冒瞭,在後衙裡休息,不能接見。但是他一定把這件案子向縣太爺報告,立即追捕強盜。黃大老爺隻好回去瞭。
陳師爺回到後衙,把這件案子向張牧之報告瞭,並且把匕首送給張牧之看。張牧之用手接過他自己用慣瞭的這把匕首,很有意思地笑瞭一下,陳師爺忽然發現張牧之的右手一個拇指纏上瞭新的紗佈,心裡不覺一怔:“難道會是這樣嗎?”但是他一句話也沒說,就退瞭出來。照例發號施令,叫四門註意查緝。他當然知道,這是不會有結果的。
過瞭幾天,張牧之為瞭一件公事,和陳師爺一起到縣參議會去,見到瞭黃大老爺和別的參議員。在談話的時候,張牧之不經意地舉起右手來比畫,他早已忘記他那受過傷的手指拇瞭。當然,所有到會的紳糧老爺們,沒有一個人註意這件事,隻是陳師爺心裡很吃緊。他特別註意地望著黃大老爺,看他是不是留心張牧之受傷的手指。還好,黃大老爺似乎毫不關心縣太爺的手指。但是直到散會,陳師爺始終捏一把汗。
又過瞭兩三天,在一次陳師爺和張牧之的閑談中,陳師爺旁敲側擊地提醒張牧之:“有些事情幹得太痛快瞭,隻怕要帶來不痛快喲。”又說:“黃大老爺這些人不是沒有心機的人,他要鉆到瞭哪怕針鼻子大的一點縫縫,也是要下蛆的喲。”
張牧之隨便笑瞭一笑,沒有回答。然而從此以後,城裡出俠客的事,就慢慢地再也沒有人提到瞭。
但是,陳師爺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更沒有料到,無意之中他們出瞭一個大紕漏。
張牧之到縣城裡來當瞭縣太爺以後,在西山一帶活動的兄弟夥們,有時候難免三個兩個地到城裡來走一走,開開眼界,徐大個和張德行他們幾個當跟班的就招待他們在縣衙門裡住。張牧之也通過他們和山裡的部隊通消息,告訴他們:哪個大鴉片煙客最近要運一批煙土進城,在什麼關口好攔路截下,取瞭他們的不義之財呀;哪個大財主要運大批貨物過西山,叫他們在半路上搶瞭,運到鄰縣去發賣呀;特別是黃大老爺的商貨、鴉片煙和租米,他們隻要查訪到瞭,就馬上告訴山裡,派小隊出來在外邊突擊。
因為消息確實,幾乎回回都得手。而且神不知鬼不覺,誰也弄不清是哪一股綠林英雄幹的事。黃大老爺約集幾個大紳糧到縣衙門來報案,拜會張牧之,說:“本縣治安問題愈來愈嚴重瞭,根子都在西山有個江洋大盜張麻子,一直沒有落網,要通緝歸案才好。”
張牧之和陳師爺哼哼哈哈地答應瞭,並且又把過去通緝張麻子的告示找出來,照抄一遍,貼出去。上面寫的還是通緝那麼個有大胡子的張麻子。張牧之在這些告示上蓋上縣政府大印的時候,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黃大老爺又在縣參議會上呼籲,要求派兵去清剿。張牧之也裝模作樣地極力贊成派團防隊去清剿,但是要參議會通過隨田糧附征一筆清鄉費,參議會也通過瞭。在這同時,張牧之派人送消息回山裡,叫他們或者暫時躲開一下,或者索性在重要關口打埋伏,撈他幾支好快槍。團防隊打瞭敗仗回來,總是照老規矩報喜不報憂,清剿的事就這麼不瞭瞭之。張牧之還是在城裡當他的縣太爺,平安無事,思想也有些松懈瞭。
張牧之在西山有一個兄弟夥打仗勇敢,打壞瞭一隻眼睛,外號獨眼龍。獨眼龍那一隻好眼睛最近也發炎瞭,因此到城裡來找人醫治一下。進城以後,由徐大個招待進瞭衙門,暗地見到瞭張牧之。張牧之叫徐大個替他找治眼的醫生治療,平時就住在徐大個那裡。有一天,徐大個帶獨眼龍上街去醫眼,在衙門口忽然撞見瞭一個人。這個人一見獨眼龍,很驚奇地看著他們。徐大個和獨眼龍卻沒有留心,擦身過去瞭。
這個人左看右看,暗暗地叫:“是他,一點也不錯。”就急急忙忙回到黃大老爺公館報告去瞭。
原來這人名叫羅一安,是本縣一個在街上打秋風混日子的浪蕩人。那個秘書師爺頂王傢賓的名來這裡當縣太爺的時候,他東混西混,混進衙門當瞭一名跟班。秘書師爺眼見要垮臺瞭,卷款潛逃的時候,他也決定跟秘書師爺上省城去混事。誰知在西山被張牧之他們截住,取瞭錢財。因為羅一安是挑著秘書師爺的貴重行李過山的,就被張牧之當成一個挑擔子的夫子,給他發放瞭路費,放他下山去瞭。羅一安沒去得成省城,還是回到縣城裡。東混西混,又混進瞭黃公館當一名跑腿的。今天偶然在衙門口碰到獨眼龍瞭。
黃大老爺馬上叫羅一安到上房來問話:“你硬是在西山張麻子的寨子裡親眼得見這個獨眼龍嗎?”
“親眼得見的。”羅一安說,“是他第一個沖向前來搶的,後來在山上,又是他親自發錢給我,叫我走路的。”
“你硬是親眼見到這個獨眼龍和徐大個在衙門口一路走嗎?”
“一點也不假。”羅一安說,“剛才看見的。”
黃大老爺認為這是一個很不尋常的發現,但是不動聲色。隻告訴他千萬不要聲張出去,以後重重有賞。同時還問羅一安:
“那麼你在西山寨子裡,沒有看到他們的頭目張麻子嗎?”
“啥子張麻子?”
“一個留著大胡子的大麻子,姓張,是個江洋大盜,他們的頭頭。”黃大老爺解釋。
“沒有。”羅一安說,“我沒有看到一個有大胡子的麻子。”
“哦。”黃大老爺想,他大概沒有見到這個土匪頭頭。
“那麼你在西山看到過徐大個嗎?”黃大老爺又問。
“沒有。”
“陳師爺呢?”
“沒有。”
黃大老爺點一點頭,又囑咐他:“除開我,你對哪個都不要講出去,重重有賞。你要漏瞭,取你的腦殼。”
黃大老爺取瞭五塊錢給羅一安。羅一安歡天喜地出去瞭。
這一下夠他到“雲霧山莊”去玩格,喊擺出上好的“南土”和嶄新的煙盤子煙槍來瞭。
黃大老爺馬上請胡天德和省裡來的李、王二位調查專傢來公館裡密商。這一下子打開瞭李、王二位專傢的思路。
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他王調查專傢吧,我看也不夠格。調查瞭兩個多月,啥子雞毛也沒有摸到一根。王特務特別敏感,他把徐大個曾經對他談的什麼“依我那幾年的脾氣,不砍他一百,也要砍他五十”的話連起來一想,他的思路特別活躍起來,簡直是想入非非瞭,而且提出瞭一套調查方案來。王特務說:“不想方設法叫他們鉆到我們設計的圈套裡來亮相,你是摸不清楚他們的底細的。”李特務也是這個意思。黃大老爺狠命地捋瞭捋他下巴頦上的幾根胡子,眼睛眨瞭幾下,越來越亮瞭,最後下結論地說:“不學《西遊記》上孫悟空那樣鉆進鐵扇公主的肚皮裡去,你是降服不瞭他的。”
看起來王特務設計,李特務施工,黃大老爺提線、供應器材,他們是真要“安排金鉤釣大魚”瞭。
西山裡的獨眼龍和別的兄弟夥到縣城裡來玩,並且在縣衙門裡進進出出的,陳師爺是早有意見的。他給張牧之提起過,起初張牧之覺得這些兄弟夥都是和他槍林彈雨裡一同滾過來的,都是鐵打的金剛,信得過的。他現在做瞭縣太爺,兄弟夥要到這繁華世界裡來走一走,看一看,也是人之常情嘛,因此並不在意。但是陳師爺堅持自己的看法:“你不要以為黃大老爺這些人是吃素長大的。這裡是虎狼窩,他們的腳腳爪爪多,大意不得喲。”
張牧之覺得陳師爺說的也是,答應一等他把除掉黃大老爺這件大事辦瞭,就殺他個人仰馬翻,扯起旗子回西山,還是過自己的自在日子去。他們哪裡知道獨眼龍進城替他們亮瞭相呢;哪裡知道黃大老爺又重新專門派人在衙門口把獨眼龍的相掛得清清楚楚瞭呢?
過瞭幾天,黃大老爺發現獨眼龍不再出現的時候,在城裡放出話來,說是他們有一批“土貨”要送到省裡去,正等找幾個得力的保鏢。大傢都知道,這“土貨”就是鴉片煙的代名詞。鴉片煙那時在我們國傢裡,是和黃金、白洋具有同等價值的東西,而且是“吃”得的,無論是官紳商賈,以至賣苦力的販夫走卒都非天天“吃”它不可的。這當然是十分貴重的瞭。
這批“土貨”被人押著,由幾個挑夫挑著起運,因為消息早從城裡送進瞭西山,一下被截住瞭。押運的人見勢不對,丟瞭就溜瞭。幾個挑夫被獨眼龍一幹人馬押著,挑起“土貨”上山瞭。這夫子裡又有羅一安,他一上山就仔細觀察,獨眼龍正是他在縣城衙門口看到的那一個,一點也不錯。他又打聽誰是頭頭,看有沒有一個長大胡子的麻子,還是沒有看到。他又把這寨子的前後左右都看好瞭。他自然沒有說出他是黃大老爺傢跑腿的,又以一個挑夫的身份被放下山去。他更沒有露出這批“土貨”其實是假貨,樣子做得很像真的、上好的貼金紙的“南土”,真要拿出去賣,叫人用刀切開一看,就認得出是不值錢的瞭。羅一安跑回城裡,就向黃大老爺報告瞭。黃大老爺聽瞭,笑一笑,馬上叫人去請王特務和李特務來。
話分兩頭,且說張牧之進縣城來當縣太爺已經幾個月瞭。這種做官的生活,對他來說,比坐牢還難受。他開頭起這個做官的念頭,隻不過是想借機進城,找黃大老爺報仇。進城以後,看到窮老百姓在舊官府和土豪劣紳勾結之下,過著牛馬不如的痛苦生活,因此出於義憤,借當縣太爺的機會,給老百姓辦幾件好事,同時整治一下那些壞蛋,出一口惡氣。他也的確辦瞭幾件好事,也把黃大老爺為首的豪紳集團暗地整瞭幾傢夥,並且因此真正贏得一個清官的名聲,老百姓真心實意地給他送萬民傘。但是他越看越清楚,靠他一個青天大老爺是不能把這緊緊壓在窮苦老百姓頭上的一塊大石頭搬掉的。豪紳又是這麼多,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就像蝗蟲一般,整幾個,甚至殺兩個,又有什麼用呢?他不想當這個叫他心煩的縣太爺瞭。他想在城裡大鬧一場,把黃大老爺這個大仇人砍瞭,還是回到自己的老寨子上,和兄弟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稱兄道弟,公平分錢,來得痛快些。搞得好的話,擴大勢力,做幾個縣邊界地區的自在王;再擴大瞭隊伍,就學范哈兒割據包括幾個縣的防區,自己封個軍長、師長什麼的,自己委任專員、縣長,自己立個章法出來,打出一個小小的江山,那才安逸呢。
因此張牧之自個兒就做出決定,通知在西山裡的兄弟夥,由獨眼龍暗自帶進城來,埋伏在縣衙門裡,準備提瞭縣衙門的槍,殺瞭黃大老爺,搶瞭縣銀行,放火燒瞭衙門,就回西山去。獨眼龍和兄弟們得到通知後,就三個五個、十個八個,白天晚上,零星下山,暗自進瞭城。有的住進衙門,大半住進衙門口附近的幾個客棧裡,把槍支埋在縣衙門,專等張牧之一聲號令就動手。獨眼龍還把上次搶到手的鴉片煙土帶進城來,準備賣瞭,換成現錢。
說話又分兩頭。且說黃大老爺和王、李兩個特務商量以後,決定把假的鴉片煙土送給張麻子,等著在城裡捉進城賣這假煙土的張麻子的人。同時又把張麻子在西山的寨子的防守情況,告訴瞭鄰界幾個縣的地主聯防武裝,還請瞭專區的保安大隊,準備聯合進剿,捉拿張麻子,一網打盡。
黃大老爺還使出鉆進鐵扇公主肚皮裡去興妖作怪的辦法,專門召回他自己放在南山裡的“棚子”,挑出幾個精幹的,給他們發兩挺輕機槍,然後佈置他的團防隊去攻打,讓他們邊打邊退,向西山張麻子的寨子靠攏,爭取入夥,以做內應。果然在西山的獨眼龍發現四個土匪被團防隊追過來,走投無路瞭,便派人下山去接應,打退瞭團防隊。這夥人為首的於子連忙獻上兩挺新機槍,要求入夥。獨眼龍一看,正需用,就和於子喝瞭血酒,拜瞭兄弟。
於子鉆進瞭西山大寨,好不高興。正準備保安大隊來攻山時做內應呢,忽然獨眼龍告訴他連夜開拔,又不說開到哪裡去,隻顧帶著他們下山。於子倒以為這大概是攻山的消息走漏瞭,搞不成瞭。一直等到獨眼龍帶他們悄悄走近縣城,才曉得是要去大鬧縣城。但是於子還是不曉得張麻子是哪一個,更不知道張牧之就是他們的頭腦,正在縣城裡等他們。
於子跟著獨眼龍進瞭城,被安排住進衙門口一個小客棧裡。兩挺機槍卻被獨眼龍乘黑夜拿去瞭。他不知道獨眼龍拿去埋在縣衙門裡頭瞭,他乘夜晚睡覺起來解手的工夫,偷偷翻墻出來,直奔黃公館,半夜請起黃大老爺來,向他報告獨眼龍帶隊伍進瞭城,隻等這幾天人馬到齊就要大鬧縣城,他的兩挺機槍也被獨眼龍提走瞭。但是他沒有提到要殺進黃傢公館的事,他根本也不知道。
黃大老爺一聽,大吃一驚。問他:“你怎麼叫他把那兩挺新機槍提走瞭呢?這就不好瞭,兩挺機槍,多大的火力呀!”但是黃大老爺這時來不及想這些瞭,他叫於子趕快偷偷回客棧,不要漏瞭風,繼續打探。同時叫人馬上去請王、李兩個特務和胡天德來商量。
王、李兩個特務來瞭一聽,也大吃一驚,沒有想到張麻子走在他們前面。正當他們調兵遣將,要去圍攻西山大寨的時候,他倒早得瞭消息,跳瞭出來,避實擊虛,攻打防務空虛的縣城來瞭。他們已經來不及去查問從什麼地方走漏瞭消息,第一著要走的棋是連夜派人到西山附近去把保安大隊和地主的聯防大隊調回來。然後趕緊調查清楚獨眼龍帶來的人有多少,住哪裡,以便在城裡一網打盡。他們肯定張麻子也在這進城的人裡面。
他們正商量著,羅一安趕進公館來報告,說擦黑的時候,他又在衙門口看到瞭獨眼龍進瞭城,並且走進縣衙門裡去瞭,倒像是回到自己傢裡那麼方便一樣。
黃大老爺已經知道獨眼龍進城來瞭,但是他為什麼那麼隨便進出縣衙門?和徐大個、張德行這般人有來往,是不用懷疑的瞭,但是和縣太爺、和陳師爺有沒有什麼瓜葛,卻弄不清楚。猜想起來,這位縣太爺可能是張麻子的保護人,坐地分贓的。
“啊,啊!”黃大老爺想著,忽然驚叫起來,“難道那天晚上……”
“怎麼回事?”王特務問。
黃大老爺把那天晚上有幾個蒙面強盜來他公館肇事,以及在墻頭發現血手指拇印的經過,說瞭一遍,又說:“過瞭兩天,張牧之來參議會議事,我晃眼看到他有個手指拇包著紗佈,當時我隻感到奇怪,沒當回事。現在想來,莫非……”
“難說,說不定張牧之本人就是個江洋大盜,不光是窩藏瞭獨眼龍、張麻子一夥。”王特務的腦子也很靈的。
“那麼,這一臺戲就更好看瞭。”黃大老爺冷笑地說,“這一回要釣大魚瞭。”
話又說回來,獨眼龍那天晚上帶瞭兩挺機槍,偷偷進瞭縣衙門去見張牧之和陳師爺。張牧之見瞭很歡喜,問獨眼龍從哪裡搞來的,獨眼龍說瞭緣由。陳師爺卻在心裡打鼓:這種新機槍,就在這個縣裡找遍瞭,也找不出十挺來,這個於子怎麼一個人就抓住瞭兩挺?既然抓住兩挺機槍瞭,還怕三五十個拿爛槍的團防隊來攻打嗎?為什麼要向西山退呢?
“嗯,這裡有鬼。”陳師爺說。
“啥子有鬼?”張牧之問。
等陳師爺一說出他的道理,張牧之也警覺起來。問獨眼龍:“這個於子現在在哪裡?”
“我把他們連機槍一起帶進城來瞭。”
“咹?”張牧之吃驚瞭,“你和他又不熟,咋個可以帶他們進城來幹這樣的大事呢?”
陳師爺當機立斷:“趕快去把他們弄進衙門來,先軟扣起,審問他們的來歷。”
獨眼龍馬上要出衙門回客棧去喊於子他們四個人,張牧之叫住說:“你對於子說,要他來取回機槍,還是由他們使用,熟一點。”獨眼龍點一下頭,便出來瞭。
獨眼龍來到客棧,正巧於子剛翻墻回來睡下。他裝著睡熟瞭,獨眼龍掀瞭幾下才把他叫醒,告訴他要帶他們去取機槍。
於子當然高興得很,機槍又由他來掌握,黃大老爺就放心瞭。
他們四個跟著獨眼龍走到衙門口,於子沒有想到居然徑直就走進縣衙門裡去。也好,就跟進去,看他們幹啥子。這倒是一個好向黃大老爺領厚賞的報告材料呢。
獨眼龍把於子四個人引到管牢房的張德行那裡,進瞭內院,咔嚓一聲,黑牢大門關上瞭。於子吃瞭一驚,問獨眼龍:
“咋個把我們弄進這裡來瞭?”
獨眼龍笑著說:“你不曉得這種地方就是我們常進常出的地方?這是不要錢的客棧嘛。”
“老哥,你莫開玩笑喲。”於子說。
“哪個給你開玩笑瞭?”張德行說,“獨眼龍本來是我的老相識。”
“介紹一下。”獨眼龍說,“這是張哥,我們進城幹大事,借你這個不查戶口的客房住一下,你好好招待他們吧。”說罷,他自己走開瞭。
“哦。”於子明白瞭,要說安全,這裡真叫安全呢。
張德行給於子安排一個房間,給其餘三個人安排另外一個房間。然後,張德行佈置一下,帶一個人走進於子房裡去,笑著對他說:
“我把話說在前頭,進我這個客棧來的,第一要說老實話。你是哪裡來的?到獨眼龍那裡幹啥子的?”
“這個,”於子有點詫瞭,“這個……我原來在南山拉個小棚子,到西山是去投奔獨眼龍,還帶去瞭兩挺機槍。你問獨眼龍去嘛。”
張德行說:“獨眼龍叫我問你呢。你拜的哪個的門?你的新機槍是從哪裡搞來的?”
“噫,張哥,”於子說,“不看朋友面子啦?你放我去找獨眼龍來給你說伸展嘛。”
“你想得倒撇脫。到瞭這種地方,話不說明,就莫想出去。”
張德行變臉瞭,對一塊兒來的那個大塊頭說:“夥計,拿開嘴的傢夥來。”
於子還想堅持,獨眼龍帶進來一個於子的人。獨眼龍說:“不用問他瞭,他的夥計都說瞭。”
帶進來的那個人說:“於子,說得脫,走得脫,我是遭不住,說瞭。”
於子一下蔫瞭氣,低下瞭頭。隻好一五一十說瞭。但是今晚上他翻墻出去向黃大老爺報告的事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沒有說。
當獨眼龍問明情況,到後衙去向張牧之報告的時候,張牧之說:“好險,要是打起來瞭,他們拿兩挺機槍在我們屁股後面燒我們,那不把屁股燒焦瞭?”
正說著,陳師爺帶進一個人來,是在西山留守的兄弟夥,從西山連夜趕來的。他報告說:“我們前腳才下山,他們大隊人馬就圍攻上山來,撲瞭一個空,現在正在搜山。我是鉆空子跑出來的。”
張牧之把獨眼龍審問於子的情況告訴瞭陳師爺,然後分析說:“看起來他們還不知道我們鉆進他們的老窩子裡來瞭。我們要在他們的大部隊沒有回城以前,把縣城給他端瞭,然後走路。”
陳師爺想得更遠些:“也難說他們在西山撲瞭空,不估計我們避實擊虛,端他們老窩子來瞭。再說這於子進瞭城,未必就那麼老實,沒有通風報信,總之要快!”
“好,明天晚上就動手。”張牧之決定瞭。獨眼龍下去準備去瞭。
陳師爺說:“我看不要硬端,還是生個法子,把黃大老爺請到縣衙門裡來,隨便捏造他幾條罪狀。這樣輕而易舉,不費一槍一彈。”
“好,你明天到他公館去請他,就說請他後天到衙門來議事,研究進西山剿張麻子的事。就說別的紳糧們也請瞭。”
陳師爺嗯瞭一聲,出去瞭。
再說黃大老爺這一頭。
第二天上午,獨眼龍以為明後天就要回山瞭,帶來的鴉片煙今天要拿去賣瞭才好。於是派兩個兄弟夥,挑著這兩擔鴉片煙到牙行去賣。牙行的人一見那煙土,就明白來路,馬上報告瞭黃大老爺。黃大老爺馬上派兩個得力的人來牙行,對這兩個兄弟夥說:
“這煙土黃大老爺買瞭。但是要送上府去讓他老人傢過目。價錢好說。”
這兩個兄弟夥不明底細,隻要能出手,管他是誰呢。於是挑起擔子,跟著來人走進黃大老爺的公館,挑進後堂。黃大老爺一看,正是他派人送到西山讓張麻子搶去的假煙土。他說話瞭:
“煙土再多我也要,再貴我也收,但是要是好的。”
“都是上等好南土。”來人拿出一塊來送給黃大老爺看。黃大老爺叫人拿刀來切開看。當然正如原來設計的那樣,一刀切開,隻見外表薄薄地糊上一層煙土,內裡卻是一包爛糟黑膏子,根本不是煙土。黃大老爺馬上就變臉瞭:
“哈,原來是騙子,你們就老實招認瞭吧。”
那兩個兄弟夥怎麼也沒有想到是這麼一回事。怎麼獨眼龍先前一句也沒有交代這是假煙土呢?抬來的時候連一塊也沒有打開看過嗎?當然,他們不能招認是從西山寨上帶來的,更不能露出這是搶瞭來的。隻能硬著頭皮承認自己是鴉片煙騙子,並且挖空心思編造出一個鴉片煙騙子的故事來,說他們原是在山裡的鴉片煙販子,後來學會做假膏子騙人,就變成鴉片煙騙子瞭。如此等等。
黃大老爺,還有那個姓王的和姓李的兩個特務也在場。他們似笑非笑地聽著這兩個處境十分尷尬的老坎,在行傢面前編造實在不高明的騙子的故事,簡直是一種享受。但這是多麼殘酷的享受!就像一個兇惡的貓兒逮住兩個小耗子,故意玩弄,讓它們作徒然無效的逃跑,然後又一爪子抓回來,慢慢玩弄,一直玩弄厭瞭,才一口吞掉它。
黃大老爺開口瞭:“你們這個騙子的故事編得實在不圓范呀。”
姓王的打瞭一個哈欠,說:“簡直把人都聽得要打瞌睡瞭。你們兩個還是老實招瞭吧,老實說瞭,黃大老爺不唯不殺你們,還有賞哩。”
這兩個人當然堅持他們已經說過的故事。姓李的威脅說:
“你不要以為把你們莫奈何,這公館裡什麼都齊全,你們想坐牢,有旱牢、水牢、站牢;你們想死,有槍打、刀砍、絞索絞;你們想嘗刑法的滋味,這裡更是五味俱全,什麼樣式的都有,看你們自己選擇吧。”
他們還是堅持著,決不吐出西山寨的真情來。黃大老爺卻既不威脅,也不利誘,隻是冷冷地說:“你們不說這假煙土是從哪裡搞來的,我倒可以替你們找出證明來。”他說罷,就叫人:“給我去搬幾塊出來。”
一會兒,幾塊一模一樣的假煙土放在他們兩個面前,當面用刀切開,也是一模一樣的黑膏子。黃大老爺說:“你們看,這假煙土的來歷總清楚瞭吧。”這兩個兄弟夥在真憑實據面前不好說話,隻得咬住說:“原來是你們在造假煙土賣給我們的喲。”
黃大老爺說:“你們想必聽說我最近在西山被搶瞭幾擔煙土吧?就是這種煙土。你們不要狡辯瞭,老實招認瞭吧。叫你們拿這種煙土來賣的獨眼龍,都已經招認瞭,是你們張麻子一夥強盜搶我的。”
這兩個兄弟夥沒有想到,他們的老底子完全被摳出來瞭。連獨眼龍,他們也知道瞭,想必獨眼龍也被他們抓住瞭,但要說獨眼龍供出來瞭,絕不可信。獨眼龍是鐵打的金剛,多實在的兄弟夥,那樣容易就供瞭?不能相信。好,好漢做事好漢當,大不瞭也不過一死。於是兩個都承認他們是張麻子的兄弟夥,拿來賣的鴉片煙是搶來的。一個說:“搶瞭你的煙土又咋樣?”一個說:
“我們就是張麻子派來的又咋樣?”
“好,好,是這個。”黃大老爺舉起一個大拇指說,“你們說一說,張麻子現在在哪裡?獨眼龍怎麼認識縣衙門的徐大個和張德行的?你們這次到縣城裡幹什麼來的?……”
一串串問題,劈劈啪啪像石頭向他們打過來,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才好。但是他們在和張麻子跪在一起燒香叩頭的時候,就發過誓的,頭可以斷,血可以流,不能出賣兄弟夥。不然就是見面發紅財,三刀六個眼,眉頭都不準皺一下的。怎麼能在這般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面前顯示出自己是軟骨頭,是爛蛋呢?“哼!笑話!你們是在門縫裡看人——把人看扁瞭!老子們是膀子上站得人,刀口上跑得馬的好漢,啥子刑法、坐牢、殺頭,算不得卵子。二十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
兩個人就像鋼筋鐵骨,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再也不多說一句話。嘴唇咬得緊緊得,快咬出血來瞭。這是多麼值價的英雄好漢呀,可惜我竟然沒有把他們兩個人的名字記住。但是在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國傢裡,正是風雲際會、英雄輩出的時代,像這樣出身貧賤卻沒有一點奴顏婢膝的鋼澆鐵鑄的無名英雄,何止千千萬。記不住這兩條好漢的名字,又算得什麼呢?
不管是黃大老爺也好,還有把折磨人當作他們的專門職業的姓王、姓李的特務也好,都清楚地知道,你就是用千斤重的鐵棍子,也休想撬開這樣的嘴巴的。算瞭,關起來,等把張麻子捉到瞭,一起發落他們上西天去吧。
黃大老爺和那兩個特務本來想從抓住的兩個賣假煙土的人身上打開缺口,好做張牧之他們的文章,結果卡瞭殼子。他們還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從陳師爺這個書生頭上開刀。陳師爺是本縣人,有傢有室,和那些亡命之徒、提起腦殼耍的人是不同的。他們急於打開一個突破口,摸清底細,隻待正兼程趕回縣城的大部隊人馬一到,就可以下手,把他們一網打盡瞭。
他們正研究怎麼去請陳師爺,怎麼才能不至於打草驚蛇地把他請進公館裡來的時候,陳師爺卻自己進來瞭。黃大老爺真是喜出望外,馬上請入書房,特別優待。陳師爺傳達瞭縣太爺的話,請黃大老爺明天到縣衙門去議事,討論治安問題。
“很好,很好。”黃大老爺說,“我也正為本縣的治安問題著急呢。明天上午一定到。”
陳師爺起身告辭,黃大老爺卻阻止他走,說:“師爺是本縣土生土長的,親不親,鄉裡人。我們請你吃頓便飯,說點閑話,不算屈駕吧。”
陳師爺說:“我還有公事在身,改日專門來叨光吧,今天告辭瞭。”
黃大老爺說:“師爺不肯賞光,不勉強,不過有幾句話,想向師爺請教。”
“啥子事情?”
“沒有什麼。”黃大老爺說,“我想打聽一下,有個在縣衙門進出的獨眼龍,到底是個什麼人?”
陳師爺萬沒有想到,黃大老爺已經把獨眼龍瞄上瞭。大概是於子進城後,已經進瞭黃公館透過消息瞭。這還得瞭,搞不好,這次張牧之端縣城的事,隻怕端不起走還要砸鍋的。他隻想支吾過去,快回衙門告訴張牧之,搞不得。陳師爺穩起,裝出莫名其妙的樣子問:“啥子獨眼龍?我沒有在衙門裡見過這樣的人。”
“沒有見過,我們都見過瞭,還不止一回呢。這個人是西山張麻子土匪窩子裡的大土匪,現刻就住在你們衙門裡。”
“你們既然知道地方瞭,快去告發,叫縣太爺把這個土匪抓起來吧。”陳師爺說。
“是要抓起來,也一定要抓起來。我們現在有興趣的不在一個獨眼龍。”黃大老爺半吞半吐地說,進一步試探著,“師爺是一個規矩本分人,何苦去下水……”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陳師爺毫不含糊地打回去。
“陳師爺是聰明人,連這個也聽不懂?”那王、李兩個特務從隔壁房裡走出來,兇神惡煞的樣子。姓李的大聲武氣地說:“陳師爺,實告你說吧,我們是專門從省城裡趕來調查的,早已摸清瞭底細,西山張麻子帶瞭大批土匪進瞭城,就窩藏在你們衙門裡,你們這位縣太爺和你這位師爺,窩藏大土匪張麻子,這個幹系還小嗎?我們請陳師爺來,就是勸你不要陷深瞭,這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喲。”
陳師爺已經聽出來,獨眼龍帶兄弟夥進城的事,肯定是泄漏瞭。
但他們還摸不清張牧之和張麻子的關系。肯定更不知道他和張麻子的關系。因此硬頂住:“你別咋咋呼呼的,我不吃這一套。”
“你陳師爺既然進瞭公館,坐上席位瞭,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王特務威脅說。
“呃,”黃大老爺和兩個特務,一唱紅臉,一唱黑臉,現在輪到他唱紅臉瞭,“陳師爺,你大概還不認識這兩位吧?來來來,介紹一下,這位姓王,這位姓李,都是省黨部調查室的。他們二位專程下來辦案子,也是重擔子在肩上,莫奈何,請師爺幫個忙吧。我們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以後在縣裡見面的場合多呢,這樣吧,”黃大老爺對兩位特務說:“你們二位也不要操之過急,請師爺就在我們這裡吃晚飯,好好考慮考慮吧。”
就這樣把陳師爺扣留瞭。陳師爺並不害怕自己被特務和黃大老爺扣留,怕的是張牧之不知道敵人的陰謀,搞遲瞭要上當。
但是現在不由分說,他已被推進黑牢關起來瞭。
“師爺。”忽然從角落裡傳來一個聲音,陳師爺因為剛進黑屋裡來,看不清楚。
“哪一個?”陳師爺問。走攏去一看,吃驚瞭。怎麼的,黃大老爺早下手瞭嗎?
兩個兄弟夥把獨眼龍叫他們賣煙土被騙進黃公館遭抓瞭起來的事簡單地說瞭。“哦。”陳師爺想,還好,他們還沒有先動手。
但是事情看來十分緊急,不送出消息去,眼見要吃大虧的。陳師爺把這個意思對兩個兄弟夥說瞭。一個說:
“我出去!”
“你咋個出得去?”陳師爺問。
“隻要把我舉到挨上屋頂閣子板,找個閣子板稀的地方,取去幾片瓦,從閣子板縫裡爬上去,一上屋,我就走得脫瞭。”
“好,冒險也得這麼辦瞭。”陳師爺下決心說。
等到晚上,黑牢裡一片漆黑。陳師爺站在一個兄弟夥的肩頭上,要爬上去的兄弟夥又站在陳師爺的肩上,順著磚墻,頂瞭上去,剛好能摸到閣子板。這些兄弟夥平時練就瞭上屋爬墻、吊簷走瓦的功夫,不大一會兒,他輕輕地不出聲音地揭去幾片瓦,露出黑沉沉的天空。他用手鉤住閣子板一翻,腳就伸出去瞭,不一會兒他就鉆到瞭屋頂上,還不慌不忙地把瓦又蓋好,才輕腳輕手翻出墻外去瞭。
他下瞭地,一個猛趟子跑回縣衙門,找到徐大個,帶去見瞭張牧之,把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說瞭,叫張牧之快去救人。“這還得瞭!”張牧之馬上叫徐大個去請來獨眼龍,“他們抓人瞭。就是要死人,也要救出陳師爺和兄弟夥來。走,我們提前馬上幹事!今晚上半夜裡動手。”
“是硬攻,還是軟取?”獨眼龍問。
“硬攻晚上恐怕打不開大門,還是軟取。這麼辦。”張牧之雖然在這麼緊急的時刻,還是有條不紊地佈置。
於是大傢開始行動。
獨眼龍把於子從牢裡提出來,要他帶路,要不幹,就一刀子捅死。這種人是怕死鬼,馬上叩頭發誓。獨眼龍帶著十幾個人,全副武裝,兩挺機槍也帶去一挺,慢慢走近黃傢公館的後門。同時,上次夜間跟張牧之一同翻墻進黃傢公館的幾個人,帶著短槍和手榴彈,從上次翻越過的後墻,翻瞭進去,落到後門裡院子的墻根,在墻角和花壇後邊隱蔽起來,準備接應獨眼龍。張牧之則帶著十幾二十個人,向前面大門走近。還沒有到大門口,他分配瞭十來八個人拿著槍在大門左右高墻邊防守,不準有人來救援。他自己卻帶瞭七八個人,其中就有一直跟著他的徐大個、張德行和王萬生等五六個人,其餘兩個提著一挺輕機槍,準備張牧之進大門後,在後面作掩護。張牧之先打瞭招呼,一等大門開瞭,他要以一個縣太爺的身份,燈籠高照,大搖大擺地走進黃公館去“辦公事”。
獨眼龍帶的人走攏黃公館後門,用手槍抵住於子背心,就叫於子喊門。於子規規矩矩地叫喊:“開門,開門!”
“小聲點!”獨眼龍怕於子大聲武氣地叫,引起內裡守門的人懷疑。
“開門,快開門。”於子故作小聲地叫。
“啥子人?”裡面有人在拉槍栓,走到後門邊來瞭。
“丁哥,開門,我是子。有要緊事稟告大老爺。”
“哦,於子來瞭。”裡面聽出聲音來,接著嘎地一聲,後門開瞭一條縫。剛才答話的人伸出頭看,“子。”
“呃——”於子回答。
“深更半夜來幹什麼?”“有機密大事向大老爺報告。”於子回答。
“慢點。等倒起,大老爺吩咐,沒他的命令,不準放一個人進來。我進去問瞭再說。”嘎的一聲,門又關上,並且上瞭門閂。
這時埋伏在墻根花壇後面的幾個人本來可以一躍而出,把守衛的兩三個人按倒,就去開瞭後門,放獨眼龍他們進來,豈不省事。但是他們有上次進來過的經驗,外邊一打起來,聲音傳進上房,黃大老爺警覺瞭,就會防備起來,事情就不好辦瞭。所以沒有動手。
這個叫丁哥的衛兵進去,到瞭上房,走到黃大老爺的鴉片煙鋪前。這時,黃大老爺的一天生活才真正開始,他和姓王、姓李的兩個特務正在嘰嘰咕咕商量什麼。隻聽到黃大老爺對他們說:“明天上午,至遲下午要到城裡。”王、李二人退出房去瞭,丁哥上前報告:“大老爺,後門口有人要進來。”
“哪一個?”黃大老爺警惕地問。
“於子。”
“哦,半夜三更,他來一定有要緊事,快放他進來。”黃大老爺說。
丁哥退出來,到瞭後門口,命令開門。門嘎的一聲開瞭。獨眼龍一步跨到前面,用槍抵住丁哥的胸口,小聲叫:“不準動。”
丁哥向後退走,不知道怎麼搞的,背後又有一支槍抵住他的背心,小聲叫:“老實點!”他的槍已被下掉瞭。其餘兩個守衛的也被從花壇後跳出來的人用槍抵住後背心,槍也被下掉瞭。於子被押進來。獨眼龍派人守住後門,對丁哥和於子細聲說:
“要活,就帶我們到上房。”
兩個怕死鬼發著抖,低著頭,在前面帶路。過去進來過的兄弟夥已經摸過這條路,丁哥想把他們引到另外一個住著衛隊的院子裡去,沒有成功。“老實點,從這邊走!”丁哥被槍逼著,隻好引到上房。到瞭上房門口。獨眼龍用槍一擺,命令丁哥叫門。
丁哥隻好叫:“大老爺,於子來瞭。”
黃大老爺睡在鴉片煙鋪上,正在吞雲吐霧,享受才給他裝在玉石大煙槍鬥上的一個大煙泡,他一邊吸一邊說:“叫他進來。”
黃大老爺的衛兵才把門一打開,獨眼龍幾個人一擁而入。黃大老爺聽到聲音不對,馬上坐起身,在煙盤子上抓他的小手槍,但是已經晚瞭。幾支槍早已抵住黃大老爺的腦殼。他的衛兵的槍也被下瞭。給他燒大煙泡的姨太太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動彈不得,癱在床上。
獨眼龍這一手搞得很幹凈利落。他馬上叫提輕機槍的去悄悄守住衛隊的院子門口。另外叫幾個人趕到前院去開大門。守大門的幾個衛兵怎麼也想不到從上房下來的提著手槍的人不是自己人。他們聽到有人叫他們起來開大門,就起來瞭。等到手槍抵住他們的胸口,還迷迷糊糊地莫名其妙,問道:
“哎,開啥玩笑?是不是大老爺叫開大門的?”
“把眼睛睜大點看,是老子叫你開的。”
衛兵真的睜大眼睛一看,已經沒有活動的餘地,隻好乖乖地開瞭大門。
這時,張牧之叫點上燈籠,大模大樣地走瞭進來。後面大聲傳話:
“縣太爺來請黃大老爺到縣衙門議事去。”
這時,獨眼龍已經把黃大老爺押到前廳來。張牧之走到他面前說:“黃大老爺,受驚瞭。”
黃大老爺勉強掙紮地說:“不是明……明天上午到……到縣衙門去議事嗎?”“怕請不到你呀。同時,還要請大老爺高抬貴手,把我們的陳師爺還給我們。”張牧之冷笑。
其實出去報信的那個兄弟夥,早已帶人到後面黑牢裡把陳師爺和那一個兄弟夥放出來,走到前廳來瞭。
陳師爺一見張牧之,就把他拉到一旁,細聲地對他說:“看來他們已經摸到瞭我們的底瞭。是省裡專門派來的兩個特務幹的。要把他們抓到才好。”
張牧之馬上下命令搜查,黃傢的下人都說這兩個人今夜晚上半夜還在大老爺煙鋪邊的。但是到處搜查,都沒找到。後來才知道,這兩個傢夥,趁剛才亂哄哄的時候,裝扮成黃傢的打雜的下人,溜出去瞭。
“這可是大禍害。”陳師爺說,“該辦的快辦,今夜晚不等天明就退出城去吧。”
“笑話。”張牧之不同意地說,“我大模大樣騎著馬進城,還是大模大樣騎著馬出城。我要把黃傢大惡霸明天上午在縣衙門當堂開審,問明罪惡,開刀問斬,叫老百姓來看看我怎麼除掉這個大惡霸。偷偷摸摸,不明不白,把他現在黑打瞭,太便宜他瞭。”
“這樣辦當然很光彩,隻怕時間……”
但是張牧之決定的事,陳師爺隻能提建議,不能改變。張牧之下令抄瞭黃大老爺的傢,天已明瞭,他們把黃大老爺五花大綁,押回縣衙門。老百姓聽說,都站出來看熱鬧。許多人都跟到縣衙門去瞭。張牧之叫把縣衙門的大門大開著,請大傢進來圍看審問大惡霸。這一下滿街傳開瞭:
“張青天審問黃大惡霸啦!”
“縣衙門大打開,都去看呀。”
用不著傳鑼告示,老百姓像流水般湧進縣衙門,把大堂圍得水泄不通。在大堂上的“正大光明”金匾下面,公案後面,大模大樣地坐著“張青天”,你看他好氣派!有的隻聽說,還沒有見過縣太爺的,擠到前面來看:哦,他就是“張青天”!
“啊,他就是‘張青天’?”另一個人也不覺失聲叫瞭一下。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第一回在西山大寨被當場釋放的羅一安,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細看瞭一下,急忙悄悄地退出去瞭。
就要開審瞭,“張青天”旁邊坐著陳師爺,他正忙著起草告示。
堂下兩邊一順溜站著兩排提著手槍、張著機頭的兄弟夥,殺氣騰騰的。
張牧之一聲號令:“帶大惡霸!”
黃大老爺被兩個兄弟夥像提小雞似的提到大堂上,嚇得骨頭都酥軟瞭,像死狗趴在那裡,連發抖都沒有勁瞭,好像斷瞭氣。
周圍的老百姓看瞭,實在痛快,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
“哼,那麼威風的,如今像個癩皮狗瞭。”
“你橫行霸道一輩子,也有今天呀!”
“看‘張青天’咋個發落他。”
老百姓能夠湧進衙門,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今天能夠當著黃大老爺的面,嘰嘰喳喳議論他,更是想也不敢想的。在這個縣裡,特別是在這個縣城圈圈裡,哪個不曉得黃傢這第一塊硬招牌?真是他咳一聲嗽,小孩子都不敢哭,他跺一下腳,會地動山搖的。他隨便騎在老百姓頭上屙屎屙尿,哪一個敢哼一聲?被他搞得傢破人亡,豈是一傢兩傢、十傢二十傢?哪一個縣太爺來上任,不是第一件要辦的大事就是到黃公館去向他拜門生子弟呢?什麼大事不去大老爺的煙鋪上請教,聽候吩咐,你的命令休想出衙門口!
這樣一個大人物,今天卻被這個年輕的縣太老爺拉來開庭公審,哪一輩子聽說過這樣的事呢?但是今天是確實的瞭。衙門大大開著,這麼多人在鬧著嚷著,大堂上“張青天”明明坐著,黃大老爺明明在堂下趴著,會是假的嗎?而且,你聽,“張青天”在問話瞭:
“黃天棒,抬起頭來,你知不知罪?”
當陳師爺把黃大老爺……哦,現在該叫黃天棒瞭,老百姓過去都是叫他“黃大老爺”,或者隻叫“大老爺”,從來沒有人敢當面叫他的名字。隻有在背地才敢叫他黃天棒,並且咒罵他叫“黃天棒”。今天一聽“張青天”當眾叫起他的名字來,聽起來雖說有一點陌生,可是舒心得多瞭。
當陳師爺把黃天棒的罪狀隨便拈出十幾條來——這是一點也不費力的,平時大傢都清楚極瞭。——“張青天”叫他抬起頭來,問他知不知罪的時候,這位大老爺居然聽從地抬起頭來,模糊地說:“知罪。”
張牧之抬頭對周圍的老百姓說:“眾位父老鄉親,黃天棒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我張牧之到縣裡來,早就察訪清楚。大傢說,對黃天棒該怎麼辦?”
“殺!”像雷聲一般震動瞭大堂。
“不殺黃天棒,我們難見天日!”
“殺天棒!”
一片喊殺的呼聲,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響遍瞭。有的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爺呀、娘呀地哭喊起來,原來這是被黃天棒害過的冤主,一聽說“張青天”抓瞭黃天棒,都擠瞭進來,又喊又叫:
“不忙殺,不忙殺,我要當面向他討血債。”
有幾個哭著喊著擠上堂來,揪住黃天棒就咬起來。張牧之叫兄弟夥拉開瞭,他們還又跳又哭:“青天大老爺,給我們申冤報仇呀!”
要鬧著進來的人越來越多,陳師爺看一看太陽已經過瞭衙門口大黃桷樹頂瞭,對張牧之說:“快辦,快走。拖不得瞭。”
張牧之大聲宣佈:“好,現在宣判!”
陳師爺拿起寫好的告示,念瞭起來。每念一條,下面都咬牙切齒地喧鬧起來,實際上大傢隻聽到“就地正法,開刀問斬”幾個字。大傢歡呼起來:“該殺,該殺!”
黃天棒一聽,頓時昏瞭過去,已經什麼也不知道瞭。
“推出去!”張牧之下令。
一隊手拿亮晃晃大刀的人站出來,把黃天棒背綁起來,在他的背上插上“黃天棒惡霸一名立斬決”的標子,把他提起來往衙門口外推去。張牧之和陳師爺帶著兄弟們,擁出衙門口,準備就把衙門口的石地壩當作法場,圍攏來看的人更多瞭。
正當刀斧手舉起亮晃晃的大刀向黃天棒的頭砍去,忽然聽到一聲:“叭!”隻見那刀斧手把刀一丟,自己倒瞭下來。緊接著周圍響起槍聲,有十來個人沖進法場,拉起黃天棒就朝大街那邊沖去。真是事出意外,張牧之沒有想到會有人劫法場,把黃天棒搶跑瞭。陳師爺馬上就明白他害怕發生的事,已在眼前發生。張牧之見勢不好,大叫一聲:“給我追!”
他自己帶瞭十幾個兄弟夥向劫法場的那群人追去,但是這時四周槍聲齊響,群眾大驚,一片混亂,反倒把路遮斷瞭。張牧之從法場撿起那把大刀,大叫:“散開!散開!”他們好容易沖出人群,見幾個大漢提起黃天棒在大街上飛跑,張牧之不顧一切,帶著人追瞭上去。這時,本來在周圍警戒的獨眼龍他們也和圍攻過來的大隊團防兵打瞭起來。但是圍攻的人很多,獨眼龍他們大半拿的是短槍,全靠那兩挺機槍發揮瞭威力,才把團防隊打退瞭。獨眼龍眼見頂不住,便帶著兄弟夥順著張牧之追的方向退過去。張牧之帶著兄弟夥冒著槍彈直追過去。最後,到底追上黃天棒,張牧之舉起大刀,一下把黃天棒劈成兩半,倒在街上。張牧之毫無畏懼地哈哈大笑起來。
但是他和兩個跟來的兄弟夥陷入敵人的重圍,無法脫身瞭。
獨眼龍趕攏,想拼死命救出張牧之,忽然一梭子彈掃過來,兄弟夥又倒瞭幾個。張牧之眼見獨眼龍硬沖鋒,也救不瞭自己,反倒要死更多的人,大叫道:“莫管我!沖出城去!”
張牧之才喊完話,已經被七八個人包圍起來,他雖然揮動大刀砍翻兩三個,可是到底眾寡懸殊,被抓住瞭。
獨眼龍眼見不行,才帶著兄弟夥從橫街殺出城。但是一看,進城的幾十個兄弟夥,有的跑散,有的在戰鬥中犧牲瞭,隻剩下不到二十個人。最使獨眼龍傷心的是他們的頭兒張牧之沒有出得來。陳師爺本來不會打仗,人一亂,他和張牧之被沖散瞭。他知道大事不好,趕忙隱沒在人群中,從小巷混回傢裡,叫老婆帶著孩子連夜連晚到外地去安身。他呢,還想看一看,便去平時很熟的一個當科長的朋友傢裡,躲藏起來。
張牧之空做瞭一場好夢,反倒被抓住瞭。原來,那兩個姓王姓李的特務從黃公館混出去以後,馬上跑出城去迎接正趕回縣城的保安大隊和團防隊,連夜趕到城邊。幹特務工作的是狡猾一些,他倆悄悄地先帶幾個便衣進城,一下碰見瞭剛從縣衙門裡擠瞭出來的羅一安,告訴他們黃大老爺馬上要問斬瞭。姓李的馬上出城,把部隊偷偷運動到城外埋伏起來,又帶二三十個人一色短槍趕到衙門口,正是黃大老爺被提出來問斬的時候。他們就采取突然襲擊,劫瞭法場,城外一聽城裡槍響,就沖瞭進來,和獨眼龍打開瞭。
“‘張青天’被保安隊抓住瞭!”
“唉,青天不開眼,好人沒好報!”
老百姓從極度的揚眉吐氣中一下掉進極度悲傷裡去,像又有一口大黑鍋,從天上扣下來,扣在他們的頭上,見不到天日瞭。張牧之是什麼命運在等著他,這還用我來說嗎?
縣太爺張牧之被抓起來瞭,縣參議會的議長黃大老爺被砍掉瞭,怎麼辦?本縣的紳糧和老爺們開瞭緊急會,除向省裡報告外,臨時推瞭那個姓王的特務代理縣長,姓李的特務代理議長,先辦起公事來。
他們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張牧之。要處決一個縣長本來是不容易的,何況這個張牧之又是老百姓擁護的青天大老爺呢!所以他們也要來一個名正言順的審判,然後拉出去名正典刑。他們從羅一安被搶到張麻子大寨,和獨眼龍帶兄弟夥進城,住在衙門裡,已經可以肯定張牧之這位縣太爺窩藏盜匪,雖說有罪,但還夠不上殺頭;說他擅自殺瞭縣參議會議長、本縣大紳糧黃天棒吧,這一條在老百姓面前未必說得過去,因為黃天棒是太臭瞭。隻有一個看來有力的新證據,就是羅一安可以出面證明,他在西山張麻子山寨裡見到過張牧之。今天早上羅一安在衙門大堂上見張牧之坐大堂的時候,看得真切,可以證明是他。但是光一個羅一安出來證明,人傢怎麼相信一個堂堂縣太爺會在江洋大盜的寨子裡出現呢?他們萬沒有想到,張牧之自己出來幫他們解決瞭困難。張牧之被保安隊押進縣衙門的時候,王特務和他打瞭個照面。王特務不無幾分諷刺意味地對張牧之說:“想不到早上本縣的‘張青天’,晚上卻成瞭張麻子……一夥。”
王特務本來沒有弄清楚張牧之就是張麻子,張牧之聽得有心,還沒有等他說出後面的“一夥”兩個字,就馬上頂回去:“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樣?”
“啥?你原來就是西山的張麻子?”王特務真沒有想到,吃驚地問。
“老子就是,你又咋個樣?可恨昨夜晚沒有把你兩個抓到手。”
哈,意外收獲!他自己承認是張麻子。這下就好辦瞭。王特務本來還有些懷疑,怎麼一個西山裡的江洋大盜,會跑進城來當起青天大老爺來?管它呢,隻要他認賬就行。
於是代理縣長王特務在代理參議長李特務和機關法團的紳糧老爺們的陪審下,開庭審判張牧之。
王特務問話:“你老實招認,你是江洋大盜張麻子嗎?”
張牧之倨傲地站在大堂上,他看到他剛才坐的位子上竟然被這樣一個鬼臉尖嘴猴子坐上瞭,十分生氣,毫不含糊地說:“老子就是張麻子又咋個樣?老子是專門進城殺你們這些貪官污吏、土豪劣紳的。恨隻恨沒有把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壞蛋一網打盡!”
在座的老爺們本來沒有興趣再問下去,以免徒然討一陣痛罵。但是王特務對於這個江洋大盜為什麼要進城當縣太爺很不理解,還想問個究竟。在他看來,一個江洋大盜和一個縣官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盜”和“官”怎麼能聯在一起呢?但是眼前的事實不就是張麻子這個強盜化名張牧之鉆進城裡當起縣官來瞭,而且當起青天大老爺來瞭。這怎麼可以呢?因此他問張牧之:“你一個江洋大盜,怎麼可以來當縣太爺呢?”
張牧之聽瞭,像受瞭莫大的侮辱,反問王特務:
“為啥子我就不能來當縣太爺?你問一問全縣老百姓,我給他們當縣長,有哪一點不好?有哪一點不夠格?”張牧之用手一指圍在大堂外的老百姓。老百姓一陣嗡嗡議論,忽然像一聲炸雷似的炸開瞭:“他是我們的青天!”於是,“張青天”、“張青天”、“張青天”的呼聲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像狂怒的波濤一般湧進大堂來。
坐在縣太爺位置上的王特務神情緊張,不知道說什麼好。
張牧之聽到群眾的呼聲,滿意地一笑,繼續坦然地說:
“你們以為我當瞭你們罵的江洋大盜就可恥嗎?哼!才不呢。我當強盜就是專門搶你們這些為富不仁的混賬老爺的,就是專門來治你們的。你們以為當縣太爺就榮耀嗎?狗屁!你們剝老百姓的皮,喝老百姓的血,吃老百姓的肉,從他們的骨頭裡也要榨出油來。你們比強盜還強盜十倍!不,簡直是不能比的。我這個強盜現在才失悔來當縣太爺呢。我就是當一輩子青天大老爺,最多給老百姓辦點好事,就好比給他們治點傷風感冒,或者幫他們捉幾個虱子罷瞭,哪裡能救得他們的性命?我失悔我沒有再當強盜,當最厲害的強盜,搶光你們搶來的東西,剝開你們的皮,挖出你們的狼心狗肺,燒掉你們的衙門,砸爛你們的天下,把你們一個個千刀萬剮。哼!我現在才明白瞭,隻有強盜才能治你們,別的……”
“不要聽他的,宣判!宣判!”坐在兩旁的老爺們,本來想看看這個強盜怎麼向他們討饒,結果被臭罵瞭一頓,嚇得目瞪口呆。坐在堂上以審判者自居的王特務忽然感到自己變成瞭被審判者,氣得打哆嗦。而且大堂外嗡嗡嗡的老百姓的聲音是可怕的,好比陰雲在聚積,可以帶來一場暴風雨。
坐在堂上的王大老爺拍桌子:“宣判!”他站起來,捧起一張紙念:“土匪張麻子一名立斬決。”並且用朱筆在張字上點瞭一點,把筆丟瞭下去。他們不準他占有“張牧之”這樣一個好官名,立意要叫他土匪“張麻子”。
下面的文章是什麼,不用我來說瞭。剩下的就是把張牧之五花大綁,押赴河邊沙壩去砍頭瞭。隻是插在他背上的標子更大一些,上面寫的字更顯眼一些,押赴刑場的武裝隊伍更長一些,嘀嘀嗒嗒吹的號音更慘烈一些,行刑隊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過還有一點,老百姓來給受難者送行的隊伍從來沒有這麼長,悲憤的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強烈。
全城的老百姓幾乎都出來瞭。他們並不是來看熱鬧的,他們不承認殺的是江洋大盜張麻子,而是他們擁護的“張青天”。你看,大傢都是緊繃著臉,緊咬著嘴唇,沉默地看著那一隊一隊走過去的團防兵,看著那騎著高頭大馬擔任監斬官的新代理的縣太爺。有好多人傢,公然在門口擺出香案,點上香燭,好等“張青天”從面前過去的時候,給他燒一點紙錢,送他走路。有的還擺著饅頭、肉菜和美酒,給他餞行。這個傳統的風俗,新縣太爺看瞭雖然不高興,可是也沒有辦法。隻是催快一點。
張牧之呢,他知道他給老百姓辦的好事很少,受到的恭維卻這麼大,他很感動,不住地對望著他走過去的老百姓點頭,表示感謝。別人給他捧酒上口,他一飲而盡,說聲“道謝”。他越是那麼昂著頭,挺著胸,坦然地走過去,臉上看不到一點愁苦的影子,越是叫看他的老百姓心裡難受,有的低下瞭頭,有的不住地抹眼淚。軍號淒厲地叫著。
天也變得這麼暗淡無光瞭。
他還是那麼走著,坦然地走著,走著……走著……走著……
巴陵野老擺到這裡,他那光光的頭在燈光下低下去瞭,口裡還在細聲地念著:“走著……走著……”
“怎麼啦?”我問瞭。
他不回答,還是小聲地在說:“走著……走著……”好像他現在還看到張牧之在他面前坦然地走著一樣。仔細一看,他的眼淚早已簌簌地滴落滿地瞭。
我們聽的人都沉默瞭。
“那麼獨眼龍後來怎麼樣瞭?”我禁不住又問他。
“不清楚。隻聽說他們沖出城去以後,拖回西山,後來轉到北山、南山,到處打遊擊,隊伍又像滾雪球一樣,一天一天滾大起來。後來聽說共產黨派人來找過他們,他們拖到大巴山,跟王維舟的紅軍合夥去瞭。以後就不知道他們的下落瞭。”
“那個陳師爺呢?”一個科員問他。
“陳師爺嗎?唉,張牧之被抓瞭以後,他不想馬上離開縣城,冒著殺頭的危險,偷偷混在老百姓隊伍裡,給張牧乏送瞭行,才悄悄離開。他的年紀大瞭,已經沒有辦法跟著獨眼龍回西山,找紅軍去瞭,隻好帶著一傢老小,流落到邊遠的縣份去。當然,他能幹什麼呢?隻好又托人在一個縣衙門裡謀一個吃不飽、餓不死的科員差事,混他那餘下不多的晚年瞭……”
“唔,陳師爺恐怕就是他。”後來過瞭很久,我才忽然悟瞭出來,對一個科員說。“嗯,八九不離十。你聽他擺的好些事情,不親臨其境,恐怕說不到那麼真切吧。”
“硬是他。”另一個科員說,“你不聽他說過,那個陳師爺夢想的正和他自己想的一樣這樣的話語嗎?”
“對頭。”我附和說,“你見過他擺到最後,那落滿一地的眼淚沒有?”
然而,我們隻是這麼瞎猜猜,沒有誰敢去問張科員,也就是給我們擺龍門陣的巴陵野老。何必去打開別人那痛苦的記憶的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