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或許因為已經是個死人瞭,秦放居然沒覺得緊張和害怕,他平靜地聽身下有韻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個怪念頭來。

人類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可真少啊。

他死後所經歷的這些,任一樁拿到人前,都一定會被斥為“胡扯”、“異想天開”、“迷信”,死人怎麼會有思考?失去功能的器官怎麼會無緣無故起搏,地下又怎麼會有心跳?你有科學的解釋嗎?有合理的證據支持嗎?

一味地要科學和合理,會錯失多少東西,都覺得死人的世界隻是一抹平躺著的悠長寂靜,誰能相信也會有這麼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牽扯著嘴角想微笑,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嘆息。

說嘆息也不確切,更像是帶著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將蘇醒的呻吟。

秦放還以為自己是聽錯瞭,正想凝神再聽,身後一股巨大的氣流湧來,居然把他連人帶車撞沖到半空,接著轟一聲落在幾米開外。

秦放在車裡撞滾瞭好幾次,眼前金星亂冒,林子裡的夜鳥又是一通撲騰騰亂飛,沖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擊著蕩開,一圈圈向上盤繞著回環,秦放喘著粗氣推開撞壞的車門出來,剛剛站定,忽然意識到什麼,兩腿一癱,又坐到瞭地上。

一個死瞭好幾天的人,居然還能奮力地推開車門站起來,這……這不是詐屍麼?

前方不遠處,立著那根戳透他心臟的尖樁,大概有半米高,周圍的地皮突起裂開,像是剛經歷過一場小的地震,秦放突然感覺緊張,他盯著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極其緩慢的,最表層的細小地塊碎落,尖樁小幅度的左右擺動,有個人從地下坐瞭起來。

相對於“人”,秦放更想稱她是“骷髏”,但也不太確切,確切地說,這就是一具徹頭徹尾的骷髏,區別於一般實驗室的展示骨架,骨頭上有一層人皮包裹,而之所以稱它是“她”,是因為有兩個明顯的女性特征。

第一,她長瞭很長的頭發,長到後腰,盡管那頭發幹枯地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盡管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經血污成黑,邊角破爛著抽瞭絲,但那還是一件高開叉的旗袍。

這樣的旗袍穿在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該是多麼性感,可是如果那高開叉的地方露出來的,是一根覆著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裡默默感嘆瞭一聲醜。

是的,他是死瞭,遭遇瞭極其悲慘的事情,死的不明不白,擔心著安蔓的安危,還因著眼前的一切震驚失措,但他依然還是個男人,死瞭也是個死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劣根性,所以隻要對面是個異性,不管她是一具骨架還是一層皮,他都忍不住點評。

不過,他的註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別的什麼吸引瞭開去。

這個女人的身上一連插瞭三根尖樁,左右肋下是兩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臟的位置是根長的,她掙紮著站起來,單薄的骨架被尖樁帶的搖搖欲墜,而這顯然讓她極其憤怒——她的喉嚨裡發出尖利的聲響,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的頭皮有些發緊,拔出那些尖樁應該是件耗費精力的事——那個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樁之後疲憊地跪倒在地,兩隻手臂撐地,很久都沒有動靜。

秦放忍不住去想這到底是種什麼“生物”。

跟自己一樣,都屬於“詐屍”嗎?死的幾乎隻剩骨頭,應該有些年頭瞭吧?死瞭這麼多年又爬出來,也就在生化危機之類的喪屍電影裡看到過,反正不應該是鬼,傳統說法裡,鬼是沒有實體的……

這麼想著,秦放又看瞭她一眼,月色正好,銀白色的流光傾瀉似的撫過她黑色緞子樣的長發。

慢著慢著,緞子?剛不是還亂蓬蓬的像枯草麼?

秦放看著那個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識到,就在他剛剛晃神的極短時間裡,那個女人拔出瞭體內的尖樁之後,她的外形,發生瞭一些變化。

眼前看到的,是個堪稱驚艷的年輕女人,不過,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麼不管漂亮成什麼樣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屍、不是鬼,難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識覺得,她一定是個很厲害的角色,經歷過非比尋常的死亡,三根尖樁像是一種封印或者鎮守,如果一個人死後都能讓人如此忌憚和大費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而且,她可能生性倨傲並且很難相處,這從她站立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和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幾分端倪。

她看都沒看秦放一眼,視線一直向上打量山壁,山的頂端在高處合圍成一個小小的圓,那個女人冷冷看瞭一會,突然間縱身飛起,像一隻巨大的鳥,瞬間就在秦放的視線裡成瞭愈去愈小的黑點。

秦放倒吸一口涼氣。

她還能飛?要飛去哪?到瞭谷頂就是盤山道,那是真正的人類社會,她會害人嗎?會吃人嗎?會引起社會恐慌嗎……

一連串的疑問還沒有理清,忽然發覺風聲有點不對,秦放下意識偏瞭偏頭,就在這當兒,轟的一聲巨響,那個女人又掉下來瞭。

毫不誇張,結結實實砸下來,泥灰都騰起來瞭,落在身前不遠處,簡直比剛剛車子砸下的聲音還大,直接就把地砸瞭個人形的凹窩,這一下摔的不輕,胳膊什麼的都反折瞭,落地時,能明顯聽到頸骨折斷的聲音,更關鍵的是……她臉著地的。

事後,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瞭這樣的事,他第一反應不是震驚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覺得特別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來。

本來嘛,她范兒擺那麼足,網絡用語是“那麼的高貴冷艷”,一飛沖天,還以為她能登月呢,結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來瞭,而且還是臉著地的,待會抬頭,那臉該摔成平底鍋瞭吧?

特好笑,死瞭這麼多天,可算是找著件樂呵的事情瞭,秦放笑的眼淚都快出來瞭,不過笑著笑著,他就笑不大出來瞭。

那個女人又坐起來瞭,不得不贊嘆她頭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瞭,那張臉居然硬是沒事,她在秦放越來越笑不出來的笑聲中將摔折的胳膊和腿正過來,最後用兩隻手扶住頭,咔嚓一聲,將臉掰正瞭面向秦放。

眼神冷的很,眼睛摻瞭碎鉆一樣亮,秦放讓她看的很不自在,又覺得自己笑的挺不地道,心虛地想把目光移開。

那個女人說話瞭。

“別停啊,繼續笑。”

秦放沒笑瞭,他挺尷尬的,說到底,一個男人那麼婆媽的笑話一個女人,實在不怎麼光彩。

“民國多少年?”

秦放沒聽明白,那個女人也不重復,就那麼看著他,直到他自己反應過來。

“我們不用民國瞭,臺灣……才用民國。”

“日本人在盧溝橋鬧事,是哪一年?”

秦放對民國紀年不清楚,但歷史常識還是懂的:“你說盧溝橋事變?1937年,7月7號。”

“現在是哪一年?”

“2013……還有幾天就過去瞭,你就當2014年吧。”

那個女人不說話瞭,她站起身,眉頭微蹙,好像在想著什麼,秦放像是忽然明白瞭什麼,遲疑著問瞭句:“你是……37年死的?”

那女人沒理他,這要放平時,秦放也不屑於上趕著和她講話,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死後發生的一切太讓人匪夷所思,學校裡沒教過,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種“生物”,這女人死的比他早,沒準是個前輩。

“我叫秦放,前兩天死的……”

一開場就卡瞭殼,接下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死的不久,請多關照?

沒想到的是,他的話居然引起瞭那個女人的興趣:“前兩天死的?”

秦放點瞭點頭。

“怎麼死的?”

秦放大概說瞭一下,她對之前的什麼落崖完全不在意,隻是奇怪地追問:“尖樁刺透瞭心臟嗎?”

秦放隨口應瞭一聲,他急於確認另外一件事:“像我們這樣的人,死瞭以後,都會忽然活過來嗎?還是說有一定的幾率,隻是少數人?我們……是應該躲起來,還是到人群裡去生活?”

那個女人看瞭他一眼,目光有些譏誚,秦放有些不安,還想再說的明白些,那個女人開口瞭。

“誰跟你是‘我們’?”

秦放愣瞭一下:“我們不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你是人,而我……是妖。”

明明都是復活瞭的死人,怎麼她就成瞭妖呢?秦放想不明白,難道是因為她死的久?

那個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瞭一下那根尖樁:“還不懂嗎?”

——“我是妖,因為我被殺死之前就是妖,殺死妖怪很難,但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幹。”

——“我已經死瞭很久,也不可能再活過來。但是很巧,你也死瞭。”

——“尖樁同時刺透瞭我和你的心臟,你的血,沿著尖樁,滴進瞭我的心臟。”

——“所以我活瞭過來,同時,我的一口妖氣,又支撐瞭你的命沒有死絕。”

她心情很好,說到後來居然笑出瞭聲。

“你叫秦放是嗎,你問我我們這樣的人多嗎?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個復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個憑妖氣續命的人。”

妖怪?續命?聽起來像是虛幻世界的話題,秦放愣瞭很久:“復活瞭之後,還跟以前一樣嗎?”

那個女人沒有立刻說話,她仰頭往高處看,秦放聽到她囈語似的聲音:“不一樣瞭,要是從前,我是不會摔下來的……我現在,果然也隻是個半妖。”

過瞭會,她又低頭看秦放:“從現在開始,你聽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為自己是聽錯瞭,他仰臉看她,真是好氣到好笑。

這個女人可真把自己當棵蔥啊,聽你差遣,憑什麼啊。

《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