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時間過的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絨爾甲打聽司藤:樓上長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幹嘛的?她白天晚上門都虛掩著,不管什麼時候打門口過,都能看到她在看電視,這是幾輩子沒看過電視啊?電視就那麼好看?五行裡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沒聽說缺電視啊。

洛絨爾甲覺得這些人挺沒見識的,他說,看電視怎麼瞭,你沒見新聞上報導那些打遊戲的幾天幾夜都不閉眼麼?人傢喜歡看電視,說不定是想上電視呢,說不定她以後就演電視瞭。

打發完他們,洛絨爾甲特意去找瞭一趟司藤,提醒她說姑娘啊你一個人住要當心點啊,賓館裡雖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個客人都是好人啊,萬一有人動壞心呢,晚上睡覺可不能不關門啊,說完瞭又問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瞭就不回來瞭?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經心似的說瞭句:“過兩天就回來瞭。”

又說:“待會再幫忙泡一桶方便面上來吧,這次要海鮮味的。”

當晚又是洛絨爾甲值夜,半夜12點過後聽到門響,有客人進來,走近瞭看著眼熟,忽然想起來,這就是那個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來啦……”

後面的話咽下去瞭,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臉色極其疲憊,眼睛裡佈滿血絲,衣服和臉上都有擦破的痕跡,真像個惶惶不可終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發生什麼事瞭?

“我朋友還在?”

思緒冷不丁被打斷,洛絨爾甲答的有些結巴:“在……在樓上,一直沒出去過。”

“沒給你添什麼麻煩吧?”

“哦呀……不麻煩,”洛絨爾甲趕緊擺手,“漢人姑娘都好說話的很,她喜歡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說也不能老吃,她就又買瞭餅幹。”

說到最後,手向櫃臺指過去,那裡疊著幾袋筒裝餅幹,包裝和“趣多多”類似,仔細一看才知道那牌子叫“趣多少”,山寨的仿制,擱大城市或許無人問津,但在一些偏遠的地方,倒是反常地可以打開市場。

喜歡吃方便面,居然還會買劣質的餅幹,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來是連鮑魚參肚都會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隻用兩個手指去拈,抱著桶面大快朵頤?難以想象。

看來這個洛絨爾甲和司藤之間,倒是有過交流,秦放試探著問瞭句:“她提過我沒有?”

“哦呀,她說你過兩天就回來。”

“過兩天就回來?”

洛絨爾甲沒有註意到秦放突然變得奇怪的語氣和驟然收緊的眸子,隻是拼命點頭:“就是,就是,過兩天就回來。”

過去幾天的經歷,對秦放來講簡直就是噩夢,坐在那輛顛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幾乎比一生流過的都還多,他盡量埋下頭,用那雙爪子一樣的手把外套的立領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從包裡拽出圍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還是害怕,附近也許有一千人一萬人,但隻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見光的死人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著說請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瞭,完全沒註意到秦放的嗓音根本已經沙啞地不像話瞭,點著頭哼著小調緩緩剎車。

秦放盡量自然的下瞭車,車門打開,半山冷冽的風打面,腳踩在地上,骨關節似乎都在支楞著,到底心虛,雖說心裡提醒著自己不要四處亂看,眼睛還是不聽使喚,向著前頭瞥瞭一眼。

車子的後視鏡裡,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著笑著臉色驟變,僵瞭那麼一兩秒,沒命一樣尖叫起來。

不是她膽小,若你看到兩個近乎空曠的深陷孔洞裡活動著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還直勾勾朝你瞪,你也會奔潰的。

秦放腦子頓時就懵瞭,本能地掉頭就跑,身後,旺堆焦急地大聲問著什麼,金珠尖叫瞭幾句,夾雜著幾個發音異常尖利的詞。

森支!森支!

藏語口語裡,“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聽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話。

跑瞭沒多久,身後車聲大作,旺堆開車追瞭上來。

秦放差點就崩潰瞭,要是被旺堆捉到會怎麼樣?會不會被當做怪物送到實驗室刀鋸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過一個彎道時,他翻身從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轉軲轆樣滾瞭十幾個滾摔到下一層山道,山根地枝劃擦到臉都不管不顧,車是繞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徑,眼瞅著是追不上瞭,旺堆停下車子,氣的在山梁上跳著腳破口大罵。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亂說,女人傢眼花瞭瞎嚷嚷罷瞭,青天白日,哪來的鬼呢?他是氣秦放沒給車錢,從囊謙到這,開的這麼累,油也耗瞭不少,頭一次見到這麼明目張膽逃車錢的,漢人太狡猾瞭,心腸太黑瞭!

秦放不敢走大路,隻敢在坡上的林子裡遮遮掩掩地走,偶爾聽到車聲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縮到地裡去,自己都覺得跟山魈野鬼沒什麼區別,傍晚時終於下到山腳,遠眺燈火漸亮的囊謙,突然泄瞭所有的氣。

這一晚,他蜷縮在林子的一處巖塊下頭苦捱,手機還有電,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驚覺2013年已經過去瞭。

所有人都在為過去的一年做總結曬成果,配圖喜氣洋洋,聚會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裝的,所有的熱鬧都像被刀去瞭根,跟他再沒有任何關系,秦放木然的瀏覽,操作時沒留意,在一個朋友的發佈下頭點瞭個贊,那人很快圈他瞭:跟安蔓哪天擺酒啊,年底酒店緊張,要提前訂,別讓哥們去肯德基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這頭看手機屏幕的,已經是個“鬼”瞭麼?

秦放咬著牙攥緊瞭手機,藏區的晚上可真冷啊,風嗖呦嗖呦的像根鞭子,手腳很快就沒瞭知覺,他僵倚石頭發呆,眼角有一道灼熱緩緩流進嘴裡。

秦放愣瞭半天,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流淚瞭。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輩子,記事開始,他就沒流過眼淚,除瞭……陳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算起來也好久瞭吧,是七年還是八年前?

那時候還年輕,陳宛是第一個女朋友,一見鐘情,寵的沒邊沒際,有一次單志剛偷拿瞭老爹在郊外的別墅鑰匙,一群人在別墅聚會,趁著陳宛跟其他女孩兒們在客廳聊天,哥麼們把秦放拉到邊上一通訓斥,無非罵他長女人志氣滅男人威風,拆瞭中國男子漢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輕氣盛,覺得怪沒面子的,昂著脖子來瞭句:“誰說的!老子楷模地能給中國男人代言瞭!”

大傢攛掇:“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你倒是給咱代言一個!”

鬧鬧哄哄,半輪饕餮半輪暢飲,又被拉著打牌,各種貼條懲罰,玩的正嗨時陳宛過來,她喝多瞭酒,頭有些暈,拉著秦放的胳膊嚷嚷著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傢。

陳宛一出現,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著互相使眼色提醒,單看秦放怎麼給男人長臉,秦放臉板下來,口氣挺沖地說瞭陳宛幾句,大意是沒見我這忙著嗎,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嗎雲雲,陳宛是沒被他這麼說過,眼圈紅紅地下樓去瞭,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關中國男人的脊梁骨,還是裝著漫不經心地招呼大傢:來來來,打牌,別掃興。

一眾狐朋狗友怪叫,對秦放大捧特捧,樓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樓下女孩們結伴看恐怖電影尖叫連連,一直到夜深瞭散瞭牌局要走,秦放才發現不見瞭陳宛,一問,女孩兒們都答:不是上樓看你打牌去瞭嗎?

打牌?不是下樓跟你們看電影去瞭嗎?

秦放估摸著陳宛是生氣走瞭,改天難免要唱一出負荊請罪,也沒怎麼放在心上,道別之後,才剛出別墅大門,突然聽到別墅另一邊傳來慘叫。

有個走在後頭的女孩發現遊泳池裡趴著什麼,好奇地俯身去看,順手撳開瞭泳池邊上的燈,隻一眼,嚇的幾不曾魂飛魄散

那是溺死在遊泳池裡的陳宛。

警方後來調查過,結論是酒後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聽來,這個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滅她,那天別墅裡那麼一大幫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電影,鬧哄哄形同市肆牌樓,沒有人聽到她的呼救。

據說人從溺水到死亡,隻需要4-6分鐘,那短短的幾百秒,陳宛該是多麼絕望?

秦放跪在水池邊上哭啞瞭嗓子,單志剛他們拉都拉不起來,後來陳宛的父親來瞭,左右開弓扇瞭他十來個耳光之後被朋友們拉開,秦放搖搖晃晃站起來,鼻血糊瞭整個下巴,血滴進遊泳池裡迤邐著蘊開,居然絢麗地像是開花。

很久沒有想起過陳宛瞭,還以為是時間的流逝削淺瞭痛,這時才知道,有些事情永遠不會翻過去,它平時靜靜躺著,隻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冷笑著舒展腰身。

關於陳宛記憶的沉渣泛起讓時間突然就失去瞭意義,秦放蜷縮在林子裡呆呆看太陽升起又升起,直到身體給瞭他另一重更加難以忍受的折磨。

饑餓。

有人可能不認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認為這麼說太俗不文藝,但無可否認人本來就是生理動物,那些嚷嚷著精神折磨更難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飽瞭飯的,餓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也有,但是歷史這漫漫長河的,不也隻撲騰撲騰遊出瞭倆嘛。

秦放忍著饑餓往囊謙的方向走,道路兩旁漸漸有瞭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緊張,低著頭在一傢餐館外頭買包子,正等著店主裝袋,邊上有個人突然吼瞭聲:“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張皇如秦放,第一反應就是:又出漏子瞭?

秦放全身的神經陡然縮緊,顧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誰,猛地轉身就跑,慌不擇路,迎面撞翻一輛過來的手推車,整個人栽倒在地,車主著急去拽他肩膀,一個滑手,把他蒙住臉的圍巾給扯瞭下來。

陽光照到臉上,秦放覺得自己全完瞭,他瘋瞭一樣滾在地上歇斯底裡地叫,兩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臉,好多人圍成瞭圈看他,小聲議論著說這個人有毛病麼,羊癲瘋發作瞭?

秦放著才意識到事情可能又有瞭變化,他急急脫下手套,看到自己與常人無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臉,皮膚、有彈性的肌肉、骨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變回來瞭,是因為回瞭囊謙嗎?

秦放做瞭個嘗試,他買瞭面鏡子,選瞭個與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著離開囊謙,走一段就掏出鏡子,看自己的臉。

原來,變化是一步一步發生的。

從最開始的一切如常,到臉色慢慢晦暗,皮膚失去光澤,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痙攣,屍斑,血肉萎縮,形同骨架……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遠,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緊,一口氣怎麼也上不上來。

秦放站在那個臨界點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學時學過的圓規,自己現在真是像極瞭被圈在圓規畫下的圓裡,東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遠也走不出那道弧線。

笑完瞭回頭去看,遠遠的山線那頭,囊謙縣城的建築輪廓若隱若現,不過他知道,圓心不是囊謙。

是司藤。

《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