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妖怪,顏福瑞覺得,大概是沒有的吧,不過這話,隻能腦子裡頭想想,決不能說出來,說出來瞭,就是大大地對不起師父丘山道長。
顏福瑞記事的時候,丘山道長已經很老瞭,頭發胡子灰白,佝僂著背,整天都在咳嗽,隔三岔五還要被拉出去批鬥,革命小將攥著鞋底扇他的頭和臉,臉紅脖子粗地吼他:“封建迷信!你敢說你收過妖怪!隻有我們偉大的舵手毛主席,才能蕩平一切妖魔鬼怪!你收過妖怪,你就是反對人民反對毛主席……”
然後就是大太陽底下罰站,拿著掃帚掃街,身子越來越不好,成宿翻來覆去睡不著,顏福瑞那時候比瓦房還小,卻被環境逼的老成,一邊給丘山捶背一邊說:“師父,你就不能說你從來沒收過妖怪嗎?”
再後來,丘山有瞭入暮的光景,哆哆嗦嗦行動不便,顏福瑞連飯都沒得吃,小小年紀上街討飯,多數是要不著的,有一次餓狠瞭,抓瞭人傢的饅頭就跑,被攆上瞭一頓臭揍,哭的撕心裂肺回傢,還把手裡攥著的半拉饅頭給瞭丘山,丘山胡子哆嗦著,紅著眼圈嘆氣,末瞭讓顏福瑞幫他寄瞭封信出去。
那之後等瞭大概十多天,來瞭個黃婆婆,別看年紀大,腿腳特靈便,精神也足,後來顏福瑞回想,這位黃婆婆應該就是那種所謂“練過的”,她帶瞭饃饃咸菜還有糧票油票,跟丘山道長聊瞭很久,顏福瑞啃著饃饃在門口玩沙子,依稀聽到黃婆婆嘆氣說:“早前不管和尚道士基督徒,日子都不好過,不過慢慢好起來瞭,天師你養好身子骨,保不準過兩年,國傢還為你蓋個天皇閣。”
丘山道長呵呵笑瞭兩聲說:“老瞭,不中用瞭。”
黃婆婆說:“可別這麼說,將來再有妖怪禍害,還得仰仗天師呢。”
顏福瑞記得丘山道長當時沉默瞭很久很久,末瞭說瞭句:“這世上能成精變怪的妖怪本來就寥寥無幾,司藤之後,也不會有什麼成氣候的瞭。”
這是顏福瑞這輩子第一次聽到司藤的名字,那時候他小,不以為這是個人名,後來黃婆婆走的時候,又跟丘山提瞭一次,或許是黃婆婆那時的面色太過凝重,當時的場景,顏福瑞記憶極其深刻。
那天下著小雨,乳白色的霧氣罩滿瞭整個山頭,山道上那時還沒鋪青石板,走不瞭幾步就泥濘不堪,黃婆婆心事重重,到山腳時,忽然轉身看著丘山,說瞭以下一段話。
“天師啊,按理我不該懷疑,但你也知道,司藤跟別的妖怪不同,當年她的屍骨始終燒不化,我一直心裡不安。加上她臨死前說的那八個字……”
丘山沒有說話,甚至沒有看黃婆婆,拄著拐杖的結皮老手微微發顫。
“她說她從無敗績,誓出如山,這麼些年,我多少次夢見她的臉,那種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瞭。天師不覺得奇怪嗎,那時候她明明必死無疑,明明已經敗在天師手上瞭,為什麼還要說那種話?”
當時丘山道長回瞭什麼,顏福瑞完全沒印象瞭,他隻記得草叢裡忽然蹦出隻蚱蜢,一跳一跳的,他急著去追,一直追到林子深處,揪著蚱蜢的翅膀跑回來的時候,黃婆婆已經走的連背影都看不見瞭。
一晃幾十年,這段早年記憶早已忘的不知道哪裡去瞭,直到那天晚上,在崩塌的小廟廢墟中撿起那本老舊的線裝書,借著月色遲疑翻開,幾行字赫然映入眼簾。
“司藤,1910年精變於西南……”
平靜的日子隻過瞭三天。
第四天頭上,顏福瑞被晨練者的嘈雜聲吵醒,青城山號稱天然大氧吧,晨練者一直挺多,但顏福瑞的住處不是景區,平時極少有人經過,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人聲鼎沸的情形,他縮在被窩裡聽瞭一會,發覺還有類似手機相機拍照的咔嚓聲,納悶之下,終於還是睡眼惺忪地套上衣服出來,開門時眼前迷糊著,腳一抬就絆瞭個跟頭,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有人好心提醒:“悠著點,這地上難走呢。”
顏福瑞徹底清醒瞭,他趴在地上,周圍愈發熱鬧喜慶,隻有他一個人緊張到冷汗涔涔。
是藤,藤條。
滿地藤根藤莖,盤根錯節如群蛇抽伸,有些足有酒盅粗,有些又隻有參須那麼細,每一根都向外圍延展,觸及到樹木就如同找到瞭攀附,一圈一圈盤繞而上,到樹頂時長滿白色藤花的莖條集體倒掛,真如高處掛下的參天花簾,又像是以地面為中心開出的巨大花冠,蔚為壯觀,難怪這麼多人駐足觀望。
顏福瑞的心跳的厲害,再看地上的藤條,忽然覺得每一根都似有生命一般蠕蠕而動,嚇的全身汗毛倒豎,尖叫一聲躥瞭開去,大傢又是一陣哄笑,有幾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已經拈著垂下的花莖討論開瞭。
——“這應該是棕櫚科,單子葉,是藤吧?”
——“是像藤,白藤。但是白藤多產熱帶,不耐寒,沒聽說青城山有啊。”
——“前兩天長瞭沒?這應該是新物種,加瞭化學肥料吧,你看看這長的,這得保護起來,一大景觀啊。”
……
更多人是對什麼植物綱目一竅不通,隻是咔嚓咔嚓拍照,比個“耶”的造型,又轉個角度自拍,不時感嘆:“好美啊,太漂亮瞭。”
……
圍觀的人群接近中午才陸續散去,白藤抽長不比恐龍重生,雖然有好事者給林業局去瞭電話,但主管部門回瞭句“會持續關註”之後就沒瞭後續,顏福瑞從恍惚間醒過神來的時候,隻剩瞭驚喜的瓦房在地上的藤索之間蹦來跳去,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把兩根垂下的莖條末端打結做瞭個簡易秋千,屁股壓上去蕩來蕩去歡樂無比。
顏福瑞回到房裡,哆嗦著從枕頭底下摸出瞭新買的那把菜刀,銀白的刀身模糊地映出他煞白驚懼的臉:這鋪天蓋地的白藤,到底是從什麼地方長出來的?
他走到藤根盤結最繁復的地方,哆哆嗦嗦舉起瞭刀。
單志剛的電話過來瞭,秦放說瞭句:“你等一下,我找個安靜的地方接。”
好像沒什麼安靜的地方,門一打開就是熱鬧的夜市小街,烤羊肉串的、賣麻辣燙的、兔頭兔丁、冒菜春卷,辛辣咸香,每一道味都無所不用其極,茶館裡嘟嘟嘟翻著熱水,棋牌室裡嘩啦啦牌陣對峙,攤頭排隊的,三兩句就拉起瞭龍門陣,哈哈哈笑的好不愜意,古人說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多少是有幾分道理。
秦放一直走瞭兩條街才找到個相對僻靜的小公園,他在長凳上坐下,對著手機喂瞭兩聲:“你說。”
單志剛遲疑瞭一下:“秦放,你得有心理準備啊。”
“說吧。”
單志剛清瞭清嗓子,似乎有點無從說起:“秦放,好端端的要查安蔓,她是不是做瞭什麼對不住你的事兒?”
秦放沒吭聲,單志剛在那頭嘆氣,從小跟秦放玩到大,多少瞭解他的脾氣,知道再問下去也是白搭:“信息量挺大的,兄弟你可得穩住瞭——我去杭大打聽瞭,那個系,沒有一個叫安蔓的畢業生,連姓安的都沒有,也就是說,她對你說的學校學歷都是假的。”
“她那些朋友,平時玩的都不錯,仔細一問,都是才認識瞭一兩年的,安蔓身邊,沒有知道她以前事情的老朋友。”
“還有你說的安蔓父母的號碼,我專程為這事跑瞭一趟麗縣,確實有那個電話固話,也確實有這麼一對老夫妻,但是我先向鄰居打聽瞭,這對夫妻沒有女兒,隻有個兒子。我也登門去問瞭,老兩口先是抵死不認,後來我砸瞭錢,他們才說實話,原來他們也是拿錢辦事的,平時接個電話裝裝樣子,關鍵時候充門面接待女婿上門。”
“先就查到這麼多瞭,歸結一句話,安蔓在杭州之前的經歷,完全是空白,都是她編著造著來的。我托麗縣的朋友繼續打聽,除非她老傢在麗縣也是假的,否則那麼大點縣城,哪怕拿著照片挨傢挨戶去問呢,我也能起出她的底來,你放心就是。”
單志剛義憤填膺的,覺著自個兄弟被來路不明的女人給耍瞭,想不到這種街邊小報上的騙子行徑能發生到自己身邊,話裡話外就特憤恨:“特麼的我就說,娶妻娶賢,找女朋友一定要背景幹凈知根知底,這種抽撲克牌抽來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秦放握著手機苦笑,笑著笑著就再也笑不出來瞭,掛之前說瞭句:“那你費心,再聯系。”
他坐瞭很久才起身沿著原路返回,神思恍惚地穿過小街,經過一個個人頭攢動的攤頭,耳畔那麼吵,他卻什麼都聽不進去。
他想起和安蔓初見的那個晚上,和朋友們在酒吧玩真心話大冒險,中招的他接受懲罰,一臉壞笑的朋友拿出一疊撲克牌:“秦放,來,抽。”
他那時也喝多瞭,大笑著抽瞭一張,紅心七。
朋友們嗷嗷怪叫說,秦放,紅心代表愛情,請註意,此刻開始,第七個進酒吧的美女,你要主動朝她要電話號碼,爭取跟她約會至少兩次!
後來跟安蔓修成正果,發微信朋友圈告訴大傢兩人準備訂婚,底下贊嘆聲一片,秦放記得單志剛還留言說:這可是紅心七引發的愛情故事啊,命中註定啊,誰知道秦放那一抽,就抽瞭個準老婆回來啊。
今天他憤憤地說,特麼這種撲克牌抽回來的,果然是靠不住的。
此一時彼一時,沒有誰跟誰生來就知根知底,路途中邂逅的兩個人,想要坦誠相對,想要完全瞭解,怎麼就這麼難?
秦放緩緩推開瞭門。
幽黃色的昏暗燈光,狹小逼仄的空間,皮尺、粉筆、堆滿瞭絲綢佈頭的桌案,有一面墻,專門辟出瞭掛放做好的絲綢旗袍,用的面料都極精,燈光下泛著柔滑色澤,各色提花,鳳尾碎菊琵琶白蝶虞美人,彎彎繞繞,都像是美人眼波,賽著勁的柔軟妖嬈。
秦放怎麼也沒想到,千裡迢迢入蜀,司藤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做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