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司藤一覺睡到臨近中午才醒,起身時感覺已經舒服多瞭,不似昨夜那麼難捱,但脖子肩胛關節處還是酸痛的厲害,她活動著脖頸打開門,客棧裡靜悄悄的,秦放和顏福瑞都不在,隻有店主人捧著盛瞭臘肉白飯的碗蹲在院子裡吃午飯,見她出來,忙笑著向她捧瞭下碗,那意思是:“吃嗎?”

司藤還沒來得及說話,外頭忽然傳來嘈雜的人聲,有個當地人打扮的小夥子進來,用方言急吼吼向著店主說瞭兩句之後拔腿就跑,司藤聽不懂,問老板:“怎麼瞭?”

老板解釋說,有輛車在山那頭出瞭車禍瞭,車撞變形,窗門都卡住,這裡離縣城好遠,救護車一時半會過不來,所以回來通知寨子裡的壯勞力自發帶上傢夥去幫忙,連治跌打骨傷的苗醫都被叫過去瞭。

小地方就是這點不好,出瞭什麼事救援不及時,隻能靠當地人群策群力,司藤百無聊賴的,沒那個熱情去助人為樂,索性回屋裡看電視。

看到一半,樓梯上響起瞭腳步聲,司藤還以為是秦放,進來之後才發現是顏福瑞。

顏福瑞挺驚訝的樣子:“秦放不在嗎?”

真奇怪,秦放一定要在嗎,還不準人傢有個私人空間什麼的瞭?司藤盯著電視頻幕,漫不經心回瞭句:“出去玩兒去瞭吧。”

顏福瑞更奇怪瞭:“他說有要事要通知你啊。”

司藤的目光終於從電視上挪開瞭:“要事?他能有什麼要事?”

顏福瑞趕緊把一早遇到蒼鴻觀主的事講瞭一遍:“蒼鴻觀主提醒司藤小姐提防那個央波,說他很不對勁。秦放聽瞭之後就急著回來告訴你,怎麼到現在都不見人呢,會不會……出事瞭?”

司藤覺得,秦放應該是出事瞭,不過她也並不怎麼著急:反正一命同源,她不死的話,秦放也不會死,既然死不瞭,就稱不上什麼大事。

如果央波真的綁架瞭秦放,末瞭總是要來找她的吧,耐心等著好瞭,她連沈銀燈都不怕,會怕這麼一個不入流的小角色?

當然瞭,顏福瑞理解不瞭這種淡定,三催四請之後生瞭氣,自己跑出去找瞭,臨走前還嘟嚷瞭一番,大意是:司藤小姐怎麼這樣呢,秦放好歹也是一直跟著你的,太沒人情味瞭!

擱著從前,有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她能抽得他找不著北,不過現在,聽顏福瑞嘟哩嘟嚷的,倒覺得這個人挺有意思挺憨直的。

不止顏福瑞,秦放也同樣,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是這樣的性格,也不希望自己是這樣的性格,但是坦白說,她挺喜歡的:和這兩個人相處不累,他們沒那麼多彎彎道道,有時候,情緒都寫在臉上:司藤小姐,你怎麼這樣呢?

試想想,如果身邊跟著的是另一個自己,或者另一個沈銀燈,這白天黑夜,明裡暗裡,猜忌算計的,該有多累?

正想著,顏福瑞高八度的聲音配合著蹬蹬磴的樓梯聲一起響起:“司藤小姐,不好啦……”

顏福瑞沿著秦放可能會走的路仔細查瞭好幾遍,在一個岔路口的石板上發現瞭血,邊上的泥地還有拖拽的痕跡。

他非常篤定是央波揣著木棍躲在墻後,趁秦放不備砸暈瞭他,推理完瞭之後說,司藤小姐,你快想個辦法啊。

又說:“司藤小姐,你是妖怪,你快開天眼,看看秦放在哪啊。”

特麼的還開天眼,這顏福瑞是西遊記看多瞭吧,司藤沒好氣:“我不知道他在哪。”

“你是妖怪啊!”

妖怪怎麼瞭,司藤氣極反笑:“要是什麼人不見瞭我都知道在哪,我就不是妖怪,是國寶。什麼大小逃犯失蹤人口我都能找到,我一個人頂一個公安部瞭。”

顏福瑞沒大聽懂,但是也知道她是不高興瞭,訥訥住瞭嘴,頓瞭頓聽到司藤說:“大事應該是不會有的,不過挨打挨揍就保不準瞭。”

顏福瑞插嘴:“已經挨瞭打瞭,都流血瞭。”

司藤說:“再等等吧,到瞭晚上如果還沒消息,我自己出去找,白天運妖力的話,會嚇到很多人,反而麻煩。”

顏福瑞的眼睛裡露出艷羨的光來,眼前似乎出現瞭司藤駕著雲頭在苗寨上空飛來飛去,眼神猶如x光在每間屋子嗖嗖嗖掃射搜尋秦放的場景。

有妖力就是好啊。

不過這場景他終究是沒有見到,晚飯時分,兩個入山打雀的獵戶扶著秦放回來瞭,說是在半山一個屋子邊上發現他的,那時候他手腳被捆,爬在門外,臉色黑紫,好像是誤食瞭毒蘑菇的樣子,兩人趕緊用土法給他灌腸,總算是揀回瞭一條命。

真是奇怪,這央波綁架瞭秦放,要殺要砍的隨便,給人喂什麼蘑菇嘛,顏福瑞納悶的不行。

那兩個獵戶離開的時候,顏福瑞看到店老板追上去問:“是不是那兩個逃犯啊?今兒挨傢挨戶都通知瞭,說是晚上鎖好門,要小心。”

逃犯?這又是什麼情況?

顏福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店主解釋說,中午的時候有輛車出車禍,叫寨子裡的兩個人發現瞭,其中一個就在那守著,讓另一個回寨子找人幫忙,誰知道一群人趕過去瞭才發現,守著的那個人被打昏在地,車裡的兩個人都不見瞭,這事挺嚴重的,他們已經往鄉裡縣裡報上去瞭。

有人猜說,這兩個人很可能是犯瞭案子在身上的,或者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所以受傷之後寧願逃跑也不願意被送院救治或者登記身份——雖然隻是猜測,但小心點總沒錯的,所以整個寨子裡都已經通知下去瞭。

從秦放口中,司藤得知瞭整個事件的始末。

沈銀燈在死後還能設法安排窺探秦放的記憶,確實在司藤的意料之外,事情比想像的要棘手一些,司藤沉吟著沒有說話,秦放內疚極瞭,說:“都怪我意志不堅定。”

他臉色蒼白著,身上沾瞭好多血跡,在地上爬瞭那麼一程,身上全是灰泥,何其狼狽的,卻小孩子一樣愧疚地說:“都怪我意志不堅定。”

司藤笑瞭笑,拿毛巾在臉盆裡擰瞭,遞給秦放示意他擦把臉:“沈銀燈畢竟是妖,妖術又不是嚴刑拷打,光靠意志堅定就能撐過去的。”

她要是像從前那樣,罵他“智商短板”或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秦放隻怕還更好受些,忽然這樣大度寬和,秦放都有些不適應瞭:“那……會很麻煩嗎?”

司藤淡淡笑瞭笑:“不麻煩。”

——“沈銀燈的確為自己安排瞭後路,但安排倉促,操作拙劣。那個銀首飾盒子打開時還有殘存的怪異味道,我猜第一次打開時有瘴毒,用來迷幻和控制央波,但她分量沒有算好,高估瞭人對瘴毒的承受程度,以至於央波吸入之後,有些瘋瘋癲癲,雖然還照著她的要求行事,但是顧前不顧後,破綻百出。”

秦放回想央波的所作所為,的確是丟三落四,窺探到他的記憶之後哈哈大笑拔腿就跑,甚至沒想過把他重新關起來鎖好。

——“你算一算,從我復活到現在,我花瞭多少日子,多少精力,才重新得回妖力。”

——“她沈銀燈即便用同樣的方法復活,也不可能得回妖力。他們如果躲在附近,我會用妖力去找,如果想逃出苗寨,四面八方,天上地下,哪條路我都會封死。復活瞭有什麼用,後路沒有想好,活過來也不過是多死一次罷瞭。”

秦放愣愣聽著,居然無言以對,末瞭嘆瞭口氣:“聽你這麼說,我忍不住都要覺得沈銀燈可憐瞭,機關算盡,都沒能從你掌心翻出去。”

司藤也有些感慨:“是她是運氣不好,其實在青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如果她就對我下手,我早就死瞭。”

何止是在青城,直到黑背山對陣之前,任何時刻,隻要沈銀燈敢下那個狠心出手,司藤都必死無疑。

司藤一路險棋,步步驚心,居然最終問鼎棋局,也不能不佩服她那句,富貴險中求。

留顏福瑞看護秦放,司藤獨自上瞭黑背山。

這一晚沒有月亮,雲氣在山頭翻滾,四下死寂,風吹過時樹動葉搖,嚶嚶嚶像是有鬼夜哭,洞口隱隱流動著若有若無的腥臭之氣,赤傘經營千年,從來沒有想過會全盤崩在她的手上吧。

她讀書時,看瞭許許多多故事,朝代興替,兄弟鬩墻,後宮爭鬥,陰謀設計,反復問自己,要做個好人呢,還是壞人?

後來覺得自己是想的太多瞭,她根本連個人也算不上,撇開道德認知,隻有利益權衡,選哪條路,都隻不過為趨利避害活的更久而已。

她緩步進洞。

不需要光,妖力助她雙目視物,越往裡走,腥臭之氣越盛,巨大的毒蠅傘已經開始萎縮腐爛,探身下望,可以看到潘祈年道長的屍身,面朝下戳在尖利的石峰之上,血跡道道下流,已然紫黑。

司藤長嘆一口氣,右手微舉,洞底驟然起火,嗶嗶剝剝,黑煙繚繚,她轉身繼續往內洞走,細細的鞋跟踩在石地之上,聲響異乎尋常的明顯。

再然後,她的步聲猝然停止。

她看到瞭沈銀燈和央波。

沈銀燈的屍身平躺,三根尖樁分別自心口和左右肋下透體而出,尖樁的上方插在俯身向下的央波身上,同樣是心口和左右肋下,分毫不差。

尖樁已經被鮮血浸濕瞭,兩人身周地下浸瞭好大一灘,司藤站瞭一會之後,緩步走到他們身邊。

央波的左手兀自捏著那個秦放提過的銀首飾盒,右手緊緊握著沈銀燈骷髏般的手爪,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

不需要她再去搜尋或者封路,沈銀燈根本沒有復活。

司藤站瞭很久,臉上漸漸籠上戾氣,頓瞭頓轉身就走,走瞭不到兩三步,沈銀燈和央波的屍身開始著火,火勢好大,瞬間不分彼此,隻剩瞭一個巨大焰球。

山洞開始撼動搖晃,石塊不斷落在一步一步往外走的司藤身邊,直到她出到洞外,洞裡才轟隆隆一陣巨大轟鳴,煙塵騰起,洞口坍塌至完全不見。

沈銀燈為什麼沒能復活?

那時候,她在囊謙崖底復生,自己都好生詫異,在她的認知裡,死瞭就是死瞭,從來就沒有復活過的妖怪,赤傘百年後妖蹤再現,並非死而復生,隻不過因為當年根本沒被殺死。

她追問秦放前因後果,一度覺得,或許隻是陰差陽錯,讓她偶然間得知瞭妖怪復生的秘密:原來人心之血滴入妖心,是可以促成妖怪復活的。

直到今日,她才驚覺,自己可能忽略瞭一件事。

或許復活的關鍵並不在於人的血,而是在於,那是……秦放的血。

時近午夜,司藤回到苗寨,木制的寨門在半空中劃割出巨大的圓弧,幾乎沒有亮燈的人傢瞭,整個苗寨和整座山,都安靜地像是幾乎不存在。

拾級而上,鞋跟叩著條石,發出蹬蹬蹬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傳出去很遠很遠。

身後忽然吱呀一聲輕響,司藤眼神一凜,瞬間回頭,厲聲喝瞭句:“誰?”

《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