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傢住的,即便不是富人區,也應該是高檔地段瞭——一大早,修剪花草的工人就持著刀剪修具過來“保持小區公共地段花木的文藝和造型”,咔嚓咔嚓,修修剪剪,到秦放傢花圃後頭時,忽然覺得有一小塊地顏色有些松散,好像還……動瞭一下。
修剪工趕緊揉瞭揉眼睛,又湊到鐵柵欄邊上細看,心理準備沒做足,被地下忽然坐起來的一個長發女人嚇的“媽呀”一聲,一屁股就坐倒瞭。
世態炎涼皆因臉,如果長發拂開下的臉猙獰恐怖,初升的太陽下上演的,應該就是一出恐怖片,但不是,人傢長的特美,眼眸帶笑,嫵媚之極的,神色不慌不忙,伸手就把頭發上的土塊給拂瞭,還跟他打招呼:“早啊。”
早……早啊……
修剪工開始覺得,這事兒跟什麼犯罪大抵是沒關系的,但還是關切的磕磕絆絆地問瞭句:“小……小姐,你沒事兒吧?”
司藤嫣然一笑:“沒事,鬧著玩兒呢。”
起身的時候皺瞭皺眉頭,伸手扶瞭下腰,踮著腳進屋,赤著一雙腳,雪白雪白的。
當日的工作完成之後,修剪工感慨萬千的跟小區保安嘮嗑,把早上發生的事當八卦講,小區保安對司藤有印象,連連點頭:“對的對的,很漂亮的,穿旗袍,那戶的男人帶回來的,有錢的單身男人,你懂的。”
修剪工一臉的艷羨和憤憤不平:“有錢人,就喜歡玩花樣。我以前聽說……”
說到這,忽然壓低聲音,似乎也知道這話題不登大雅之堂:“我以前聽說,他們都玩綁起來啊,水裡啊,還要穿制服啊……原來現在開始流行埋起來……泥巴畢竟臟啊……”
說完瞭,沉默良久,盯著手裡的刀剪修具感嘆:“有錢真好啊,一定要有錢!”
小區保安也覺得非常勵志:“是的,一定要有錢!”
顏福瑞被司藤一個電話緊急召回瞭杭州,秦放傢裡。
他給司藤匯報這兩天的“走訪”進展,司藤靜靜聽著,不露聲色的,即便聽到“白英”這個名字也沒有大的神色改變,偶爾幾次蹙眉,都是拿手去揉腰側。
顏福瑞納悶的很,到底老實巴交藏不住話,忍不住問:“司藤小姐是不是腰疼啊?”
司藤嗯瞭一聲:“讓人拿鐵鍁鏟的。”
這還得瞭,顏福瑞大吃一驚:“誰啊?”
“死人。”
死人?顏福瑞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生化危機裡的活死人,腦補瞭一下僵屍慢慢吞吞拿著鐵鍁追司藤的場景,覺得太過荒誕——接著就反應過來:敢對司藤小姐動手,應該是已經被她給殺瞭,或者快被殺瞭。
心中頓時一緊,這些日子,大概是跟司藤相處多瞭,很多時候都不覺得她是個妖怪,現在陡然反應過來:妖怪畢竟還是妖怪,害起人來,傢常便飯的。
於是不自在起來,總覺得周身冷颼颼的,四下張望一回,想尋回點同類的安全感:“秦放呢?出去瞭?”
“被綁架瞭。”
“哈?”
顏福瑞的嘴巴登時張的瓢大,司藤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張瓢,吩咐他:“準備一下,我們馬上去囊謙。”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不是所有顏福瑞都是秦放。
首先,顏福瑞不知道“囊謙”是什麼,司藤耐著性子告訴他“是青海的一個地方”,顏福瑞地理不好,此前從未出過四川地界,撓著腦袋去搜地圖:“青海……在四川上面還是下面還是旁邊啊?”
其次,他買的是火車票。
站在扛著大包小包扁擔籮筐的火車站長隊之中,腰側隱隱作痛,滿耳聒噪,司藤的臉色已經很不好看瞭,偏偏顏福瑞還要絮絮叨叨解釋:“秦放有錢啊,他當然能買飛機票,上次從貴州來杭州,我的機票錢還是他出的。但是我沒什麼錢啊司藤小姐,他是開公司的我是賣串串香的,大傢境界不一樣,又這麼久沒出攤瞭,要省著點花……”
再次,這票,還是坐票。
車廂裡沉悶擁擠,過道裡站滿瞭人,有人嘎嘣嘎嘣吃東西,有人吆五喝六打牌,有人往死裡抽熊孩子,有人不知道為瞭什麼起瞭摩擦嘴裡頭罵罵咧咧臟字不斷,司藤覺得連腿都伸不直,因為坐在對面的人行李帶的太多,隻能把箱子往行李座底下塞:“小姐,你腿讓一讓,請再讓一讓……”
還有些眼皮淺的長舌女人,在不遠處指指點點她,聲音壓的小,她卻能聽的清楚:
——長的好看,都化妝畫的,卸瞭妝嚇死人的……
——衣服一看就假的,貂皮?狗皮吧,真穿貂皮的人會坐火車,還硬座?太虛榮瞭。
……
妖力損虧,不能隔空抽她們一個嘴巴子,虎落平陽時絕不叫喚,還是眼不見為凈的好,司藤閉上眼睛小憩,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上次和秦放從黔東南回來時的場景。
那時候的機艙,悄悄靜靜,偶爾能聽見空姐低聲的問詢,不知道是不是暖氣開的不足,她手足冰冷,秦放脫下外套,輕輕給她蓋上……
秦放的確是個會照顧人的人,相比之下,顏福瑞……
司藤恨恨睜開眼睛看顏福瑞,他正盯著靠窗桌上剛泡上的泡面:這是他剛剛好不容易穿越過道的人山人海,在自動開水器那兒接瞭水泡上的,壓上泡三分鐘之後就能吃瞭……
目光炯炯,盯的那麼死緊死緊,就跟下一秒就會有人來搶似的……
唉,以前也沒覺得秦放多麼好,有顏福瑞一襯托,簡直是像個寶。
兩天一夜的車程,司藤大多數時候都在休息,隻跟顏福瑞有過兩次簡短的交談,還都是顏福瑞怕她悶,挖空心思要跟她說話的。
第一次顏福瑞問她:“司藤小姐,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啊。”
打算?她打算以後永遠都不跟顏福瑞一起出來旅行瞭,算嗎?
她沒回答,反問他:“你呢,什麼打算?”
顏福瑞說:“我想去做慈善。”
他說的分外動情:“這世上,有好多像我們瓦房一樣的孩子,無父無母的,可憐啊。我想收養他們,供他們吃穿,送他們上學,當初,我是想送瓦房上學念書來著……”
聽明白瞭,這是要化小愛為大愛,把對瓦房的遺憾彌補到相同命運的孩子身上。
司藤問他:“你有錢嗎?”
他順口答,沒有,就跟做慈善這事隻用走心,不用走人民幣似的。
司藤哦瞭一聲,沉默良久之後,點評瞭一句:“那你還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第二次,他問:“司藤小姐,我師父丘山……當年真的很厲害嗎?你不要介意,我記事的時候,他已經很老很老瞭,又病的很厲害,有時候,飯都沒得吃,要靠我出去討……唉,我那時一直覺得我師父……挺可憐的。”
可憐?丘山居然也有過堪稱“可憐”的光景嗎?
司藤想像不出那種場景,她隻知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現在的道門,跟當年的道門,簡直像是來自不同的兩個世界。
於她,當年的道門像是噩夢,逼得自己戰戰兢兢躲躲藏藏,不止一次想過,如果一覺醒來,這世上再也沒有道士該有多好啊,真是讓她付出什麼代價都願意的。
現在的道門呢?
時間改變瞭一切,七十七年,對人來說,紅顏白發,鬥轉星移,對妖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
誰能想到現在是這種情形呢?如果當年就能預知,她絕不會跟丘山鬧翻,她會蓄意蟄伏,熬到這群死敵都化成瞭白骨,熬過這七十七年再出山。
當然,“如果”的事情多想無益,老天待她畢竟不薄,死而復生這種事,不是每個妖怪都有機會的。
希望囊謙,可以解開她心裡的謎團。
想到囊謙,司藤忍不住眉頭皺起。
也不知道,秦放……現在怎麼樣瞭。
周萬東對賈桂芝極其惱火,卻又無計可施。
無怪乎老話說,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賬,賈桂芝這個女人,看上去木頭訥腦的,居然還擺瞭他一道:去囊謙?她從前可從來沒提過要去囊謙啊。
她甚至背著他安排好瞭一切,一輛打著慈善捐贈旗號的小貨車,車身上油漆刷瞭什麼愛心基金會的標識,反正中國的基金會慈善組織多如牛毛,似是而非的冒仿也不會真的有人去計較,除瞭秦放,裝著趙江龍屍體的冰櫃也被搬進小貨車的最裡,外頭塞滿瞭“捐贈物資”,她對周萬東說:“好在現在天氣還冷,冰櫃裡不少冰塊,還能撐個一兩天,我們抓緊趕路,沒什麼關系。”
趕路?這將是一趟多麼詭異的旅程?身邊坐著一個殺不死的沉默寡言的女人,車廂裡是一具凍在冰櫃裡的屍體,還有一個綁架來的活人……
事情在向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有好幾次,直覺都在提醒他就此收手,但是,功敗垂成,實在舍不得那顆九眼天珠……
是的,九眼天珠,賈桂芝似乎也看出瞭他的遲疑,又拿那顆九眼天珠說事瞭:“走吧,這事做完之後,珠子也就歸你瞭,不走的話,你永遠拿不到珠子的。”
是的,不走的話,永遠拿不到珠子,畢竟,他殺不死她。
周萬東好不甘心,又不想言聽計從,恨恨說瞭句:“誰都知道,九眼天珠很值錢,趙江龍當時費盡心思想吞這顆珠子。你是他老婆,我怎麼知道你對這顆珠子有沒有想法?如果你心懷鬼胎……老子可不想忙到最後,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錢,錢,錢,就知道錢,賈桂芝輕蔑地看瞭一眼周萬東:“上車吧,路上,我給你講講,我為什麼不稀罕這顆珠子。”
出發之前,周萬東謹慎地剃掉瞭那一臉很有辨識度的絡腮胡子,又再次檢查瞭後車廂的情況,開動車子的時候,跟賈桂芝說瞭句:“這秦放還挺認命,不吵不鬧的。”
賈桂芝沒理他,或許是因為街頭正好停著一輛警車,或許是因為沒通過收費站之前,心裡一直緊張,直到出城之後,她才接瞭周萬東的話茬:“你不是用膠帶封瞭他的嘴嗎,他還怎麼吵鬧?”
女人就是蠢笨,他說的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吵鬧,他的意思是,秦放一直很沉默,根本就沒有掙紮的嘗試……
算瞭,跟她也解釋不清,周萬東哼著小曲上瞭高速,忽然又想到什麼好笑的:“那個秦放,你不是說是安蔓的未婚夫嗎,可憐啊,也是個被戴綠帽子的,安蔓這個女人不簡單啊。”
賈桂芝有些意外:“不是說安蔓拼死都要為她男人報仇嗎?怎麼,也給秦放戴過綠帽子?”
她話中的辛辣諷刺之意展露無疑:“果然,賤人就是賤人。”
橫豎已經上路,周萬東也就不跟她計較囊謙這回事瞭,一個人開長途車容易犯困,他也樂得邊上有個人時時說話:“不怕告訴你,在囊謙的時候,我以為是安蔓截瞭貨,給過她苦頭吃,那時候,跟她待在一塊的,是另一個男人,就是命苦,連人帶車,被我們踹下懸崖,摔死瞭。”
說到最後,他雙肩一聳,做瞭個很無所謂似的攤手動作,好像正在談論的事情,是有多麼好笑一樣。
“你不知道,安蔓那時候哭的有多慘,哎呦,我都不忍心聽。說實話,老子一直以為,摔死的那個就是秦放,後來你跟我說找秦放,還找著瞭,我才反應過來,我靠,闔著車裡那男人不是秦放,是個小三啊。這娘麼,一邊跟趙江龍攪和不清,一邊要跟秦放結婚,一邊還跟別的男人生離死別的,簡直人才啊。哎我說,賈大姐,你當年,也受瞭她不少氣吧?”
說完瞭,斜眼看賈桂芝,尋思著這話應該戳中她傷口瞭,女人嘛,哪個聽到小三不動氣的?
奇怪瞭,賈桂芝臉色挺平靜的,語氣也平靜。
“早些年,結婚的時候,我和老趙感情不錯。後來,生意做大瞭,手裡有錢瞭,他就開始花瞭,最初聽到他在外頭有女人,我也氣,也尋思著上門去鬧,後來發現,他的女人不止一個,最多的時候,有三個。”
“這我哪鬧的過來啊,不是給自己找別扭嗎,我就再也不管瞭,那些女人,有哪個對他真情實意的,還不就是貪他的錢,早晚他會明白的。”
“這一天果然就來瞭,三年前吧,他生意出瞭紕漏,被公安查,一夜之間就倒瞭,外頭債主叫囂要砍死他,他那幫小三小四的,連口飯都沒給他送,腳底抹油的走的那叫一個幹脆利落,我告訴你,不誇張,有幾個,連鍋碗瓢盆都給卷走瞭,缺不缺德啊。”
“那時候誰救的他?我,我老傢是囊謙,我幾乎是變賣傢產,地、房子、牛、羊,幾代人積攢起來的,全給他還債,我太爺死前留過話,賈傢不能離瞭祖地,怎麼著都要留幢房子留個姓,說是會有人來找,為這話,當年玉樹地震,房子塌瞭,好多人搬離,我都還堅持又在祖地上起瞭房子。結果,為瞭老趙,連根拔起,什麼都沒瞭。”
周萬東聽的直打呵欠,他起安蔓這個話頭,無非想聽點桃色緋聞故事打發時間,誰承想變成瞭賈桂芝這個老女人絮絮叨叨的憶當年:你跟趙江龍那點事,誰稀得聽啊。
賈桂芝愣瞭半天,自言自語著:“也不對,也不是什麼都沒瞭,經過這件事,老趙把我當恩人一樣看,我去牢裡探監,他跪在地上,左右扇自己耳光子,哭的眼淚鼻涕流一臉,跟我說,桂枝啊,我對不住你啊,以後你要有什麼事,你吩咐一句,水裡火裡,豁出命去,我都給你辦啊。”
周萬東又打瞭一個呵欠。
賈桂芝看見瞭,她盯著駕駛艙後視鏡裡周萬東那張嫌惡不屑的臉一直看,嘴角浮起報復似的微笑。
她一字一頓:“後來,我真的吩咐他瞭,我跟他說,我要那顆九眼天珠。”
尖厲的車皮剎車聲,車子以漂移式的弧度猛然就打在瞭路中央,好在後面的車距離還遠,沒有發生追尾。
賈桂芝無所謂似的對著周萬東笑瞭笑,說:“是啊,老趙被你們提攜著帶貨賺錢,他知道你們手段狠,不敢動什麼心思,他要九眼天珠幹什麼呢?他也不知道珠子會那麼值錢——那顆珠子,是我要的。”
車側的後視鏡裡,遠處的車漸漸近瞭,周萬東定瞭定神,重新發動車子,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奇怪:“你要九眼天珠幹什麼?不是為瞭錢吧?”
賈桂芝不屑也似的牽扯瞭一下嘴角:“錢?你們這些人,就隻知道錢瞭吧。”
“你沒有生長在藏區,不知道對我們這種從小就信佛的來說,佛教聖物,有多麼重要的意義。那顆九眼天珠,我原本準備拿來,供奉給我們前藏的大活佛的。”
西藏地區分前藏後藏,這個周萬東是知道的,地域上來說,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應該屬於前藏,隻是,信徒立意供奉給大活佛的東西,還拿的回來嗎?
賈桂芝看出瞭他的疑惑,冷笑著說瞭句:“隻是現在,已經用不著瞭。我太爺說的沒錯,如果不按白英小姐說的做,活佛也救不瞭我們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