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福瑞覺得,秦放和司藤小姐必然聊的不甚愉快,因為到瞭杭州之後,司藤隻在秦放傢裡住瞭一晚,就搬到瞭西湖邊上的“流花照水”私傢客棧。
這客棧不大,二層小樓,帶瞭前院後院,灰瓦井臺藤架石桌,很是古色古香,顏福瑞覺得客棧人多,進進出出的不方便,先還百般不願意,入住瞭之後才知道是秦放跟人商議,包瞭一個月的全房,司藤和顏福瑞隻管住著,白天黑夜都沒人打擾,除瞭飯點的時候會有人過來送飯。
地理位置也好,鬧中取靜,一開窗就是雷峰塔,清晨是一湖靜水披薄霧,傍晚是斜陽一抹上雷鋒。
不過再好的景,架不住天天看,珍珠看多瞭還成沙,顏福瑞看瞭兩天不到就覺得膩瞭:偌大西湖像一盆洗菜水,雷峰塔就像豎著的一個大倭瓜。
窮極無聊時,也給秦放打過一兩次電話,秦放的意思是,司藤身體不好,需要這麼個幽靜的地方休養,而且,流花照水離雷峰塔很近,她隨時可以過去走走。
話說的有理,顏福瑞隨口問瞭句:“你怎麼不來啊?”
秦放沉默瞭一下說:“公司事忙。”
哦,對,公司,秦放是有錢人呢,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顏福瑞多少有點自慚形穢,有錢人尚且如此勤奮,愈發襯托地他不思進取,顏福瑞開始正視這個叫“未來”的問題:青城的傢已經拆瞭,瓦房也不在瞭,自己得為以後做個設想啊……
這一晚,他趴在院裡的石桌上唉聲嘆氣,串串香是本行,不想放棄,可是開個火鍋店也不錯,以前下雨天,他手忙腳亂撐開雨佈遮攤子的時候,就特別羨慕那些開火鍋店的人,有瓦遮頭,下雹子都不愁,巴適的很,賺瞭錢之後攢著,攢夠瞭就能做慈善瞭……
司藤從樓上下來瞭,赤腳穿瞭雙絲緞拖鞋,睡衣外頭裹瞭件駝色羊毛流蘇披肩,頭發有些許被裹進披肩裡,慵慵懶懶的。
她在藤架下的躺椅上躺下來,下意識緊瞭緊披肩。
顏福瑞有些奇怪:“司藤小姐,你冷啊?”
怪瞭,她不是不怕冷的嗎,初見她是冬末春初,她經常穿絲質的薄旗袍,小腿就那麼裸著露著,也不怕得關節炎什麼的,現在,天氣是慢慢往暖和瞭轉,她反而時不時現出怕冷的跡象來瞭。
“是不是生病瞭啊,秦放說,如果你有不舒服,讓我給他打電話呢。”
司藤冷冷瞥瞭他一眼:“給他打電話有什麼用,他來瞭我就舒服瞭?除瞭白英,天皇老子來瞭都沒用。”
哦,瞭解瞭,又是因為半妖的妖骨承受不瞭沈銀燈的妖力。
顏福瑞想到一個精絕的比喻,這種情形其實很像吃飯,胃隻有拳頭那麼大,卻硬塞下兩個拳頭那麼多的食物,吃撐著瞭,當然就難受。妖力這種東西又消化不瞭,不動還好,一旦蹦蹦跳跳,就更難受。
他自覺這個比喻好形象,心癢癢地想在司藤面前顯擺,又不敢,轉念一想:司藤小姐大概收瞭沈銀燈的妖力以來,一直都沒舒服過,可見人還是老實本分的好,老話說的好呢,不是自己的,費力氣拿來,也不一定有福消受。
當然瞭,這話還是不敢說出口,換成瞭小心翼翼的:“那司藤小姐,是不是還要再休息兩天?”
司藤的眉頭皺瞭起來:靜養是自己的意思,總覺得尋個僻靜之處,心中無掛,萬事消歇,身體上的不適就會隨之消失,繼而就會精力充沛,全力以赴最後一件事。
現在看來遠非如此,由沈銀燈的妖力引發的不適一直在耗費她的元氣,人生病養病是“病去如抽絲”,她反而像是一寸寸被抽瞭絲,越是休息越是昏昏沉沉頭重腳輕。
她的目光越過顏福瑞的肩膀,停留在遠遠的一處。
顏福瑞愣瞭半晌,也順著她的目光看瞭過去。
是夜半湖心的雷峰塔,塔身不知道安插瞭多少燈泡,那叫一個流光溢彩,往昔的勝景是“雷峰夕照”,現在反而是這夜景更撩人,引來無數三腳架和長槍短炮,此起彼伏的咔嚓咔嚓咔嚓嚓。
客棧的墻上貼瞭一張西湖旅遊圖,這兩天顏福瑞已經翻來覆去研究過好多遍瞭,雷峰塔就在夕照山的雷峰上,那首詩怎麼寫的來著,“白雪茫茫,殘影慌慌,夕陽照水,骨浮峰上”,他的理解是,第一句的白就是白英的白,第二句的影是“英”的諧音。
所以第一二句,點出瞭人名:白英。
第三第四句就更明顯瞭,夕陽照水,有個“夕”字有個“照”字,明顯就是暗指“夕照山”嘛,還有個峰,夕照山又稱雷峰啊,還有個“骨”字,如果重新排列順序,意思就是:白英的骨頭在夕照山雷峰上嘛!
顏福瑞看著燈火通明的雷峰塔,咽瞭口唾沫,心裡有點緊張:“司藤小姐,我們最好還是晚上去挖,白天遊客太多瞭,晚上雖然有人看守,到底好一點。挖的時候,把秦放也叫上吧,帶兩把鐵鍁,也挖的快一些……”
司藤冷冷看顏福瑞,顏福瑞說著說著就結巴瞭:“鐵……鐵鍁不好嗎?那……那用什麼挖?”
秦放確實在公司,他調這幾個月所有的郵件來看,一封封的過,自己都說不清楚是真的忙,還是為瞭忙而忙——但就是不想停下來,這樣的話,顏福瑞電話打過來,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公司事忙啊。”
門禁處傳來滴的自動開門聲,秦放有些意外,都已經晚上十點多瞭,還有人進公司嗎?
腳步聲從前臺的走廊處一路傳過來,近前時,透過磨砂玻璃,他認出瞭那身形和走路的姿勢,單志剛。
聽公司裡的人說,單志剛被送進醫院之後,也再沒有在公司露過面瞭,關於單志剛的傳言,私下已經散佈開來,畢竟,神龕和神秘的女人照片,在好事者口中,可以編織成數十種匪夷所思戳人脊骨的故事。
……
這麼晚瞭,他怎麼會來呢?
單志剛在秦放辦公室門前停下來,伸手敲門。
秦放沉默著沒有動。
又過瞭一會,手機響瞭,顯示屏上“單志剛”三個字有些刺眼,秦放拿起來,看瞭看手機屏又看瞭看門外佝僂著身子撥打電話的單志剛,還是滑動瞭接聽送到耳邊:“喂?”
單志剛說:“秦放,我沒別的意思,公司的人給我打電話,說你這兩天進來瞭,我父母在國外,身體不好,我決定過去陪他們一段時間,順便看一下那頭的機會,正好走之前你回來,有些事情跟你交代一下。”
“公司是我們兩個人做起來的,雖然現在大傢關系不是很好,也沒必要撂攤子。我的意思是,你反正在國內,公司的事就麻煩你多盡心,我的那份,該拿的我還是拿,將來你不想跟我合作,談個合適的價錢,我也願意脫手。反過來,你想脫手,我也能出價。”
“大傢成年人,理性做事。我知道你因為陳宛,不想受我一分錢的好處,但是你出過力,你應得的……”
秦放打斷他:“你放心吧,該我得的,我會拿著的。”
單志剛有些意外,還以為要說服秦放會費很大力氣,畢竟他很多時候意氣用事,也不夠冷靜……
秦放跟從前相比,似乎有些變化,但具體又說不上來。
“還有事嗎?”
單志剛從恍惚中回神,他遲疑瞭一下:“還有,你不在的時候,安蔓的事我辦完瞭,她傢裡沒什麼人,跟親戚的關系也不是很好,我出錢幫她買瞭塊墓地,和陳宛的……隔瞭兩排……”
秦放的眼前陡地模糊,他低下頭,深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著平靜:“我知道瞭。”
秦放的話很少,顯然,今晚自己不是個受歡迎的客人,單志剛自嘲地笑笑:“還有一件事,你聽瞭應該覺得安慰。張頭兒給我打電話……你記得他嗎,負責安蔓那個案子的警察張頭。”
“他跟我說,殺安蔓的兇手已經有眉目瞭,姓周,在青海什麼地方。他帶瞭兩個同事正趕過去,應該快到瞭……”
秦放怔瞭一下。
他說的是……周萬東?
相比較內地的大醫院,囊謙這傢小醫院的設施設備確實簡陋瞭些,夜深瞭,病房的電壓有些不穩,天花板上的白織燈一暗一暗的。
周萬東僵直地躺在床上,醫護人員從來沒在他面前提過他的情況,但是,從他們偶爾流露出的唏噓憐憫的眼神來看……
這輩子,自己大概是站不起來瞭,也許,連坐都坐不起來瞭。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他發誓自己從沒有見過她,她是因為秦放遷怒自己嗎?那實在是冤枉的很,他隻是聽命行事,真正的幕後主使是賈桂芝那個女人啊。
……
門開瞭,賈桂芝略顯矮胖的身形出現在門口,周萬東警覺地松開攥緊的拳頭,臉上的猙獰表情也瞬間緩和不少,甚至努力地朝她笑瞭一下:現在形勢不如人,得盡量老實,更何況,賈桂芝算他半個救命恩人呢。
真是沒想到,她會把他送到醫院,還跑前跑後的花錢救他。
賈桂芝關上門,拖瞭把椅子在病床前坐下,伸手從包裡掏出一個木塞子的透明玻璃瓶,慢慢舉到眼前,提醒他:“看哪。”
看?看什麼看?賈桂芝的表情這麼古怪,周萬東心裡有點發毛:玻璃瓶子裡,好像也沒裝什麼東西啊……那是一根很細的線嗎?
賈桂芝把木塞子拔開,食指順著瓶口伸瞭下去,周萬東的眼睛漸漸瞪大瞭:他看見那根細線攀上瞭賈桂枝的指腹,賈桂芝的手指伸出來時,細線虛虛地垂著,像是魚咬瞭鉤。
再然後,她的食指移到被褥上方彈瞭彈,那根細線掉落在被面上,但是仔細看,蠕蠕的,明明是在爬,向著他頭的方向。
周萬東的臉色變瞭,他緊張地咽著口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傷的關系,說話總是含糊不清,像是在漏風。
賈桂芝說:“我們老趙,是活不過來啦,白英小姐怪我瞭,她說,讓你們看個墳都看不好,現在人丟瞭,上哪找去?”
這不像是細線,像是沒頭沒腦的蟲子,而且,一定不是什麼善類,周萬東壓根沒去聽賈桂芝在講些什麼,他緊張地示意著賈桂芝“拿走”、“拿走”。
賈桂芝像是沒看到,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好在,白英小姐也沒怎麼生氣,還說,不會讓藤殺取瞭我的性命。又說,你們賈傢,這麼多年也辛苦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
那個怪東西越爬越近瞭,周萬東臉上的肌肉都在抽搐瞭。
“我說,其實我也沒什麼想法,我不圖別的,就是想為我們老趙……報仇。”
聽到“報仇”這兩個字,周萬東瞬間僵住瞭。
賈桂芝的目光緩緩落到周萬東身上:“這麼多日子東奔西跑的,你當我忘記瞭是吧?我怎麼會忘記呢,我們老趙可是死在你手上的。”
“我想著,你這種人,一定幹過很多壞事,手上,也不止我們傢老趙一條人命,一刀捅死你太便宜你瞭,你就該活著,長長久久地受活罪。”
那細線蠕動到瞭周萬東的脖子上,冰涼的冷意滲到皮膚下面,周萬東死死閉住嘴巴,拼命去搖頭,似乎想把那東西甩落在旁,賈桂芝嘿嘿笑瞭兩聲,忽然臉色一變,近乎猙獰地撲過去,雙手狠狠掰開周萬東的嘴。
她說:“我求白英小姐給我藤殺,你死瞭太便宜,癱瘓瞭也太便宜,憑什麼下半輩子太太平平地躺著呢?我給你找瞭個朋友,你們相親相愛,不離不棄啊。”
周萬東掙紮的幅度更大瞭,涼意蠕蠕爬進瞭他的嘴裡,滑過喉管的時候,他近乎絕望地痙攣瞭一下。
賈桂芝反而笑瞭,她如釋重負地坐回椅子上,像是忽然想起瞭什麼:“哦,對瞭。”
她從衣兜裡掏出個黑白相間細細長長的物件:“說好的,九眼天珠,我這個人,說話算話,說瞭給你,就不會誆人。”
這就是九眼天珠?黑黑白白,貌不驚人,乍一看,像是塑料合成品。
賈桂芝拽過周萬東一隻手,把九眼天珠塞進他掌心,又面帶譏誚地幫他把手掌合起來:“來,摸摸看,辛苦瞭這麼久,如果摸都沒摸過,未免太不甘心瞭。”
周萬東活活撕瞭她的心都有瞭,眼底露出極其兇悍的光來,賈桂芝很是無所謂地笑笑,起身走到窗前,輕輕推開半扇,說瞭句:“該到瞭吧。”
……
遠處,隱隱傳來警車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瞭。
賈桂芝嘴角帶著微笑,一級級走下臺階。
藤殺再也不是賈傢的威脅瞭,老趙的仇也報瞭,警察來的時候,會發現周萬東身邊的那顆九眼天珠,他們會幫忙物歸原主的……
從未感覺這麼地輕松,真好,一切都瞭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