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這個夏天和米可記得的任何一個夏天都不一樣。並無具體的事可讓她用語言去描述——但她就是覺得有所改變。她每天都莫名興奮。早晨,她迫不及待地要起床,開始新的一天。夜晚,她最痛恨的事就是又得睡覺。

吃過早餐她就帶孩子們出去,三餐以外的時間他們大多在外面玩,大部分時間都在大街上遊蕩——她拖著拉爾夫的嬰兒車,巴伯爾跟在後面。她腦子裡充滿著想法和計劃。有時候,她會突然抬頭看,往往已走到瞭小鎮的某個角落,她認不得的地方。還有一兩次,他們在街上碰見比爾,她如此忙著思考,他不得不抓她的胳膊好讓她看見自己。

清晨的時候,天氣還有點涼,人行道上,他們面前的身影拉得老長。但是,到瞭晌午,天空就仿佛在燃燒。陽光如此猛烈,眼睛都不敢睜開。很多時候,她設想要實現的事總與冰雪有關。譬如,她仿佛來到瑞士,所有的山都被雪覆蓋,她在寒冷發綠的冰面上滑冰。辛格先生和她一起滑著。收音機裡播放著卡洛爾·隆巴德或者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他們一起滑著冰,然後辛格先生掉進瞭冰窟,她不顧危險跳到冰下,遊過去,救瞭他。這是她腦中盤旋的情景之一。

通常,逛瞭一會兒後,她會將巴伯爾和拉爾夫放在陰涼處。巴伯爾是個可愛的孩子,她將他訓練得很乖。她要是叫他別跑出能聽見拉爾夫哭喊聲的范圍,巴伯爾肯定不會跑到兩三條街之外和其他孩子彈玻璃珠。他會在嬰兒車附近一個人玩。所以,她撂下他們時,並不怎麼擔心。她不是跑去圖書館翻《國傢地理》,就是四處遊蕩,空想個沒完。她兜裡要是有點錢,就去佈瑞農先生那兒買可樂或者“星河”巧克力。他給孩子優惠價,五美分的東西隻要三美分。

然而,自始至終——不管她在做什麼——音樂無處不在。有時候,她邊走邊哼,有時候,她靜靜地聽著內心演奏的音樂。她的腦海裡有一切的音樂。有的是她從收音機裡聽來的,有的她從未在別處聽過。

在夜晚,倆孩子上床後,她就自由瞭。這是一天裡最重要的時光。黑暗中,她一個人獨處時,有許多的事要發生。晚飯吃過之後,她又跑到外面去。她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晚上做瞭什麼。媽媽若問起來,她會隨便編一個可信度高的故事。不過,一般說來,誰要叫她,她就徑直跑開,仿佛沒聽見,除非那人是她爸爸。爸爸的聲音有種魔力讓她逃不掉。他是整個鎮上最魁梧、最高的男人。但他的聲音如此輕柔,因此,他說話時,聽見的人無不驚訝。無論她有多匆忙,隻要爸爸叫她,她隻能停下來。

這個夏天,她發現瞭一個以前所不知道的爸爸。在那以前,她從未想過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經常會喊她。她會走到他工作的房間,在他身邊站幾分鐘——隻是,聽他說話,她從來心不在焉。後來,有天晚上她突然理解瞭爸爸。那晚並無異常的事發生,她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她明白瞭。過後,她覺得自己長大瞭,能像理解任何人一樣理解爸爸。

那是八月末的一個夜晚,她匆匆忙忙的。九點前必須到達那房子,必須如此。她爸爸叫她,她進瞭前屋。他頹喪地靠著工作臺。不知何故,看到他在這裡,老覺得不自然。去年的事故以前,他一直是個油漆匠和木匠。每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就穿著一身工裝服出門,終日在外。晚上,他有時修修鐘表作為副業。他嘗試過好多次,想在珠寶店找份工作,那樣他就可以穿著潔白的襯衫,打著領帶,一整天獨自坐在工作臺前。如今,他再也不能做木工活瞭,他在房子前面豎瞭塊牌子,寫著“廉價修理鐘表”。但他看著可不像鐘表匠——鎮上那些鐘表匠都是敏捷、黝黑瘦小的猶太人。對工作臺而言,她爸爸太高瞭。他碩大的骨骼松松垮垮地湊在一起。

她爸爸隻是盯著她看。她看出來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隻是渴望和她說話。他試圖起一個話頭。他狹長的臉顯得褐色的眼睛太大,自從掉光頭發後,他灰白的、光禿的頭頂讓人感覺毫無遮蔽。他還看著她,沒說話,而她急著要走。她得在九點整到達那房子,沒有時間瞭。她爸爸看出她著急,就清瞭清喉嚨。

“我有東西給你,”他說,“不多,也許你可以給自己買點好吃的。”

他沒必要因為孤獨、想找人說話就給她五分或十分。他留給自己的錢隻夠每周喝兩次啤酒。他的椅子邊上現在就放瞭兩個酒瓶,一個空瞭,另一個剛打開。每次喝瞭酒後他就想找人說話。他的手摸向皮帶,她的目光移開瞭。這個夏天,他就像個孩子般,將五分十分的零用錢藏起來。有時候,藏在鞋子裡,有時候,藏在皮帶上他挖的小切口裡。她不太想要這十分錢,但是,當他遞給她時,她的手很自然就攤開,準備接住。

“我有好多事要做,卻不知道從哪裡開始。”他說。

這壓根不是事實,他和她一樣清楚這點。他從沒有多少表要修,每當他完成工作後,他會在房子裡轉來轉去,幫忙做瑣碎的傢務。到瞭夜晚他坐在工作臺前,清洗舊發條和齒輪,想用手頭的活熬到睡覺的時間。自從他摔到髖部後,就不能保持安靜,每分鐘都得忙點什麼事。

“今晚我想瞭很多。”她爸爸說。他倒瞭啤酒,在手背上撒瞭點鹽。然後,他舔一口鹽,從玻璃杯裡喝瞭一大口啤酒。

她如此著急,幾乎沒法站著不動。她爸爸註意到這點,想說點什麼——但他叫她來本就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隻是想和她說一會兒話。他欲言又止,兩人大眼瞪小眼。寂靜在蔓延,兩人都無話可說。

就是此刻她理解瞭爸爸。這並非說她認識到一個新的事實——她的理解憑借一切,除瞭大腦外的一切方式。她就是突然意識到她理解她爸爸瞭。他很孤獨,他是一個老人瞭。孩子們從不去找他,他掙的錢也不多,他覺得自己在這個傢被拋棄瞭。出於孤獨,他想親近一個他自己的孩子——但他們都太忙瞭,無人意識到這點。他覺得自己是一個無用的人。

她是在他們四目相對時領悟到這點的。這讓她感到怪異。她爸爸拿起一個腕表發條,用汽油浸過的刷子清洗起來。

“我知道你忙,我就是想打個招呼。”

“沒,我一點兒都不忙,”她說,“真的。”

那天晚上,她在工作臺邊上的椅子裡坐著,他們聊瞭一會兒。他講起收入與開支,講到如果換一種方式經營,生意會如何。他喝著啤酒,眼裡有淚瞭,就用袖子擦擦鼻子。那晚,她陪瞭他很久,盡管她急得要命。而且,出於某種理由,她不能告訴爸爸自己腦子裡想的事——那些炎熱黑暗的夜晚。

這些夜晚是秘密。它們是整個夏天裡最重要的時候。黑暗中,她一個人走路,仿佛鎮裡唯一的居民。在夜晚,幾乎每條街道都熟悉得如同她傢的那條街道。有的小孩害怕在黑暗裡穿過陌生的地方,但她從不。女孩子都恐懼從某處竄出來一個男人像對待配偶般將她們糟蹋瞭。大多數女孩是傻瓜。如果有一個塊頭像喬·路易斯或者山人·迪恩[1]般大的男人向她撲過來,她會跑。不過,如果那人沒比她重多少,她可要好好揍對方一頓,再接著走路。

夜晚是美妙的,她都沒有想過那些恐怖的事兒。她身處黑夜時,隻想著音樂。沿著街道散步時,她會唱歌。她感覺整個鎮子都在聽她的歌聲,然而不知道唱歌的人是米可·凱利。

她在夏天自由的夜晚,學會瞭很多音樂。她走到鎮上的富人區,那裡傢傢戶戶都有一臺收音機。所有的窗戶都開著,她能聽見絕妙的音樂。很快,她就知道哪傢的收音機調到她想聽的頻道。特別是有一傢,收聽所有美妙的交響樂。晚上,她會來到這棟房子,溜進他們漆黑的後院聽音樂。房子周圍長著漂亮的灌木叢,她就坐在窗邊的小樹叢下。聽完節目後,她要站在漆黑的院子裡,手插入衣兜,長時間地回想。這就是整個夏天最真實的部分——聆聽電臺音樂,然後學習。

“請把門關上,先生。”米可說。

巴伯爾像野薔薇一樣尖刻。“小姐,勞您的駕。”[2]他回應。

在技校學西班牙語非常棒。用異國語言來說話讓她覺得自己去過很多地方。開學之後的每天下午,她興致勃勃地學講新的西班牙語單詞和句子。剛開始,巴伯爾被鎮住瞭。她很得意,一邊說著外語,一邊觀察他的臉色。然而,他很快就趕上瞭她,沒多久就能重復她說過的一切。他也記住瞭每個他學過的詞。當然,他並不知道句子的實際意思,但她說的時候,也沒有按照句子的原意。這孩子後來學得如此快,使她不得不放棄西班牙語,嘰裡咕嚕幾個生造詞。但他很快就揭穿瞭她的把戲——沒有人能糊弄老巴伯爾·凱利。

“我要假裝我是第一次走進這個房子,”米可說,“如此,我才能分辨裡面的佈置究竟好不好看。”

她往前廊走瞭出去,然後折回,站在前廳。整整一天,她和巴伯爾、波西婭和她爸爸忙著為瞭這次派對佈置前廳和餐廳。裝飾用瞭秋天的樹葉、葡萄藤和紅色的縐紙。餐廳的火爐架上和衣帽架後面是鮮黃的樹葉。墻上則掛著葡萄藤,桌上放瞭甜酒缽。流蘇狀的紅縐紙沿著壁爐架垂下來,還纏繞在椅背上。裝飾已足夠瞭。沒問題。

她用手擦瞭擦額頭,眼睛又瞇瞭起來。巴伯爾站在她身旁,復制她的每個動作。“我真想這派對一切順利。我真想。”

這是她舉辦的第一個派對。她去過的派對不超過四五個。去年夏天,她去過一次舞會。但沒有一個男孩過來請她散步或跳舞,她就一直站在甜酒缽旁,所有小吃和飲料都吃光瞭她便回傢。這個派對絕不會像上次那個。還有幾小時,她請的客人陸續會來,喧嘩要開始瞭。

她記不得如何想到舉辦派對。她上技校後沒多久,這個念頭就有瞭。高級中學棒極瞭,一切都和語法學校不一樣。她要是像黑茲爾和埃塔一樣上速記課,就沒那麼喜歡瞭——但她得到特許,能夠去男孩子的機械工作室。工作室、代數和西班牙語都極炫。英語則很難。她的英語老師是米娜小姐。大傢都說米娜小姐將腦袋以一萬美元賣給瞭一個著名的醫生,將來她死瞭,醫生可以把腦袋切開來研究她為何如此聰明。寫作課上,她炮制的問題諸如“說出八個當代有名的約翰遜博士”或“摘十句《威克菲爾德牧師》語錄”。她按照字母順序點名,記分手冊常年打開。她雖然很聰明,卻是個陰鬱的老姑婆。西班牙語老師則在歐洲旅行過。她說在法國,人們扛著面包棍回傢,連包裝都沒有。他們站在街上聊天,面包棍會撞到路燈柱上。在法國,根本沒有水,隻有紅酒。

技校的一切幾乎完美。課間休息時,他們在走廊上來回走動,午餐時,學生們在體育場上閑蕩。然而有件事情很快就讓她煩惱。走廊裡大傢都結伴同行,每個人似乎都屬於某個小圈子。不到兩周她就認識瞭走廊上和班裡的人,和他們說話——僅此而已。她不屬於任何小圈子。在語法學校時,她想加入哪個圈子,就隨意加入,問題就解決瞭,這裡卻不同。

第一周,她一個人在走廊裡踱步思考這個問題。她為計劃加入某個圈子所費的心思都趕上音樂瞭。這兩件事一直占據她的腦袋。最終,她想到瞭開派對的主意。

她嚴格把關邀請名單。不能是語法學校的孩子,也不能小於十二歲。她隻邀請十三到十五歲的賓客。她邀請的每個人都是熟悉到能在走廊上交談的——若不知道名字,她會去問人。她給那些傢裡有電話的打電話,其餘的人,則在學校裡發出邀請。

在電話裡,她說的話都一樣。她讓巴伯爾豎起耳朵旁聽。“我是米可·凱利。”她說。他們要沒聽明白,她會重復直到對方聽清瞭。“周六晚上八點,我要舉辦一個派對,我現在邀請你參加。我住在第四街103號A公寓。”A公寓在電話裡聽起來很響亮,幾乎所有人都欣然答應瞭。有幾個不好對付的男孩子賣弄聰明,反復問她的名字。其中有一個男孩抖機靈說:“我不認識你。”她立刻回敬說:“你一邊去吧!”除瞭這個賣弄聰明的傢夥,會有她認識的十個男孩和十個女孩過來。這是真正的派對,將和她曾去過或者聽說過的任何派對都不一樣,比它們都好。

米可最後一次檢視前廳和餐廳。走到衣帽架處她站住瞭,面前是一幅“老花臉”的照片。那人是她媽媽的祖父。在美國內戰時,他是個少校,死在一場戰役中。某個小孩在照片上塗瞭眼鏡和胡子,鉛筆的印記被擦掉後,整張臉就變得很臟。所以她叫他“老花臉”。照片放在三聯框的中央,兩邊是他的兒子。他們看上去和巴伯爾差不多大的年紀。身穿制服,表情驚訝。他們也一樣死在戰場上。那是很久以前瞭。

“開派對時,我要把這個拿下來。它看著好普通。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巴伯爾說,“我們普通嗎,米可?”

“我不普通。”

她把照片放在瞭衣帽架之下。不影響裝飾。辛格先生回傢看到也會滿意的。屋裡空空蕩蕩,很安靜。吃晚飯的餐桌已經擺好。晚餐之後就是派對。她走到廚房裡看小吃和飲料準備得如何。

“一切都沒問題吧?”她問波西婭。

波西婭正在做餅幹。小吃都放在爐臺上,有花生黃油、果凍三明治、巧克力酥和果汁。三明治被一塊濕佈蓋著。她偷窺瞭一眼,沒有偷吃。

“我和你說過四十遍瞭,一點兒問題沒有,”波西婭說,“我做好傢裡的晚飯就立刻過來,系上白圍裙,做好餐飲招待。但我九點半就要離開,今兒是周六,晚上海伯爾、威利和我也有安排。”

“當然,”米可說,“我隻要你幫我將開頭弄妥當——你知道。”

她讓步,然後拿瞭一塊三明治。她讓巴伯爾和波西婭待在一起,自己走到中間的屋子。今晚要穿的裙子正放在床上。黑茲爾和埃塔都做瞭回好人,將她們最好的衣服借給她——考慮到她們都不會來參加派對。埃塔借出的是一件藍色的雙縐晚禮服長裙、白色舞鞋和一個頭上戴的水晶石頭冠。衣服真是華麗極瞭。難以想象她穿戴之後的樣子。

傍晚到瞭,夕陽穿過窗子留下長長的黃色斜影。她大概要花兩小時來為派對打扮,現在該開始瞭。她一想到要穿這些漂亮的衣服,就坐不住瞭。她慢慢走進浴室,脫下她的短褲和襯衫,扭開水龍頭。她用力擦洗腳後跟的、膝蓋的、尤其是胳膊肘的老繭。她的澡洗瞭很久。

她光著身子沖進中間的屋子,開始穿衣服。她穿上絲綢內衣和長絲襪。她甚至一時貪玩,穿上埃塔的胸罩。她小心翼翼地穿衣打扮,把腳放進高跟舞鞋裡。這是她第一次穿晚禮服。她在鏡子前站瞭很久。她太高瞭,裙子的下擺在腳踝往上的兩三英寸處——鞋子也太小瞭,讓她腳痛。她在鏡子前站瞭很久,最終感覺自己要不像個傻瓜,要不是個大美人。隻有這兩種可能。

她試瞭六種發式。額前的一縷翹起來的頭發是個小麻煩,她弄濕劉海,做成三縷鬈發。最後,她戴上水晶石頭冠,塗上濃濃的口紅,抹胭脂。弄好之後,她像電影明星一樣抬起下巴,眼睛半瞇。她動作緩慢地轉動自己的臉,從一邊轉到另一邊。她看起來很漂亮——太漂亮瞭。

她覺得完全不像自己瞭。她是和米可·凱利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派對還有兩小時才開始,她羞於讓傢人看到自己這麼早就開始打扮。她再次走入浴室,鎖瞭門。她不能坐下,那樣裙子會變得皺巴巴,她就站在浴室中間。四面墻壁仿佛把所有的激動都壓縮在裡面。她感到自己和過去的米可·凱利如此不同,她知道這將是她生命裡最美好的時刻——這個派對。

“哇,果汁!”

“裙子可愛極瞭——”

“嘖嘖,你解出瞭那道三角形的題目——”

“讓開,別擋著我的路!”

人群魚貫而入,大門不斷發出砰砰的聲響。尖利和柔軟的聲音融合在一起,最後都成瞭喧鬧的噪音。女孩子穿著精致的晚禮服長裙,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男孩子穿著幹凈的帆佈褲或者軍訓褲,還有的穿著新款的深色秋服,在屋裡轉悠。場面是如此混亂,米可根本記不得任何一張臉、任何一個人。她站在衣帽架旁,凝視著整個派對。

“每個人都拿著請柬,去簽到吧。”

一開始,屋裡太吵,什麼都聽不清。男孩子都聚集在果汁缽旁,桌子和葡萄藤都看不見瞭。隻見到她爸爸的臉越過男孩子的腦袋,面帶微笑地將果汁倒入紙杯裡。她身旁的衣帽架座架上放著糖果罐和兩塊手帕。有幾個女孩以為是她生日,她則拆開她們送的禮物並道謝,沒有透露自己還有八個月才滿十四周歲。每個人都幹凈清爽,和她一樣精心打扮。他們散發著好聞的氣味,男孩子的頭發抹瞭發油,濕濕地貼在腦後,油光滑亮。女孩子身穿各種顏色的長裙站在一起,像一大簇鮮艷的花朵。這開頭棒極瞭,派對的序曲沒問題。

“我有蘇格蘭-愛爾蘭和法國血統,還有——”

“我有德國血統——”

她走到餐廳前,再一次呼叫大傢拿好請柬。很快,他們都擁到在門廳處。每個人手上都拿著請柬,靠著墻壁,三三兩兩地排隊。派對現在真的開始瞭。

突然,生出讓人感覺怪異的事——安靜。男孩子站在房間一邊,女孩子則站在他們對面。不知怎麼回事,所有人都不再說話。男孩子們拿著請柬,看著女孩子,屋裡一片寂靜。男孩子按理應向女孩子發出跳舞的邀請,卻誰也沒開口。這靜默越來越讓人難堪,然而,她沒有什麼派對經驗來應付。男孩子開始用拳頭相互打鬧,聊起天來。女孩子咯咯地笑——不管她們有沒有看男孩子,都能猜出她們正一心想著自己究竟受不受歡迎的問題。可怕的靜默消失瞭,但屋裡有一種讓人緊張不安的氣氛。

過瞭一會兒,一個男孩走向一個叫德洛麗絲·佈朗的女孩。他約請她之後,其他男孩子也立刻一擁而上,她的請柬卡都約滿後,男孩子才轉向另一個叫瑪麗的女孩。然後,一切又突然停頓下來。也許還有一到兩個女孩收到幾個邀約——另外,因為她是派對主人,所以有三個男孩來約她。就這樣子。

大傢在餐廳和門廳裡無所事事。男孩子大多群集在果汁缽周圍,競相賣弄自己。女孩子也聚攏在一塊兒,使勁地笑,假裝心情愉悅。男孩子揣摩著女孩子,女孩子也揣摩著男孩子。然而,這一切隻是讓屋裡的氣氛怪異。

就在這時,她註意到哈利·米諾維茨。他就住在隔壁,她從小就認識他。盡管他比她大兩歲,她卻長得比他快,夏天的時候,他們倆常在街邊的草坪上摔跤和打鬧。哈利是個猶太男孩,但看上去不太像。他的頭發是淺褐色的,直發。今晚,他穿得非常整齊,進門時,還將一頂男人戴的帶羽毛的巴拿馬帽子掛在瞭衣帽架上。

引起她註意的,並非他的打扮。而是他的臉有瞭變化,今晚,他沒有戴平常老戴的牛角框眼鏡。他的眼睛生出一粒紅色的、下垂的麥粒腫,為瞭看得清,他得將腦袋側向一邊,像隻鳥般。他細長的手指老是去摸那顆麥粒腫,似乎很疼。他要果汁喝時,將紙杯直接遞到瞭她父親的臉上。她看出來,沒有眼鏡他寸步難行。他緊張,不停地撞到人。除瞭她,他誰也沒有邀約——隻因為她是派對的主人。

所有的果汁都喝光瞭。她爸爸怕她尷尬,和她媽媽一塊兒回廚房去做檸檬汁。有些人待在前廊和人行道上。她走到外面感受夜晚清涼的氣息,這讓她感到愉悅,走出炎熱明亮的房子,她能聞到黑夜裡那即將到來的秋天的氣味。

然後,她看見瞭意想不到的事。人行道邊和漆黑的街上有一群住在附近的孩子。彼特和沙克·威爾斯、貝彼和斯伯爾瑞佈斯——整整一夥,從年紀比巴伯爾小的,到超過十二歲的。甚至還有她根本不認識的孩子,他們嗅到瞭派對的氣味,過來瞎晃蕩。有些和她一樣大,或者大一點點的孩子,她不邀請是因為他們曾經欺負過她,或者她曾經欺負過他們。他們都很邋遢,穿著平常的短褲、臟兮兮的燈籠褲或者是日常穿的舊衣服。他們隻是在黑暗裡瞎晃,來看派對。看見這些孩子,她內心生出兩種情感——傷感和警覺。

“我約瞭你。”哈利·米諾維茨假裝在讀卡片,但她看見卡片上什麼也沒寫。她爸爸來到前廊,吹響口哨,那意味著第一支舞開始瞭。

“是的,”她說,“我們去吧。”

他們開始繞著街區漫步。穿長裙讓她感覺自己很高貴。“看那邊的米可·凱利!”有一個小孩在暗處喊道,“看她!”她一直走,像沒聽見,但她知道那是斯伯爾瑞佈斯,過兩天就能逮住他。她和哈利沿著黑暗的人行道走得很快,走到街道的盡頭時,他們拐向另一條街。

“你現在多大瞭,米可——十三?”

“快十四瞭。”

她知道他在想什麼。這一直困擾著她。五英尺六英寸高,一百零三磅,她才十三歲。派對裡的每個孩子在她身旁都是小矮人,除瞭哈利。哈利隻比她矮幾英寸。沒有男孩想約一個高自己那麼多的女孩跳舞。也許,抽煙能阻止她繼續發育。

“光是去年,我就長瞭三點二五英寸。”她說。

“有次,我在集市看見一個女士,她有八英尺五英寸高。你應該不會長那麼高吧。”

哈利在一株幽暗的紫薇花樹旁停住。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開始擺弄它。她湊近去看——是他的眼鏡,他正在用手帕擦。

“不好意思。”他說,然後,戴上眼鏡。她能聽見他的深呼吸。

“你就應該一直戴著你的眼鏡。”

“是的。”

“你怎麼會不戴著它們就四處走呢?”

“嗯,我不知道——”

夜晚十分漆黑、安靜。過馬路的時候,哈利抓著她的胳膊肘。

“派對上有一個年輕的小姐,她覺得男人戴眼鏡很娘氣。這個人——好吧,也許我是個——”

他沒講完。突然,他繃緊身體,往前跑瞭幾步,再跳起來夠頭上四英尺高的一片樹葉。她能看見高處的樹葉,在黑夜裡。他彈跳力很好,一下就摘到瞭。他將葉子放進嘴裡,接著在幽暗裡,用拳頭向假想的對手揮瞭幾下。她追上他。

與往常一樣,她的腦袋裡冒出一首歌。她自哼自唱起來。

“你在唱什麼?”

“是一個叫莫紮特的傢夥的曲子。”

哈利感覺很好。他走著側移步,像一個迅疾的拳擊手。“聽起來像個德國人的名字。”

“我估計是。”

“法西斯?”他問。

“什麼?”

“我說,這莫紮特是法西斯,或者納粹?”

米可想瞭想。“不是。他們是不久前才有的,這傢夥可是死瞭很久。”

“那就好。”他又開始在黑暗中打拳。他希望她問為什麼。

“我說,那就好。”他又說瞭一遍。

“為什麼?”

“因為我恨法西斯。我要是在路上遇到一個,我會殺瞭他。”

她看著哈利。街燈讓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迷離的影子。他很激動。

“為什麼?”她問。

“天啊!難道你不看報紙?你看,是這樣的——”

他們又回到瞭這棟樓。她傢裡正一片喧嘩。那些人在人行道上又叫又跑的,她的胃裡一陣強烈的惡心。

“沒時間解釋瞭,除非我們再走一圈。我不介意告訴你我為何恨法西斯。我樂意說出來。”

可能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將這些想法一股腦兒倒出來。但她沒有時間去聽。她正觀察著她傢門前的情景。“好吧,我們遲點再見。”現在,約會結束瞭,她可以四處看看,想想眼前這一片混亂。

她不在時究竟發生瞭什麼?她離開時,周圍的人們穿得漂漂亮亮,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派對。現在——僅僅過瞭五分鐘——這個地方更像一個瘋人院。她不在時,那些暗處待著的孩子都出來瞭,混入瞭派對。他們好大的膽子!那個老彼特·威爾斯砰地一下從前門出來,手裡還拿瞭杯果汁——穿著他們松松垮垮的燈籠褲和日常的衣服。

貝彼·威爾森在前廊胡鬧——貝彼還不足四歲,顯然,這個時候,她應該像巴伯爾一樣待在傢裡睡覺。她一級級臺階地走下來,頭上高舉果汁。她一走到人行道上,米可就抓住她的胳膊。“貝彼·威爾森,你立刻回傢,現在就回。”米可繼續四周轉,看還能做點什麼,讓一切恢復秩序。她向沙克·威爾斯走去。他站得比較遠,在黑暗的人行道上,手裡拿著紙杯,用茫然的眼神看著大傢。沙克七歲,穿著短褲。他的上身和腳都光著。他沒有引起任何騷亂,不過,她被眼前的一切氣得要命。

她拽住沙克的肩膀,開始搖晃他。開始時,他下巴咬得緊緊的,不過一分鐘後,他的牙齒開始咯咯響。“沙克·威爾斯,你回傢吧。沒有邀請你,你別在這裡晃。”她松開手讓他走,沙克夾著尾巴般,慢慢地順著街道走開瞭,但他沒有回傢。他走到拐角處時,她看見他坐在馬路牙子上偷窺派對,以為她看不到。

擺脫瞭沙克讓她感覺好瞭一會兒,然而,緊接著她就感到瞭更糟心的憂慮,她開始叫他回來。那些大孩子才是真正的搗亂分子。真是一群臭小子,她所見過最不要臉的傢夥。他們將所有飲料喝光,一個真正的派對被他們敗壞得不成樣子。他們把大門弄得乒乓作響,大聲叫嚷,撞來撞去。她走向彼特·威爾斯,他是這群孩子裡最惡劣的。他戴著橄欖球頭盔,到處撞人。彼特已經十四歲,卻還在七年級留級。她向他走去,但他個子太大,不能像搖沙克一樣搖他。她叫他回傢時,他晃動著身子,要向她沖過來。

“我在六個州待過。佛羅裡達、亞拉巴馬——”

“用銀色的佈做,配上腰帶——”

派對一塌糊塗。所有人都在講話。從技校邀請來的朋友和一幫鄰居都混在一起瞭。盡管男孩女孩依然楚河漢界地分兩組站——沒有人跳舞。屋裡的檸檬汁也快喝完瞭。果汁缽的底部,隻剩下一點水,上面浮瞭幾片檸檬。她爸爸對孩子們總是太好瞭,無論誰把紙杯遞給他,他都會倒上一杯。她走進餐廳時,波西婭正在給大傢分三明治。五分鐘後,三明治全沒瞭。她隻拿到一塊——面包裡有粉紅色的汁溢出的果凍三明治。

波西婭待在餐廳裡,看著派對。“這感覺太好瞭,我不走瞭,”她說,“我已經捎話給海伯爾和威利,讓他們自己過周末。人人都那麼興奮,我要在這裡待到派對結束。”

興奮——就是這個詞。她能在屋裡、前廊和人行道上一直感受到它。她也興奮。並不僅僅是為瞭她的晚禮服和經過衣帽架的鏡子時見到自己漂亮的臉、腮紅和頭發裡的水晶石頭冠等而興奮。也許是因為屋裡的裝飾和所有這些技校的人和孩子們都聚集在一塊兒。

“看她跑瞭!”

“哎呀,住手——”

“成熟點!”

一群女孩在街上奔跑,提著裙子,頭發向後飛揚。幾個男孩砍下瞭絲蘭尖銳的長葉,拿著它們去追逐那些女孩。技校的新生為瞭這場真正的舞會都穿得很隆重,然而行為還是孩子氣。他們一半惡作劇,一半動真格。一個男孩拿著貼紙走向她,她也開始跑瞭。

派對的念頭她現在徹底放棄瞭。這就是一次常見的打鬧,卻是她經歷過最瘋狂的夜晚。都是這些孩子造成的。他們就像傳染病,來到派對之後,使得其他人全忘瞭中學,忘瞭自己快是成年人瞭。這就像在下午,你洗澡前先去後院打個滾,弄一身泥巴,帶著酣暢的感覺進浴缸。人人都成瞭周六夜晚玩鬧的野孩子——她覺得自己是其中最狂野的那個。

她大喊大叫,推推搡搡,總是搶先去玩每個新花招。她弄出那麼多噪音,跑得那麼快,根本沒註意別人都在做什麼。她要做那麼多狂野的事,呼吸都跟不上節奏瞭。

“街上有個溝!溝!溝!”

她第一個跑過去。他們在沿街鋪一條新的管道,因此挖瞭一條很深的溝。溝邊的火把在黑夜裡又紅又亮。她迫不及待地要爬下去。她一直跑到如波浪的火焰旁,徑直跳瞭下去。

穿網球鞋的話,她落地時會輕盈如貓——但她腳上的高跟鞋使她滑倒,肚子撞到瞭管道。她的呼吸停住瞭。她靜靜地躺著,眼睛閉上。

派對——她良久地回憶著當初如何想象它,如何想象技校裡的新朋友,以及她想朝夕相處的小圈子。現在,重回學校走廊時感覺再也不一樣瞭,她知道他們和其他孩子一樣尋常。這個被敗壞的派對,還行。但一切結束瞭。已終結。

米可從溝裡爬出來。一些孩子圍著小小的火焰罐。火焰帶來紅色的光和長長的、搖曳的影。一個男孩跑回傢,戴上提前為萬聖節買的面具。派對沒有任何改變,改變的是她。

她慢吞吞地走回傢,從孩子們身邊經過時,她既不說話也不看一眼。門廳裡的裝飾被扯下來,房子看上去空蕩蕩的,所有人都待在外面。她在浴室裡脫掉瞭藍色的晚禮服。裙邊撕破瞭,她將它們折瞭起來,那麼,破的地方就看不見瞭。水晶石頭冠不知道丟在哪裡。她的舊短褲和襯衫還躺在原地,她穿上它們。經歷瞭這次派對,她已經長大瞭,不能再穿短褲。今晚之後,就不可以瞭。再不可以瞭。

米可站在前廊上。沒瞭腮紅,她的臉顯得很白。她將手攏起,罩著嘴巴,深呼吸瞭一口。“所有人回傢吧!關門啦!派對結束啦!”

她又一個人待在安靜秘密的夜晚裡。時間還早——街上的窗戶亮著橘黃色的燈光。她慢慢走著,手插在褲兜裡,腦袋歪向一邊。她漫無目的地走瞭很久。

房子越來越稀落,院裡種著高大的樹和黑灌木叢。她看瞭看四周,發現自己到瞭夏天時曾造訪過無數遍的房子附近。她不知不覺地被雙腳帶到這裡。她等瞭等,確認沒有人看見才走進去,然後她穿過旁邊的院子。

收音機如常開著。她在窗邊站瞭一會兒,看屋裡的人們。禿頭的男人和灰發的女人正在桌前玩撲克牌。米可坐瞭下來。這是一個美好又秘密的地方。周圍是厚厚的雪松,她可以借此隱身。今晚的電臺節目不好——有人在唱流行歌曲,結尾千篇一律。她感到整個人空瞭,手伸到褲兜裡,手指摸索著。那裡面有葡萄幹、幹果和一串珠子——一支煙和火柴。她點著瞭煙,雙臂抱著膝蓋。她似乎無比空虛,沒有任何感覺,也沒有任何念頭。

曲子一首接一首地放,全是垃圾。她漫不經心地聽。她抽著煙,扯著地上的草葉。過瞭一會兒,一個新的播音員開始說話。他提到貝多芬。她在圖書館讀到過這個作曲傢——他的名字發著a音,卻用兩個e來拼寫。他是個德國人,就像莫紮特。他活著的時候,講一口外國語言,住在國外某個地方——正是她所想要的。播音員說將要播放他的《第三交響曲》。她聽得心不在焉,她還想走動一下,對節目不太上心瞭。音樂開始瞭。米可抬起瞭頭,她的拳頭舉至喉嚨。

怎麼回事?音樂的開始從一頭搖晃到另一頭,像走路,像行軍,像上帝在夜空昂首闊步。她身外的一切都凝固瞭,隻有音樂的第一樂章在她心裡滾燙。她甚至聽不見後來的音樂,隻是坐著幹等,拳頭緊握,渾身僵硬。過瞭一會兒,那音樂又回來瞭,更重,更響。它和上帝毫無關系,而是她,米可·凱利,白天黑夜地行走,在夜晚一個人走。烈日下,黑夜裡,帶著所有的想法與感覺。這音樂就是她——真實平凡的她。

她無法完全聽清音樂的全部,它在她體內沸騰。如何選?緊隨美妙的部分,不斷回味,這樣才不會忘記——還是任其自然,不想,也不嘗試回憶,隻管聽音樂的每一部分?天吶!整個世界都是這音樂,她卻不能聽個夠。最終,音樂開頭的旋律又回來瞭,所有不同的樂器交織著演繹每個音符,如同一個緊握的拳頭猛擊她的心。第一樂章結束瞭。

這音樂既不長也不短。再說,它和經歷的時間毫無關系。她坐著,雙臂緊抱著腿,狠狠地咬自己有汗味的膝蓋。她可能聽瞭五分鐘,也可能聽瞭半個夜晚。第二樂章是黑色的——緩慢的進行曲。並不悲傷,隻是,感覺整個世界都死瞭,漆黑一片,再無意義去回想它曾經的模樣。一把類似號角的樂器奏出一段銀光的、悲傷的旋律。然後,音樂憤怒地升起,曲式激烈。最後,黑色的進行曲又回來瞭。

不過,也許交響樂的最後一章才是她的最愛——歡樂,像世界上最偉大的人在奔跑,費勁又自由地跳躍。如此美妙的音樂是最令人傷心的。整個世界都是這部交響樂,而她卻未能盡情地聽。

結束瞭。她僵硬地坐著,手臂還抱著膝蓋。另一個節目開始瞭,她將手指塞入耳朵。那音樂隻給她的內心留下痛苦與空虛。她一點兒都沒記住那交響樂,連最後幾個音符都記不得。她嘗試去回憶,卻想不起一點兒聲音。現在,它結束瞭,隻留下她心如鹿撞,和這糟糕的傷心。

收音機和屋裡的燈都關瞭。夜無比漆黑。突然,米可用拳頭擊打自己的大腿。她用全力拍打著同一塊肌肉,直到眼淚都流瞭出來。但她覺得還不夠痛。樹叢下的石塊很尖利。她抓瞭一把,在同一個地方來回擦,直到手流血。然後,她躺倒在地上,看著上面的夜空。腿上火辣辣的痛楚讓她感到好受些。她軟軟地躺在濕潤的草地上,漸漸地,她的呼吸再次恢復和緩從容。

探索者怎麼沒能通過觀察天空而知道世界是圓的呢?天空是彎的,就像一個巨大玻璃球的內側,非常深邃的藍色,佈滿明亮閃爍的星星。夜晚很安靜。空氣裡有溫暖的雪松氣息。就在她完全沒去想的時候,音樂回來瞭。第一樂章在她腦海響起,和剛剛播放的一模一樣。她靜靜地、慢慢地聆聽,像解析幾何題般思考那些音符,這樣才能記住。她清晰地看見瞭聲音的形狀,她再也不會遺忘瞭。

現在她感覺好瞭。她大聲地自言自語:“主啊,寬恕我吧,我不知道做瞭什麼。”她為何想起這個?最近幾年裡,人人都知道並沒有真正的上帝。當她想到以前所想象的上帝形象時,她隻想到辛格先生,他披著長長的白床單。上帝是沉默的——也許,是這點使她產生聯想。她又說瞭一遍,就像對著辛格先生說一般:“主啊,寬恕我吧,我不知道做瞭什麼。”

音樂的這個部分很美,很清晰。她現在可以隨意將它唱出來。也許晚一點兒,某天清晨醒來,她能想起更多的音樂。如果她還能再聽一遍這部交響樂,她會記住更多樂章。如果,她能再聽四遍,隻要四遍,她就能記得全部。也許。

她又聽瞭一遍音樂的開始部分。於是,音符越來越緩慢和輕柔,她仿佛正慢慢地下沉,沉入黑暗的泥土。

米可驚醒瞭。空氣變得寒冷,她快要醒來時夢見瞭老埃塔·凱利拿走瞭所有的被子。“給我一點兒毯子——”她想說。接著就睜開瞭眼睛。夜空極黑,星星都消失瞭。草地是濕的。她迅速地爬瞭起來,爸爸該擔心瞭。然後她想起那音樂。她不知道現在是午夜還是凌晨三點,她急急忙忙地趕回傢。空氣裡聞到瞭秋天的氣息。音樂在腦子裡又響又快地回放著,她在回傢的人行道上跑得越來越快。

2

到瞭十月,日子陰鬱又清涼。比夫·佈瑞農換下他的縐佈薄褲,穿上深藍色的嗶嘰毛褲。他在餐廳的櫃臺後裝瞭一臺煮熱巧克力的機器。米可很愛喝熱巧克力,每周要過來三四次,來喝上一杯。他半價賣給她,實際上他想請她免費喝。他看著站在櫃臺後面的她,感到焦慮又傷感。他想伸出手去摸她那被太陽曬幹、亂蓬蓬的頭發——不是摸女人那種摸法。他的內心不安,和她說話時,聲音是沙啞而陌生的。

他有很多憂心的事。譬如,艾莉斯狀況不好。她一般早晨七點就在樓下幹活,做到晚上十點。但她行動遲緩,臉上有黑眼圈。打理生意時,她明顯是病態的。有個周日,她用打字機敲出當天的菜單,給特價晚餐“皇傢奶油雞肉”的標價敲成瞭二十美分,而不是五十美分。等到好幾個顧客點瞭這菜並且準備結賬時才發現這個錯誤。另一次,顧客給瞭十元錢,她找回兩個五元和三個一元。比夫站著,久久地看著她,若有所思地揉著鼻梁,眼睛半睜半閉。

他們沒有談論這些。夜晚,他在樓下工作,她則在睡覺,到瞭早晨,她又一個人打理餐館。他們一起工作時,習慣是他待在收銀臺後面,照看廚房和收拾餐桌等。除瞭生意上的事,他們一般不說話,但比夫會一臉困惑地觀察她。

十月八日那天下午,他們睡覺的房間裡突然傳來痛苦的叫喊。比夫沖上樓。一個小時不到,他們將艾莉斯送到醫院,取出瞭一個與新生嬰兒大小差不多的腫瘤。又過瞭一個小時,艾莉斯死瞭。

比夫坐在她的病床邊,目瞪口呆地沉思著。她死的時候,他在場。她的眼睛用過麻藥,因乙醚而像蒙瞭一層薄霧,隨後像玻璃般變硬。護士和醫生都離開瞭房間。他一直在看著她的臉,除瞭有點發藍的蒼白之外,和生前沒什麼區別。他觀察她的每個細節,仿佛不曾和她朝夕相處二十一年。他坐在那裡,思緒漸漸地轉到一幅在心裡盤桓已久的畫面。

寒冷的、綠色的海洋,炎熱的金色沙灘。小孩子們在絲綢般的泡沫邊緣玩耍。壯碩的褐色小女孩,瘦瘦的、赤裸的小男孩,這些半大的孩子在奔跑,用甜美、刺耳的聲音相互叫喊。這些孩子裡有他認識的,米可和他的外甥女貝彼,也有些誰也不認識的年輕面孔。比夫低下瞭頭。

過瞭很久,他從椅子上起身,站到瞭房子的中央。他能聽見他小姨子露西婭在外面的走廊徘徊。櫃子上面有一隻肥胖的蜜蜂在爬,比夫嫻熟地捏起它,從打開的窗戶放瞭出去。他又瞥瞭一眼死者的臉,之後帶著一種喪偶的鎮靜,打開通向醫院走廊的門。

第二天清晨,他在樓上的臥室裡坐著縫縫補補。為什麼?那些相愛的人,在一方去瞭後,活著的一方常常並不會自殺來追隨愛人?僅僅是因為活著的人要埋葬死者?因為死亡之後有一個慎重的葬禮要執行?因為那活著的人好像暫時走到舞臺,每秒鐘都變得無限漫長,而且被無數雙眼睛盯著?因為他要履行一種責任?或者,為瞭愛,那喪偶的人必須活著,為瞭愛人的復活——這樣,走瞭的人就沒有真的死去,而是在活人的靈魂裡成長再生?為什麼?

比夫身子彎得更低去看手裡的針線活,同時想著許多事。他的針線活很好,指尖上的老繭很硬,穿針引線都不需要頂針。兩套灰西裝衣袖上的黑紗已經縫好,他在縫最後一件。

白天明亮而炎熱,新的秋天,新的落葉已飄落到人行道上。他早早出門,每分鐘都如此漫長。在他面前,是無盡的空閑。他鎖好餐廳的門,在門外掛瞭一串白色的百合花環。他先去瞭殯儀館,仔細地選擇棺材。他摸瞭一下內襯的質料,掂量框架的承重。

“這種縐紗叫什麼名字——喬其紗?”

殯儀員油腔滑調地回答瞭他的問題。

“你們生意裡,火化占瞭多大比例?”

回到大街上時,比夫走得莊重得體。西邊吹來暖洋洋的風,太陽明晃晃的。他的手表停瞭,隻好調頭走向另一條街,威爾伯·凱利在那兒新掛瞭一塊鐘表匠的牌子。凱利正坐在他的工作臺前,身穿打瞭補丁的睡衣。他的鐘表坊也是間臥室,米可放在嬰兒車裡推著到處去的那個嬰孩正安靜地坐在地板的墊子上。每分鐘都是如此漫長,有充足的時間思考與詢問。他請凱利解釋手表裡寶石軸承的實際用途。他註意到凱利的右眼透過鐘表匠的放大鏡看是變形的。他們談瞭一會兒張伯倫和慕尼黑。然後,他看時間還早,決定上樓去啞巴那裡。

辛格正為喪事穿衣服。昨晚比夫收到一封他寄來的吊唁信。他要做葬禮的扶柩者。比夫坐在床沿,兩人一起抽瞭支煙。辛格探究的綠眼睛時不時看著他。他遞給他一杯咖啡。比夫沒說話,其間啞巴停住,拍瞭拍他的肩膀,深深地看瞭他一眼。辛格穿好衣服後,他們一起走瞭出去。

比夫在商店買瞭黑絲帶,遇見瞭艾莉斯的牧師。一切都安排好後,他回傢去瞭。讓事情井然有序——這就是他一直所想的。他將艾莉斯的衣物打包好,交給露西婭。他徹底地清潔和整理瞭衣櫃抽屜,甚至重新調整瞭樓下廚房的架子,摘掉瞭電扇上面俗氣的縐紙飾帶。活幹完之後,他坐在浴缸裡,全身上下洗瞭個遍。上午結束瞭。

比夫將線頭咬斷,撫平外套袖子上的黑紗。露西婭應該正在等他。他、露西婭和貝彼要一起坐靈車。他放下針線籃,將戴黑紗的外套小心地穿上身。他飛快地看瞭一眼房間,看看出門前是否一切妥當。

一個小時後,他到瞭露西婭的小廚房。他雙腿交叉地坐著,餐巾紙放在大腿上,喝著一杯茶。露西婭和艾莉斯毫不相似,不容易看出她們是姐妹。露西婭又瘦又黑,今天,還從頭到腳都穿著黑色衣服。她正給貝彼梳頭。小傢夥耐心地坐在餐桌上,雙手疊放在膝上,等媽媽給自己梳好頭。屋裡的光線安詳又柔和。

“巴塞洛繆——”露西婭說。

“怎麼?”

“你開始回憶過去瞭嗎?”

“沒有。”比夫說。

“你知道,就像我得整天戴著眼罩,才能不東想西想或者回憶過去。我唯一能讓自己去想的就是每日的工作、做飯和貝彼的未來。”

“態度很正確。”

“我在店裡給貝彼做瞭個手指波浪鬈發,但它們很快就變直瞭,我想讓她燙個永久卷的。我不想自己給她燙——也許,等我去亞特蘭大參加美容會議時會帶上她,讓她在那兒做頭發。”

“聖母瑪利亞啊!她不過四歲。會嚇著她的。而且,永久燙會傷頭發。”

露西婭將梳子放到一杯水裡浸瞭浸,再用它壓貝彼耳朵上的鬈發。“不,不會的。而且,她想要。貝彼雖然小,卻像我一樣很有抱負。那可是巨大的抱負。”

比夫在掌心裡磨指甲,搖瞭搖頭。

“每次貝彼和我去看電影,看見那些演漂亮角色的孩子,心裡都和我一樣想法。我發誓,她真是這樣的,巴塞洛繆。看完電影,我讓她吃飯她都不吃。”

“天啊。”比夫說。

“她的舞蹈和表演課一直都上得很好。明年,我想讓她學鋼琴,我想,彈點鋼琴對她有好處。她的舞蹈老師打算讓她在晚會上跳段獨舞。我覺得該盡我所能去督促她。因為,她的事業開始得越早,對我們越有好處。”

“聖母瑪利亞!”

“你不懂。不能像對普通孩子那樣對待一個有天賦的孩子。這就是我為什麼想讓貝彼離開這個普通社區的原因。我不會讓她像周圍的小混混一樣言語粗俗,到處瘋跑。”

“我認識這個社區的孩子們,”比夫說,“他們挺好。對面凱利傢的孩子——克蘭傢的男孩——”

“你心裡有數,他們沒有一個達到貝彼的層次。”

露西婭弄好瞭貝彼頭上最後一個小波浪。她捏瞭捏孩子的小臉蛋好讓它更紅潤。現在她把孩子抱下瞭餐桌。為瞭葬禮,貝彼穿瞭一條白裙子,配白鞋子和白襪子,甚至戴瞭白色的小手套。每當被人註視,貝彼的頭總擺出一個特別的姿勢,現在,她就是這種姿勢。

他們在又小又熱的廚房裡坐瞭一會兒,都不說話。突然,露西婭哭瞭起來。“我們似乎從未像姐妹那樣親密過。我們有很多差異,也很少見面。也許是因為我比她年輕太多瞭。但血緣關系是特殊的,當這樣的事情發生時——”

比夫輕聲地安撫她。

“我知道你們倆人是怎麼回事,”她說,“你和她並不總是甜蜜的。不過,那樣的甜蜜也許會讓你現在感覺更糟。”

比夫把貝彼夾到胳肢窩下,然後將她甩到自己肩膀上。這孩子越來越沉瞭。他小心地扛著她走到客廳去。貝彼的身子暖暖的,貼近他肩膀。她小小的絲綢裙子是白色的,襯托瞭他的黑衣服。她的小手緊緊地抓著他一隻耳朵。

“比夫姨夫!看我做劈叉。”

他將貝彼輕柔地放回地上。她的兩胳膊舉過頭頂,彎成弧形,她的雙腳在打過蠟的黃地板上慢慢滑下,向相反的方向。一眨眼工夫,她已經坐瞭下來,一條腿筆直向前,另一條腿則向後。她的胳膊擺出別致的角度,眼睛斜視墻壁,做出悲傷的表情。

她爬瞭起來。“看我翻跟鬥。看我做——”

“寶貝,安靜點。”露西婭說。她坐到絨佈沙發上,在比夫身旁。“她是否讓你有點兒想到他——她的眼睛和臉?”

“見鬼,沒有。我看不出貝彼和勒羅伊·威爾森有何相似之處。”

以露西婭的年齡,她看著太瘦和太憔悴瞭。也許是黑裙子的緣故,而且她一直在哭。“不管怎麼說,我們得承認他是貝彼的父親。”她說。

“你就不能忘掉那個男人?”

“我不知道。我想我老在兩件事情上犯傻。那就是勒羅伊和貝彼。”

比夫新長出的胡子被蒼白的臉襯得發藍,他的聲音疲憊。“你能不能將一件事情想清楚,搞明白究竟發生瞭什麼,會有什麼後果?你能不能用用邏輯——如果那些是前提,這就是結論?”

“對他不能,我想。”

比夫語氣疲倦地說,他的眼睛幾乎閉上瞭。“你嫁給某人時隻有十七歲,之後,你們倆就是吵吵鬧鬧。你和他離婚瞭。而兩年後,你又嫁給他。現在他人不見瞭,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在我看來,這些事實隻說明一件事——你們倆不合適。除瞭更個人的原因——反正,某人正好是這類人。”

“上帝知道,我一直都很清楚他是個卑鄙的傢夥,隻希望他再不要敲這個門。”

“看,貝彼,”比夫說得很快。他十指緊扣,舉起手來。“這是教堂,這是尖頂。打開門,就是上帝的子民。”

露西婭搖頭。“你不用擔心貝彼。我什麼都和她說。這些破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麼,他如果回來,你讓他留下來吃軟飯,想吃多久就多久——就像以前一樣?”

“是啊,我想我會的。每次門鈴或者電話鈴聲響,每次有人走到門廊,我都下意識地想到這個男人。”

比夫攤開手掌。“我說對瞭吧。”

鐘敲響瞭兩點。房間又擠又悶。貝彼在打過蠟的地板上又翻瞭一個跟鬥,做瞭一個劈叉。比夫將她抱到腿上。她輕晃的小腿碰到他的小腿。她解開他的背心,將臉埋瞭進去。

“聽著,”露西婭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能保證說真話嗎?”

“當然。”

“不管是什麼?”

比夫摸著貝彼柔軟的金發,手溫柔地放在她的腦袋上。“當然。”

“大約是在七年前。我們第一次結婚後沒多久。有天晚上他從你那裡回來,滿頭是包,說你扭住他脖子,將他頭往墻上撞。他編瞭個故事,講你這麼做的原因,不過,我想知道真相。”

比夫旋轉著手指上的婚戒。“我從來都不喜歡勒羅伊,我們打瞭一架。我那時候和現在不太一樣。”

“不對,你這麼做肯定有原因的。我們認識很久瞭,我知道你做的每件事背後都有原因。你的思維是有邏輯的,並不沖動。你保證過要說出實情的,我想知道。”

“現在,它一點兒意義都沒有瞭。”

“我說瞭我必須知道。”

“好吧,”比夫說,“那天晚上他進來就開始喝酒,喝醉之後口不擇言亂講瞭你一通。他說,他每月回傢一次,每次把你打得滿地找牙,你都沒事。過後,你還會走到門廊外大笑幾聲,好讓鄰居以為你們隻是在耍鬧,全都是玩笑。實情就是如此,忘瞭它吧。”

露西婭坐直瞭,臉頰上泛出紅暈。“你看,巴塞洛繆,這就是我一直假裝戴瞭眼罩的原因,這樣我就不用想起過去或亂想別的事。我唯一能想的就是每天的工作、傢裡的三頓飯和貝彼的將來。”

“是的。”

“我希望你也這樣,別去回憶過去。”

比夫的頭低垂到胸前,閉上瞭眼睛。漫長的一天裡他都沒時間去想艾莉斯。當他嘗試回憶她的臉,卻是一片茫然,很奇怪。他腦子裡唯一印象清晰的是她的腳——胖胖的、軟軟的、白白的,還有肥肥的小腳指頭。腳底是粉紅色的,左腳後跟處有一顆褐色的痣。他們結婚的那天晚上,他脫掉瞭她的鞋子和襪子,親吻瞭她的腳。嗯,想到這個,還是值得回憶的,日本人都認為那是女人身體最美妙的部位——

比夫動瞭動身子,看瞭一眼手表。他們馬上就該出發去舉行葬禮的教堂瞭。他在腦海裡過瞭一遍儀式。教堂——和露西婭、貝彼一起坐車,跟著靈柩,以哀樂的節奏向前移動——人群站在九月的陽光下,低垂著頭。陽光照在白色墓碑、凋謝的花朵和新掘墓穴的帆佈帳篷上。然後回傢——還有什麼?

“不管怎麼吵,自己的親姐姐還是不一樣。”

比夫抬起頭。“你為什麼沒有再婚?善良的、不曾娶過妻的年輕人,能夠照顧你和貝彼的人?隻要你把勒羅伊忘瞭,你會成為一個好男人的好妻子。”

露西婭遲遲沒回應。最後,她說:“你知道我們是怎樣的——我們算是一直以來都彼此理解,沒有其他動機。嗯,這就是我想和任何男人所保持的最親密關系瞭。”

“我的感覺也一樣。”比夫說。

過瞭半小時,有人在敲門。為葬禮準備的車停在瞭屋外。比夫和露西婭慢慢地站瞭起來。他們三個人肅穆平靜地走瞭出去,身穿白絲裙的貝彼走在前頭。

第二天,比夫的餐廳還是關著。傍晚時,他拿走瞭門前已經枯萎的百合花環,又開門做生意瞭。老顧客吊喪著臉走進來,點菜前在收銀臺和他聊幾句。常客都來瞭——辛格、佈朗特,這條街上的商店裡做事的人,河下遊工廠裡的工人。晚飯之後,米可·凱利帶著她的小弟弟出現瞭,往老虎機裡投瞭五分錢。她輸掉第一個硬幣後,用拳頭擊打那老虎機,不停地打開出幣口好確認真的沒有錢掉下來。隨後,她又投進瞭第二個五分幣,這次幾乎中瞭頭獎。銀幣稀裡嘩啦地掉瞭下來,滾落在地板上。這孩子和她弟弟兩人眼疾手快迅速將銀幣撿起,以免銀幣被別人踩上一腳。啞巴坐在餐廳中間的桌子旁,晚餐擺在面前。在他對面,傑克·佈朗特正在坐著喝啤酒,穿著他的禮拜日服裝,說著話。一切如常。過瞭一會兒,餐廳灰蒙蒙的,被煙霧彌漫,噪音在上升。比夫保持警覺,任何聲音和動作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我四處走。”佈朗特說。隔著桌子,他殷切地靠攏,眼睛盯著啞巴的臉。“我四處走,嘗試告訴他們。他們就是笑。我不能讓他們理解一丁點兒。不管我怎麼說,我都沒法讓他們看見真相。”

辛格點著頭,用餐巾擦嘴。他的晚餐已經冷瞭,因為他沒法低頭吃飯,但他很有禮貌,讓佈朗特繼續說下去。

老虎機旁兩個小孩說話的聲音,在一群男人粗啞的嗓音裡頭,顯得清脆響亮。米可正將五分幣投回機器裡。她的目光老往中間的桌子轉,不過啞巴背對著她,沒看見。

“辛格先生要瞭炸雞作晚餐,但他還一塊都沒吃呢。”小男孩說。

米可慢慢搖下老虎機的操作桿。“別多管閑事。”

“你經常去他房間或者其他你知道他會在的地方。”

“我說瞭你給我閉嘴,巴伯爾·凱利。”

“你就是這麼幹的。”

米可搖晃他,搖得他牙齒打戰,再將他身子轉向門口的方向。“你回傢睡覺吧。我早說過瞭,我白天已經受夠瞭你和拉爾夫,晚上不想再被你纏著,這是我的自由時間。”

巴伯爾伸出他臟兮兮的小手。“好吧,那你給我五分錢。”錢放入襯衫口袋後,他就回傢瞭。

比夫拉直瞭外套,摸瞭一下頭發。他的領帶是純黑的,灰色外套的袖子上他縫瞭一塊黑紗。他想走到老虎機那裡和米可說話,卻被什麼困住瞭。他深呼吸瞭一口,喝下一杯水。收音機在播放一首管弦樂舞曲,他卻不想聽。過去十年裡,曲子都差不多,他分辨不出哪首是哪首。一九二八年後,他就不再喜歡音樂瞭。他年輕的時候,可是彈過曼陀鈴的,熟悉每首流行歌曲的歌詞與旋律。

他的手指放在鼻子邊上,又歪著腦袋。米可在過去一年裡長得很快,馬上就要比他高瞭。她穿著每天上學都穿的紅毛衣和藍色百褶裙。現在褶子松脫瞭,折邊松松垮垮吊在她瘦削突出的膝蓋上。她正處在看起來更像個早熟男孩的年齡。關於這點,為何那些最聰明的人通常都沒註意到呢?所有人都天生是雙性人。所以,婚姻和床根本不是一切。證據?青春和老年。老年男人的聲音經常變得又高又細,會走碎步。老年婦女呢,發胖,聲音變得粗啞而深沉,她們還會長出黑色的小胡子。他甚至能夠自證——他的內心有時候希望自己是個母親,米可和貝彼是自己的孩子。比夫突然在收銀臺後轉瞭個身。

報紙亂七八糟。他有兩星期沒整理任何報紙。他從櫃臺下面拿起一疊報紙,雙眼熟練地從報頭掃到報尾。明天他要去檢查櫥櫃裡的幾沓報紙,看能不能重新歸類。做幾個架子,用那些舊的、運罐頭的結實箱子做幾個抽屜。按時間順序排列,從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到現在。用文件夾和貼在上面的標簽標出歷史事件。分三類——第一類是從停戰協議直到後來的《慕尼黑協定》的國際新聞;第二類是國內新聞;第三類是本地消息,從萊斯特鎮長在鎮俱樂部槍殺妻子到哈德孫工廠大火。過去二十年發生的每件事都被摘錄、概述,一件不漏。比夫的手擦著下巴,臉上不動聲色地微笑著。之前,艾莉斯卻想讓他將報紙都拉走,好把儲藏室變成女士專用衛生間。這是她一直嘮叨沒完讓他去做的事,但這一次,他沒有讓她得逞,隻有這一次。

平靜而著迷,比夫投入到報紙的故事裡瞭。他定定地讀,很專註,隻是,出於習慣,他還保持著對周圍的警覺。傑克·佈朗特還在說話,時不時用拳頭擊打桌子。啞巴抿著啤酒喝。米可繞著收音機無聊地走來走去,盯著其他顧客看。比夫讀瞭第一頁的每個字,在頁邊添加筆記。

突然,他驚訝地抬起頭。他的嘴巴張開,要打哈欠,卻硬生生壓下去瞭。收音機裡跳出一首老歌,是他和艾莉斯訂婚那個年代的——《隻是黃昏時一個寶貝的祈禱》。一個周日,他們坐有軌電車到老薩迪斯湖,還租瞭一艘劃艇。日落時,他彈奏著曼陀鈴,她在唱歌。她戴著水手帽,當他手臂去攬她的腰時,她——艾莉斯——

消失的情感被記憶之網撈起。比夫合上報紙,把它們放回到櫃臺下面。他一隻腳站著,一會兒又換另一隻。終於,他對著房間另一頭的米可喊道:“你沒在聽吧?”

米可關瞭收音機。“沒有,今晚沒東西聽。”

這一切他都不要去想,他得專註在別的事情上。他俯下身子靠著櫃臺,觀察著一個又一個的顧客。最後,他的註意力落在瞭坐中間桌子的啞巴身上。他看見米可慢慢地蹭到他跟前,他邀請她坐下瞭。辛格指瞭指菜單,女侍應給她拿瞭一瓶可口可樂。除瞭啞巴這樣的怪人,沒人會邀請一個花季少女坐在他和另一個男人一起喝酒的桌邊。佈朗特和米可都盯著辛格。他們在說話,啞巴看著他們時的表情在變化。真有意思。原因——在他們身上,還是在他身上?他非常安詳地坐著,手放在口袋裡,他沒有說話,因此顯得高高在上。這傢夥在想什麼,意識到什麼?他知道什麼?

那個晚上比夫有兩次想要向中間的桌子走去,但每次都被他克制住瞭。他們走瞭之後,他還在思索琢磨這個啞巴——接近黎明,他在床上躺瞭下來時,還是翻來覆去地想著問題與答案,思緒不寧。謎團已在心裡植根。它在意識裡困擾著他,讓他不安。有什麼地方不對。

3

考普蘭醫生和辛格先生交談過很多次。他真的不像別的白人。他是個睿智的人,他以其他白人做不到的方式去理解那強烈的、真正的使命。他聆聽,臉上有著溫柔的、屬於猶太人的表情,一種屬於被壓迫民族的人的理解。有一次,他帶辛格一起出診。他領著他穿過彌漫著灰塵、疾病和炸肥肉氣味、寒冷狹窄的過道。他讓他看瞭一次成功的面部皮膚移植,病人是一個被嚴重燒傷的婦女。他治療一個患梅毒的孩子,指給辛格看孩子手掌爆發的鱗屑斑、那呆滯渾濁的眼膜和歪斜的大門牙。他們去看有兩個房間、容納瞭十二個或十四個人的貧民窟。一間房裡,橘黃色的爐火在壁爐裡有氣無力地燒著,其中一個老人因肺炎而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很無助。辛格先生走在他後面,看著一切,理解瞭。他給小孩子一些五分硬幣,他是那麼安靜和得體,不像別的訪客那樣打擾病人。

天氣又冷又變幻莫測。鎮上爆發瞭流感,考普蘭醫生白天黑夜忙個不停。他開著很高的道奇車穿越小鎮的黑人區,這輛車他已經開瞭九年。他在車窗上扣上明膠材料的窗簾來擋風,脖子上則緊緊地圍瞭條灰色的羊毛圍巾。最近他沒有見波西婭、威利或海伯爾,但時常想到他們。有一次,他不在傢,波西婭過來看他,留瞭個字條,借走瞭半袋面粉。

有天晚上,他累極瞭,雖然還有幾處患者召喚,他直接喝瞭熱牛奶就上床睡覺瞭。他身體發冷又發燒,一開始睡不著。等到他快要入睡時,卻聽到瞭一個聲音叫他。他疲乏地起身,穿著法蘭絨睡衣去開門,是波西婭。

“主耶穌幫助我們,父親。”她說。

考普蘭醫生打著寒戰,睡衣在腰間裹緊。他的手捂著喉嚨,看著她,等她說話。

“是我們的威利。他是壞孩子,給自己惹瞭大麻煩,我們得做點兒什麼。”

考普蘭醫生踏著凝滯的腳步從門廳走過去,在臥室停瞭下來,找出浴袍、圍巾和拖鞋,回到廚房。波西婭在那裡等他。廚房冰冷,毫無生氣。

“好吧。他做瞭什麼?怎麼回事?”

“給我一分鐘。讓我理清一下思路,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你講清楚。”

他弄皺爐邊的幾張報紙,撿起幾根火柴。

“讓我來生火,”波西婭說,“你就坐下吧,等爐子熱瞭,我們弄杯咖啡喝。也許,一切就沒那麼糟糕瞭。”

“沒有咖啡瞭。我昨天喝完瞭。”

他說這個時,波西婭哭瞭起來。她粗魯地將報紙和木柴塞入爐子,用顫抖的手去點火。“事情是這樣的,”她說,“威利和海伯爾今晚去瞭一個地方玩耍,沒什麼正經事。你懂我的感覺嗎,好像我得一直牢牢地看著他們才行。我當時要是在的話,就不會有這些麻煩瞭。但我在教堂參加婦女聚會,他們男孩子坐不住。他們跑到麗芭夫人的快樂宮。父親,這肯定是個很亂、很邪惡的地方。他們弄瞭個男人賣票——但也有一些趾高氣揚、讓人厭惡、搔首弄姿的黑人女孩。他們有紅緞子窗簾和——”

“女兒,”考普蘭醫生急躁地說,他的手壓在腦袋邊,“我知道這個地方,說重點。”

“樂芙·瓊斯在那兒——她是一個很壞的黑人女孩。威利喝瞭酒,繞著她跳希米舞,然後不知怎麼回事就和人打瞭起來。和他打架的這個男孩叫‘甲蟲’——為瞭樂芙。一開始他們用拳頭打,後來這個‘甲蟲’掏出他的刀子。我們威利沒有刀子,他大喊大叫,繞著舞廳跑。最後海伯爾給威利找來一把剃刀,他有瞭裝備,幾乎將‘甲蟲’的頭切瞭下來。”

考普蘭醫生將圍巾收得更緊瞭。“他死瞭嗎?”

“那個男孩太壞瞭,死不瞭。他在醫院裡,不過快要出院瞭,沒多久會再尋麻煩的。”

“威利呢?”

“警察來瞭,用囚車押送他到看守所裡,他還關在那兒呢。”

“他沒有受傷?”

“哦,他眼睛被打壞瞭,後背被切瞭一塊。不過,這都不礙事。我真不懂他怎麼和那個樂芙搞到一塊兒去的。她至少要比我黑十倍,是我見過的最醜的黑鬼。她走路的樣子就像兩腿間夾瞭個雞蛋,生怕打破。她也不幹凈。威利卻為她赴湯蹈火。”

考普蘭醫生挨近爐子,發出呻吟的聲音。他咳得臉都僵硬瞭。他用紙巾捂住嘴,紙巾上出現瞭血跡。他黑皮膚的臉變得發綠和蒼白。

“當然,事情一發生,海伯爾就跑來告訴我瞭。我的海伯爾和這些壞女孩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他隻是陪著威利。他太為威利難過瞭,一直坐在看守所前的馬路牙子上。”映著火光的淚水從波西婭臉上流下。“你知道我們三個一直是怎麼過的。我們都有各自的安排,以前從未出錯。甚至都不曾為錢煩惱過。海伯爾出房租,我買吃的——威利管周六晚上的活動。我們仨就像三胞胎一樣。”

終於到瞭早晨。工廠早班的哨聲吹響。太陽出來瞭,照亮瞭壁爐上面掛的潔凈的平底鍋。他們坐瞭很久。波西婭扯著耳環,直到耳垂被扯得火辣辣地疼,變成紫紅色。考普蘭醫生的手依然捧著他的頭。

“我覺得,”波西婭終於開口說話,“我們如果找些白人給威利寫信,也許有用。我已經去找瞭佈瑞農先生。他完全照著我說的來寫。這事發生時,他和平時一樣待在他的咖啡館裡。所以我直接進去,和他說瞭整件事。我把信帶回瞭傢。我把它夾在《聖經》裡,這樣不會丟也不會弄臟。”

“信上怎麼說的?”

“佈瑞農先生完全按照我說的去寫。信裡就是講威利這三年來怎麼為佈瑞農先生工作,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黑人孩子,之前從沒有惹過麻煩。信裡還說他如果像別的黑人男孩那樣,他可有大把機會在咖啡館偷東西,還有——”

“哼!”考普蘭醫生說。“這一點兒用也沒有。”

“我們總不能幹坐著等消息吧。威利還關在牢裡。我的威利,雖然他今晚做瞭錯事,但他是多麼可愛的一個孩子。我們不能幹坐著。”

“我們隻能這樣。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哦,我可不會。”

波西婭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眼睛心煩意亂地到處看,仿佛要在屋裡找什麼。突然,她走向瞭大門。

“等一下,”考普蘭醫生說,“你要去哪裡?”

“我去工作。我得保住我的工作。我得繼續和凱利太太待著,保證每周拿到工錢。”

“我想去看守所,”考普蘭醫生說,“也許我能見到威利。”

“上班路上我會經過看守所。我得讓海伯爾也去上班,否則,他肯定整個早上都坐在那兒,為威利難過。”

考普蘭醫生匆匆忙忙地穿衣服,趕上已在門廳的波西婭。他們走進清涼的、蔚藍的秋天的清晨裡。看守所裡的人態度粗暴,他們幾乎一無所獲。隨後,考普蘭醫生去咨詢瞭一個曾經打過交道的律師。接下來的日子漫長,充滿憂慮。三周之後,對威利的庭審開始瞭,他被指控使用致命武器襲擊他人,被判瞭九個月的強迫勞役,並且被立刻遣送到本州北部的一個監獄裡。

考普蘭醫生雖然還心存強烈的、真正的使命感,卻沒時間去細想它瞭。他從一棟房子走到另一棟房子,工作沒完沒瞭。大清早,他就開著車出門,到瞭十一點,病人都到瞭他辦公室。呼吸過外面清新的秋天的空氣後,屋裡這悶熱發臭的氣息讓他咳嗽。廳裡的長凳上永遠坐滿瞭耐心等著看病的黑人,有時候,甚至前廊和他的臥室都擠滿瞭人。他整個白天都在工作,經常還要工作到半夜。身體如此疲憊,他常常想直接躺到地上、揮舞拳頭和大哭。如果能休息,他會好起來的。他有肺結核,每天自量體溫四次,每個月照一次X光。但他無法休息。有一件事情比他的疲憊更重要——那就是他強烈的、真正的使命。

他惦記自己的使命,除瞭某些時候——一天一夜漫長的工作過後,他的腦子一片空白,那時他會暫時忘瞭所謂的使命。然後,它又回來瞭,於是,他焦躁難安,急於處理新任務。但他經常舌頭打結,聲音也嘶啞瞭,不像原來那麼洪亮。他費勁地和那些生病的、耐心的黑人——他的同胞們說話。

他常和辛格先生交談,他會與他談化學和宇宙之謎,談無限小的精子和成熟卵子的分裂,談復雜的百萬倍的細胞分裂,談生物的神秘性和死亡的簡單。他還和他談種族問題。

“我的同胞從大平原和鬱鬱蔥蔥的森林被帶到這裡,”有一次,他和辛格說,“被銬在鎖鏈裡,他們成千上萬地死在走向海岸的漫長旅途中。隻有強壯的人能活下來。銬在發臭的、運載他們到這裡的船上,他們又死瞭一大批。隻有那些堅硬如石的黑人還活著。被毆打,被鐵鏈鎖住,被拍賣,這批強壯的人裡最不濟的又死去瞭。最終,經過艱苦的歲月,我最強大的同胞留在這裡瞭。他們的兒女、他們的孫輩和重孫輩生生不息。”

“我來借東西,找你幫個忙。”波西婭說。

她穿過門廳,站在過道和他說話時,考普蘭醫生正獨自在廚房裡。威利已經被送走兩周瞭。波西婭變瞭。她的頭發不像以前那樣梳得整齊和油光滑亮,她眼睛裡有血絲,仿佛喝瞭烈酒。她的臉頰凹瞭下去,她悲傷的、蜜一般顏色的臉現在很像她母親。

“你記得你那些漂亮的白色碟子和杯子吧?”

“你可以拿走,不用還給我。”

“不,我隻想來借。另外,我還想請你幫個忙。”

“你盡管說。”考普蘭醫生說。

波西婭隔著桌子,在她父親對面坐瞭下來。“我最好先解釋一下。昨天,我收到外公的信息,他們全傢明天過來,和我們住一個晚上和半個周日。他們很擔心威利,外公覺得我們應該重新聚一下。他也是對的。我當然也想再見見我們的親戚。威利走後,我非常想念老傢。”

“你可以隨意拿走這裡的碟子或別的,”考普蘭醫生說,“但是,女兒,挺直你的肩膀,你姿勢很不好。”

“這將是一次真正的團聚。你知道,這是外公二十年來第一次在鎮上過夜。他這輩子,隻有兩次不在傢睡。他到瞭夜晚總是不安定。黑漆漆的大半夜,他老要起來喝水,看看孩子們有沒有蓋好被子,一切是否都好。我有點擔心外公住這裡會不自在。”

“我的任何東西你若需要——”

“當然是李·傑克遜帶他們來,”波西婭說,“李·傑克遜在路上得花上一天時間才能將他們帶到,我估計到達已是晚飯時間瞭。外公對李·傑克遜從來都很耐心,他不會去催趕它的。”

“我的天!那老騾子還活著啊?它肯定足足有十八歲瞭。”

“還要老。外公用瞭它二十年瞭。他和那頭騾子待瞭那麼久,他老說李·傑克遜就像他的一個親人。他理解它、愛它就像理解和愛自己的孫子孫女。我從沒見過哪個人會像外公那樣懂得一頭動物的想法。他對一切會走路、會吃東西的生物都有親密的情感。”

“讓騾子工作二十年是夠長的瞭。”

“的確。李·傑克遜現在很虛弱瞭。但外公會好好照顧它的。他們在大太陽底下犁地時,李·傑克遜頭頂上會戴一頂大草帽,就像外公那樣——帽子還剪瞭洞讓它耳朵穿過。騾子那頂草帽真的滑稽,李·傑克遜要犁地時,頭上要沒帽子,一步都不肯挪。”

考普蘭醫生從架子上拿下白色的瓷碟,並用報紙包起來。“你有足夠的罐子和鍋來煮所有人的飯嗎?”

“夠瞭,”波西婭說,“我不要弄得太復雜。外公,他自己就是‘體貼先生’——一傢人來吃飯時,他總會帶些有用的。我隻要準備充足的面粉、卷心菜和兩磅重的新鮮鯡魚。”

“不錯。”

波西婭發黃的手指不安地交纏著。“我還有一件事沒和你說。一個驚喜。巴迪和漢密爾頓都要來。巴迪剛從莫拜爾回來。他現在農場幫忙。”

“我有五年沒見卡爾·馬克思瞭。”

“這就是我想來問你的事,”波西婭說,“你記得我剛才進門時就說過我來借東西和請你幫個忙。”

考普蘭醫生將指關節按得咯咯響。“對的。”

“嗯,我來是想看看你明天能否和我們聚聚。除瞭威利,你所有孩子都在。我覺得你應該來一趟。你要是來,我會很高興的。”

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波西婭——還有威利。考普蘭醫生取下眼鏡,手指按摩著眼皮。過瞭一會兒,他清楚地看見那四個孩子,看見他們很久以前的樣子。他抬起頭,把眼鏡放回鼻梁上。“謝謝你,”他說,“我會去。”

那個夜晚,他一個人在漆黑的房間裡,坐在火爐邊回憶往事。他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光。他的母親生來就是奴隸,獲得自由後去做瞭洗衣女工。他的父親是一個牧師,一度和約翰·佈朗有交往。他們用每周掙錢所存下的兩三美元供他讀書。他十七歲時,他們將他送到北方,在他鞋裡藏瞭八十元。他在鐵匠作坊當過學徒,在酒店裡做過侍應。他同時還學習、讀書、上學。他父親死後,母親不久也跟著走瞭。經過十年奮鬥,他當上瞭醫生,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回到瞭南部。

他結婚成傢。他挨傢挨戶不停地宣講他的使命和真理。同胞們絕望的處境讓他痛苦得發狂,內心生出憤怒邪惡想摧毀一切的欲望。他有時喝烈酒,呼天搶地。在他內心深處有一股野蠻的暴力,有一次,他抓起火爐邊的撥火棍將妻子打倒在地。她帶著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利和波西婭回瞭父母傢。他的靈魂在和邪惡的黑暗較量、搏鬥。但黛西沒有回到他身邊。八年之後她死瞭,他的兒子也不再是孩子,他們也沒有回來。他成瞭一個孤獨的老人,獨自住一棟空房子。

第二天下午五點,他準時來到波西婭和海伯爾的住處。他們住在鎮上一個叫糖果山的地方。房子是一棟局促狹小的村舍,有一個門廊和兩個房間。屋裡傳來喋喋不休、嘈雜的人聲。考普蘭醫生邁著生硬的腳步走近,站在門口,手裡拿著破舊的氈帽。

屋裡人很多,一開始誰也沒註意他。他尋覓卡爾·馬克思和漢密爾頓的臉。他們旁邊是外公和兩個坐在地上的小孩。當波西婭發現他在門口站著時,他依然盯著兒子的臉看。

“父親來瞭。”她說。

說話聲戛然而止。坐在椅子裡的外公轉過身來。他很瘦,腰都挺不直瞭,滿臉皺紋。他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西裝,是三十年前參加女兒婚禮時穿過的那套。背心上佩戴瞭一條光澤已失的銅表鏈。卡爾·馬克思和漢密爾頓面面相覷,然後兩人都往地上看,最終才看向父親。

“本尼迪克特·馬迪——”老人開口,“很久沒見瞭,真的很久瞭。”

“可不是嘛!”波西婭說,“這是我們大傢那麼多年來頭回團聚。海伯爾,你到廚房裡拿一張椅子來。父親,這是巴迪和漢密爾頓。”

考普蘭醫生和他的兒子們握手。他們兩個都長得又高又壯,局促不安。藍色襯衫和工裝褲把他們的皮膚襯成和波西婭一樣的深褐色。他們沒看他的眼睛,他們臉上既沒有流露出愛,也沒有恨。

“很遺憾人沒有來齊——莎拉姨媽和吉姆,還有其他人,”海伯爾說,“但今日大傢是真高興啊。”

“馬車太滿瞭,”有個孩子說,“我們隻好下車走瞭很長的路,因為車上太滿瞭。”

外公用火柴撓瞭撓耳朵。“傢裡得有人留守。”

波西婭緊張地舔瞭舔她深色的、薄薄的嘴唇。“我在想我們的威利。他從來都是各種聚會和熱鬧場面的主力。我老想到他。”

屋裡一片竊竊私語,都表示同意。老人身子後仰靠著椅背,點著頭。“波西婭,寶貝,請給我們讀一點兒《聖經》吧,困難的時候,主的教導很有意義。”

波西婭從屋子中間的桌上拿起《聖經》。“外公,你想聽哪一章呢?”

“整本書都來自我們神聖的主,你的目光落在哪裡就從哪裡開始吧。”

波西婭開始念路加福音。她讀得很慢,細長柔軟的手指滑過一行行字。屋裡很安靜。考普蘭醫生坐在大夥邊上,將指關節按得咔咔響,他的目光四處遊移。屋子很小,不通風,很悶。四面墻上掛滿瞭日歷和粗糙的雜志油畫廣告。壁爐架上有一個插滿紅色玫瑰的花瓶。壁爐裡的火慢慢燃著,油燈搖曳的光影打在墻壁上。波西婭讀《聖經》的節奏如此慢,那些詞語沉睡在考普蘭醫生的耳朵裡,他昏昏欲睡。卡爾·馬克思懶洋洋地躺在地板上,和孩子們一起。漢密爾頓和海伯爾在打瞌睡。隻有老人似乎在琢磨那些詞語。

波西婭讀完一章,合上書。

“我經常在想這個。”外公說。

屋裡的人都醒瞭。“什麼?”波西婭問。

“是這樣的。你記得耶穌讓死人復活、讓病人痊愈那部分嗎?”

“我們當然記得,先生。”海伯爾恭敬地說。

“當我在犁地或幹活,一天裡有好幾次,”外公慢悠悠地講,“我想過和推算過耶穌第二次降臨的時間。因為我太向往瞭,我覺得它會在我還活著時發生的。我研究過好多次瞭。我是這樣計劃的。我會帶著我所有的孩子、孫兒、重孫站在耶穌面前,對他說:‘主耶穌啊,我們都是悲傷的黑人。’主會把他神聖的手挨個放在我們頭上,我們立刻就變得像棉花一樣白。這個計劃和推理在我心裡想瞭很多次。”

屋裡一片沉默。考普蘭醫生扯瞭扯袖口,清瞭清喉嚨。他的脈搏跳得太快,喉嚨發緊。在角落裡坐著讓他覺得孤立、憤怒和寂寞。

“你們誰見過神跡?”外公問。

“我見過,先生,”海伯爾說,“那時候,我得瞭肺炎,看見主的臉從火爐裡探出來看我。那是一張寬大的白人的臉,有白胡子和藍眼睛。”

“我見過鬼。”有一個孩子說,是個女孩。

“我有次見到——”一個小男孩要開始講。

外公舉起瞭手。“孩子們別說瞭。你,西莉亞——還有你,惠特曼——現在輪到你們聽,而不是說,”他說,“我隻接收過一次真正的神跡。它是這樣顯現的。是在去年夏天,天很熱。我正挖著豬圈旁邊的大橡樹樁的樹根,我當時彎著身子,突然,我的後背一陣劇痛。我直起瞭身子,眼前發黑。我用手撐著背,抬頭看天,突然就看見這小天使。她是一個白人小女孩天使——大概和豌豆差不多大小——黃頭發,白袍子。她就飛在太陽邊上。後來,我進屋去禱告。我一下子連讀瞭三天《聖經》,才再次到地裡去。”

考普蘭醫生心裡又躥起熟悉的邪火。有許多沒想好的話湧到喉嚨,他說不出口。他們都聽那老人的話,卻不聽人講道理。他想勸說自己,這些是我的同胞——但他現在沒吭聲,這念頭也毫無幫助。他緊張而陰沉地坐著。

“真是奇怪的事,”外公突然說道,“本尼迪克特·馬迪,你是個好醫生。我挖一會兒地和種一會兒地之後,後背時不時會痛,這是為什麼?我怎麼會有這煩人的痛?”

“您今年多大瞭?”

“大概七八十歲吧。”

老人熱愛藥物和治療。過去他帶傢人來見黛西,總要檢查一下身體,再開些藥物和藥膏回去給一大傢子。自從黛西離開他後,老人就沒再來,隻能買報紙廣告上的通便和保腎丸來安慰自己。現在老人看著他,既怯懦又熱切。

“大量喝水,”考普蘭醫生說,“盡量多休息。”

波西婭走入廚房準備晚餐。溫暖的香氣充滿瞭屋子。人們開始小聲閑聊,但是考普蘭醫生既沒去聽,也沒說話。他時不時望向卡爾·馬克思和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在談論喬·路易斯。漢密爾頓則老在說某次冰雹如何毀瞭農作物。他們捕捉到父親的目光時,隻是咧嘴笑,腳在地板上蹭。他憤怒又痛苦,眼睛始終盯著他們。

考普蘭醫生牙關咬得緊緊的。他為他們——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利和波西婭考慮瞭那麼多,為他們的真實使命考慮瞭那麼多。看見他們的臉,他體內黑人的感情膨脹瞭起來。假如他能一次和他們全說清楚,從久遠的開始說到這個特別的夜晚,那麼傾訴能撫平他心中深深的痛楚。但是,他們不會聽,也不會理解。

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每一塊肌肉都僵硬緊張。他對周圍的一切置若罔聞。他坐在角落裡,像一個瞎子,像一個啞巴。很快,他們走到餐桌邊,老人做瞭禱告。但是考普蘭醫生沒吃東西。海伯爾拿出一瓶一品脫的杜松子酒,他們都在歡笑,輪流拿過酒瓶來喝,他也拒絕瞭。他沉默僵硬地坐著,最後,終於拿起帽子,不辭而別。如果他不能說出那一通大道理,他也沒別的話可說。

他緊張地躺在床上,徹夜未眠。第二天是周日。他出瞭幾次診,上午過瞭一半,他就去拜訪辛格先生瞭。拜訪減輕瞭他內心的孤獨,告別時,他又恢復瞭寧靜。

然而,還沒走出房子,這寧靜就離他而去。發生瞭一件事。當他走下樓時,他看見一個拎著大紙袋的白人,他挨著扶手,好讓兩人通過。但那白人一步跨兩三級臺階地往上沖,也不看一眼,結果兩人狠狠撞上瞭,考普蘭醫生被撞得胸口發悶,呼吸不暢。

“天啊,我沒看見你。”

考普蘭醫生仔細看瞭他一眼,沒有回答。他曾經見過這個白人。他記得那矮小、野蠻的身軀和巨大笨拙的手。懷著突如其來的職業興趣,觀察他的臉,在對方的眼睛裡,他看見一個奇怪、固執和孤僻的瘋子的眼神。

“抱歉。”那白人說。

考普蘭醫生手扶到欄桿上,繼續往下走。

4

“那人是誰?”傑克·佈朗特問,“那個高高瘦瘦,剛剛離開這裡的黑人是誰?”

小房間很整潔。陽光照亮瞭桌上的一碗紫葡萄。辛格坐著,椅背後仰,手插在褲兜裡,看著窗外。

“我在樓梯上撞到他,他看我那樣子——怎麼瞭?從來沒人這樣瞪我。”

傑克將一袋啤酒放在桌上。他很吃驚地發現辛格並不知道他來瞭。他走到窗邊,輕拍瞭一下辛格的肩膀。

“我不是有心撞他的。他那樣表現沒道理。”

傑克打起瞭冷戰。盡管陽光明媚,屋裡還是很冷。辛格舉起食指,向走廊走去。回來時他帶瞭一筐黑炭和一些引火柴。傑克看著他蹲在火爐邊。他熟練地將木柴棍在膝蓋上折斷,將它們放在紙張上,再按次序放火炭上去。一開始火沒點著。火苗虛弱地晃動,被一團黑煙卷沒。辛格用兩層報紙封著爐柵,氣流讓火旺瞭起來。房間裡響起燃燒的咆哮聲。報紙在燃燒,被火吞噬。噼裡啪啦作響的一團橘黃色火焰充滿瞭壁爐。

早晨的第一桶啤酒有著怡人的醇香。傑克大口喝下他那份,用手背擦瞭擦嘴。

“有一位女士我認識很久瞭,”他說,“你讓我想到她。克拉拉小姐。她在得克薩斯有一個小農場,制作果仁糖賣到各大城市。她很高,很壯,長得挺好看。整天穿那些很多口袋、長長的毛衫,腳踩鄉巴佬才穿的鞋子,戴男人的帽子。我認識她的時候,她丈夫已死瞭。但我要說的是這個:要不是她,我不會知道。我也許就像那些愚昧的蕓蕓眾生一樣過一輩子。我也許會做牧師、棉紗工人或者是個推銷員。我整個人生也許就荒廢瞭。”

傑克詫異地搖搖頭。

“要明白你得知道你先前的經歷。你看,我年輕時住在加斯托尼亞。我是個羅圈腿的小矮個兒,人太小瞭,沒法到工廠做事。我在保齡球館打雜,混口飯吃。後來,我聽說在不遠的地方,有個機靈麻利的男孩紮煙葉一天能掙三十美分。我就去瞭,一天掙它三十美分,那時候我十歲。我就這樣離開瞭親人。我不寫信。他們高興我走瞭。你明白怎麼回事。而且,除瞭我姐姐,沒人識字。”

他在空中揮舞著手,好像要把眼前什麼東西給趕走。“但我的意思是,我最初的信仰是耶穌。有一個傢夥,和我在同一個工棚幹活。他有一個帳篷,每晚佈道。我去聽瞭,後來就信瞭。我整天想著耶穌。空閑時,讀《聖經》和禱告。然後,有天晚上,我拿一把錘子,手放在桌上。我很憤怒,我把整個釘子都敲瞭進去。我的手被釘在桌上,我看著它,手指在顫動,變成藍紫色。”

傑克伸出手掌,指著掌心裡凹凸不平、死灰色的疤痕。

“我想當一名福音傳教士。我想去全國各地旅行佈道,主持培靈會。同時,我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快二十歲的時候,我到瞭得克薩斯。我在一片山核桃林裡幹活,離克拉拉小姐住的地方不遠。我認識瞭她,有些夜晚會到她傢。她和我交談。明白嗎,我不是立刻就明白的。沒有人會立刻明白。它有個過程。我開始讀書。我工作攢夠瞭錢我就歇一段時間來讀書。這就像重生。隻有我們知道的人明白什麼意思。我們開眼瞭,我們看見瞭。我們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

辛格同意他的話。屋裡像傢一般溫馨。辛格從櫥櫃裡拿出錫盒,裡面裝著餅幹、水果和芝士。他挑瞭一個橙子,慢慢地剝皮。他將橙子的襯皮都撕掉,橙子被陽光照得晶瑩剔透。他一瓣瓣地掰開瞭橙子,兩個人分著吃。傑克一次吃兩瓣,響亮地將籽咳出,吐到火爐裡。辛格慢慢地吃他那一半橙子,將籽都擺在一隻手的掌心裡。他們又開瞭兩罐啤酒。

“我們這樣的人在這個國傢有多少呢?也許有一萬。也許兩萬。或者更多。我去過很多地方,我們這樣的人沒遇見幾個。說說一個真正的明白人吧。他看見世界的本質,他回顧幾千年的歷史來理解它如何演變。他觀察資本與權力慢慢地聚集,如今已發展到頂點。他看到美國就是個瘋人院。他看見人們為生存掠奪手足。他看見挨餓的孩子和為瞭吃飽一周工作六十小時的女人。他看見該死的失業大軍、幾億美元和幾千公裡荒廢的土地。他看見戰爭一觸即發。他看見人們受苦太多而變得惡毒醜陋,失去信仰。但最重要的是他看見整個世界建立在一個謊言之上。盡管它就像烈日般明顯——那些無知的人一直生活在謊言裡而不自知。”

傑克額頭上深紅僨張的血管憤怒地鼓瞭起來。他抓起壁爐架上的煤筐,一股腦兒把煤塊都倒入火裡。他的腳麻瞭,他重重地跺著腳,地板被跺得震動。

“我走遍瞭這個地方,我到處去。我和人們說,嘗試去向他們解釋。但有什麼結果呢?我的主啊!”

他凝視著火光,啤酒和熱度引起的紅暈讓他臉色變得更深。腳麻的刺痛感蔓延到腿。他目光呆滯,註意著火苗的顏色:綠色、藍色和明黃色。“你是唯一一個,”他夢囈般說道,“唯一的。”

他不再是陌生人。如今他熟悉每條街道,每條小巷,鎮上雜亂的貧民窟裡的每一道籬笆。他仍然在“陽光南部”工作。秋天時,遊樂場從一處空地移到另一處空地,總是處於城市的邊緣,直到將小鎮繞瞭一圈。地點雖然常變,環境卻相似——被一排排破舊的棚屋圍起來的一片荒地,離工廠、軋棉廠或灌瓶廠不遠。人也一樣,主要是工廠工人和黑人。夜晚亮起各種彩燈,演出都很俗氣。木馬在機械音樂的伴奏下轉著圈子。秋千飛揚,拋硬幣遊戲的圍欄前總是擠滿瞭人。有兩個攤位賣點飲料、漢堡包和棉花糖。

他一開始被雇用為技工,但是,漸漸地,他要管的事情多瞭。一片嘈雜聲裡,他粗啞的嗓子在大聲叫喊,人得不停地從一個場地晃到另一個。額頭上汗津津,胡子也被啤酒弄濕。周六時,他的工作就是維持秩序。他矮墩墩的身板用蠻力擠過人群。全身上下隻有眼睛中沒充滿暴力。他寬大的、緊皺的額頭下,眼睛大睜,顯得孤僻,若有所失。

他深夜十二點到一點左右回到傢。他住的房子被隔成四個房間,每人房租一點五美元。廁所在後面,走廊上有個水龍頭。他房間的墻壁和地板有一股潮濕發黴的氣味。發黑、劣質的蕾絲窗簾掛在窗戶上。他把那套好的西裝放入袋子裡,工裝服掛在釘子上。房間裡沒有火沒有電,隻有窗外一盞街燈照進房間,留下蒼白發綠的光影。隻有看書時,他才將床邊的油燈點著。陰冷的房間裡,燈油燃燒時刺鼻的氣味讓他作嘔。

他要是在傢,就焦慮地走來走去。他坐在凌亂的床沿,野人一樣啃咬自己骯臟、破損的指甲。嘴裡都是污垢嗆鼻的氣味。孤獨的感覺如此強烈,讓他的內心惶恐。他通常都存有一品脫的私釀威士忌。他喝瞭酒原液,到天亮時還感到暖和放松。早晨五點,工廠早班的哨聲傳來。哨聲制造瞭迷惘怪異的回音,隻有哨聲響過,他才能安然入睡。

但他一般不在傢。他出門,走到狹長、空曠的街上。黎明前幾小時,天空黑漆漆,星星清楚明亮。有時候,工廠還在上班。亮著黃燈的建築裡傳來機器的噪音。他守在大門口,等待換早班。穿著毛衣和印花裙子的年輕女孩從廠裡出來,走到黑暗的街上。男人們走出來,手裡拎著飯桶。有幾個人在回傢前,總要去有軌電車咖啡館喝杯可樂或咖啡,傑克跟著他們去。在嘈雜的廠房裡,每個字大傢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是出來後的頭一個小時,他們都成瞭聾子。

有軌電車咖啡館裡,傑克會喝加瞭威士忌的可樂。他和人交談。冬天的黎明是白色的,煙霧彌漫,很冷。他充滿醉意、急切地看著那些男人憔悴發黃的臉。他經常被嘲笑,被笑時,他會挺直敦實的身子,用輕蔑的口氣說一串高深的詞語。他的小指松開玻璃杯,傲慢地扭著胡須。如果人們還繼續嘲笑他,他有時會打一架。他狂暴地揮舞褐色的拳頭,大聲地哭泣。

度過這樣的清晨後,他如釋重負地回到遊樂場。擠在人群裡讓他感到放松。嘈雜的聲音、汗臭味、肩膀處的肌膚接觸緩和瞭他繃緊的神經。

鎮上有“藍規”[3],遊樂場在安息日關閉。周日,他早早就起床,從手提箱裡取出他的嗶嘰西裝。他走到主街。先去“紐約咖啡館”,買一袋淡啤酒,接著就去辛格傢。鎮上,他雖然認識很多人,記得他們的名字或認得他們的樣子,啞巴卻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們會在安靜的房間裡消磨時光,喝啤酒。他老在說,言語滔滔不絕,它們來自在街上消磨或一個人在屋裡度過的那些漆黑清晨。組織好的詞語,被他盡情傾吐。

“是這樣的,你看,我們明白以後就不能隨遇而安,我們得有所作為。有些人瘋瞭。有太多的事要做,你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它讓人發瘋。即使是我——我也做過一些事後看來非理性的事情。有次我建立瞭一個組織。我選瞭二十個棉紗廠工人,給他們講道理,一直講到我以為他們明白瞭。我們的座右銘是一個詞:行動。嘿!我們想發起暴動——盡可能地制造最大的麻煩。我們的終極目標是自由——真正的自由,偉大的自由,隻有靠人類精神裡的正義感才能實現的自由。我們的座右銘‘行動’,意味著資本主義的滅頂之災。在我自己擬的憲章裡,有幾條條例規定,我們的任務一旦完成,我們的座右銘就要從‘行動’過渡到‘自由’。”

傑克將火柴的一頭削尖,剔那煩人的蛀牙洞。過瞭一會兒,他接著說:

“憲章寫完後,第一批追隨者也組織起來瞭——我接著就搭便車到處去組織我們團體的分會。三個月後我回來瞭,你猜我發現瞭什麼?我們第一次英雄主義的行動是什麼?他們正義的憤慨蓋過瞭我們的部署,自行沖上前瞭?它是毀滅、謀殺還是革命呢?”

坐在椅子上的傑克身子向前傾,停頓瞭一下,他沮喪地說:

“我的朋友,他們從庫房裡偷瞭五十七元三十分,去買制服帽,吃周末大餐。我撞見他們坐在會議室裡,扔著骰子,頭上戴著帽子,面前是火腿和一加侖的杜松子酒。”

傑克爆笑瞭起來,辛格也露出含蓄的微笑。過瞭一會兒,辛格臉上的笑凝固瞭,消失瞭,而傑克仍然在笑。他額頭的青筋凸起,他的臉頰通紅。他笑得太久瞭。

辛格抬頭看瞭看鐘,指瞭指時間——十二點半瞭。他從壁爐架上拿起手表、銀色鉛筆、便箋本、香煙和火柴,把它們放入不同的口袋裡。午飯時間到瞭。

但傑克還在笑。他的笑聲有點瘋狂。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弄得衣袋裡的硬幣叮當響。他長而有力的雙臂繃緊著,笨拙地搖晃。他開始念出午飯的菜單。說到食物,他的臉露出狂熱的猙獰。每說一個單詞,他的上唇都翹起,像一頭餓極瞭的動物。

“帶汁的烤牛排。米飯。卷心菜和白面包。還有一大塊蘋果派。我餓癟瞭。噢,強尼,我能聽見北方佬在路上瞭。說到吃,我的朋友,我和你說過克拉克·帕特森先生嗎?就是‘陽光南部’遊樂場的老板。他太胖瞭,都有二十年沒見過自己的腳尖瞭,他整天坐在拖車裡,玩接龍,抽大麻。他的三餐都叫附近的快餐,每天的早餐是——”

傑克往後退瞭一步,好讓辛格離開房間。和啞巴一起出門時,他總是縮在後面。他總是跟著辛格,期望他帶路。走下樓梯時,他還在亢奮地滔滔不絕地說話。他褐色的大眼睛始終看著辛格的臉。

下午是溫和舒適的。他們待在屋裡。傑克帶回傢一誇脫的威士忌。他坐在床尾,陷入沉思,不說話,時不時彎下身拿起地上的酒瓶給杯子倒酒。辛格坐在他靠窗的桌子邊下棋。傑克有點放松瞭。他看著朋友下棋,感覺到溫和安靜的下午漸漸融入幽暗的暮色裡。爐火在四壁投下漆黑沉默的波紋。

但是,到瞭夜晚,他內心的焦慮又回來瞭。辛格將棋盤推到一邊,和他面對面坐著。傑克的嘴唇因為緊張而顫抖,他喝酒來緩解。卷土重來的不安與欲望抓住瞭他。他喝掉威士忌,又開始和辛格說話。話語在他心裡漲潮,從他嘴裡噴湧而出。他從窗戶走到床邊,又走回來——一遍又一遍。最終,心裡的話漲潮如洪水泛濫,他醉醺醺的,向啞巴強調說:

“他們對我們做的事情!那些被他們變作謊言的真理。被他們弄臟的理想,變得邪惡。就像耶穌。他是我們中的一員。他知道。當他說,富人進天堂比駱駝穿針眼還難時——該死的他就是這意思。但看看教會在過去兩千年都對耶穌做瞭什麼。他們怎麼對待他的。他們為瞭自己邪惡的目的歪曲他說過的每個字。今天,耶穌如果還活著,他就會被陷害,被關到監獄裡。耶穌是真正明白的人。耶穌和我會面對面坐在桌子前,我看他,他看我,我們都知道對方明白。我、耶穌和卡爾·馬克思會一起坐在桌子前——

“再看我們的自由都遭受瞭什麼。獨立戰爭裡的戰士和革命女兒會的夫人們的差別就像我和那肚子鼓鼓、噴瞭香水的哈巴狗的差別一樣。他們對自由真心實意,他們為真正的革命而戰鬥。因為他們的戰鬥,才可能有這麼一個國傢,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哈!那意味著每個人在自然面前都是平等的——平等的機會。而不是說百分之二十的人可自由搶劫另外百分之八十的人的生計。也不是說一個富人追求更富裕就可以榨幹一萬個窮人的血汗。更不是說暴君有權將國傢置於如此困境,千百萬的人不擇手段——欺騙、撒謊或砍掉他們的右臂——就為瞭一日三餐和一個可以倒頭睡的地方。他們使‘自由’成瞭褻瀆上帝的詞。你聽見瞭嗎?他們使‘自由’這個詞,在所有明白的人看來,臭得就像臭鼬。”

傑克額頭上的青筋激烈地抽動。他的嘴巴失控地顫抖。辛格警覺地坐直瞭身子。傑克想再說話,但話都堵在嘴裡。一陣顫栗穿過身體。他坐瞭下來,手指按住那一直顫抖的嘴唇。然後,聲音沙啞地說:

“就是這樣,辛格。發瘋沒有半點好處。我們能做的事都沒有用。我覺得事情就是這樣。唯一能做的是到處走,說出真相。隻要足夠多懵懂的人知道瞭真相,就沒有戰鬥的必要瞭。我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要讓他們明白。隻需要這個。但是怎麼做呢?嗯?”

爐火的影子打在墻上。黑暗朦朧的波浪升高瞭,屋子仿佛在移動。房間起落不平。傑克感覺自己在下沉,緩慢地、如波浪般沉入那夢幻的海洋。既無助又恐懼,他努力撐開眼睛,然而,除瞭漆黑與猩紅的波浪在頭頂貪婪地吼叫,他什麼都看不到。終於,他找到瞭他要找的。啞巴的臉很模糊,很遙遠。傑克閉上瞭眼睛。

第二天早上他很晚才醒來。辛格已經離開好幾個小時瞭。桌子上放著面包、芝士、一個橙子和一壺咖啡。他吃過早餐就該去上班瞭。他情緒低落地走著,腦袋垂下來,穿過小鎮回自己房間。當他走到住處所在的片區時,他穿過某條狹窄的街道,街道上一排都是被煙熏黑的磚砌的倉庫。這些房子的墻壁上有什麼東西隱隱約約地吸引著他。他正要繼續走,突然註意力一下集中起來。有人用紅色的粉筆在墻壁上寫瞭一句話,筆跡厚重,形狀奇怪:

你該啖勇士的肉,飲凡人之君的血。

這句話他讀瞭兩遍,眼巴巴地朝街頭街尾張望。一個人都沒有。他困惑地思考瞭幾分鐘後,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粗的紅鉛筆,在那句話下面寫上:

請寫字的人明天中午和我在此碰頭。十一月二十九號,星期三。或後天。

次日中午十二點,他在墻前等待。時不時不耐煩地走到街角,左顧右盼。沒有人來。等瞭一小時,他不得不離開去上班。

第三天他再等。

然後到瞭周五,下瞭一場漫長的、拖拖拉拉的冬雨。墻壁濕透瞭,字被淋得模糊,無法辨認。雨繼續下著,灰暗、苦澀而寒冷。

5

“米可,”巴伯爾說,“我覺得我們要被淹死瞭。”

的確,雨仿佛永遠不會停。威爾斯太太開她的車接送他們上學放學,每天下午他們都不得不待在前廊或屋裡。她和巴伯爾玩飛行棋和“老姑婆”紙牌遊戲,或者在客廳的地毯上打玻璃球。聖誕節快到瞭,巴伯爾開始念叨小主耶穌和希望聖誕老人送他紅色的自行車。銀色的雨打在窗玻璃上,天空濕冷發灰。河水漲得如此高,有些工人隻好撤離住的房子。當雨看上去要永遠地下時,它突然停瞭。有天清晨,他們醒來看見陽光明媚。到瞭下午時,幾乎如夏天般溫暖瞭。米可放學回到傢時天色已晚,巴伯爾、拉爾夫和斯伯爾瑞佈斯在屋前的人行道上。孩子們看上去熱烘烘、黏糊糊的,他們的冬裝發出酸臭的氣味。巴伯爾拿著彈弓,有個衣袋裡裝滿瞭石頭。拉爾夫在嬰兒車裡坐著,帽子歪戴著,有點煩躁。斯伯爾瑞佈斯拿著一把新的來復槍。天空藍得讓人驚奇。

“我們等你很久瞭,米可,”巴伯爾說,“你去哪兒瞭?”

她三步跨作兩步跳上臺階,把毛衣扔到衣帽架上。“在體育館練鋼琴。”

每天下午放學後,她都留下來練習一個小時。體育館人很多,很嘈雜,因為女籃隊在打籃球。她今天有兩回被球砸到瞭頭。不過,不管被砸多少次,有多少麻煩,能坐到鋼琴前都是值得的。她對音符進行各種組合直到聽見她想要的聲音。這比她想象的要容易。最初的兩三個小時後,她就摸索出低音部的幾個和弦,能配她右手彈奏的主旋律。現在,幾乎每首曲子她都能彈。她也自己作曲。這比光是老調重彈要帥多瞭。當她手指找到這些美妙的新聲音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

她想學習如何讀樂譜。德洛麗絲·佈朗上瞭五年的音樂課。她每周付德洛麗絲五十美分好讓她給自己上課,那錢是從午飯錢省出來的。結果是她終日饑腸轆轆。德洛麗絲彈瞭很多行雲流水的曲子——但德洛麗絲並不能回答她所有的問題。德洛麗絲隻教會她分辨不同音階、大小調和弦、音符時值等基本規則。

米可砰地把廚房的爐子門關上。“我們就吃這些?”

“寶貝,我能給你做的就是這個瞭。”波西婭說。

隻有玉米面包和人造黃油。她一邊吃著一邊喝水,以幫助下咽。

“別吃得那麼猴急,沒人跟你搶。”

孩子們還在屋前玩耍。巴伯爾將彈弓放進口袋,開始玩他的來復槍。斯伯爾瑞佈斯十歲瞭,他父親上個月過世瞭,這是他父親的槍。所有的小屁孩都愛擺弄它。巴伯爾每隔幾分鐘就把槍扛到肩上,瞄準一個目標,發出響亮的“嘭”的聲音。

“不要瞎動扳機,”斯伯爾瑞佈斯說,“槍裝瞭子彈。”

米可吃完瞭玉米面包,四周轉悠想找點兒事幹。哈利·米諾維茨坐在前廊的欄桿上讀報紙。她看見他很高興,開玩笑把手臂向前舉瞭起來,向他大喊:“嗨!”

但哈利·米諾維茨沒覺得是玩笑。他走入前廳,將門關上。他情感上很容易受傷。她覺得抱歉,近來,她和哈利已成瞭很好的朋友。他們還小的時候,就常和同一群孩子玩,最近三年他上瞭技校,而她還在念語法學校。同時,他課餘還打工。他一下子就長大瞭,再也不和那些孩子在前後院玩耍。有時候,她能看見他在臥室讀報紙或夜深時脫衣服。學校的數學課和歷史課上,他是最聰明的學生。如今她也上瞭高中,他們常常會在回傢路上遇見對方,並結伴同行。他們修瞭同一門機械課,有一次老師將他們分在一組組裝一個發動機。他讀書,每天讀報紙,時刻關心著世界政治。他語速緩慢,當他很嚴肅地探討一件事情時,額頭上就會冒汗。現在,她把他氣壞瞭。

“不知道哈利的金條還在不在。”斯伯爾瑞佈斯說。

“什麼金條?”

“每個猶太男孩出生時,傢人都會在銀行為他存下一根金條。這是猶太人的風俗。”

“呸。你搞混瞭,”她說,“你想的是天主教徒。有嬰兒出生時,天主教徒都會買一把手槍。說不定哪天天主教徒就發動一場戰爭,把人都殺光。”

“我覺得修女很滑稽,”斯伯爾瑞佈斯說,“每次在街上看見修女都被嚇到瞭。”

她在臺階上坐瞭下來,腦袋放在膝蓋上。她走進瞭“內屋”。她的世界仿佛分出兩個地方——內屋和外屋。學校、傢和每天發生的事都屬於外屋。辛格先生同時在兩個地方。外國、她的計劃和音樂則屬於內屋。腦中縈繞的歌曲在那兒。還有那部交響曲。當她一個人待在內屋時,派對那天晚上聽到的音樂就會浮現。這部交響樂就像一朵飽滿的花在腦袋裡緩緩綻放。有時在白天,或在清晨她剛醒來時,交響樂新的片段會突然彈奏起來。為此,她得走進內屋,反復地聆聽,試圖將它和她所記的部分結合起來。內屋是一個很私密的地方。即使待在到處是人的房子的中央,她依然能感覺自己被鎖在裡面。

斯伯爾瑞佈斯臟兮兮的手舉到她眼前,因為她直勾勾地盯著某處發呆。她打瞭他一下。

“修女是什麼?”巴伯爾問。

“一位天主教派的女士,”斯伯爾瑞佈斯說,“從頭頂開始一身黑袍的天主教派女士。”

她提不起勁和孩子們玩瞭。她想去圖書館,想看《國傢地理》上的圖片。世界上一切異域的攝影。法國巴黎。巨大的冰川。非洲叢林。

“你們看著拉爾夫,別讓他上街。”她說。

巴伯爾把巨大的來復槍放在肩膀上。“給我帶一本故事書回來。”

這孩子仿佛天生就知道閱讀。他才上二年級,卻喜歡獨自讀故事書——從不要別人念給他聽。“這次你想要哪種?”

“給我挑一些講到吃的故事書。有一本我非常喜歡,講德國小孩到森林裡,來到一間用各種糖果造的房子,還有女巫。我喜歡講到吃東西的故事。”

“我去找一本。”米可說。

“但我對糖果沒什麼興趣瞭,”巴伯爾說,“看能不能幫我帶一本講到烤肉三明治的。如果找不到,那就西部牛仔的故事吧。”

她正準備走,突然停住瞭,眼睛瞪著。孩子們也瞪著眼睛。他們全都站著不動,看著貝彼·威爾森從街對面她屋子的臺階上走下來。

“貝彼真可愛啊!”巴伯爾輕輕地說。

也許是因為天突然熱瞭起來,下瞭幾周的雨後突然來瞭艷陽天。也許是因為這樣的午後,他們身上深色的冬服已不合時宜。總之,貝彼穿得就像一個精靈或者電影裡的人。她穿著她去年社交晚會的服裝——一件小小的、粉紅色的薄紗裙,短而堅挺地撐開,粉紅色的束腰,粉紅色的舞鞋,甚至粉紅色的小坤包。除黃色的頭發外,她整個就是粉紅色、白色和金色的——如此嬌小和潔凈,看著就讓人心痛。她矜持優雅地穿過馬路,臉沒有向他們轉過來。

“過來,”巴伯爾說,“讓我看看你粉紅色的小坤包——”

貝彼沿著路邊從他們身邊經過,頭扭向一邊。她拿定主意不和他們說話。

在人行道和街道之間有片草地,貝彼走到上面時,停瞭一秒鐘,接著翻瞭一個跟鬥。

“別看她,”斯伯爾瑞佈斯說,“她整天在賣弄。她是去佈瑞農先生的咖啡館拿糖果。他是她姨夫,糖果不要錢。”

巴伯爾將來復槍立在地上。他扛的這把大槍太沉瞭。他一邊看著貝彼沿著街道走遠,一邊扯自己亂亂的劉海。“那個粉紅色的小坤包是真漂亮啊。”他說。

“她媽媽老說她多麼有天賦,”斯伯爾瑞佈斯說,“她覺得自己能讓貝彼去演電影。”

沒有時間去看《國傢地理》瞭。晚飯快好瞭。拉爾夫哭瞭起來,她從嬰兒車裡抱起他,放到地上。現在是十二月,對於巴伯爾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從夏天到現在可是很漫長的時光。整個夏天,貝彼都穿著那件粉紅色的晚裝出門,在街道的中央跳舞。一開始,孩子們都圍攏過來看她跳舞,但很快就厭倦瞭。她再出來跳舞時,巴伯爾成瞭她唯一的觀眾。他會坐在馬路牙子上,隻要有車經過,就向她大喊。他看她跳晚會舞看瞭一百遍——但是夏天都過去三個月瞭,現在,他仿佛是第一次看到。

“我真希望有一件禮服。”巴伯爾說。

“你想要什麼樣的?”

“一件真正帥的禮服。有著各種顏色、絕對漂亮的禮服。像一隻蝴蝶。這就是我想要的聖誕節禮物。禮服和單車!”

“娘娘腔。”斯伯爾瑞佈斯說。

巴伯爾又把大槍扛到肩上,還瞄準瞭街對面的房子。“我要有一件,我就穿著它到處跳舞,每天穿著它上學。”

米可坐在前排臺階上,眼睛看著拉爾夫。巴伯爾並不像斯伯爾瑞佈斯講的那樣娘娘腔。他隻是愛漂亮的東西。她可不能輕易放過老斯伯爾瑞佈斯。

“一個人要努力爭取才能獲得每一樣東西,”她緩緩說道,“我很多次註意到,一個傢庭裡的孩子誰最小,誰就最出息。最小的孩子往往是最堅韌的。我很結實,就因為我上面有許多兄弟姐妹。巴伯爾——他看著虛弱,喜歡漂亮的東西,但骨子裡是很勇敢的。如果我說得不假,等到拉爾夫長大後肯定是個非常強大的傢夥。盡管他現在隻有十七個月大,我已經在他臉上看到努力和堅韌瞭。”

拉爾夫知道有人在講他,到處看。斯伯爾瑞佈斯坐到地上去,摘下拉爾夫的帽子,朝著他的臉晃,逗弄他。

“好啦,”米可說,“你要弄哭瞭他,你知道我會幹什麼。你最好小心點兒。”

一切都安靜瞭。太陽落到屋頂後,西邊的天空變成紫紅色。隔壁的街區傳來孩子們溜冰的聲音。巴伯爾靠在一棵樹上,仿佛在做著白日夢。晚飯的香氣從屋裡飄瞭出來,馬上要開飯瞭。

“看,”巴伯爾突然說道,“貝彼又來瞭。她穿那件粉紅色的禮服真好看啊。”

貝彼向他們慢慢走來。她拿到一盒裡面有獎品的爆米花糖,手正在盒子裡摸獎品。她的步態照樣矜持優雅。顯然她知道他們在看她。

“求你瞭,貝彼——”她經過他們時,巴伯爾說,“讓我看看你粉紅色的小坤包,讓我摸一下你的裙子。”

貝彼開始哼一首歌,沒聽他的。她穿過他們,不讓巴伯爾碰到她。她隻是低著頭,沖他微微一笑。

那把大槍還在巴伯爾的肩上。他叫出“砰”的一聲,假裝射瞭一槍。然後,他又叫瞭貝彼一聲——溫柔而傷感的聲音,仿佛在呼喚一隻小貓。“求你瞭,貝彼——過來吧,貝彼——”

他的動作太快,米可根本來不及阻止。當那可怕的槍聲“嘣”地響起,她才看見他的手指扣在扳機上。貝彼撲通倒在人行道上。她仿佛被釘在臺階上,不能移動,不能呼叫。斯伯爾瑞佈斯的手臂舉過瞭頭頂。

隻有巴伯爾還不清楚狀況。“起來,貝彼,”他大喊,“我沒生你的氣。”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三個人同時奔向貝彼。她彎曲的身體臥倒在骯臟的人行道上。她的裙子蓋住瞭頭,露出粉紅色的內褲和白皙的小腿。她的手掌攤開——一隻手上是糖果盒裡的獎品,另一隻手上是小坤包。她紮頭發的絲帶和黃黃的鬈發上全是血。她的頭部中槍,臉埋在地上。

一秒鐘內發生瞭那麼多事。巴伯爾尖叫著扔掉瞭槍,跑掉瞭。米可的雙手捂著臉,也在尖叫。之後,來瞭很多人。她爸爸第一個到來,把貝彼抱進屋裡。

“她死瞭,”斯伯爾瑞佈斯說,“子彈穿過瞭她的眼睛,我看到她的臉瞭。”

米可在人行道上徘徊,她想問貝彼是否死瞭,但舌頭卻打瞭結。威爾森太太從她幹活的美容院沿著大街一路狂奔過來。她走進屋子,又走瞭出來。她在街上走來走去,一邊痛哭一邊把手指上的戒指摘下來套回去。之後,救護車到瞭,醫生進去看貝彼。米可跟著醫生。貝彼躺在前屋的床上。屋裡安靜得像一座教堂。

床上的貝彼仿佛一個漂亮的小洋娃娃。除瞭身上的血,看不出她受傷瞭。醫生彎下身子去看她的頭。他檢查結束後,他們將貝彼放在擔架上抬瞭出去。威爾森太太和她爸爸跟著一起上瞭救護車。

屋裡依然很安靜。大傢都忘記巴伯爾瞭。他不見瞭。已過去一個小時瞭。她媽媽、黑茲爾、埃塔和所有房客都聚在前屋等待。辛格先生站在門口。過瞭很久,她爸爸回來瞭。他說貝彼不會死,但是頭蓋骨破裂瞭。他問巴伯爾去哪兒瞭。沒人知道他在哪兒。外面黑漆漆的。他們在後院和大街上呼喚巴伯爾,讓斯伯爾瑞佈斯和別的男孩出動去找他。看起來,巴伯爾並不在附近。哈利跑到一棟房子那裡,他們覺得他可能會在那兒。

她爸爸在前廊來回踱步。“我沒有打過孩子,”他念念有詞,“我從不相信打有用。但是,隻要讓我抓到他,非把他揍一頓不可。”

米可坐在欄桿上,望向黑鴉鴉的大街。“我能管教巴伯爾。他回來後,讓我來處理他吧。”

“你出去找找他。你比誰都更清楚哪裡能找到他。”

她爸爸剛說瞭這句,她突然就想到瞭巴伯爾所在之處。後院裡有一棵大橡樹,夏天的時候,他們在那兒造瞭一間樹屋。他們拖瞭一個大箱子放在橡樹上,巴伯爾喜歡一個人坐在樹屋裡。米可離開瞭聚在前廊的傢人和房客,穿過後面的小巷走向漆黑的後院。

她在樹幹邊站瞭一分鐘。“巴伯爾——”她輕聲地說,“是米可。”

他沒有回應,但她知道他在那兒,仿佛她能聞到他的氣息。她跳上最矮的樹杈,慢慢往上爬。她被這孩子氣瘋瞭,得好好教訓他一回。她爬到樹屋後,再一次和他說話——依然沒有回答。她爬進大箱子裡四處摸索,終於摸到他。他縮在角落,雙腿顫抖。他一直屏住呼吸,當她摸到他時,他的哭聲和呼吸都立刻一起釋放瞭出來。

“我——我不是故意要射倒貝彼。她是那麼小巧可愛——我就是忍不住要射她一下。”

米可在樹屋的地板上坐瞭下來。“貝彼死瞭,”她說,“他們出動很多人來找你。”

巴伯爾不哭瞭。他非常安靜。

“你知道爸爸正在傢裡做什麼嗎?”

她仿佛能聽到巴伯爾在傾聽。

“你知道勞斯監獄長——你在收音機裡聽到過他。你也知道紐約州新新監獄。嗯,我們爸爸正給勞斯監獄長寫信,等到他們捉到你將你送到新新監獄那裡時,求他對你好點兒。”

這些話在黑暗裡發出可怕的聲音,她打瞭一個寒戰。她感覺到巴伯爾在顫抖。

“他們那兒有小的電椅——和你尺寸一樣。他們扭開電流,你會像塊被烤過的培根一樣,然後你就去瞭地獄。”

巴伯爾緊緊縮在角落,一言不發。她爬出箱子,從樹上下來。“你最好待在這裡,院子裡有警察守著呢。也許過兩天我能給你帶點吃的。”

米可靠著橡樹幹。那些話夠巴伯爾受的瞭。她一直能對付他,也比任何人都要瞭解這孩子。曾經,大概一兩年前,他老是待在樹叢後,小便,然後偷偷玩一會兒。她很快就發現瞭。隻要他做這事,她就給他一記耳光,不出三天,他的毛病就治好瞭。從那以後,他甚至都不能像個正常孩子一樣撒尿——他的手總放在背後。她一直照看巴伯爾,所以能管住他。不用多久她就回到樹屋,把他帶回去。之後,他這輩子再不會想摸槍。

屋裡仍然是一片死寂。房客都坐在前廊,既不說話,也不在椅子裡搖晃。她爸爸和媽媽在前屋。她爸爸喝著一瓶啤酒,在屋裡走來走去。貝彼會好起來的,所以,他並不為她憂慮。看起來也沒人擔心巴伯爾。

“那個巴伯爾!”埃塔說。

“發生瞭這事,我都不好意思出門瞭。”黑茲爾說。

埃塔和黑茲爾走進中間的臥室,關上門。比爾待在屋後他自己的房間裡。她不想和他們說話。她在前廳裡閑站著,一個人思索整件事。

她爸爸的腳步停住瞭。“是故意的,”他說,“這不像是小孩子瞎弄槍而走火。每個看見的人都說他故意瞄準的。”

“不知道威爾森太太什麼時候會來找我們。”她媽媽說。

“我們有的煩瞭,好吧!”

“我想是的。”

太陽現在下山瞭,夜晚又像十一月般冷瞭。人們從前廊進來,坐在客廳裡——但沒人生火。米可的毛衣掛在衣帽架上,她將它穿上,站在那裡,兩肩縮著取暖。她想到巴伯爾正坐在又冷又黑的樹屋裡。他真的相信她說的每句話。不過,這是他活該。他差點兒殺死瞭貝彼。

“米可,你能想到巴伯爾會待在什麼地方嗎?”她爸爸問。

“他就在附近,我猜。”

她爸爸手裡抓著空啤酒瓶走來走去。他就像個瞎子一樣走,臉上有汗。“可憐的孩子嚇得不敢回傢。如果能找到他,我會好受點兒。我從沒有打過巴伯爾,他不該怕我的。”

她要再等一個半小時。到那時,他對自己所作所為應該感到很難過瞭。她總能對付巴伯爾,給他教訓。

過瞭一會兒,屋裡一陣激動。她爸爸又給醫院打瞭電話問貝彼的情況,幾分鐘後,威爾森太太回瞭電話。她說想和他們談談,會上門來。

她爸爸依然像個瞎子般在前屋走來走去。他又喝瞭三瓶啤酒。“按這事態,她能將我們告到內褲都不剩。本來,除去抵押,她最多能得到這房子。現在事情這個樣子,我們一點兒反駁的理由都沒有。”

米可突然想到什麼。他們也許真的會審判巴伯爾,再把他送到少年監獄。威爾森太太可能會把他送到感化院。他們可能真會對巴伯爾做出可怕的事。她想馬上到樹屋,和他坐在一起,叫他別害怕。巴伯爾一直是那麼羸弱伶俐。誰要讓他離開傢,她會殺瞭誰。此刻她想親他咬他,她是多麼愛他啊。

但她不能錯過任何事情。威爾森太太沒幾分鐘就要到,她得知道事態的發展。然後她再跑過去告訴巴伯爾,之前講的全是騙人的。這樣他才會真正吸取這次自找的教訓。

一輛“十分錢出租車”開到人行道邊上。所有人都在前廊等待,既安靜又害怕。威爾森太太和佈瑞農先生一起從車裡出來。他們走上臺階時,她能聽見她爸爸緊張的磨牙聲。大夥走入瞭前屋,她也在後面跟著,站在門口。埃塔、黑茲爾、比爾和房客們待在外面。

“我是來和你徹底談談這事的。”威爾森太太說。

前屋看上去骯臟俗氣,她看見佈瑞農先生正東張西望。破爛的合成樹脂玩偶、珠子和拉爾夫玩的廉價貨散落在地上。她爸爸的工作臺上有啤酒,她爸媽睡的枕頭已臟成灰色。

威爾森太太不斷地把手指上的婚戒拿下又戴回去。她身旁的佈瑞農先生很冷靜。他雙腿交叉地坐著。他的下巴是青黑色的,看起來像電影裡的匪徒。他對她一直懷有惡意。和她說話的方式與眾不同,格外的粗聲粗氣。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她和巴伯爾有次在他櫃臺順手牽羊拿過一包口香糖?她討厭他。

“說到底,”威爾森太太說,“你孩子是故意射我傢貝彼的。”

米可走到屋子中央。“他不是故意的,”她說,“我當時在場。巴伯爾拿槍瞄準過我和拉爾夫,以及周圍的一切。他隻是碰巧瞄準貝彼,失手扣瞭扳機。我在場。”

佈瑞農先生擦瞭擦鼻子,難過地看著她。她真是恨死他瞭。

“我知道你們的感受——所以我想直截瞭當地說。”

米可媽媽將一串鑰匙弄得嘩啦嘩啦響,她爸爸坐得筆直,一雙大手擱在膝蓋上。

“巴伯爾事前是沒有想過的,”米可說,“他隻是——”

威爾森太太把指環套上去又拿下來。“等一等。整件事我知道。我可以到法庭將你告得一文不剩。”

她爸爸面無表情。“我告訴你一件事,”他說,“我們沒有多少可賠償,我們所有的傢當是——”

“聽我說,”威爾森太太說,“我沒帶律師來這兒告你。巴塞洛繆——佈瑞農先生——和我來前已經談好瞭,我們就事情重點達成共識。首先,我想公平誠實地解決——其次,我不想讓貝彼這麼小的年紀卷入不尋常的訴訟裡。”

鴉雀無聲,房間裡所有人都僵硬地坐在椅子上。隻有佈瑞農先生對著米可似笑非笑,但她斜瞭一眼,態度強硬地回敬瞭他。

威爾森太太緊張兮兮的,點煙時手在抖。“我不想迫不得已去起訴你或幹類似的事。我隻想要公平。我不要求你們補償貝彼經歷的一切痛苦和哭泣,他們得喂藥她才能睡著。什麼也補償不瞭這些。我也不要求你們賠償對她事業以及我們的計劃將造成的損害。她得綁繃帶幾個月,也去不瞭晚會跳舞——她頭上甚至會有一塊禿掉。”

威爾森太太和她爸爸相互看瞭一眼,好像都被催眠瞭。接著,威爾森太太摸索她的錢包,從裡面取出一張紙來。

“你們隻要賠償我們實際所花費的金錢。貝彼出院前在醫院有單人間和專門的護士。手術室和醫生的賬單——就這一次我希望立刻支付給醫生。另外,他們還把貝彼的頭發都剃光瞭,你要付我上次帶她到亞特蘭大燙頭發的費用——等她的新發長出來後能再做一次。還有她的晚會禮服和其他瑣碎的、諸如此類的費用。我搞清楚之後會寫出一個清單。我盡可能做到公正和誠實,把清單給你們時,你們得賠償清單上的所有。”

她媽媽抹瞭抹膝蓋上的裙子,急促地吸瞭口氣。“我覺得兒童病房比單人間要好很多。米可得肺炎時——”

“我說瞭,是單人間。”

佈瑞農先生伸出他粗短白皙的手,擺出在天平上的平衡狀。“也許過一兩天,貝彼可以搬進和別的孩子共用的雙人間。”

威爾森太太冷冷地說。“你們都聽見我說的瞭。是你傢孩子射我們貝彼,她理應得到最好的照顧,直到康復。”

“這是你的權利,”她爸爸說,“上帝知道我們現在一無所有——也許我能勉強湊集。我明白你沒有趁機勒索,我很感激。我們會盡力的。”

她想留下來聽他們說的每句話,但心裡惦記著巴伯爾。念及他正坐在漆黑寒冷的樹屋裡想著新新監獄,她就感到不安。她走出前屋,沿著走廊向後門走去。風正吹著,後院很暗,隻見廚房透出的黃光。她回頭看見波西婭坐在桌邊,瘦削的手支撐著下巴,很安靜。後院是寂寥的,風吹起閃爍嚇人的影子,黑暗裡響起嗚咽的聲音。

她站在橡樹下。正要爬上第一個樹杈時,一個可怕的念頭出現瞭。她突然意識到巴伯爾走瞭。她喊他,沒有回應。她像貓一樣爬得又快又輕盈。

“巴伯爾,說話!”

無需在箱子裡摸索,她知道他已經不在瞭。為瞭確認這點,她爬進箱子裡,把角角落落都摸遍。這孩子不見瞭。肯定是她剛走,他就爬下去瞭。現在可以肯定他已經跑掉瞭,像巴伯爾那麼聰明的孩子,誰也不知道去哪兒找他。

她爬下瞭樹,跑到前廊。威爾森太太正要離開,他們都出來送她到臺階上。

“爸爸!”她說,“我們得為巴伯爾做點兒什麼。他跑瞭。我肯定他已離開我們這區。我們都得出去找他。”

沒人知道去哪兒找或如何找。她爸爸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地走,檢查每條小巷。佈瑞農先生幫威爾森太太叫瞭一輛十分錢出租車,自己留下來幫忙找人。辛格先生坐在前廊的欄桿上,他是唯一保持冷靜的人。他們都在等待米可擬出尋找巴伯爾的最佳地點。但是小鎮那麼大,這孩子又如此聰明,她束手無策。

他也許去瞭波西婭在糖果山的房子。她返回廚房,波西婭正坐在桌前,雙手撐著臉。

“我突然有個想法,他去瞭你傢。幫我們找他去。”

“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打五分錢的賭,我嚇破膽的小巴伯爾肯定一直在我傢。”

佈瑞農先生借來一輛汽車。他、辛格先生、米可爸爸、米可和波西婭都鉆入車裡。除瞭她,沒人知道巴伯爾的感受。沒人知道他真的是在逃命。

波西婭的房子黑漆漆的,隻有地上的一方月光。他們一走進屋裡就知道兩個房間都沒有人。波西婭點亮前面的燈。屋裡有股黑人的氣味,他們被墻上的剪貼畫、蕾絲邊桌佈和床上的蕾絲枕頭簇擁著。巴伯爾並不在。

“他來過,”波西婭突然說道,“我能感覺到有人來過。”

辛格先生在廚房的餐桌上發現瞭一支鉛筆和一張紙。他飛快地看瞭一眼,然後大傢都看到瞭。字寫得圓潤而潦草,這聰明的孩子隻拼錯瞭一個單詞。紙條上寫著:

親愛的波西婭,

我去佛拉裡達[4]瞭。告訴大傢。

你真誠的,

巴伯爾·凱利

他們站在邊上,都驚呆瞭。她爸爸向門口看去,發愁地用拇指摳著鼻頭。他們都準備上車,朝南出發上高速。

“等一下,”米可說,“巴伯爾盡管才七歲,假如真要跑,也不會笨到要告訴大傢去哪裡。那個佛羅裡達是個圈套。”

“圈套?”她爸爸說。

“對。巴伯爾隻熟悉兩個地方。一個是佛羅裡達,另一個是亞特蘭大。我、巴伯爾和拉爾夫上過亞特蘭大公路好多回。從那裡他知道怎麼走,那就是他去的地方。他經常說到有機會去亞特蘭大的話他要做什麼。”

他們又走向外面的汽車。她要爬進後座時,波西婭捏瞭捏她的手肘。“你知道巴伯爾做瞭什麼?”她小聲地說,“別和其他人說,巴伯爾在我的梳妝臺上拿走瞭一對金耳環。我壓根沒想到巴伯爾會對我做出這樣的事。”

佈瑞農先生發動瞭汽車。他們開得很慢,沿路尋找著巴伯爾,朝著亞特蘭大公路駛去。

的確,巴伯爾身上有種粗暴、殘忍的傾向。他今天的行為和過去大不一樣。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個安靜的小孩,從未做過一件不好的事。有誰感到受傷害瞭,都會讓他羞愧和不安。總之,他怎麼會做出今天這樣的事情?

他們在亞特蘭大公路上緩慢地開著。他們經過瞭最後一排房屋,進入瞭漆黑的田野和林地。沿路,他們一直停車問有沒有見過巴伯爾。“有沒有一個赤腳的、穿著燈芯絨褲的小孩經過?”但是,他們都已經開瞭十英裡,卻沒有人見過或註意到他。冷冽的風從敞開的車窗灌瞭進來,夜已深。

他們往前繼續開瞭一會兒,就掉頭開回小鎮。她爸爸和佈瑞農先生想去找所有上二年級的孩子,但她讓他們掉頭,繼續在亞特蘭大公路上開。她想起對巴伯爾說過的話,關於貝彼已經死瞭、新新監獄和勞斯監獄長等。關於吻合他尺寸的小電椅和地獄。黑暗裡,這些話聽起來真可怕。

他們開得很慢,離開小鎮大概半裡左右,突然,她看見瞭巴伯爾。車燈將前面的他照得很清晰。真有趣。他在公路邊上走著,拇指伸瞭出來,想要搭便車。波西婭的廚刀別在腰帶上,寬闊黑暗的公路襯得他如此的小,像個五歲孩子,而不是七歲。

他們停車,他跑瞭過來要上車。他看不清他們是誰,他的臉上有著一貫的、瞄準玻璃球時的表情——斜著眼睛。她爸爸抓住他的衣領。他又踢腿又揮拳,之後將廚刀抓到手裡。他們的爸爸及時地將刀拔走。他像個被困的小老虎一樣搏鬥著,但最終還是被弄進瞭車裡。回傢路上,他們的爸爸將他抱在腿上,巴伯爾坐姿挺立僵硬,沒有倚靠任何東西。

他們得將他拖進屋裡,所有的鄰居和房客都出來看熱鬧。他們把他拽到前屋,進屋後,他退到一個角落,拳頭緊緊握著,斜眼看著每個人,仿佛隨時要和所有人戰鬥。

進屋之後,他一直沒說話,直到後來突然大叫:“是米可幹的!我沒幹。是米可幹的!”

從沒有聽過巴伯爾這樣的叫喊。他脖子的血管突瞭出來,他的拳頭像石塊一般硬。

“你們抓不到我!沒人能抓到我!”他不斷地叫喊。

米可去搖晃他的肩膀。她告訴他之前說的全是編的。他好不容易明白瞭她的話,卻安靜不下來,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那尖叫。

“我恨所有人!我恨所有人!”

他們隻是站在一旁。佈瑞農先生摩擦他的鼻頭,目光朝下落在地板上。最後,他靜悄悄地離開瞭。辛格先生似乎是唯一明白情況的人。也許是因為他聽不見那些可怕的聲音。他的表情仍然平靜,巴伯爾每看他一眼,似乎就稍微安靜一點。辛格先生和其他人都不一樣,這樣的事情如果放手讓他來處理就會好多瞭。他更具有理性,知道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的東西。他隻是看著巴伯爾,過瞭一會兒,這孩子安靜下來瞭,他們的爸爸總算能將他弄上床睡覺瞭。

在床上他臉朝下趴著哭泣。他的抽噎長久響亮,全身顫抖。他哭瞭一個小時,三個房間的人都無法入睡。比爾挪到瞭客廳的沙發上,米可鉆到巴伯爾的床上來。他不讓她碰或者依偎。他又哭瞭一個小時,還打嗝,終於睡著瞭。

她久久睡不著。黑暗裡,她用雙臂緊緊抱著他。她撫摸他的身體,到處親吻。他是如此嬌柔,身上散發著海鹽般的男孩氣息。她的愛如此強烈,不得不使勁地抱緊他,直到胳膊都酸瞭。在她心裡,同時想到巴伯爾和音樂。好像無論她做得怎麼好都不足以配他。她再也不會打他或者逗他。她用胳膊抱著他的頭睡瞭一整夜。然後在清晨醒來,發現他已不見。

那晚之後,她也沒有什麼機會再去逗弄他——她或者別人。自從槍擊瞭貝彼後,這孩子再也不像以前的小巴伯爾瞭。他沉默寡言,也不和誰玩瞭。大多數時候,他獨自坐在後院或儲煤室。聖誕節越來越近瞭。她真想要一架鋼琴,不過,她當然不會說出來。她告訴所有人她想要一塊米老鼠手表。當巴伯爾被問到想要什麼聖誕節禮物時他說什麼都不想要。他藏起自己的玻璃球和折刀,不讓任何人碰他的故事書。

那晚之後,沒有人再叫他巴伯爾。附近的大孩子開始叫他“貝彼殺手凱利”。但他和誰都不太說話,似乎對一切無動於衷。傢裡人叫他本名——喬治。一開始,她改不瞭巴伯爾的稱呼,也不想改。有意思的是大約一周後,她就很自然地叫他喬治,和別人一樣。他真成瞭另外一個孩子——喬治——總是獨來獨往,看著老成瞭很多,沒有人——甚至是她——知道他腦子裡都想些什麼。

平安夜她和他一起睡。他緘默不語躺在黑夜裡。“別這麼古怪瞭,”她說,“我們聊聊聰明人吧,那些荷蘭孩子不是把襪子掛起來,而是將木鞋子放在外面。”

喬治不回應。他睡著瞭。

她凌晨四點起來瞭,將傢裡人都鬧醒。他們的爸爸在前屋點著火爐,讓他們都到聖誕樹跟前,去看收瞭什麼禮物。喬治的是一套印第安人的服裝,拉爾夫收到一個橡膠玩偶。其他人收到衣服。她翻遍瞭襪子找米奇老鼠手表,沒有。她的禮物是一雙褐色的牛津鞋和一盒櫻桃糖。天依然漆黑,她和喬治出去站到人行道上,砸巴西堅果吃,放鞭炮,將一整盒雙層的櫻桃糖都吃光。天亮時,他們的肚子都不舒服,也玩累瞭。她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沉入內心的世界。

6

早晨八點鐘,考普蘭醫生坐在辦公桌前,借著窗外微弱的晨光,研究一沓文件。他身旁的樹,一棵雪松,深綠色的葉子長到天花板。從第一年行醫起,每年聖誕節他都辦一個年度派對,現在,一切就緒。前屋的長凳和椅子靠墻排列成行。整個屋子彌漫著新鮮出爐的烤蛋糕和冒著熱氣的咖啡的香甜氣息。辦公室裡,波西婭和他一起坐在靠墻的長凳上,她的手托著下巴,她的身體幾乎彎成兩段。

“父親,你五點鐘就趴在桌子上。你並無事情要處理。你該等到要做事瞭再起來。”

考普蘭醫生用舌頭潤瞭潤嘴唇。他的腦子裡裝瞭那麼多事情,根本顧不上波西婭。她在邊上讓他心煩。

終於,他煩躁地對她說。“你為什麼坐在那兒悶悶不樂?”

“我就是擔心,”她說,“首先,我擔心我們傢威利。”

“威利?”

“你知道,他每周日都給我寫信。信一般在周一或周二就到瞭。但他上周沒寫。當然,我也沒有太焦慮。威利——他性格那麼好,那麼討人喜歡,我相信他會沒事的。他已經從監獄轉去服勞役,他們要到亞特蘭大北部某個地方幹活。兩周前,他寫瞭封信說今天要到教堂服務,讓我給他送去一套衣服和他的紅領帶。”

“威利就說瞭這些?”

“他還說瞭這個B.F.梅森先生也在監獄裡。他還碰到瞭巴斯特·約翰遜——威利過去認識的一個男孩。他也讓我把他的口琴一起送去,沒有口琴吹他開心不起來。我全都送去瞭。還送去一副棋子和一個白糖霜蛋糕。我真希望過幾天能收到他的信。”

考普蘭醫生的眼睛閃爍著激動的光,他的手無處安放。“女兒,我們晚點再討論吧。現在有點遲瞭,我得打住瞭。你到廚房去看看是不是一切妥當瞭。”

波西婭站瞭起來,努力裝出開朗快樂的神情。“那五美元的獎金你決定發給誰?”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哪個是最好的。”他謹慎地說。

他的某個朋友,一個黑人藥劑師,每年拿出五美元的獎金,頒給命題文章寫得最好的一名中學生。藥劑師從來都讓考普蘭醫生獨自裁決,並在聖誕派對上宣佈獲勝者。今年的作文題目是:“我的野心:我如何讓黑人獲得更好的社會地位”。隻有一篇文章值得認真考量。然而這篇文章太幼稚,太不明智瞭,把獎金頒給它很難說是審慎的決定。考普蘭醫生戴上眼鏡,再次集中精神閱讀此文。

這是我的野心。首先,我想去塔斯基吉大學,但我不想成為佈克·華盛頓或卡佛博士那樣的人。當我完成學業後,我想去當一名好律師,就像為“斯科茨伯勒男孩”辯護的律師一樣。我隻接黑人起訴白人的案子。我們的同胞每一天都被迫覺得自己是低等的,在每個方面,以每一種方式。事實並非如此。我們是一個正在崛起的種族。我們不能長久地在白人的壓迫之下流汗。不能總是我們耕耘他人收獲。

我想成為摩西那樣的人,他帶領著以色列的兒女離開壓迫者的土地。我想建立一個“黑人領袖與學者秘密組織”,所有的黑人都由甄選出來的領導帶領,組織起來準備抗爭。關註我們種族困境的、願意看見美國分裂的其他國傢會來幫助我們。所有黑人會組織起來,將會有一場革命,最終黑人會取得密西西比河以東、波托馬克河以南的所有領土。我要建立一個在“黑人領袖與學者秘密組織”控制下的強大國傢。不給白人簽證——如果他們進入國土,不會有任何合法權利。

我恨整個白人種族,我會一直奮鬥,直到黑人種族為他們所有的苦難復瞭仇。這就是我的野心。

考普蘭醫生感到血液沸騰。桌上的鐘嘀嘀嗒嗒走得很響,那聲音讓他煩躁不安。他怎麼能夠把獎給這麼一個想法瘋狂的男孩子?他該如何決定?

其他文章毫無實質內容。年輕人並不思考。他們隻是寫出自己的野心,對題目的後半部分完全忽略。隻有一點是有點意義的。二十五個人裡有九個如此開頭:“我不想成為仆人”接著,他們會寫想開飛機、當一個職業拳擊手、牧師或者舞者。一個女孩唯一的夢想是對窮人友善。

困擾他的這篇文章的作者是蘭斯·戴維斯。無需翻到最後一頁看簽名,他已知道作者的身份。他之前就和蘭斯·戴維斯打過棘手的交道。他的姐姐十一歲時外出當女仆,被她的雇主,一個中年白人強奸瞭。大概一年後,他接到出急診的電話,治療蘭斯。

考普蘭醫生走近臥室的檔案櫃,裡面存放瞭他所有病人的資料。他抽出一張卡片,上面標註有“丹·戴維斯太太及全傢”,他瀏覽備註,直到找到瞭蘭斯的名字。時間是四年前。他的記錄是用墨水寫的,比其他人都要詳盡:“十三歲——已過發育期。自我閹割未遂。性欲過剩和甲狀腺亢進。兩次探視,身體無痛卻又哭又鬧。喋喋不休——喜歡說話,但有偏執狂。有一點例外,成長環境正常。參看露西·戴維斯——母親是洗衣婦。聰明,值得觀察和盡可能給予幫助。保持聯系。費用:一美元。”

“今年要做的裁決很困難,”他和波西婭說。“但是,我估計我得把獎給蘭斯·戴維斯。”

“如果你已經決定瞭,那麼——和我說說這些禮物吧。”

要在派對分發的禮物都放在廚房裡。有許多裝食物和衣服的紙袋,上面都附著紅色聖誕卡。隻要願意,誰都可以參加派對,但那些真要來的人都已經順道過來在門廳桌上的賓客冊上簽瞭他們的名字(或許是讓朋友幫忙簽的)。紙袋堆放在地板上。大約有四十個,袋子大小取決於收禮物人的需求。有些禮物隻是一小袋堅果或葡萄幹,另一些是重得幾乎抬不起的箱子。廚房被好東西堆滿。考普蘭醫生站在門口,鼻翼因洋洋得意而顫動。

“我覺得你今年做得很好。大傢也表現不錯。”

“哼!”他說,“這還不到需求的百分之一。”

“喂,你又來瞭,父親!我知道你其實高興極瞭。你就是不想表現出來。你非得雞蛋裡挑骨頭。我們有四配克豌豆、二十袋面粉、約十五磅的咸肉、烏魚、六打雞蛋、充足的燕麥面粉、西紅柿和桃子罐頭,蘋果和二十四個橙子。還有衣服。兩個床墊和四張毛毯。很瞭不起!”

“杯水車薪。”

波西婭指著角落裡的一個大箱子。“這個——你打算怎麼處理?”

箱子裡就是一些垃圾——無頭的玩偶、齷齪的蕾絲和一張兔皮。考普蘭醫生檢查瞭每一樣東西。“別扔掉。每一件都有用。這是客人的禮物,他們送不出更好的東西。我遲點會發現它們的用處。”

“那麼你來看看這裡的箱子和袋子吧,這樣我可以開始打包瞭。廚房快沒地方瞭。他們就快進來吃點心瞭。我要把這些禮物拿到後面的臺階和院子裡。”

旭日已經升起。這是晴朗而寒冷的一天。廚房裡飄著濃鬱的香甜氣息。一大盆咖啡放在爐子上,奶油蛋糕擺滿瞭櫥櫃的架子。

“沒有一樣是白人送的,全是黑人。”

“不,”考普蘭醫生說,“不完全準確。辛格先生送瞭十二元的支票,讓我們買煤。我今天邀請瞭他。”

“我的天啊!”波西婭說,“十二元!”

“我覺得應該請他來。他不像別的高加索人[5]。”

“你說得對,”波西婭說,“但我一直在想我的威利。我真希望他今天能參加這個派對。我真希望收到他的信。這念頭折磨著我。但眼下!我們別說這些瞭,得準備瞭。派對快要開始瞭。”

時間還足夠。考普蘭醫生仔細地沐浴更衣。他花瞭一點時間演練瞭一遍賓客到齊時他的發言。可是,期待與不安讓他無法集中精神。到十點瞭,第一批客人來瞭,接著不到半小時,所有人到齊瞭。

“聖誕快樂!”郵差約翰·羅伯特說。他在擁擠的屋裡歡喜地轉,肩膀一高一低的,用一條白絲綢手帕擦臉。

“節日快樂!”

門庭若市。客人們被堵在門口,他們三五成群地站在前廊和院子裡。既沒有推搡也沒有粗魯的舉止。亂得井然有序。熟人們打著招呼,陌生人相互介紹並握手。小孩和年輕人聚在一起,向後面的廚房走去。

“聖誕禮物!”

考普蘭醫生站在前屋的中央,聖誕樹邊上。他暈乎乎的。他糊裡糊塗地握著手,回應著問候。給他的禮物都塞到他手裡,有的用絲帶精心包紮,有的用報紙包。空氣變得厚重,聲音越來越響。面孔繞著他轉,他誰也認不出來。漸漸地,他恢復瞭鎮定。找瞭個地方放下懷中的禮物。暈眩有所緩解,屋裡清晰瞭。他撥弄瞭一下眼鏡,開始觀察周圍。

“聖誕快樂!聖誕快樂!”

藥劑師馬歇爾·尼科爾斯穿著長燕尾服,正和他開垃圾車的女婿聊天。“至聖升天教會”的牧師也來瞭。還有其他教會的兩個執事。海伯爾穿一身誇張的格子西裝,善於應酬地在人群裡穿梭。健壯年輕的花花公子們對身穿靚麗長裙的年輕女人獻殷勤。有帶著孩子來的母親,有矜持的老人,他們往花哨的手帕裡吐痰。屋裡暖烘烘、鬧哄哄的。

辛格先生站在門口。很多人盯著他看。考普蘭醫生記不得自己是否迎接過他。啞巴就一個人站著。他的臉看起來有點像斯賓諾莎的一幅畫像。一個猶太人的臉。見到他真好。

門和窗戶都開著。風吹過房間,爐火噼啪響。聲音小瞭。座位都坐滿瞭人,年輕人並排坐在地上。大廳、前廊,甚至是院子裡都擠滿瞭沉默的客人。到他講話的時間瞭——他要說什麼呢?慌亂讓他喉嚨發緊。一屋人在等待。約翰·羅伯特做瞭個手勢,一下子全場安靜瞭。

“我的同胞們。”考普蘭醫生茫然地開始。停頓瞭一下。突然,話就湧瞭出來。

“這是第十九年瞭,我們在這間屋裡一起共度聖誕節。我們的同胞第一次聽說耶穌的誕生時,那還是個黑暗時代。我們的同胞在這個鎮的市政廣場上作為奴隸被售賣。從此以後,我們聽瞭無數遍他的故事,講瞭無數遍他的故事,次數多得記不得瞭。因此,今天我們要講一個不同的故事。

“一百二十年前,另一個人誕生在一個叫德國的國傢——大西洋彼岸一個遙遠的國傢。這個人和耶穌一樣明白。但他思考的並非天堂或來世。他的使命是為活著的人。為那些一生工作、受苦、工作的大眾。為那些洗碗的、掌勺的、摘棉花的人,以及工廠裡滾燙的染缸旁工作的人。他的使命是為我們,這個人的名字叫卡爾·馬克思。

“卡爾·馬克思是一個智慧的人。他學習、工作和理解周圍的世界。他說世界分為兩個階級,窮人和富人。每個富人都有一千個窮人為他幹活,他因此變得更富。他沒有把世界分成黑人、白人或黃種人——對卡爾·馬克思而言,一個人是屬於數以百萬計的窮人還是極少數的富人階級比他的膚色更重要。卡爾·馬克思畢生的使命是讓全人類平等和平均分配財富,世上再無窮人或富人,每個人都得到他的一份。這是卡爾·馬克思留給我們的一條戒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大廳裡一隻皺巴巴的、發黃的手怯怯地舉瞭起來。“他是《聖經》裡的馬克思嗎?”

考普蘭醫生作瞭解釋。他拼出兩個名字,引用瞭日期。“還有問題嗎?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自由參與或開始討論。”

“我想,馬克思先生是基督教會的人?”牧師問。

“他相信人類靈魂的神聖。”

“他是白人?”

“是的。但他不認為自己是個白人。他說,‘我以為沒有人是我的異族’,他把自己看作所有人的兄弟。”

考普蘭醫生停頓瞭更久。他周圍的面孔在等待。

“我們任何的資產、在商店買的任何商品的價值是什麼?價值隻取決於一樣東西——那就是制造它或培植它所需要的勞動。為什麼一棟磚房比一棵卷心菜貴?因為造一棟磚房投入瞭許多人的勞動。有人要做磚頭和灰漿,有人要砍樹來做地板的木條。有人要解決建造房屋的可行性。有人要運送材料到建築工地。有人要造手推車和卡車來運送材料。最後,還有建築工人。一棟磚房讓很多很多人投入勞動——而我們隨便哪個都可以在他的院子裡種卷心菜。一棟磚房比一棵卷心菜貴是因為它需要更多的勞動。所以一個人買這棟磚房,他是為制造它的勞動買單。但誰賺瞭錢——利潤?不是付出勞動的許多人——而是支配他們的老板。如果你更深入研究,你會發現老板上面還有老板,那些老板又有更高的老板——所以,真正操控所有這些勞動、讓這些東西值錢的人,很少很少。這個明白瞭嗎?”

“我們明白瞭。”

他們真的明白瞭嗎?說過的話他從頭開始又講瞭一遍。這次有人提問題瞭。

“但是造磚用的泥土不也要花錢嗎?租地種作物不也要花錢嗎?”

“這點提得很好,”考普蘭醫生說,“土地、泥土、木材——這些被叫作自然資源。人不制造自然資源——人隻是開發它們,利用它們來勞動。因此,哪個人或集體有權擁有它們?一個人怎能擁有種植所需要的土地、空間、陽光和雨露?一個人怎麼能說這些‘是我的’而不讓別人使用?因此馬克思說這些自然資源屬於每個人,並非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而是根據各盡所能來讓所有人共同使用。類似這樣。譬如說一個人死瞭,把他的騾子留給四個兒子。兒子們不會將騾子割成四塊各取一份。他們會一起擁有和使用騾子。這就是馬克思講的一切的自然資源被占有的方式——不是被一群富人而是世界上所有的勞動者共同擁有。

“在這間房子裡我們沒有私有財產。也許我們中有一兩個人擁有自己住的房子,有一元兩元的閑錢——但我們所有的無一不是維持生存之物。我們所擁有的是我們的身體。我們活著的每天都出賣身體。我們早晨去幹活,我們整天工作,就是在出賣它。我們被迫接受任何價格、任何時間和任何目的來出賣它。我們為瞭吃、為瞭活著而不得已出賣身體。我們為此得到的酬勞僅夠我們維持體力以工作得更久,給別人掙更多的利潤。今天,我們不再擺放在展臺上,在市政廣場上出售。但我們幾乎在活著的每時每刻都被迫出賣我們的體力、我們的時間和我們的靈魂。我們從一種奴隸制度中解放隻為瞭進入另一種。這是自由嗎?我們是自由人瞭嗎?”

一個深沉的聲音從前院傳來。“這就是真理!”

“這就是本質。”

“在這種奴隸制裡,我們並不孤單。世界上有千千萬萬的同樣的人,來自所有膚色、種族和信仰。我們必須記得這點。我們的同胞中有很多人憎恨貧窮的白人,也恨我們。鎮裡那些住在河邊、在工廠工作的人。他們的需求和我們幾乎一樣。這種憎恨是巨大的惡意,不能帶來任何好處。我們必須記住卡爾·馬克思的話,按照他的教導來認識真理。分配的不公正讓我們團結起來,而不是分離。我們得記住是我們大傢通過勞動來創造這個地球上有價值的東西。我們要銘記卡爾·馬克思的真理,不要忘記。

“但是我的同胞們!這間房子裡的我們——我們黑人——還有另一個隻屬於我們的使命。在我們之中有一個強烈的、真正的使命。我們如果失敗,將要永遠輸瞭。那麼,讓我們看看,這個特殊使命究竟是什麼?”

考普蘭醫生松瞭一下襯衣領子,他的喉嚨有窒息的感覺。他內心的愛過於沉重。他看著四周沉默的客人。他們在等待。院子和前廊上站立的人群也像屋裡的人一樣專註安靜。一個耳聾的老人身子前傾,手托著耳朵。一個女人用橡皮奶嘴安撫著煩躁的嬰兒。辛格先生站在過道上專心地聽。年輕人大多數坐在地板上。蘭斯·戴維斯也在裡面。男孩的嘴唇緊張而蒼白。他的胳膊緊緊地抱著膝蓋,他年輕的臉神情陰鬱。房間裡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目光裡都是對真理的渴求。

“今天我們要把五美元獎金頒給那個將命題作文‘我的野心:我如何讓黑人獲得更好的社會地位’寫得最好的中學生。今年的得獎者是蘭斯·戴維斯。”考普蘭醫生從口袋裡拿出一個信封,“顯然,無需我說,這個獎的價值並不完全在於它的獎金——還在於它所體現的神聖的信任和信念。”

蘭斯笨拙地站瞭起來。他陰鬱的嘴唇顫抖著。他鞠躬,領獎。“你希望我朗讀這篇文章嗎?”

“不,”考普蘭醫生說,“但我希望你這周來找我談談。”

“是的,先生。”屋裡又安靜瞭。

“‘我不想成為一個仆人!’我在這些文章裡一次次讀到這個願望。仆人?我們中一千個人裡隻有一個被允許成為仆人。我們沒有工作!我們沒有服務!”

房間裡的笑聲不自然。

“聽著,我們這些勞動者,五個中有一個在修路,或者做環衛工,或者在鋸木廠和農場工作。另有一個找不到任何工作。剩下的五分之三呢——我們的大多數同胞?許多人為那些沒有能力給自己準備食物的人做飯。許多人為瞭一兩個人的愉悅,畢生都在打理花園。我們中的許多人為豪宅的地板打蠟。或者為那些懶得自己開車的富人當司機。我們的一生都耗費在上千種毫無意義的工作上。我們勞動,但我們所有的勞動都是浪費。那是服務嗎?不,那是奴役。

“我們勞動,但我們所有的勞動都是浪費。我們沒有機會服務。這個上午在場的學生,你們代表著我們種族裡幸運的少數。我們大多數的同胞根本沒有機會上學。你們每個人的背後是幾十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的年輕人。我們學習和智慧的尊嚴被剝奪瞭。

“‘各盡所能,按需分配’,我們大傢都為溫飽而受過苦。那是巨大的不公正。但有一種不公正比它更令人痛苦——那就是被剝奪瞭各盡所能的工作權利。一輩子庸庸碌碌。被剝奪瞭服務的機會。比起被富人搶劫我們的頭腦和靈魂,我寧願他們來搶我們錢包裡的錢。

“這個上午在這裡的年輕人,你們有些可能想當老師、護士或是同胞的領導者。但是你們大多數人會被拒絕。為瞭活著,你們將不得不為瞭無用的目的而出賣自己。你們要被排擠,感受挫敗。年輕的化學傢摘棉花。年輕的作傢沒機會學習閱讀。教師成為熨衣板上的奴隸。我們在政府裡沒有發言人。我們沒有投票權。在這個偉大的國傢裡,我們是最受壓迫的人。我們不能大聲疾呼。我們的舌頭沒機會使用而腐爛在嘴巴裡。我們的內心變得空虛,失去瞭為個人奮鬥的力量。

“黑人同胞們!人類的思想和靈魂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財富。我們給予瞭最珍貴的禮物。我們的付出卻遭到嘲笑和蔑視。我們的禮物被踐踏在泥地裡,成瞭廢物。我們被安排去做比畜生還要低級的工作。黑人!我們必須站起來,重新團結一致!我們必須獲得自由!”

屋裡一片低語聲。狂熱的情緒在高漲。考普蘭醫生聲音哽塞,拳頭握緊。他感覺自己仿佛膨脹成一個巨人。他內心的愛使得胸腔成瞭發電機,他想大喊,好讓他的聲音傳遍小鎮。他想跪下來,用巨獸般的聲音大喊。屋裡充滿瞭悲嘆和叫喊。

“拯救我們吧!”

“全能的主啊!帶領我們走出死亡的荒野吧!”

“哈利路亞!主,拯救我們!”

他努力控制自己。他一再努力,終於恢復瞭自制力。他壓下內心的吶喊,找出真正有力的聲音。

“請註意!”他喊道,“我們必須自我拯救!不是通過悲痛的禱告。不是通過懶散和烈酒。不是通過欲望或無知。不是通過服從和謙卑。而是通過自尊。通過尊嚴。通過成為堅韌有力的人。我們必須為瞭我們真正的使命而積聚力量。”

他突然停住,身體挺得筆直。“每年這個時候,我們會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去闡明卡爾·馬克思的第一戒條。來聚會的每個人都事先帶瞭禮物來。你們許多人為瞭減輕他人的貧困而放棄瞭自己的舒適。你們每個人都各盡所能,沒有考慮回報禮物的價值。我們很自然地和他人分享。我們長久以來就認識到施比受有福。我們內心一直記得卡爾·馬克思的話:‘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考普蘭醫生沉默瞭很久,好像說完瞭。隨後又說道:

“我們的使命是,帶著力量與尊嚴穿過那些羞辱的歲月。我們應有強大的自尊心,因為我們知道人類精神和靈魂的價值。我們必須教育我們的孩子。我們必須犧牲,讓他們獲得學習和智慧的尊嚴。時機會到來。我們的財富不再被嘲笑和蔑視的那天會到來。我們能夠服務的那天會到來。我們將要勞動,而我們的勞動不再被浪費的那天會到來。我們的使命就是用力量和信念等待這一天。”

他說完瞭。人們鼓掌,在地板和外面堅硬的冬天的地面上跺腳。滾燙、濃鬱的咖啡香氣從廚房飄瞭過來。約翰·羅伯特負責分發禮物,喊著卡片上的名字。波西婭用長柄勺把咖啡從爐上的盆裡打出來,馬歇爾·尼科爾斯負責派發一塊塊蛋糕。考普蘭醫生在客人中間穿梭,身邊總跟著一小群人。

有個人碰他胳膊:“你的巴迪的名字就是從他那裡來的?”他說是的。蘭斯·戴維斯跟著他問問題。他對一切問題都回答“是”。快樂讓他感覺自己像個醉漢。為他的同胞們提供教導、勉勵和解惑——使他們明白道理。這是最棒的事。說出真理,被聆聽。

“今天的派對,我們真的很高興。”

他站在門廳和大傢告別。一遍遍地握手。他沉沉的身體靠在墻壁上,隻有眼珠子轉動,他很累瞭。

“我非常感激。”

辛格先生是最後一個走的。他真是非常好的人。他是一個具有智慧和真知的白人,絲毫沒有那刻薄的傲慢。所有人都走瞭,他是最後一個留下來的。他等待著,似乎還想聽他最後說點什麼。

考普蘭醫生手放在喉嚨上,他的嗓子疼。“老師,”他聲音沙啞地說,“這是我們最大的需求。領導者。團結和帶領我們的人。”

慶祝活動過後,屋裡一片狼藉。室內很冷。波西婭在廚房裡洗杯子。聖誕樹上的銀雪花落在地上被人踩出軌印,有兩個裝飾壞掉瞭。

他很累,但是依然沉浸在快樂和興奮裡。他從臥室開始收拾整個屋子。檔案櫃上面有一張快掉出來的卡片——蘭斯·戴維斯的記錄。他想對他說的話在腦子裡開始成形,他很焦躁,因為現在無法說出來。男孩那陰鬱的臉充滿瞭他的心,讓他無法擺脫。他打開檔案櫃上面的抽屜,將卡放好。A,B,C——他的拇指緊張地翻動著字母。接著,他的目光落在瞭自己的名字上:本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

文件夾裡是幾張肺部的X光片和簡短的病歷。他將X光片舉到光下。肺的左上部有很亮的一塊像被鈣化的星星。向下有很大的一塊陰影,沿著右肺向上擴展到雙倍大的面積。考普蘭醫生麻利地將X光片放回文件夾。隻有他為自己寫的簡短病歷還在手裡。字寫得大而潦草,他自己都認不出。“1920年——鈣化。淋巴腺——淋巴門有明顯的增厚。病灶被控制——功能恢復。1937年——病灶再度打開——X光片顯示——”他讀不懂這病歷。一開始辨認不出字,後來能清楚認出瞭,卻搞不懂。末瞭隻有四個字:“預後不定。”

往日那黑暗的、狂野的感覺又回來瞭。他彎著身子,猛地拉開檔案櫃最下面的抽屜。一堆雜亂的信。來自“有色人種協進會”的信。已發黃的一封黛西的信。漢密爾頓和他索要一點五美元的信。他在找什麼?他的手在抽屜裡翻找,最後僵硬地站瞭起來。

時間浪費瞭。一個小時沒瞭。

波西婭在廚房的餐桌上削土豆皮。她萎靡不振,臉色哀傷。

“挺起肩膀,”他生氣地說,“別再悶悶不樂。你一會兒消沉一會兒興奮的,讓人看不下去。”

“我隻是在想威利,”她說,“當然,信隻拖瞭三天。但他沒理由讓我如此擔心。他不是那種男孩。我覺得怪怪的。”

“耐心點,女兒。”

“我想我也隻能這樣。”

“有幾個病人我得去看,不過,很快回來。”

“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他說。

在中午明亮、寒冷的日光下,他的快樂幾乎都消失瞭。腦子裡胡亂地想著病人的病情。腫大的腎。腦膜炎。脊柱結核病。他升起汽車後座上的曲柄。通常,他會喊路過的黑人幫他轉動曲柄好發動汽車。他的同胞也總是樂意幫助。但今天他自己調整曲柄,大力地轉動著。他用外衣袖擦去臉上的汗珠,匆忙坐到方向盤前上路瞭。

他今天說的話有多少能被理解?有價值的又有多少呢?他回憶自己的措辭,它們顯得蒼白而無力。留在心裡不曾說出口的話更沉重。它們湧到嘴邊,讓人焦躁。他受苦同胞的臉聚集著,不斷膨脹,在眼前移動。他沿著大街緩慢地駕駛,心裡充滿瞭憤怒不安的愛。

7

小鎮許多年未遇見這麼寒冷的一個冬天。窗戶的玻璃結滿瞭霜,屋頂白茫茫一片。冬日的下午散發著朦朧的、檸檬色的光,陰影則是淡淡的藍。街上的水坑結瞭一層薄冰,據說聖誕節的第二天,在北邊十英裡處下瞭場小雪。

辛格變瞭。安東納帕羅斯離開後的最初幾個月,他常忙於出門散很久的步。他散步遠達數英裡,小鎮的四面八方他都走遍瞭。他漫遊過河邊稠密的居民區,這個冬天工廠變得蕭條後,此處比往日更臟瞭。很多人眼裡流露出陰沉的孤獨感。人們現在無事可做,能感覺到他們身上的某種焦慮。一種新的信仰突然熱烈地傳播開來。一個曾在染織廠幹活的年輕男人忽然聲稱一股偉大神聖的力量進入他身體。他說,傳播主的一套新戒條是他的義務。這個年輕人設瞭一個帳幕,每晚都有幾百人來,在地上打滾,相互搖晃身體,他們相信自己正和某種超人類的事物在一起。還發生瞭謀殺。一個吃不飽的女人認為工頭克扣瞭她的工錢,朝他的喉嚨插瞭一刀。有一傢黑人搬到最陰暗的街道上最角落的房子裡,此事引發瞭巨大的憤怒,房子被燒,黑人被他的鄰居毆打。不過,這些都是小插曲。沒什麼實質的改變。掛在嘴邊的罷工從未付諸行動,因為人總湊不齊。一切基本是老樣子。即使最冷的夜晚,“陽光南部”遊樂場依然開放。人們和原來一樣,繼續做夢、打架和睡覺。出於習慣,他們不願多想,免得迷失在明天之後的黑暗裡。

辛格穿越氣味難聞的黑人聚集區。此處有更多的歡樂和暴力。小巷裡常常飄蕩著杜松子酒辛辣的香氣。溫暖的、讓人昏昏欲睡的爐火給窗戶添瞭光彩。教堂幾乎每晚都有聚會。褐色的草地襯托著舒適的小屋——辛格也經過此處。這裡的孩子更強壯,對陌生人更友善。他漫步經過富人區。那裡的房子雄偉而古老,有白色的圓柱和錯綜復雜的鐵柵欄。他走過高大的、磚砌的房子,車道上的汽車響著喇叭,煙囪裡冒出揮霍的濃煙。他走到從小鎮通向雜貨鋪的公路邊緣,農民周六晚聚集在雜貨鋪,圍爐而坐。他經常漫遊在四個主要的商業區,它們燈火通明,然後再穿過後面黑暗空曠的小巷。小鎮沒有哪個角落是辛格不知道的。透過窗戶,他看過萬傢燈火。冬天的夜晚很美。天空是冷冽的藍,星光閃亮。

如今他散步路上常被人叫住聊天。人人都認識他。如果有陌生人和他說話,辛格就掏出一張卡片解釋自己的沉默。他在鎮上無人不知。他走路時肩膀挺直,雙手永遠插在口袋裡。他灰色的眼睛仿佛將周圍的一切盡收眼底,他的臉上永遠是平靜的表情,那些非常睿智而憂傷的人們獨有的表情。無論誰想和他待一會兒,他都會愉快地停下腳步。畢竟,他隻是在漫無目的地散步。

現在鎮上開始流傳關於啞巴的各種流言蜚語。幾年前,和安東納帕羅斯一起時,他們來來回回走在上班路上,除此之外,兩人總是待在房間裡。那時候,沒有人打擾他們——若有誰留意到他們,也是因為那個胖希臘人。那些年裡,辛格是被人遺忘的。

關於啞巴的謠言豐富多樣。猶太人說他是猶太人。大街上的商人說他繼承瞭一大筆錢,是個富翁。一個被打壓的紡織協會私下傳說啞巴是產業工會的組織者。一個孤獨的土耳其人,許多年前流浪到小鎮來,和傢人在一傢小店裡生活潦倒,售賣亞麻,他興奮地告訴妻子啞巴是土耳其人。他說啞巴能聽懂他的土耳其語。他說這些時,聲音變得富含感情,也忘瞭和孩子拌嘴,腦子裡都是計劃和行動。一個鄉下老人說啞巴來自離他傢不遠的地方,啞巴的父親種的煙草作物是全郡最好的。所有這些事說的都是啞巴。

安東納帕羅斯!辛格的心裡永遠有夥伴的記憶。夜晚,當他合上眼睛,希臘人的臉就浮現在黑暗中——圓圓的、油光滑亮的,有著狡黠和溫柔的微笑。他的夢裡,他們永遠在一起。

現在,他的夥伴已經走瞭一年多瞭。這一年感覺既不長也不短。它隻是有點脫離平常的時間觀念——就像一個人喝醉瞭或是半夢半醒時。每時每刻都有他的夥伴。和安東納帕羅斯的這段隱秘生活也隨著周圍的事物在變化延續。一開始的幾個月他老在想安東納帕羅斯被帶走前最可怕的那幾周——他生病後引起的麻煩,他被抓走,企圖阻止夥伴瘋狂念頭的痛苦。他想到過去和安東納帕羅斯不快樂的時刻。其中一個場景,很久以前的場景,多次回到眼前。

他們沒有朋友。他們有時去見其他啞巴——在過去十年裡他們和三個啞巴成瞭熟人。但總有變故發生。有一個見面才一周就搬到另一個州。另一個結婚瞭,生瞭六個孩子,騰不出手來交談瞭。夥伴走後,辛格回憶最多的就是他們和第三個啞巴的關系瞭。

這個啞巴名叫卡爾。他是個面色蠟黃的年輕工人。他的眼珠子是淡黃色的,牙齒脆薄透明,也是淡黃色的。他的藍色工裝服松松垮垮地罩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看上去就像一個用藍碎佈與黃碎佈拼的玩偶。

他們請他吃飯,並安排預先在安東納帕羅斯工作的店鋪會合。他們倆到時,希臘人還在忙。他在店後的廚房裡,快做好一批太妃軟糖瞭。金黃光澤的軟糖擱在長長的大理石桌上。溫暖的空氣裡有著濃厚的香甜氣息。安東納帕羅斯似乎很樂意卡爾看他如何用刀滑過熱乎乎的軟糖,將它們切成一塊塊。他將一小塊粘在油膩的刀刃上的軟糖遞給他們的新朋友,還給他表演瞭一個隻有想取悅對方時才表演的小把戲。他指瞭指爐子上沸騰的糖漿缸,扇瞭一下臉,瞇起眼睛表示它非常燙。接著,他將手浸入一盆冷水,再突然插到沸騰的糖漿裡,又迅速地把手放回冷水裡。他的眼珠鼓起,舌頭翻瞭出來,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甚至絞著手,單腳在跳,房子被他震得發抖。然後,他忽然笑瞭,伸出瞭手,表明這是個玩笑,還拍瞭一下卡爾的肩膀。

這是個黯淡的冬日黃昏,他們手挽著手走在街上,呼吸在冷空氣裡如雲如霧。辛格走在中間,途中有兩次將他們留在人行道上,他自己進瞭商店買東西。卡爾和安東納帕羅斯拎著大袋小袋,辛格緊緊挽著他們的胳膊,一路微笑著回傢。他們的房子很舒適,他在屋裡高興地走動,和卡爾聊天。晚飯過後,他們倆說話,安東納帕羅斯在一旁看,笑容溫和。通常,胖希臘人會挪到儲藏室,倒點杜松子酒。卡爾坐在窗邊,隻有安東納帕羅斯把酒杯推到他眼前,才會猶豫地喝上幾口。辛格不記得他的夥伴對陌生人有過如此熱情,他愉快地想象卡爾今後常來看他們的時光。

過瞭午夜,發生瞭一件事情毀掉瞭這個仿佛過節的派對。安東納帕羅斯有一次從儲藏室回來後,滿臉怒容。他坐在床上,不斷瞪著他們的新朋友,表情既憤怒又厭惡。辛格說個不停,想掩飾這個怪異的行為,但希臘人很固執。卡爾縮在椅子裡,摸著他骨瘦如柴的膝蓋,被胖希臘人的鬼臉弄得迷惑不已。他的臉紅瞭,小心翼翼地喝著酒。辛格不能再放任不管瞭,他終於開口問安東納帕羅斯是胃痛還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上床睡覺。安東納帕羅斯搖頭。他指著卡爾,把知道的下流手勢都做瞭個遍。臉上的厭惡表情不堪入目。卡爾嚇得縮成一團。最後,胖希臘人咬牙切齒地從椅子上站瞭起來。卡爾慌張地拿起帽子離開瞭。辛格跟著他下樓。他不知道如何向這個陌生人解釋他朋友的行為。卡爾縮著身子站在樓下的門廊上,無精打采,帽舌遮住瞭臉。最後,兩人握瞭握手,卡爾離開瞭。

安東納帕羅斯告訴他,他們的客人趁他們沒註意跑到儲藏室,將杜松子酒都喝光瞭。再多的勸說也沒法讓安東納帕羅斯相信是他自己將酒喝光的。這胖希臘人坐在床上,他的圓臉陰沉著,充滿怪罪的意味。大顆的淚珠緩緩流到他的內衣領口,如何也安慰不瞭。最後,他去睡覺瞭,但辛格卻在黑暗中久久不能入睡。他們再也沒見過卡爾。

幾年以後,安東納帕羅斯開始從壁爐架上的花瓶裡取出房租的錢去玩老虎機。夏天的午後,安東納帕羅斯赤身裸體地走下樓拿報紙。暑熱讓他難受死瞭。他們分期付款買瞭一臺冰箱,安東納帕羅斯的嘴老是含著冰塊,甚至在睡覺時讓冰塊融化在床上。安東納帕羅斯要是喝醉瞭,會當著他面把一碗通心粉都扔瞭。

最初的幾個月裡,那些不堪的記憶就像地毯裡的破線頭般,交織於他的思緒裡。然後,它們就消失瞭。他們所有不愉快的時刻都被遺忘瞭。隨著時間推移,對夥伴的記憶漸漸沉淀下來,留下一個隻有他才瞭解的安東納帕羅斯在心上。

這就是那個能讓他傾吐肺腑之言的夥伴。這就是安東納帕羅斯,他的聰明唯獨他知道。隨著那年過去,他的夥伴似乎在他腦海裡擁有瞭更多位置,漆黑的夜晚裡,他的臉會極其緩慢又微妙地浮現出來。關於夥伴的記憶都變瞭,所有不好的、犯蠢的事全忘瞭——隻餘下機靈的、好的。

他看見安東納帕羅斯在跟前,坐在一把寬敞的椅子裡。他坐得很安穩,一動不動。他的圓臉難以捉摸。他的嘴角在微笑,意味深長。他的眼神深奧。他看著那些向他訴說的事。他以他的方式領會瞭。

這就是如今在他腦中盤桓的安東納帕羅斯。這就是那個讓他想訴說一切的老夥伴。為瞭今年發生的一些事,他被留在一個陌生的國度瞭。獨自一個人。他睜開瞭眼睛,周圍的世界難以理解。他感到困惑。

他觀察他們說話的嘴形。

我們黑人需要一個最終獲得自由的機會。自由,隻是奉獻的權利。我們想服務和分享,想工作和消費我們應得的回報。但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個能認識到我同胞的迫切需求的白人。

你明白吧,辛格先生。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音樂。我要成為一個真正的音樂傢。也許,我現在啥也不懂,但到瞭二十歲,我就懂瞭。明白嗎,辛格先生?到時候,我要去一個下雪的國傢旅行。

我們喝完這瓶酒吧。我要小瓶的。因為我們在想自由的問題。這詞就像我腦中的蠕蟲。是?不是?多大?多小?這個詞就是搶劫、偷竊和狡詐的暗號。我們將會自由,然後最聰明的人又能奴役他人。但是!但是這個詞還有另一重含義。所有詞語裡面,這個詞最危險。我們知道的人必須警惕。這詞讓我們感覺良好——事實上,這個詞是巨大的理想。然而,伴隨這個理想的是為我們而準備的、最醜陋的羅網。

最後一個揉瞭揉鼻子。他不常來,話也不多。他問問題。

這四個人一直來他房間超過七個月瞭。他們從不一起來——總是單獨來。他一貫在門口迎接他們,帶著真誠的微笑。需要安東納帕羅斯的念頭從未消失——和他夥伴走後的頭幾個月沒兩樣——隨便和誰在一起都比長期一個人好。就像幾年前,他向安東納帕羅斯做瞭保證(甚至寫瞭保證書,還貼在床頭的墻壁上)——保證要戒一個月的煙、酒和肉。剛開始幾天非常難過。他靜不下來,躁動不安。他老跑去水果店找安東納帕羅斯,查爾斯·帕克對他很不耐煩。他一完成手頭上的雕工活,就到店鋪前和表匠、售貨的女孩子消磨時間,或者逛到冷飲機那兒喝一罐可口可樂。那段時間裡,隨便和哪個陌生人待著都比一個人掛念香煙、啤酒和肉要好。

最初,他一點兒也不理解這四個人。他們說來說去——隨著日積月累,他們說得更多。他對他們的唇形變得很熟悉瞭,便明白瞭他們說出的每個字。後來,又過瞭一陣子,他們還沒開口,他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因為基本是老調重彈。

他的手讓他備受折磨。它們不肯休息。它們在夢裡抽搐,有時候,他醒來發現雙手在面前比劃著夢裡說的話。他不喜歡看他的手,也不願想它們。它們修長、褐色,非常有力。前些年,他還很細心地護理它們。在冬天,他要抹油以防皸裂,還經常磨掉表面的死皮,指甲也都修得剛好到指頭處。他喜歡洗手和護理它們。現在,他隻是一天兩次用刷子隨意刷一下,然後又將手放回口袋裡。

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時,會用力按指關節,或猛拉它們,直到手指發痛。要不然就是用一隻拳頭去擊打另一隻手的掌心。有時,他一個人在傢,想到他的夥伴,他的手不知不覺就開始比劃手語。等他意識到,就仿佛一個正高聲自言自語的人被發現一樣。感覺好像犯下瞭什麼道德錯誤,羞愧混雜著悲傷,他的雙手並攏放到身後。但它們不會放過他。

大街上,辛格站在他和安東納帕羅斯曾住過的房子前。傍晚是煙灰色的。西邊有一縷縷淡黃色和淡玫瑰色的煙。煙霧繚繞的天空下,一隻叫聲刺耳的冬雀在花式飛行,最終落在一座房子的山墻上。街道荒涼。

他直勾勾地看著二樓右邊的一個窗戶。這裡原來是他們的前屋,後面就是寬大的廚房,是安東納帕羅斯做飯的地方。透過亮燈的窗戶,他看見一個女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很高大,被燈光照得輪廓模糊,裹瞭一條圍裙。一個男人坐著,手裡拿瞭份晚報。一個孩子拿著一片面包,來到窗前,鼻子壓在玻璃上。辛格看見房間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安東納帕羅斯睡的大床和他睡的折疊床,圓鼓鼓的大沙發和折疊椅。拿來當煙灰缸用的打破的糖罐,屋頂漏雨在天花板上的濕痕,墻角放洗衣物的盒子。像這樣的傍晚,廚房裡一般沒有燈光,隻有大爐子上的幾個燒油的灶眼發出的火光。安東納帕羅斯老將油芯調小,隻有灶眼裡才能看見那金色和藍色斑駁的火苗。房間溫暖,充滿瞭食物的香氣。安東納帕羅斯用木勺子品嘗每道菜,他們喝許多杯紅酒。爐前的亞麻油氈上,火苗照出瞭明亮的倒影——五個金色的小燈籠。渾濁的黃昏越來越暗,小燈籠則越來越清晰,夜晚終於降臨時,它們都燃燒起來,耀眼鮮明。那時晚飯都做好瞭,他們打開燈,把椅子拉近桌子。

辛格低頭看那黑暗的大門。他回想起他們早上一塊兒出門,晚上一塊兒回傢。人行道壞瞭一塊,安東納帕羅斯有次摔瞭一跤,擦破瞭胳膊肘。有一個郵箱,供電公司的賬單每月都寄到那裡。他能感覺到手指上還殘留著夥伴胳膊溫暖的觸摸。

街道現在黑下來瞭。他又抬頭看瞭一眼窗戶,他看見陌生的女人、男人和孩子在一塊兒。空虛感在他體內蔓延。一切都流逝瞭。安東納帕羅斯走瞭。他不在這裡,這不是回憶他的地方。對夥伴的思念在別處。辛格閉上眼睛,盡量去回想瘋人院和安東納帕羅斯今晚待的房間。他想起瞭狹窄的白床,角落裡玩紙牌的老人。他緊緊閉住雙眼,可是房間並沒有因此而更清晰。他的內心有著深深的空虛,過瞭一會兒,他又向窗戶投去一瞥,然後沿著他們曾一起走過無數次的、黑暗的人行道走瞭。

這是周六的夜晚。大街上人很多。瑟瑟發抖的黑人穿著工裝服,在“十分錢店”的櫥窗前徘徊。電影院的售票處排瞭許多拖傢帶口的,年輕的男孩和女孩盯著外面貼的海報。穿過的車流變得很危險,他不得不等瞭很久才過瞭馬路。

他經過瞭水果店。櫥窗裡的水果很好看——香蕉、橘子、鱷梨和鮮艷的小金橘,甚至有幾個菠蘿。但是查爾斯·帕克在裡面招呼一個顧客。他覺得查爾斯·帕克的臉很醜陋。有幾次查爾斯·帕克不在時,他走進店裡,在裡面待瞭很久。他甚至走到後面安東納帕羅斯做糖的廚房。查爾斯·帕克在的時候,他從不進去。自從安東納帕羅斯坐巴士離開的那天起,他們就小心地避開對方。他們在路上遇到時,會扭過頭去,不和對方點頭。有一次,他想給老夥伴寄去一罐他最喜歡的藍果蜜時,他寫信向查爾斯·帕克訂購,那樣就不用見到他瞭。

辛格站在窗前,看著他夥伴的表親在招呼一群客人。周六晚上的生意一向很好。安東納帕羅斯有時得幹到晚上十點。那巨大的自動爆米花機離門口很近。店員將一杯量的玉米粒倒入機器,爆米花像大片的雪花在裡面飛舞。商店的氣味溫暖而熟悉。地板上有被踩碎的花生殼。

辛格沿著大街往前走。他小心迂回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免得被撞。因為過節,街上掛著大紅大綠的燈。歡笑的人們三五成群地聚集,互相擁抱。年輕的父親照料著肩膀上因受涼而哭鬧的嬰兒。街角有個頭戴紅藍色童帽的救世軍女孩搖著鈴鐺,她看著辛格,讓他覺得非投一個硬幣到她身邊的罐裡不可。街上還有乞丐,有黑人和白人,遞出帽子或伸出粗糙的手。霓虹燈廣告在人們的臉上投下瞭橘黃的光。

他走到一個角落,他和安東納帕羅斯曾在某個八月的下午在這裡遇到一條瘋狗。然後,他經過瞭海陸軍商店,安東納帕羅斯原來每逢發薪日都會到它樓上拍張照片。他的口袋裡現在就帶著許多照片。他向西邊的河流走去。他們曾經有過一次野餐,穿過橋,在對岸的草地上。

辛格沿著大街走瞭大約一小時。整個人堆裡,他看起來是唯一沒同伴的人。最後,他掏出手表,朝住處的方向走去。也許今晚會有人來他房間看他。但願如此。

他給安東納帕羅斯寄瞭一大箱聖誕禮物。他也給那四個人每人一份禮物,還有凱利太太。他給大傢買瞭一臺收音機,放在靠窗的桌子上。考普蘭醫生沒有註意到收音機。比夫·佈瑞農馬上就註意到瞭,眉毛抬瞭抬。傑克·佈朗特隻要在,就會讓它一直開著,調著相同的臺,說起話來,聲音仿佛要蓋過那音樂不可,額頭的青筋都跳瞭出來。米可·凱利看到收音機時有點蒙。她的臉頰通紅,一遍遍地問是否真是他的,她可不可以聽。她調瞭幾分鐘,終於調到她想聽的臺。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傾,手擱在膝蓋上,嘴巴張開,太陽穴的脈搏跳得激烈。無論放什麼她似乎都聽進去瞭。她在那兒坐瞭一下午,沖著他微笑時,眼眶濕瞭,用拳頭擦瞭擦眼睛。她問他,能不能趁他上班時偶爾來聽,他答應瞭。接下來幾天,他一開門就看見她在收音機旁。她用手梳著凌亂的短發,臉上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表情。

聖誕節後不久的一個晚上,四個人恰好一起來看他。這是前所未有的事。辛格在屋裡忙個不停,微笑地款待他們吃喝,以最大的熱情想讓客人們感到自在。卻有什麼不對勁。

考普蘭醫生不肯坐下來。他站在走道上,手裡拿著帽子,對其他人冷淡地點點頭。他們看著他,對他的出現似乎感到奇怪。傑克·佈朗特打開帶來的啤酒,泡沫濺到瞭胸前的襯衣上。米可·凱利在聽收音機裡放的音樂。比夫·佈瑞農坐在床上,翹著腿,他的目光掃過眼前的人,隨之瞇起瞭眼睛,不動瞭。

辛格感到疑惑。他們每個人平時都那麼健談。現在,他們碰到一起,卻沉默瞭。他們來的時候,他預感著某種爆發。他隱約感覺那會讓什麼東西結束。但屋裡隻有一種緊張的氣氛。他緊張地比劃著手語,好像要從空氣裡抽出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再將它們綁在一起。

傑克·佈朗特站在考普蘭醫生身旁。“我認得你。我們之前撞到過一次——在外面的臺階上。”

考普蘭醫生的發音清晰準確,說出的話好像被剪裁過一般。“我不記得我們見過。”他說。他僵硬的身體似乎在退避。他往後撤,一直退到門邊上。

比夫·佈瑞農鎮定自若地抽他的煙。房間裡彌漫著薄薄的一層藍色煙霧。他轉向米可,看到她時,臉上浮起瞭紅暈。他半閉著雙眼,轉眼他的臉又恢復蒼白。

“你的生意現在進展得怎麼樣瞭?”

“什麼生意?”米可警覺地問。

“就是生活中的事啦,”他說,“學校,諸如此類。”

“還行,我想。”她說。

人人都期待地看著辛格。他很迷惑。他遞給他們酒水,微笑著。

傑克用掌心擦瞭一下嘴。他放棄瞭和考普蘭醫生交談的想法,坐到床上,挨著比夫。“你知道是誰用紅色粉筆在工廠附近的墻和籬笆上寫那些嚇人的話嗎?”

“不知道,”比夫說,“什麼嚇人的話?”

“那些話多數來自《舊約》,我好奇很長時間瞭。”

每個人都主要在和啞巴說話。他們的想法在他那裡聚合,就像車輪的輪輻指向軸心。

“天冷得很不尋常,”比夫終於說道,“前幾天我查瞭一下舊記錄,發現一九一九年氣溫降到過華氏十度。今天早晨隻有十六度,是那年寒冬以來最冷的一天。”

“今天早晨儲煤室的屋簷掛瞭冰柱。”米可說。

“我們上周收入不夠,工資發不出。”傑克說。

他們又議論瞭一會兒天氣。每個人都在等著別人走。然後,突然一股沖動讓他們全都同時起身要離開。考普蘭醫生最先走,其他人馬上跟在後頭離開。他們走瞭後,辛格獨自站在房間裡,他理解不瞭這狀況,幹脆想要忘記。那個夜晚,他決定給安東納帕羅斯寫信。

安東納帕羅斯不識字的事實並不妨礙辛格給他寫信。他一直都知道夥伴看不懂白紙黑字,但幾個月過去後,他開始想象原先也許搞錯瞭,安東納帕羅斯也許向所有人隱瞞瞭他認字的秘密。而且,也許瘋人院中有識字的聾啞人,可以給他讀信。他想瞭幾個寫信的理由,每當他感到困惑或難過,都有強烈的欲望想給夥伴寫信。隻是寫好後,從沒有寄出過。到瞭周日,他會把從晨報和晚報上剪下來的漫畫寄給夥伴。每個月,他寄一張郵政匯票。而他寫給安東納帕羅斯的長信在口袋裡越積越多,最終付之一炬。

那四個人走後,辛格披上他暖和的灰外套,戴上灰呢帽,離開瞭房間。他習慣瞭在店裡寫信。而且,他答應明天早上要交貨,他想立刻完成,免得耽誤。夜是寒冷刺骨的。鑲瞭金邊的滿月在天上。星光閃爍的夜空下是漆黑的屋頂。他一邊走一邊想著信的開頭,第一句還沒想好怎麼寫,人已經走到店鋪瞭。他用鑰匙開瞭門,走進黑暗的店裡,打開前頭的燈。

他在店的最裡面工作。一塊佈簾將他的地盤和店鋪其他部分割開,因此像一個小小的私人空間。他的工作臺和椅子旁邊,有一個沉重的保險櫃放在角落;一個洗手間,內有一面發綠的鏡子;擺滿箱子和舊鐘的貨架。辛格升高瞭工作臺,從毛氈盒裡拿出答應交付的銀盤。店裡雖然很冷,他還是脫瞭外套,卷起瞭襯衫的藍邊袖口,好方便幹活。

他在盤子中心的圖案上費瞭很大功夫。他熟練專註地用刻刀刻著銀器。工作的時候,他的眼裡透出一種奇怪的、敏銳的渴望。他在想著給老夥伴安東納帕羅斯的信。把活幹完時已過瞭午夜。他將盤子收起,額頭因為興奮而冒汗。他清理瞭工作臺,開始寫信。他喜歡運筆寫字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寫著,仿佛那不是信紙,而是銀器。

我唯一的朋友:

我從我們的雜志上看到社團今年要在梅肯開會。會有主持人和一席四道菜的晚宴。我在想象它。記得我們一直想要參加一次會議,但從沒去過。我現在多希望我們去過。我希望我們能參加這次會議,我想象著它的樣子。當然,沒有你我不可能去的。他們從各大州來,帶著滿肚子的心裡話和長久的夢想。某傢教堂裡還會有一次特別的儀式,如發金牌的競賽活動之類的。我寫我想象的這一切。我既想也沒有想。我的手不動的時間太長瞭,想不起來它究竟是什麼樣子。當我想象這次大會,就覺得所有的賓客都像你,我的朋友。

有一天我站在我們傢門前。那裡有別人住瞭。你還記得門前那棵大橡樹嗎?為瞭不影響電話線,樹枝被剪瞭,樹就死瞭。樹枝爛瞭,樹幹的心空瞭。還有,店裡的貓(你以前常撫摸的那隻)吃瞭有毒的東西,死瞭。讓人很難過。

辛格握筆懸在紙上。他挺直身子,以緊張的姿態坐瞭很久,信沒有接著寫。他站瞭起來,點瞭根煙。房間很冷,空氣裡有一股酸臭的氣味——混合著煤油、銀器清洗劑和煙草。他穿上外套,戴上圍巾,又開始磕磕巴巴地寫信。

你記得我在你那邊時提過的四個人。我給你畫過他們的像,那黑人、那小姑娘、留小胡子的人,還有“紐約咖啡館”的老板。我想和你說說他們,不過,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都很忙。實際上,他們太忙瞭,讓人難以去描述。我不是說他們沒日沒夜地工作,而是說他們腦子裡都想瞭太多問題,片刻不得安寧。他們到我房間來,說個不停,我都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不知疲倦、喋喋不休。(但“紐約咖啡館”的老板不同——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的胡子非常濃厚,一天得刮兩回,他有一把電動剃須刀。他喜歡觀察。其他人都有憎恨的事。他們也都有除瞭吃喝拉撒和交友外更熱愛的事。這就是他們忙忙碌碌的原因。)

留小胡子的人我想不太正常。他有時說話很明晰,像我很久以前上學時的老師。其他時候凈說些我理解不瞭的話。有時他穿著得體的西裝,下次再見,他會穿著上班的工裝服,又黑又臟又臭。他會揮舞拳頭,說不堪入耳的酒後渾話,我可不想你聽見。他覺得我和他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我告訴你一件難以置信的事吧。他能喝掉三品脫的“幸福時光威士忌”,依然走來走去說個不停,不願睡覺。你不會信的,但這是真的。

我從女孩的媽媽那裡租瞭房間,每月十六元。這女孩原來喜歡穿短褲,像個男孩,但現在她穿藍裙子和罩衫。她還不算是年輕的女子呢。我喜歡她來看我。我為他們買瞭臺收音機後她整天來。她喜歡音樂。我想知道她在聽什麼。她知道我是個聾子,但她覺得我懂音樂。

那個黑人有肺結核,但在本地找不到好醫院,因為他是個黑人。他是個醫生,比我見過的人都要勤奮。他說話完全不像黑人。其他黑人說話不好懂,舌頭的移動老不到位。這個黑人有時讓我害怕。他的眼睛又熱烈又明亮。他邀請我去一個派對,我去瞭。他有很多書。但他沒有偵探小說。他不喝酒,不吃肉,不看電影。

是啊,自由和掠奪者。是啊,資本和民主黨,留小胡子的臟傢夥說。他接著自相矛盾地說,自由是最偉大的理想。我隻要有一個機會,寫下我心裡的音樂,成為一個音樂傢。我隻要這麼一個機會。那女孩說。我們不能服務,黑人醫生說。我的同胞像渴求主一般渴求這個。啊哈,紐約咖啡館的老板說。他是個有想法的人。

這是他們來我房間時說話的方式。他們心裡的話讓他們無法寧靜,一直很忙。你可能會想他們要在一起會像本州來參加梅肯大會的社團的人吧。並非如此。今天他們同時到我房間瞭。他們坐在那兒,仿佛來自不同城市。他們甚至很無禮,你知道我向來說無禮和不顧及別人感受是不對的。今天就是這樣。我不明白,我給你寫信,想你會明白的。我有奇怪的感覺。不過,關於這些我寫得太多瞭,我知道你要厭煩瞭。我也是。

已經五個月又二十一天瞭。你不在,我一個人過著孤單的日子。我唯一能想象的就是和你重新在一起。我如果不能盡快見到你,不知道如何是好。

辛格的頭趴在工作臺上休息。木板的味道和貼在臉上的光滑感覺讓他想起瞭在學校的日子。他的眼睛合上,感到不舒服。腦子裡隻有安東納帕羅斯的臉,對夥伴的想念是如此強烈,他屏住瞭呼吸。過瞭一會兒,辛格坐直瞭,伸手去拿筆。

我給你訂的聖誕禮物沒有及時寄到。我希望它立刻就到。我相信你會喜歡,會高興的。我一直在想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記得。我想念你常做的飯菜。“紐約咖啡館”比過去糟糕多瞭。不久前,我在湯裡發現一隻蒼蠅,和蔬菜面條混在一起。不過這沒什麼。我是如此需要你,這份孤獨我承受不瞭。我很快會再來看你。我的假期還有六個多月才能休,但我可以安排早點去。我想我隻能這樣瞭。我不想獨自一人,沒有你這個知己。

永遠的,約翰·辛格

他回到傢已經凌晨兩點瞭。大而擁擠的屋子黑漆漆,他小心地摸索著上瞭三層樓梯,沒有摔跤。他掏出口袋裡攜帶的卡片、手表和圓珠筆。他將衣服疊整齊放在椅背上。他的灰色法蘭絨睡衣暖和柔軟。他把毯子剛拉到下巴,就立刻睡著瞭。

黑暗的睡眠催生瞭夢。有一盞黯然的黃燈籠照亮一段石階。安東納帕羅斯跪在石階的頂部。他赤裸著,笨拙地摸著頭頂上舉著的東西,凝視著它,仿佛在祈禱。他自己跪在石階的中部。他赤裸著,感到冷,目光離不開安東納帕羅斯和他頭上的東西。他感覺到身後的地面上有小胡子男人、小女孩、黑人和剩下那個人。他們裸跪著,他感覺到他們都看著他。在他們身後則是無數黑暗裡跪著的人。他的手像巨大的風車,如著迷般盯著安東納帕羅斯舉著的未知之物。隻有黃燈籠在黑暗中搖曳,其餘一切都靜止不動。突然間,一陣騷動。動亂中,石階坍塌瞭,他感到自己在墜落。他被驚醒。晨曦的光線染白瞭窗戶。他感到恐懼。

過瞭那麼久,他的夥伴也許出瞭什麼事。安東納帕羅斯不給他寫信,他也不知道。老夥伴也許摔傷瞭。他想再見到他的願望如此強烈,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實現——立刻。

那天早上在郵局裡,他發現一張通知單,他的包裹到瞭。那是他為安東納帕羅斯訂購的、遲到的聖誕節禮物。這禮物很棒。他用兩年多的分期付款買的。禮物是一個個人用的電影放映機,裡面有半打安東納帕羅斯喜歡的《米老鼠》和《大力水手》喜劇片。

那天辛格是最後一個到商店的。他遞給他的珠寶商雇主一封正式的請假信,請周五、周六兩天假。雖然那周手頭上有四個婚禮,珠寶商還是點頭同意瞭。

這次旅行他事先沒有告訴任何人,隻在出發那天釘瞭一張字條在門上,說他要出差幾天。他在夜晚出發,火車抵達他的目的地時,冬天那閃著紅光的拂曉才散開。

下午,很快就到探視的時間瞭,他向瘋人院走去。他雙手拎著電影放映機的部件和一籃給夥伴買的水果。他直接走到上次探視安東納帕羅斯時的病房。

走廊、大門、一排排病床,都和記憶中沒兩樣。他站在門口,著急地尋覓他的夥伴。但他一眼就看見,雖然椅子都坐滿瞭,卻沒有安東納帕羅斯。

辛格將禮物放下,在他的卡片下面寫道:“斯皮諾斯·安東納帕羅斯在哪裡?”一個護士進來,他把卡片交給她。她沒明白,搖瞭搖頭,聳瞭聳肩。他走到外面的走廊,將卡片遞給遇到的每個人。沒人知道。他的內心如此恐慌,開始揮舞著手勢。最後,他遇到瞭一個穿白大褂的實習醫生。他拉著醫生的胳膊,把卡片交給他。實習醫生仔細讀後,帶領他穿過幾個大廳。他們來到瞭一個小房間,一個年輕的女人坐在堆放文件的桌子後。她讀瞭卡片,隨後在抽屜裡翻找檔案。

辛格的眼裡湧起不安與恐懼的淚水。年輕的女人在便箋本上認真地寫著,他忍不住扭過身子去看,想立刻知道老夥伴怎麼瞭。

安東納帕羅斯先生被轉到醫務室瞭。他得瞭腎炎。我會讓人帶你去的。

經過走廊時,他停瞭一下,拿回放在病房門口的禮物。水果籃被偷瞭,不過其他的還在。他跟著實習醫生走出大樓,穿過草坪來到醫務室。

安東納帕羅斯!他們到達病房時,他一眼就看見瞭他。他的床在屋子中間,他用枕頭撐著坐起來。他穿著猩紅色的晨衣和綠色的絲綢睡褲,戴著綠松石戒指。他的皮膚蠟黃,眼睛迷茫而烏黑。他太陽穴上的黑發抹瞭點銀粉。他在織東西,胖乎乎的手指緩慢地擺弄著那長長的象牙針。一開始他沒有看見他的朋友。然後,當辛格站在他的跟前,他安詳地笑瞭,沒有驚訝,並伸出他珠光寶氣的手。

辛格感到羞澀和拘束,這是過去不曾有的。他在床邊坐下,他雙手並攏放在床罩邊緣。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老夥伴,他的臉像死人一樣蒼白。老夥伴服飾的華麗讓他吃驚。這每件衣服是他陸續寄給他的,但他沒想過將它們都穿上時的樣子。安東納帕羅斯比他記憶中更胖瞭。絲綢睡褲顯出他腹部層層疊疊的肉。他巨大的腦袋靠著白色枕頭。他臉上平和淡然的表情是如此深邃,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辛格在一旁。

辛格羞怯地舉起手,開始說話。他熟練有力的手指含情脈脈地打著精確的手勢。他說到一個人度過的寒冷漫長的日子。他提及往事,死去的貓,商店,他的住處。每個停頓處,安東納帕羅斯都和藹地點一下頭。他講到那四個人和他們在他房間裡長時間的逗留。他夥伴的眼睛濕潤烏黑,在那裡面他看見自己小小的長影子,這影子他看過上千次。他的臉上又浮現出溫暖的血色,他的手勢加快。他花瞭很多時間談到黑人、小胡子翹起來的人和小女孩。他的手勢越來越快。安東納帕羅斯緩慢遲鈍地點著頭。辛格熱切地靠近,深長地呼吸,眼睛裡冒出晶瑩的淚花。

安東納帕羅斯突然用胖胖的食指在半空緩緩地劃瞭一個圓圈。他的圈圈向辛格劃過來,然後戳到他肚皮上。胖希臘人咧嘴而笑,吐出他肥厚、粉紅的舌頭。辛格大笑,以狂野的速度揮舞著手語。他的肩膀因大笑而顫抖,他的腦袋往後仰著。他不知道在笑什麼。安東納帕羅斯翻瞭個白眼。辛格繼續狂笑,直到上氣不接下氣,手指顫抖。他抓著夥伴的手臂,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他的笑漸漸慢下來,像在打嗝般難受。

安東納帕羅斯先鎮定下來瞭。他胖胖的小腳蹬開瞭床腳的罩單。他的笑意消失瞭,鄙夷地踢著毯子。辛格連忙去整理,但安東納帕羅斯皺著眉頭,像帝王般向走過病房的護士豎起指頭。她按照他喜歡的樣子整理床鋪,胖希臘人刻意地低下頭,那姿態更像賜福,而不是簡單的點頭致謝。然後,他莊重地將腦袋轉向他朋友。

辛格說話時沒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當護士拿著托盤將安東納帕羅斯的晚餐送來時他才意識到很晚瞭。病房裡的燈打開瞭,窗外幾乎全黑瞭。其他病人面前也有裝在托盤裡的晚餐。他們放下瞭手中的事(有人編籃子,其他人做皮具或織毛衣),無精打采地吃起來。除瞭安東納帕羅斯,他們都看上去病懨懨的,面無血色。他們大多數人需要理個發,他們穿著破爛的灰睡衣,背部裂瞭一個長口子。他們驚奇地看著這兩個啞巴。

安東納帕羅斯揭開蓋子,仔細檢查食物。裡面有魚和蔬菜。他用手拿起瞭魚,將它舉到燈光下檢查瞭個遍。然後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一邊吃飯一邊對房間裡的人指指點點。他指著角落的一個男人,做瞭一個厭惡的表情。那男人向他咆哮。他指著一個年輕的男孩,微笑點頭,揮舞他胖乎乎的手。辛格太快樂瞭,也就感受不到尷尬瞭。他從地上拿起禮物,將它們放到床上轉移夥伴的註意力。安東納帕羅斯拆開瞭包裝,但他對那臺機器一點兒都不感興趣。他接著吃他的晚餐。

辛格給護士遞瞭張字條,解釋這臺電影放映機。她叫來瞭一名實習醫生,他們又叫來瞭一名醫生。他們三個人一邊商量,一邊好奇地看著辛格。病人知道瞭這個消息,都興奮地用手肘支起身子。隻有安東納帕羅斯不為所動。

辛格之前已經調試過機器。他將屏幕升高好讓所有病人都能看見。然後,開始擺弄放映機和膠片。護士將晚餐托盤拿瞭出去,病房裡的燈熄瞭。屏幕上亮起《米老鼠》。

辛格看著他的夥伴。起初,安東納帕羅斯很吃驚。為瞭看清楚些,他的身子挺起,如果不是護士阻止,他幾乎要從床上站起來。他看得眉開眼笑。辛格看到其他病人互相嚷嚷,大叫大笑。護士和護工從大廳進來,整個病房一片騷動。《米老鼠》演完後,辛格接著放《大力水手》。待影片結束時,辛格第一次覺得作為娛樂,這時間夠長瞭。他把燈打開,病房又安靜下來。實習醫生把機器放到夥伴的床下時,他看見安東納帕羅斯不動聲色地環視病房以確定每個人都知道機器的歸屬。

辛格又開始用手交談。他知道很快就得離去,但他腦子裡那團想法太龐雜,一下子說不完。他狂躁急促地說著。病房裡有個老人,頭因中風而顫抖,正軟弱無力地拔著眉毛。他嫉妒那老人,因為他能天天和安東納帕羅斯一塊兒住。辛格會很樂意和他交換位置。

他的夥伴在懷裡摸索著什麼東西。是他常佩戴的黃銅十字架。臟兮兮的繩子已換成紅綬帶。辛格想到那個夢,把它也說給夥伴聽瞭。因為匆忙,手語有時候打含糊瞭,他隻好搖搖手,重新來過。安東納帕羅斯用他烏黑的、充滿睡意的眼睛看著他。穿著光彩華麗的服裝,紋絲不動地坐著,他看起來像傳說中睿智的君主。

負責病房的實習醫生允許辛格在探視時間結束後多待一小時。終於,他伸出瘦削、多毛的手腕給辛格看手表。病人準備睡覺瞭。辛格的手變得遲疑。他抓住夥伴的胳膊,專註地看著他的眼睛,就像他們原先在清晨分別去上班時那麼做。最後辛格退出瞭房間。在門口,他的手劃出瞭一個傷心的告別,然後握緊拳頭。

一月裡那些有月光的夜晚,隻要沒事,辛格會繼續在鎮裡的街道上散步。關於他的流言越來越荒唐。一個黑人老婦和無數的人說他知道如何讓死人的靈魂回來。一個計件工聲稱他曾和啞巴在一個外地的廠裡工作過——他講的故事前所未聞。有錢人覺得他是有錢人,窮人認為他是和他們一樣的窮人。由於沒法去反駁這些流言,它們變得既精彩又真實。每個人都隨心所欲地描述這個啞巴。

8

為什麼?

這個問題一直流淌在比夫心間,不知不覺,就像血管裡的血。他想到人、物和思想時,疑問就產生瞭。午夜,幽暗的清晨,中午。希特勒和戰爭的流言。豬裡脊肉的價格和啤酒稅。他特別沉溺於啞巴之謎。比如,為什麼辛格要坐火車離開,被問到去哪裡時又裝作沒聽懂問題?為什麼人人都堅持認為啞巴是他們心裡所希望的那個人——明明八成是一個極可疑的錯誤?辛格一天來三次,坐在中間的桌子。無論擺在面前的是什麼,他都會吃下——除瞭卷心菜和牡蠣。喧囂不已的噪音裡,隻有他是沉默的。他最喜歡吃軟軟的小綠青豆,他將它們整齊地擺在刀叉上。還將餅幹泡在肉汁裡。

比夫也思考死亡。發生瞭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他在衛生間的壁櫥裡翻找東西,發現瞭一瓶“佛羅裡達水”,他給露西婭送去艾莉斯留下的化妝品時,把它遺漏瞭。他若有所思地將香水瓶握在手裡。她已經死瞭四個月——每個月都如此漫長、無所事事,度月如年。他很少想起她。

比夫扭開瓶蓋。他打著赤膊站在鏡子前,往他那黑乎乎、毛茸茸的腋窩塗瞭一點香水。那香氣讓他僵硬。他用極其晦澀的目光看瞭一眼鏡中的自己,紋絲不動。他被香水帶來的記憶擊中,並非它們多清晰,而是它們聚合成整段漫長歲月,那麼完整。比夫擦瞭擦鼻子,斜眼看自己。死亡的邊界。他的內心感受到和她在一起時的每分每秒。隻要過去完整,現在他們在一起的生活也完整。比夫突然掉過頭去。

臥室收拾好瞭。如今完全屬於他瞭。它原先很俗氣、亂糟糟,單調乏味。總有長筒襪和有洞的粉紅色人造纖維燈籠褲掛在穿過房間的晾衣繩上。鐵架床快散架瞭,生滿瞭銹,擺著臟兮兮的蕾絲枕頭。一隻瘦得皮包骨的貓,弓著背,淒涼地蹭著污水桶。

這一切都被他改變瞭。他用鐵床換回來一張沙發床。地上鋪瞭一塊厚實的紅地毯,他還買瞭一塊漂亮的中國紮染掛在裂縫越來越大的墻面上。他打開瞭火爐,裡面放瞭一些松木料。火爐上是貝彼的一幅小照片和一個穿天鵝絨、手裡握球的男孩子的彩畫。角落的一個玻璃箱子裡放瞭許多他的奇怪收藏——蝴蝶標本,一個罕見的箭頭,一塊人形的怪石。沙發上放著藍色絲綢抱枕,他借瞭露西婭的縫紉機給窗戶縫制瞭深紅色的窗簾。他愛這房間。它既奢華又平淡。桌子上有一座小小的日本寶塔,一陣風吹過時,那玻璃的懸鈴叮叮當當地發出陌生的樂調。

這間房裡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他想到她。但他經常拔掉“佛羅裡達水”的瓶塞,將塞子在耳垂或者手腕那裡點一下。那氣味融入他緩慢的默想裡。對過去的感應在滋長。回憶幾乎以建築的體系來建構。在他存放紀念品的一個盒子裡,他偶然看見他們婚前的老照片。艾莉斯坐在雛菊花地裡。艾莉斯和他在河上泛獨木舟。紀念物裡還有一個他母親的大骨簪。他小的時候,很愛看他母親梳頭盤髻。他覺得發簪的曲線模仿瞭女人的身體,有時候會像擺弄洋娃娃那樣擺弄它們。那個時候,他有個雪茄盒,裡面放滿瞭各種碎佈。他熱愛那些漂亮佈料的手感和色彩,能夠坐在餐桌下,和他的碎佈玩大半天。然而,他六歲的時候,母親把碎佈拿走瞭。她是一個高大的女人,有著男人的責任心。她盡全力去愛他。哪怕到現在,他還時不時夢見她。她那陳舊的金婚戒一直在他手上戴著。

除瞭“佛羅裡達水”,他還在櫥櫃裡發現一瓶艾莉斯以前常用的檸檬洗發水。有一天他拿來洗自己的頭發。那檸檬洗發水讓他斑白的頭發看上去蓬松和厚密。他喜歡。他扔掉瞭以前防禿頭用的頭油,開始定期用檸檬水洗頭。原來他嘲笑艾莉斯的那些心血來潮的念頭現在成瞭他自己的。為什麼?

每天早上,樓下那個黑人男孩路易斯,會端一杯咖啡到他床頭。他經常靠著枕頭坐上一個小時才起來穿衣。他抽雪茄,觀察光影投射在墻壁上的圖案。陷入沉思時,他的食指撫摸著彎曲的長腳指頭。他在回憶。

接著從中午到凌晨五點,他在樓下幹活。周日要幹一整天。生意在虧損。許多時候生意蕭條。不過,吃飯時間餐廳還是坐滿瞭人,他每天守在收銀臺後,能看見上百個熟人。

“你老站著想些什麼呢?”傑克·佈朗特問他,“你看起來就像一個猶太人在德國。”

“我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比夫說,“我母親的祖父是阿姆斯特丹的猶太人。不過,就我所知,其他親屬都是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混血後裔。”

周日的早上。顧客懶洋洋地靠在桌子上,有煙草的氣味和翻報紙的沙沙聲。幾個男人在角落的隔間裡扔骰子,不過那是個不吵的遊戲。

“辛格在哪兒?”比夫問,“你今天早上不是要去找他嗎?”

佈朗特的臉變得陰沉。他的頭向前動瞭一下。他們吵架瞭?——可是一個啞巴怎麼吵?不,以前也發生過。佈朗特有時候在這裡晃一下,表現得好像在和自己爭論。不過很快他就離開瞭——他總是這樣——然後他們兩人一起進來,佈朗特在說話。

“你日子過得不錯啊。隻用在收銀臺後站著。兩手攤開地站著。”

比夫沒介意。他的手肘撐著身體,眼睛瞇著。“我們認真談一談吧。你到底想要什麼?”

佈朗特的手在櫃臺上砸瞭一下。他的雙手溫暖、厚實而粗糙。“啤酒,還有一小袋花生醬芝士餅幹。”

“我不是這個意思,”比夫說,“不過,我們遲點再說。”

這個男人是個謎。他老在變。他喝起酒來還是瘋瞭一樣,酒精搞垮瞭別人卻沒有摧毀他。他的眼圈經常是紅的,他緊張時習慣驚慌地扭頭看身後。他的細脖子上頂著一個沉重巨大的腦袋。他是那種被小孩子捉弄、讓狗想咬的人。他被嘲笑時就像被人揭瞭傷疤——他變得粗魯吵鬧,像個小醜。他也老懷疑別人在嘲笑他。

比夫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欸,”他說,“你為什麼一直待在那個遊樂場?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事做。我甚至可以讓你在這裡做兼職。”

“萬能的基督!即使你要將這該死的地方整個、全部交給我,我也不願在那錢箱後守著。”

他就是這樣。讓人慍怒。他永遠不會有朋友,甚至沒法和人相處。

“胡說什麼,”比夫說,“認真點。”

一個顧客拿著支票過來,比夫給他找瞭錢。這裡還是很安靜。佈朗特很煩躁。比夫感覺到他想離開。他想留住他。他在櫃臺後的架上拿瞭兩根A-I牌雪茄,遞給佈朗特一根。他腦子裡小心翼翼地過濾瞭一個又一個的問題,最終他問道:

“如果你可以選擇生活在歷史上的某個時代,你會選哪一個?”

佈朗特用寬厚濕潤的舌頭舔瞭一下胡子。“如果你必須在做一個呆瓜和不再打聽之間選擇,你會選哪個?”

“這很明顯啊,”比夫堅持,“你再想想。”

他的腦袋歪向一邊,目光順著他的長鼻子專註地看下來。這是他喜歡聽人聊的話題。他會選古希臘。腳穿涼鞋,沿著藍色的愛琴海邊散步。寬松的袍子束在腰間。孩子們。大理石浴室和神廟裡的冥想。

“也許和印加人在一起。在秘魯。”

比夫審視著他,仿佛要剝光他的衣服。他看見佈朗特的皮膚被太陽曬成濃鬱的紅褐色,他的臉光滑、沒有毛發,他的前臂戴瞭一個金子和寶石做的手鐲。他合上眼睛,這個男人是一個好看的印加人。可是,睜開眼睛再看,整個畫面消失瞭。那緊張的胡子和他的臉不襯,他抽動肩膀的姿態,他細脖子上的喉結,寬大如佈袋的褲子。還不止這些。

“或者在一七七五年。”

“那是個生活的好時代。”比夫同意道。

佈朗特不自在地換瞭一下腳的重心。他粗野的臉悶悶不樂。他準備走瞭。比夫敏捷地留住他。“告訴我——你究竟為何要來這個鎮?”他立馬意識到問題的不禮貌,不免對自己失望。然而,這個男人怎麼落到這麼一個地方還真是咄咄怪事。

“這是上帝的事,我不知道。”

他們沉默地站瞭一會兒,兩人都倚在櫃臺上。角落那邊,骰子遊戲已結束。第一份晚餐——特價菜長島鴨,已經送到A&P商店經理的桌上。收音機被調到牧師佈道和爵士樂之間的頻道。

佈朗特突然湊瞭過來,聞瞭聞比夫的臉。

“香水?”

“剃須液。”比夫鎮定地說。

他沒法再留住佈朗特瞭。這傢夥要走瞭。晚點他會和辛格一起來。總是這樣。他想引佈朗特說出一切,這樣他就能搞明白和他有關的某些疑問。但佈朗特從沒有真的和人交談——除瞭對啞巴。這是最奇怪的一件事。

“謝謝你的雪茄,”佈朗特說,“回頭見。”

“再見。”

比夫看著佈朗特邁著他一搖一晃像水手般的步伐走向門口。隨後,他著手眼前的事。他檢查瞭櫥窗裡展出的菜。當日菜單已貼在玻璃上,附有配菜的特價餐都擺放好以吸引客人。看上去不咋地。簡直惡心。鴨子的鹵汁流到蔓越莓醬裡,甜品上有一隻蒼蠅。

“嗨,路易斯!”他喊道,“把這東西從櫥窗拿走。把那個紅色陶瓷碗和水果拿來。”

他按照自己對色彩和設計的眼光擺放水果。終於那佈置讓他滿意瞭。他去查看廚房,和廚師談瞭一下。他揭開鍋蓋,聞瞭聞裡面的食物,但心不在焉。這向來是艾莉斯負責的。他不喜歡。他看見油膩的水槽和底部的食物殘渣就鼻子發酸。他寫瞭明天的菜單和訂單。他輕松地離開瞭廚房,回到他收銀臺後面的站位。

露西婭和貝彼周日過來吃午餐。小傢夥現在不太好。她的頭上還綁著繃帶,醫生說起碼下個月才能摘下。紮頭的紗佈取代瞭原來黃色的鬈發,讓她的腦袋看起來光禿禿的。

“說比夫姨丈好,寶貝。”露西婭提醒道。

貝彼煩躁地昂起頭。“比夫姨丈好,寶貝。”她故意鬥嘴。

露西婭要幫她脫下禮拜日穿的外套時她不肯配合。“你給我老實點,”露西婭不停念叨,“你得脫下它,否則等下我們出去你要得肺炎的。你給我聽話。”

比夫穩住瞭局面。他用一顆軟糖安撫瞭貝彼,把她外套輕輕脫瞭下來。對露西婭的抵抗讓她的裙子變瞭形。他幫她調整瞭裙子,好讓抵肩在胸部拉直。他給她重新系腰帶,用手指將蝴蝶結捏成好看的形狀。然後,他輕輕地拍瞭一下貝彼的小身板。“我們今天有草莓雪糕。”他說。

“巴塞洛繆,你能當一個全能的好母親。”

“謝謝,”比夫說,“過獎瞭。”

“我們剛去過主日學校和教堂。貝彼,你把剛學的《聖經》經文念一句給比夫姨丈聽。”

那孩子畏縮不前,噘著嘴。“耶穌哭泣。”她終於開口。她帶著嘲弄的意味說出兩個詞,使它聽起來很可怕。

“想見路易斯嗎?”比夫問,“他在廚房裡。”

“我想見威利。我想聽威利吹口琴。”

“貝彼,你不過是在和自己犟,”露西婭不耐煩地說,“你很清楚威利不在。威利被送到監獄去瞭。”

“而且,路易斯,”比夫說,“他也會吹口琴。去叫他給你拿雪糕,再給你吹首曲子。”

貝彼向廚房走去,故意走得慢吞吞。露西婭將帽子放在櫃臺上,她的眼裡有淚水。“你知道我一向這麼說:一個孩子如果被打扮得幹凈整潔,被照顧得很好,很漂亮,那孩子通常就會可愛聰明。如果,那孩子又臟又醜,也就沒什麼可指望瞭。我想說的是,貝彼對自己沒瞭頭發和頭上的繃帶感到很羞恥,她似乎一直在賭氣。她不肯練習說話的技巧——她什麼也不做。她的感覺如此糟糕,我根本管不瞭她。”

“如果你不再對她吹毛求疵,她會好起來的。”

最終,他將他們安排到靠窗的一個雅座裡。露西婭要瞭一份特價餐,貝彼的午餐是一份切得很好的雞胸肉、小麥奶油和胡蘿卜。她擺弄著食物,牛奶濺到她的小罩衫上。他陪她們坐著,直到生意開始忙瞭,他不得不走來走去以張羅生意。

人們在吃。狼吞虎咽。那話怎麼說?他不久前才讀到。生命無非是攝入、營養和繁殖之事。餐廳人滿瞭。收音機裡放著爵士樂。

然後,他等的兩個人進來瞭。辛格先進門,穿著考究的禮拜日西裝,挺拔、引人註目。佈朗特緊跟在後面。他們走路的姿態讓他感覺異樣。他們坐瞭下來,佈朗特興致勃勃地一邊吃一邊說,辛格隻是禮貌地看著。午餐吃過,他們在收銀臺邊站瞭幾分鐘。他們往外走,他再次註意到他們一起走路的姿態,這姿態讓他發呆並疑惑。究竟是什麼?突然,他深處的記憶浮現瞭,讓他震驚。那個大塊頭的、又聾又啞的弱智,辛格以前時不時和他一起走路去上班。那個給查爾斯·帕克做糖果的邋遢的希臘人。那希臘人總是走在前頭,辛格跟在後面。他原來不怎麼註意他們,因為他們從沒來過這裡。但他之前怎麼沒想到呢?他一直在琢磨這個啞巴,卻忽略瞭這一點。看見瞭風景裡的一切細節卻沒看到三隻跳華爾茲的大象。不過,那究竟重不重要呢?

比夫瞇起瞭眼睛。辛格過去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佈朗特和米可視他如某種“自制的神”。因為他是啞巴,他們把希望他具有的品質都賦予瞭他。是的。但這麼離奇的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呢?為什麼?

一個獨臂人進來,比夫請他在屋裡喝瞭一杯威士忌。但他不想和任何人說話。禮拜日大餐是傢庭聚會。那些平時晚上獨自喝啤酒的男人在這一天把妻兒都帶瞭過來。放在餐廳後面的高背椅經常不夠用。現在是兩點半,雖然桌子大多有客人瞭,午餐卻快結束瞭。比夫已經站瞭四個小時,累瞭。他過去能持續站十四到十六個小時而沒有感覺。如今他老瞭。老得很快。毫無疑問。也許用“不再年輕”更合適。還沒——當然沒有——老。屋裡的聲浪在他耳邊潮漲潮退。不再年輕。他的眼睛疼,身體似乎有點發燒,一切東西都顯得太明亮刺眼。

他對一個女侍應叫道:“你來替我一下,好嗎?我要出去。”

因為是周日,街道空蕩蕩的。陽光明朗,沒有熱度。比夫將衣領拽緊瞭。一個人在街上讓他感到無依無靠。冷風從河邊吹來。他該回去瞭,待在屬於他的餐館裡。他要去的地方和他毫無瓜葛。過去的四個周日裡,他都是如此。他在有可能見到米可的街區裡轉悠。這事總有些地方——不太對。是的。錯誤。

他在她傢對面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上周日,她在前面的臺階上看漫畫。今天,他飛快地掃瞭一眼那房子,她不在。比夫把氈帽的邊簷拉瞭一下,好遮住眼睛。也許,她晚點要來。周日,通常在晚餐後她會來咖啡館喝杯熱可可,然後在辛格坐的桌邊逗留片刻。她在周日穿得和平時那身藍裙子和毛衣不一樣。她的禮拜日打扮是酒紅色的真絲裙,有著顏色曖昧的蕾絲領。有一次她穿瞭長襪——上面有些走線瞭。他老想著贊助她點什麼,給她什麼。不是聖代或別的甜食——而是真正的東西。那就是他想要的一切——給她什麼。比夫的嘴在發麻。他沒做什麼錯事,但內心卻有種奇怪的罪惡感。為什麼?所有男人內心的黑暗罪惡,曖昧莫名。

回去的路上,比夫發現水溝的垃圾旁邊一枚分幣隱約可見。節儉的他撿瞭起來,用手帕擦幹凈硬幣,放進身上的黑錢包裡。回到咖啡館已經是下午四點。沒有生意。屋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五點左右,開始有生意瞭。他最近雇的一個兼職的男孩早早就來瞭。男孩名叫哈利·米諾維茨。他和米可、貝彼住在同一個街區。報紙的廣告招來瞭十一個申請人,哈利看起來是最佳選擇。他發育良好,整潔。在面試時,比夫就註意到這個男孩的牙齒。牙齒向來是很好的指標。他的牙齒飽滿、幹凈而白皙。哈利戴眼鏡,這並不妨礙幹活。他母親為街角的制衣店縫紉,每周掙十塊錢,哈利是獨生子。

“嗯,”比夫說,“你先和我做一個星期,哈利。你該會接受吧?”

“當然,當然。我喜歡。”

比夫轉動瞭一下手上的戒指。“這樣,你幾點鐘放學?”

“三點鐘,先生。”

“嗯,那你有幾個小時學習和玩耍。這裡工作時間是六點到十點。那樣你有足夠的時間休息嗎?”

“夠瞭。我不需要睡太久。”

“你這個年紀每天需要九個半小時,孩子。純粹完整的睡眠。”

他突然感到尷尬。哈利也許會覺得他多管閑事。畢竟這不是他的事。他別過頭去,想到別的事情。

“你上技校?”

哈利點頭,用衣袖擦瞭擦眼鏡。

“讓我想一想。我認識很多那兒的男孩女孩。阿爾瓦·理查德——我認識他父親。麥琪·亨利。還有一個叫米可·凱利的孩子——”他覺得耳朵仿佛著火瞭。他知道自己是個傻瓜。他想轉身離開,但他隻是站在那兒,微笑著,用拇指壓著鼻子。“你認識她?”他輕輕地問。

“當然,我住在她隔壁。不過,學校裡,我是高年級的,她是新生。”

比夫將這點可憐的信息存在心裡,好在一個人獨處時再回味。“生意這會兒還比較清凈,”他匆忙地說,“我把餐館交給你。你現在已經知道如何做瞭。你隻要觀察那些喝酒的客人,記住他們喝瞭多少,這樣你就不必問他們或者依賴他們的說法瞭。找錢的時候不著急,要隨時留意周圍的情況。”

比夫把自己關在樓下的房間裡。那是他保存文件的地方。房間隻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對著側巷。屋裡有股黴味,很冷。一大摞的報紙堆放到天花板。自制的文件櫃擋住瞭整面墻。靠近門的地方有一把老式的搖椅、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把大剪刀、一本字典和一個曼陀鈴。因為堆滿瞭一摞摞的報紙,屋裡邁不開兩步。比夫坐在搖動的椅子裡,懶洋洋地拔弄著曼陀鈴的琴弦。他閉著眼睛,陰鬱的聲音開始哼唱:

我去瞭動物園那裡有鳥兒和野獸月光下一隻老狒狒正梳著它金色的毛

他用弦樂和聲來結束,最後的聲音在冷空氣裡顫動,直到沉默。

去收養幾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三四歲左右,這樣他們會一直覺得他是親生父親。他們的爸爸。我們的父親。像當年的米可(或者貝彼)那樣的小女孩。圓臉蛋,灰眼珠,亞麻色的頭發。他要為她做衣服——粉紅色的印花雙縐裙,過肩和袖口上有漂亮的刺繡。短絲襪和白色的鹿皮鞋。冬天則是一件小小的紅色天鵝絨外套、帽子和皮手籠。男孩膚色黝黑,黑發。小男孩跟在他背後,模仿他的舉動。夏天時,他們三個去海灣邊的小屋,他給他們穿上日光浴服,小心地帶著他們走到碧綠清淺的海水裡。等他老瞭,他們就像鮮花一樣綻放。我們的父親。他們會帶著問題來找他,他給他們解答。

比夫又拿起曼陀鈴。“當——啼——叮——啼——啼,啼——啼,彩繪娃娃的婚——禮。”曼陀鈴模擬著副歌。他將整首歌唱瞭一遍,腳有節奏地擺動。他接著彈“凱——凱——凱——凱蒂”和“愛的甜蜜舊歌”。這些音樂就像“佛羅裡達水”一樣勾起他的記憶。一切。從第一年起,他那時是幸福的,她似乎也幸福。三個月之內,床隨著他們一起塌下來兩回。他不知道她的腦子裡整天都在想如何攢下五分或十分。後來,他和芮歐,還有別的女孩在她床上。基普、瑪德琳和羅。更後來,他突然喪失瞭它。他再無法和任何女人躺一起。聖母瑪利亞!所以一開始,一切似乎都消失瞭。

露西婭向來懂得這些事。她知道艾莉斯這樣的女人。也許她也瞭解他。露西婭力勸他們離婚。她也盡其所能幫他們理順那亂七八糟的事。

比夫的眉頭突然皺起。他的手從曼陀鈴的琴弦上猛地一抽,音樂戛然而止。他身體緊繃地坐在椅子上。然後,他又忽然對自己訕訕地笑瞭。他怎麼想起這些事情來?啊,主啊,主!他二十九歲生日的那天,露西婭叫他看完牙醫後到她公寓去。他期待小禮物之類的——一盤櫻桃餡餅或一件帥氣的襯衫。她在門口接他,他還沒進門就被她蒙上眼睛。然後,她說馬上回來。無聲的房間裡,他聽見她的腳步聲,當她走到廚房時他放瞭個屁。他站在屋裡,眼睛被蒙上,噗的一聲。他立刻驚慌地意識到屋裡還有別人。先是一陣竊笑,接著是讓人耳聾的哄堂大笑。那一刻,露西婭回來瞭,松開蒙眼的東西。她手裡拿著個碟子,上面是焦糖蛋糕。房間裡全是人。勒羅伊和一大群人,當然,還有艾莉斯。他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站在那裡,像個廢物,滿臉通紅。他們尋他開心,緊接著的一小時,幾乎和他母親死的時候一般糟糕——那種感覺。那天晚上,他喝瞭一誇脫的威士忌。之後的幾周——聖母瑪利亞!

比夫冷笑。他彈瞭幾下曼陀鈴,開始唱一首快活的牛仔歌。他的嗓音是柔軟的男高音,一邊唱一邊閉著眼睛。房間幾乎全黑瞭。潮濕的寒氣冷得刺骨,他患風濕的腿在痛。

最後,他把曼陀鈴收起來,在陰暗裡沉悶地搖著。死亡。有時候,他幾乎感覺到它就在房間裡,和他在一起。他在椅子裡來回起伏。他明白什麼?什麼都不明白。他要去哪裡?哪兒都不去。他想要什麼?想知道。什麼?一個意義。為什麼?一個謎。

破碎的畫面像弄亂的拼圖般灑在他腦海裡。艾莉斯在浴缸裡抹肥皂。墨索裡尼那副尊容。米可推著嬰兒車。櫥窗裡的烤火雞。佈朗特的嘴。辛格的臉。他感到自己在等待。屋裡已經完全黑下來。他能聽見廚房裡的路易斯在唱歌。

比夫站瞭起來,按住椅子的扶手,讓它不再搖。他把門打開,外面的大廳暖和明亮。他想起來,米可也許會來。他整瞭整衣服,頭發往後抹瞭一下。溫暖和活力回歸瞭他的身體。餐廳裡喧鬧不已。一輪啤酒和禮拜日晚餐開始瞭。他和藹地對年輕的哈利笑瞭笑,回到收銀臺的後面。他的目光像套索般掃視著屋裡。屋裡坐滿瞭人,噪音嗡嗡響。櫥窗裡的水果盤擺得高雅藝術。他觀察著大門的同時,火眼金睛繼續巡視著房間。他敏銳而專註地等待著。辛格終於來瞭,用銀色的鉛筆寫道他隻要湯和威士忌,因為他感冒瞭。米可沒有來。

9

她連五美分的零花錢都沒有瞭。他們傢就是那麼窮。錢是最主要的東西。任何時候都是錢、錢、錢。他們得花老大價錢替貝彼·威爾森支付單人間和私人護理的費用。但這隻是其中一項。一張賬單剛支付,另一張又來瞭。他們欠瞭兩百美元的賬,得立刻還。他們失去瞭房子。他們的爸爸向銀行抵押瞭房子,隻拿取瞭一百美元,之後又和銀行借瞭五十美元,辛格也一起簽字擔保。接下來他們每月不得不為房租發愁,而不是稅。他們差不多和廠裡的人一樣很窮瞭。隻是,沒人敢看不起他們。

比爾在一個灌瓶廠裡打工,一周掙十美元。黑茲爾在一傢美容廳幫忙,八美元。埃塔在電影院賣票,五美元。每個人都交出工資的一半作夥食費。屋裡有六個房客,每人五美元的租金。還有辛格先生,他交房租很準時。加上他們爸爸籌到的,一個月大概有兩百美元——這筆錢他們得讓六個房客吃好,喂飽傢人,付整棟房子的租金,以及傢具的分期付款。

喬治和她不再有午飯錢瞭。她得停掉音樂課。波西婭將中午的剩飯留給他們放學回傢後吃。他們都在廚房裡吃。比爾、黑茲爾和埃塔是和房客一塊兒吃還是在廚房吃要看食物夠不夠。廚房裡的早餐有玉米粥、黃油、熏肉和咖啡。晚餐是同樣的內容加上餐桌上的剩菜。每次要在廚房吃飯,大孩子們都顯得痛苦。有時候,她和喬治幹脆就餓足兩三天。

不過,這都是“外在的事”。她的音樂、異域和那些計劃都不受幹擾。冬天很冷。霜掛在窗玻璃上。夜晚時,客廳裡的爐火噼啪響,很暖和。全傢人和房客都坐在火邊,她可以單獨待在中間的臥室裡。她穿兩層毛衣和一條比爾已經穿不瞭的燈芯絨褲。興奮讓她保暖。她從床底下拿出她的秘密盒子,坐在地板上忙起來。

大盒子裡有她在公立免費藝術課上畫的畫,她從比爾房間拿出來的。盒子裡還有她爸送給她的三本偵探小說、一個帶鏡子的粉餅盒、一盒手表零件、一條水晶項鏈、一把錘子和幾本筆記本。一個筆記本的頂部用紅蠟筆寫著——私密。勿入。私密——用繩綁著。

整個冬天她都在這個本子上作曲。她晚上不再讀課本,好把更多時間花在音樂上。通常她隻能寫一些小樂曲——沒有歌詞的歌,連低音符都沒有。它們很短。但即使曲子隻有半頁長,她也給它們取名,在下面標上她名字的縮寫。這本子裡還沒有真正的樂曲或作品。它們隻是她腦海裡的歌,想記下來。她根據靈感而取名——“非洲”“激戰”和“暴風雪”。

她未能真實刻畫她腦海裡的音樂。她隻能將它們簡化成幾個音符,否則就亂瞭,寫不下去。對作曲,她還知道得太少。不過,也許等她懂得快速記下簡單的旋律時,她就可以著手記錄腦海裡的全部音樂瞭。

一月裡,她開始譜一首極其美妙的曲子,叫《我要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一首美得無與倫比的歌——悠長而酥軟。起初,她嘗試為音樂寫一首詩,但想不出什麼能配得上音樂。而且,在第三行,她也找不到能和“什麼”押韻的詞。這首新歌讓她憂傷、激動又幸福。如此優美的音樂是很難譜的。她兩分鐘內哼出來的旋律,得費力一周才能寫在筆記本上——她得先琢磨出音階、節拍和音符。

她得集中精力,反復誦唱。她的嗓音向來沙啞。她爸說是因為她小時候哭得太多。她像拉爾夫一樣大時,她爸每晚都得起來,抱著她走來走去。他老說,唯一能讓她不哭的,是他用桿子去捅煤鬥並唱《狄克西》[6]時。

她趴在冰冷的地板上想。將來——她二十歲時——她會成為一名傑出的、馳名世界的作曲傢。她會擁有整個交響樂團,親自指揮自己的所有作品。她會站在舞臺上,面對一大群聽眾。指揮樂團時她會穿真正的男式晚禮服或飾有水晶的紅裙子。舞臺的幕簾是天鵝絨做的,上面印有金色的M.K.。辛格先生會到場,音樂會之後,他們會到外面吃炸雞。他會仰慕她,將她視作自己最好的朋友。喬治會上臺獻花環。音樂會在紐約或者國外某個城市舉辦。名人會對她指指點點——卡洛爾·隆巴德、阿圖羅·托斯卡尼尼和海軍少將拜爾德。

她還能夠隨時演奏貝多芬的交響樂。秋天時她聽過的這部音樂給她奇怪的感受。這交響樂盤桓在她身體裡,一點點生長。原因是這樣的:整部交響樂都在她腦海裡。隻能這樣。她聽到瞭每個音符,整部音樂還待在她的腦海深處,仿佛剛演奏完。可她沒法重新打撈它出來。唯有等待,等待新的片段突然冒出來。等待它像嫩葉緩緩從春天的橡樹枝上長出來。

在內屋,除瞭音樂,還有辛格先生。每天下午,在體育館彈完鋼琴後,她會沿著大街走到他工作的商店。從前面的窗戶是看不到辛格先生的。他在店的後面幹活,在門簾之後。但她去看他每日工作的地方,看他認識的人。晚上,則坐在前廊等他回傢。有時候,她跟著他上樓。她坐在床上,看他放好帽子、解開衣領和梳頭。不知道為何,他們之間好像有秘密。或者,像在等待告訴對方從未說出口的話。

他是內屋裡唯一的人。很久以前還有別的人。她回憶他來之前的情形。她想起六年級的時候一個叫西萊斯特的女孩。這個女孩有著金色的直發、翹起的鼻子和雀斑。她穿紅色的套頭毛衣,外加白色的罩衫。走起路來是內八字。她每天帶一個橘子在課間小休時吃,一個藍色的錫盒裝著她午休時的午餐。其他孩子課間小休時把帶的食物都吃光,之後就餓瞭——西萊斯特不這樣。她剝掉三明治烤硬的面包皮,隻吃中間柔軟的部分。她總是帶一隻煮熟的雞蛋,抓在手裡,用拇指擠壓蛋黃,好在上面留下指印。

西萊斯特從不和她說話,她也從不和對方說。盡管這是她最想做的事情。夜晚,躺在床上睡不著,她會想著西萊斯特。她想象她們是最好的朋友,西萊斯特到她傢裡來,吃晚飯,共度夜晚。不過,這些從未發生過。她對西萊斯特的那種感覺讓她無法像對待別人一樣,徑直上前,交個朋友。一年之後,西萊斯特搬到別的區域住,也轉瞭學。

然後是一個叫巴克的男孩。他塊頭大,臉上長著青春痘。早上八點半,站他身旁和他一起列隊出操時,他聞上去可臭瞭——他的褲子好像需要曬一曬。有次他像潛艇一樣低頭撞向校長,被留級瞭。他笑起來時,牙齒都露出來瞭,全身顫抖。她想著他就像她想著西萊斯特。然後,是感恩節上賣彩票的一個女人。安格林小姐,教七年級的老師。電影裡的卡洛爾·隆巴德。她想著他們所有人。

但辛格先生是不一樣的。她對他的感覺是慢慢出現的,她回想不起來它是怎麼發生的。其他人都很平凡的,辛格先生不是。他第一天來敲門問租房事宜時,她盯著他看瞭很久。是她開的門,看他遞過來的名片。然後,她叫瞭媽媽,走到廚房和波西婭、巴伯爾說到他。她跟著他和她媽媽上樓,看著他將墊子放到床上,卷起窗簾看有沒有壞掉。他搬進來那天,她坐在前廊的欄桿上,看著他從“十分錢出租車”裡走出來,拎著箱子和棋盤。後來,她聽見他沉重的腳步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開始想象他。之後一切就漸漸變瞭。結果現在他們之間有瞭這樣秘密的情感。她從沒有和誰說過像和他那樣多的話。如果他能說話,他必定會告訴她許多事情。他就像某類偉大的教師,純粹因為是啞巴他才不教。晚上睡覺時,她想象自己是個孤兒,和辛格先生一起住——隻有他們倆人,住在國外的房子裡,一個冬天會下雪的地方。也許是一個瑞士小鎮,周圍是高大的冰川和大山。那裡的屋頂上有巖石,有陡峭的尖頂。或者是法國,人們從店裡買瞭面包,不包裝就拿回傢。或者冬天灰色的海邊上的挪威。

清晨,醒來首先想到的就是他。還有音樂。她一邊穿衣服,一邊想今天會在哪裡見到他。她噴埃塔的香水或者抹點香草精油,這樣,如果在廳裡遇到他,會有好聞的氣味。她遲遲才上學就為瞭看他下樓去上班。下午和晚上,他如果在傢,她就從不出門。

她所瞭解的和他有關的每一件新鮮事都很重要。他將牙刷和牙膏放在桌上的玻璃杯裡。她也把原來放在浴室架子上的牙刷換到玻璃杯裡。他不喜歡卷心菜。這是給佈瑞農先生幹活的哈利和她說的。現在,她也吃不瞭卷心菜瞭。當她瞭解到他的一些新情況時,或者和他說話時,他用銀色鉛筆寫幾個字時,她都得一個人待很久,仔細回想一切。和他在一起時,她的主要念頭就是收藏一切,以便日後回味和追憶。

但是,與音樂、辛格先生一起待在內屋並不是一切。外在的世界裡發生瞭很多事。她從樓梯上摔瞭下來,把門牙磕掉瞭一個。米娜小姐的英語課給她打瞭兩次低分。她在一片空地上弄丟瞭二十五美分,和喬治找瞭三天都沒找到。

還發生瞭這事:

有天下午,她在後面臺階上復習,應付英語考試。哈利在籬笆的那邊砍柴,她喊瞭他。他走過來,畫圖給她講解瞭幾個句子。他的眼珠子在牛角框眼鏡後骨碌碌地轉。和她講解過英語後,他站瞭起來,手在短外套的口袋裡進進出出。他總是活力十足,有點神經質,每分鐘都要說點什麼話或者做點什麼事。

“你看吧,如今隻有兩件事。”他說。

他喜歡語出驚人,有時候,她不知道如何回應。

“這是真相。如今我們面前隻有兩件事。”

“什麼?”

“好戰的民主黨和法西斯。”

“你不是喜歡共和黨嗎?”

“去,”哈利說,“我不是要說這個。”

一個下午,他詳盡地解釋瞭什麼是法西斯分子。他說到納粹如何讓猶太小孩跪在地上啃青草。他透露自己如何計劃去暗殺希特勒。他有一個深思熟慮的計劃。他說在法西斯主義裡沒有任何正義和自由可言。報紙上都是蓄意的謊言,人民不知道世界上正發生的事。納粹很可怕——每個人都知道。她和他一起研究如何殺死希特勒。若有四五個人來參與計謀會更好,那麼即使一人失手瞭,其他人也一樣能把他幹掉。縱然他們都死瞭,也成瞭英雄。當一個英雄和當一個偉大的音樂傢也不相伯仲。

“不成功便成仁。盡管我不相信戰爭,但我已準備為心中的正義而戰。”

“我也是,”她說,“我願意向法西斯宣戰。我可以打扮成男孩,沒人能看得出來。剪短頭發之類的。”

那是一個明媚的冬日午後。天藍得發綠,後院裡光禿禿的橡樹枝條被襯托得發黑。陽光很暖。這天氣讓她感到滿滿的能量。音樂在腦子裡。她躍躍欲試,撿起一枚三英寸的大釘子,幾下猛擊將它釘到臺階裡。她爸聽見錘擊的聲音,穿著浴袍跑出來,站瞭一會兒。橡樹下有兩張鋸木架,小拉爾夫忙著將石頭放到一個架子上,再挪到另一個架子那兒。來來回回。他走路時手撐開,保持平衡。他有點羅圈腿,尿佈掉到瞭膝蓋。喬治在彈玻璃珠。他該理發瞭,臉顯得瘦長。他的一些恒牙已經長出來瞭——但它們又小又藍,像剛吃過黑莓。他為彈珠子畫瞭一條線,然後趴在地上,向第一個洞瞄準。他們的爸爸回到自己的工作臺時,把拉爾夫也抱走瞭。過瞭一會兒,喬治一個人跑到小巷裡。自從射擊瞭貝彼,他就不和任何人玩瞭。

“我得走瞭,”哈利說,“我六點前得到崗。”

“你在咖啡館感覺還好嗎?有沒有吃什麼免費的好東西?”

“當然。三教九流的人都來這地方。和以前的工作比,這是我最喜歡的。薪水也多些。”

“我討厭佈瑞農先生。”米可說。是的,他從沒有對她說過什麼難聽的話,但他說話總是粗魯可笑。他肯定老早就知道她和喬治那次順走瞭口香糖。然後,他為什麼要問她的生意怎麼樣呢——上次在樓上辛格先生的房間裡這麼問過。他也許以為他們經常這麼做。他們沒有。他們當然不會。他們隻有一次在“十分錢店”裡偷過一套水彩筆和一個五分錢的鉛筆刀。

“我受不瞭佈瑞農先生。”

“他挺好的,”哈利說,“他有時候看起來是很奇怪的一個人,不過,他脾氣不壞,你要是瞭解他的話。”

“我想起一件事,”米可說,“男孩在類似方面比女孩有優勢。我是說男孩通常能找到兼職,不需要退學,還有時間忙別的事。女孩就沒有類似的機會。女孩要是想工作,她得退學,做全職。我當然想和你一樣一周掙幾塊美元,不過不可能。”

哈利坐在臺階上,松開鞋帶。他扯斷瞭一根。“咖啡館有個客人叫佈朗特先生。傑克·佈朗特先生。我喜歡聽他說話。他喝啤酒時說的話讓我學到很多。他給瞭我一些新想法。”

“我很瞭解他。他每周日都來這裡。”

哈利解開鞋帶,將斷瞭的鞋帶拉成一樣的長度,重新打瞭個結。“聽著——”他不自在地在短外套上擦著眼鏡——“你不用和他提到是我說的。我的意思是他不一定記得我。他不和我說話。他隻是和辛格先生說話。他會覺得可笑,如果你——你懂我的意思。”

“好的。”她從他的言語間領悟到他被佈朗特先生迷住瞭,她明白他的感受。“我不會說的。”

黑夜降臨。月亮如牛乳般潔白,懸在深藍的夜空,空氣冷冽。她聽見拉爾夫、喬治和波西婭在廚房裡。爐灶上的火讓廚房的窗成瞭一個暖和的橘子。空氣裡有人間煙火的味道。

“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說,“我自己都厭惡面對它。”

“什麼?”

“你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讀報紙並思索你讀到的文章嗎?”

“當然。”

“我曾是一個法西斯。我曾這麼想自己。是這麼回事。你知道所有那些照片,和我們一般大的人在行軍、唱歌,步調一致。我過去覺得這很酷。所有人相互宣誓,共有一個領導。所有人有同樣的理想,一起邁步前進。我沒怎麼想過發生在少數族裔猶太人身上的事,我不願意去想。我那時候不願意像一個猶太人那樣去想問題。你看,我很無知。我隻是看到照片,讀到下面的文字,並不理解。我從不知道它是多麼可怕的事。我想,我曾是法西斯。當然,後來我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他自我批評的聲音是苦澀的,聲音從一個男性漸漸切換成男孩。

“嗯,那時候你沒有意識到——”她說。

“它是可怕的罪。不道德。”

這就是他。一切事情非黑即白——沒有中庸之道。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不可以碰啤酒或紅酒,不可以抽煙。考試作弊是可怕的罪,但抄作業不算。女孩子塗口紅或者穿露背裝是不道德的。購買德國貨、日本商品是可怕的罪,盡管那花不瞭五分錢。

她回憶他們都是孩子時的哈利。有一回他的眼睛向內斜視瞭,一斜就斜瞭一年。他坐在屋前的臺階上,手放在膝蓋之間,觀察萬物。非常安靜,斜著眼睛。在語法學校他跳瞭兩級,才十一歲就準備上技校瞭。但在技校裡,閱讀到《艾凡赫》裡的猶太人時,全班學生都轉頭去看哈利,他回到傢裡大哭。他母親讓他退學瞭。他有一年沒上學。他長高瞭,很胖。每次她爬上籬笆,都能看見他在廚房裡弄吃的。他們都在街區玩耍,有時候還摔跤。她小時候喜歡和男孩子打架——不是真的打架,隻是在玩。她用柔道混合拳擊的策略。有時他撂倒她,有時反過來。哈利對人從不耍狠。小孩子弄壞瞭玩具會來找他,他總是耐心修理。他能修一切東西。這一片區的女士請他修壞瞭的電燈或者縫紉機。他到十三歲時又回到技校,開始努力學習。他送報紙、周六打工、讀書。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怎麼見到他——直到她上次辦瞭個派對。他變化很大。

“是這樣,”哈利說,“過去的我一直懷有很大的野心。想當偉大的工程師、醫生或者律師。但我現在不這麼想瞭。我目前關心的是世界上發生的事。法西斯和歐洲那些可怕的事——另一方面,則是民主黨。我意思是我無法投入到自我價值的實現中,因為我在這個‘其他事情’上想得太多。每晚我都夢見殺死希特勒。我在半夜裡醒來,口幹舌燥,感到莫名恐懼——不知道恐懼什麼。”

她看著哈利的臉,一股深沉嚴肅的情感讓她難過。他的上唇很薄很緊,下唇卻很厚,在顫抖。哈利看上去沒有十五歲。天黑瞭,冷風吹來。風繞著街區的橡樹放歌,吹得百葉窗砰砰打在墻上。街角,威爾斯太太在叫沙克回傢。幽深的傍晚加重瞭她內心的悲傷。我想要一架鋼琴——我想上音樂課,她對自己說。她看著哈利,他玩著纖細的手指,纏繞成各種形狀。他散發著溫暖的男孩氣息。

是什麼讓她突然有瞭那樣的舉動?也許是想到瞭小時候的時光,也許是悲傷讓她感到怪異。總之,她突然推瞭一把哈利,幾乎將他推下臺階。“你奶奶是狗娘養的。”她沖他大喊,然後跑瞭。這是街坊孩子要挑架時說的話。哈利站瞭起來,吃驚地看著。他將鼻頭上的眼鏡調整瞭一下,看瞭她一眼。然後就跑到後巷去瞭。

冷風吹得她力氣大如參孫。她大笑時發出短促的回響。她用肩膀去撞哈利,他抱住瞭她。兩人奮力搏鬥的同時在歡笑。她個子更高,但他雙手有勁。他沒有很賣力,被她掀翻在地上。然後,他突然停頓瞭,她也停住。他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脖子上,他一動不動。她感到他的肋骨抵著自己的膝蓋,被她坐在身上,他的呼吸變得粗重。他們一起站起來瞭。他們沒有再笑,巷子裡很安靜。他們穿過黑暗的後院時,不知為何,她覺得滑稽。並沒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但突然間就這樣瞭。她輕輕地推瞭他一下,他回敬瞭她。接著,她又笑瞭起來,感覺正常瞭。

“再見。”哈利說。他已經是大人瞭,不適合再攀爬籬笆,所以他跑過旁邊的小巷,到瞭他傢大門。

“天啊,真熱!”她說,“我要悶死瞭。”

波西婭正在爐灶上給她熱飯。拉爾夫在他的餐椅托盤上敲打著勺子。喬治臟兮兮的小手拿著一片面包在攪拌燕麥粥,他的眼睛斜視著,眼神裡透著漠不關心。她自己去拿瞭些雞胸肉、鹵汁、燕麥粥和葡萄幹,將它們放在碟子上拌到一塊兒。她大口大口地吃著。燕麥粥都吃光瞭,但她還不飽。

她整天都想著辛格先生,吃完晚飯,她就上樓去。她走到三樓時,看見他的門開著,房間是暗的。這給她空虛的感覺。

她在樓下無法安心坐著復習英語。仿佛是因為她太壯瞭,沒法像別人一樣安坐在椅子裡。仿佛她能夠推倒屋裡所有的墻壁,像個巨人般走向街道。

最後,她將床底下的秘密盒子拿瞭出來,趴在地上,翻看著筆記本。上面有二十首歌瞭,但她還不太滿意。如果她能寫一首交響樂!為整個樂團——你怎麼寫呢?有時,幾個樂器同奏一個音符,因此樂譜必須很龐大。她在一張很大的考試紙上畫瞭五條線——每條線相距一英寸。某個音如果是為小提琴、大提琴或者笛子寫的話,她在旁邊註明樂器名。但所有樂器同奏一個音符時,她會在邊上畫個圓圈。在紙張的頂部,她寫瞭大大的“交響樂”三個字。在下面署上“米可·凱利”。之後就進行不下去瞭。

她要是能上音樂課!

她要是有一架真正的鋼琴!

過瞭很久她才能著手開始。旋律在她的腦海裡,她隻是不知道如何寫出來。似乎,這是世界上最難的音樂。但她一直在琢磨,直到埃塔和黑茲爾進來躺下,並對她說,請把燈關掉,已經十一點瞭。

10

波西婭等威利的消息等瞭六周。每天黃昏她都來到那棟房子問考普蘭醫生一個問題:“你見到誰收到威利的信瞭嗎?”每天晚上他都不得不對她說,他啥消息都沒有。

終於,她不再問瞭。她隻是來到廳裡,不聲不響地看著他。她喝酒。她的罩衫常常半敞開著,鞋帶也松瞭。

二月來瞭。天氣先變得暖和,隨後就熱瞭。耀眼的陽光明晃晃地照著大地。光禿禿的樹枝上有鳥兒歌唱,孩子們赤著腳,光著膀子在門前玩耍。晚間,如同仲夏般熱烘烘。然而,過瞭幾天,冬天又返回小鎮。柔和的天空陰暗下來。下瞭場很冷的雨,空氣變得潮濕而刺骨地冷。鎮上的黑人吃足瞭苦頭。燃料耗光瞭,到處在為保暖而掙紮。流行性肺炎在潮濕狹窄的街上蔓延開來,有一周時間,考普蘭醫生隻能偶爾打個盹,衣服都不脫。威利依然沒有消息。波西婭寫瞭四封信,醫生寫瞭兩封。

一天裡的大多數時間他都沒空多想。但他偶爾有機會在傢裡休息片刻。他會在廚房的爐灶邊喝一壺咖啡,被深深的不安所占據。他的五個病人死瞭。其中一個就是奧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馬迪·路易斯,那個聾啞小孩。他被邀請在葬禮上發言,但他的規矩是不參加葬禮,所以沒接受。五個病人的死亡並非他照料不周,而是因為長年的物質匱乏。就吃些玉米面包、醃豬肉和糖漿,四五個人擠在一個單人間裡。死於貧困。他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喝咖啡提神。他經常用手抵著下巴,最近他疲憊時,脖子上輕微的神經震顫會讓他不受控地點頭。

二月的第四周,波西婭來瞭。才早晨六點鐘,他正坐在廚房的火爐邊上,熱一鍋牛奶作早餐。她醉得一塌糊塗。他聞到杜松子酒那強烈的甜味,他鼻孔因厭惡而張開。他不看她,忙著準備他的早餐。他將面包碎放到碗裡,再倒上熱牛奶。他準備咖啡,擺好桌子。

等他在早餐前坐下來,才嚴厲地看著波西婭。“你吃過早餐瞭嗎?”

“我不想吃早餐。”她說。

“你要吃。假如你今天要上班。”

“我不上班。”

他感到一陣害怕。他不想再問下去瞭。他盯著那碗牛奶看,用勺子舀牛奶喝,勺子在他手裡發抖。吃完早餐,他的目光落在她頭頂上的墻上。“你舌頭打結瞭?”

“我會告訴你的。你會聽到的。等我能說瞭,我會告訴你的。”

波西婭一動不動坐在椅子裡,她的目光慢慢從一個墻角移到另一個墻角。她的手臂無力地下垂,雙腿松弛地交疊著。他不看她時有片刻感到一種危險的輕松和自由,他知道這種感覺很快要被打碎,因此而更強烈。他弄瞭一下爐火,暖瞭暖手。然後卷瞭一根煙。廚房幹凈整潔,一塵不染。墻上的平底鍋被爐火照得發亮,它們背後都有一個圓形的陰影。

“是威利。”

“我知道。”他小心翼翼地在手掌裡搓著卷煙。他不為所動地環顧四周,留戀著最後的甜蜜美味。

“我和你提到過的巴斯特·約翰遜,和威利一塊兒坐牢的。我們以前認識他。他昨天被送回傢瞭。”

“嗯。”

“巴斯特終生殘疾瞭。”

他的腦袋在抖。他用手壓著下巴,保持穩定,但是頑固的顫動很難控制。

“昨天晚上,幾個朋友來我傢,說巴斯特回傢瞭,要和我說威利的事。我就跑瞭過去,下面是他說的。”

“嗯。”

“他們有三個人。威利和巴斯特,還有另一個男孩。他們是朋友。然後就出麻煩瞭。”波西婭停頓瞭一下。她的舌頭舔瞭舔手指,又將手指潤瞭潤幹燥的嘴唇。“這事和那個白人看守老欺負他們有關。有一天,他們到外面公路上勞動,巴斯特頂撞瞭看守,另一個男孩企圖跑到樹林裡。他們把三個人都帶走瞭。把他們三個人都帶到營地裡,將他們關到冰窟裡。”

他又“嗯”瞭一次。但他的頭在抖,這個詞聽著像喉嚨裡發出的呼嚕聲。

“這是大概六周以前的事瞭,”波西婭說,“你記得那時的寒潮吧。他們把威利和其他男孩關到冰窟一樣的屋裡。”

波西婭的聲音低沉,她的話語之間沒有停頓,臉上的悲痛也沒有緩和。就像一首哀歌。她說著,他聽不懂。傳到他耳朵裡的聲音分明,但它們沒有形狀和意義。他的腦袋仿佛是船頭,聲音就像打在船頭的浪花,流逝瞭。他感到要往回看,去找那已經說過的話。

“……他們的腳都腫起來,他們躺在那兒,在地板上滾動,大喊大叫。沒有人來。他們喊瞭三天三夜,沒有人來。”

“我聾瞭,”考普蘭醫生說,“我聽不明白。”

“他們把我們的威利和其他男孩扔到冰窟裡。天花板上垂下一條繩子。他們的鞋被脫掉,光著的腳被綁在繩子上。威利和兩個男孩身子躺在地上,腳在半空中。他們的腳腫得厲害,在地上滾動,大喊大叫。屋裡冰冷,他們的腳都結冰瞭。他們的腳發腫,他們喊瞭三天三夜,沒有人來。”

考普蘭醫生用手壓著頭,但那持續的顫抖沒法停止。“我聽不見你說的話。”

“他們最終來接他們。他們飛快地將威利和男孩子們帶到病房,他們的腳都腫得很,凍成冰。生瞭壞疽。他們把威利的雙腳都鋸掉瞭。巴斯特·約翰遜鋸掉瞭一隻,另外那個男孩沒事。但是我們的威利——他終身殘疾瞭。他的兩隻腳都被鋸掉瞭。”

話說完,波西婭俯下身子,頭撞向桌面。她沒有哭,也沒有哀吟,她隻是一遍遍地用頭撞向難以擦洗的桌面。碗和勺子咣當作響。他將它們拿到水槽裡。他腦袋裡的詞語破碎,但他不想將它們拼湊起來。他燙瞭一下碗勺,洗瞭一下擦盤子的毛巾。他從地上撿起什麼,放回到別處。

“殘廢?”他問,“威利?”

波西婭的頭撞在桌面上,有著類似緩慢的打鼓聲的節奏,他的心跳也被帶入這個節奏。話語安靜地復活,拼湊出意義,他理解瞭。

“他們什麼時候送他回傢?”

波西婭頹喪的腦袋枕在胳膊上。“巴斯特不知道。他們三個很快就被分到不同地方去。他們把巴斯特送到另外一個營地。因為威利隻需要再待幾個月,他想他應該快回傢瞭。”

他們喝著咖啡,坐瞭很久。相互看著對方的眼睛。咖啡杯碰到瞭他的牙齒。她將咖啡倒在杯托上,濺出來的咖啡灑到她大腿上。

“威利——”考普蘭醫生說,他說出這個名字時,牙齒深深地咬到瞭舌頭,他痛苦地擺動著下巴。他們又坐瞭很久。波西婭握著他的手。微弱的晨光將窗戶映得灰白。窗外還在下雨。

“我如果要上班,還是現在走比較好。”波西婭說。

他跟著她到大廳,在衣帽架前停住,穿上外套和圍巾。隨著門開,一股又冷又濕的風鉆瞭進來。海伯爾坐在馬路牙子上,頭頂蓋瞭張已濕答答的報紙來避雨。人行道上有欄桿,波西婭挨著欄桿走。考普蘭醫生在後面和她保持著幾步的距離,他的手也撐在圍欄板上來保持平衡。海伯爾在他倆後面。

他等待那黑暗駭人的憤怒,就像夜晚釋放的野獸。但它沒有來。他的肝腸就像灌瞭鉛一般,他走得如此慢,沿路挨著欄桿和樓房那濕冷的墻壁。向深處墜落,直到下面再無深谷。他已觸到瞭絕望的實底,也就坦然瞭。

這裡面,有他熟悉的某種強烈而神聖的快樂。被迫害的笑聲,被鞭打的黑奴歌唱他憤怒的靈魂。如今他的心裡就有一首歌——它還不是旋律,隻有歌的感覺。被澆透的平靜,它的沉重壓迫著他的四肢,唯有強大的、真正的使命才能讓他有力前行。他為什麼還要往前走?為什麼不在這最深的侮辱下面茍安,獲得短暫的慰藉?

但他繼續向前走。

“叔叔,”米可說,“喝點熱咖啡會讓你感覺好點吧?”

考普蘭醫生看著她的臉,沒有回應。他們穿過小鎮,最後來到凱利傢後面的巷子裡。波西婭先進去,他跟在後面。海伯爾待在外面的臺階上。米可和她兩個弟弟原來就在廚房裡。波西婭說瞭威利的事。考普蘭醫生沒有聽她講,但她的聲音是有節奏的——開始、展開、結束。她講完以後,又從頭講瞭一遍。其他人也進來聽。

考普蘭醫生坐在角落的高凳上。他的外套和圍巾在爐灶邊的椅背上冒著熱氣。他的帽子擱在膝蓋上,修長黝黑的手神經質地轉著破舊的帽簷。他發黃的手心都是汗,時不時地擦一下手帕。他的腦袋顫抖,全身肌肉繃緊,竭力保持穩定。

辛格先生進來瞭。考普蘭醫生抬起頭看他。“你聽說瞭嗎?”他問。辛格先生點點頭。他的眼裡沒有恐懼、憐憫或憎恨。知道事情的人裡面,隻有他的眼神沒有表達這種情緒。隻有他理解這件事情。

米可悄悄問波西婭:“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他叫本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

米可俯身湊到考普蘭醫生跟前,叫得很大聲,仿佛他是個聾子。“本尼迪克特,難道你不想喝點熱咖啡讓感覺好受一點嗎?”

考普蘭醫生被嚇到瞭。

“別大喊大叫,”波西婭說,“他的聽力和你一樣好。”

“噢。”米可說。她倒空咖啡壺,重新放咖啡到爐上去燒。

啞巴依然徘徊在門口。考普蘭醫生依然看著他。“你聽說瞭嗎?”

“他們會怎麼處理那些監獄看守?”米可問。

“寶貝,我不知道,”波西婭說,“我真不知道。”

“我要做點什麼。我得為此做點什麼。”

“我們做什麼都沒用。最好保持沉默。”

“他們應該受到威利和那兩個男孩一樣的待遇。要更嚴厲。我真想召集一路人馬,親自把他們殺掉。”

“這不是基督徒該說的話,”波西婭說,“我們隻能退一步,等著看他們被撒旦用草耙砍碎,永遠在油鍋裡煎熬。”

“至少威利還能吹口琴。”

“雙腳被鋸掉瞭,這是他唯一能幹的。”

房間裡充滿噪音和騷動。廚房頂上的房間裡,有人在挪移傢具。飯廳裡擠滿瞭房客。凱利太太在早餐桌和廚房之間忙個不停。凱利先生穿著松垮垮的褲子和浴袍走來走去。凱利傢的孩子在廚房裡貪婪地吃著。門砰砰地響,屋裡到處都是人聲。

米可遞給考普蘭醫生一杯加瞭淡牛奶的咖啡。牛奶使得那液體泛著灰藍色的光澤。有的咖啡濺到瞭托盤上,他先用手帕擦瞭托盤和杯子邊沿。他一點兒都不想喝咖啡。

“我真希望能殺掉他們。”米可說。

屋裡安靜瞭。飯廳裡的人都出去上班瞭。米可和喬治去上學瞭,小嬰兒被關在前面的房間裡。凱利太太頭上綁一條毛巾,拿著掃帚上樓瞭。

啞巴依舊站在門口。考普蘭醫生凝視著他。“你知道這事?”他又問瞭一遍。他的問題沒有聲音——話堵在他喉嚨裡——盡管如此,他的眼睛說出來瞭。然後啞巴離開瞭。剩下考普蘭醫生和波西婭。他在角落的高凳上坐瞭一會兒。終於,他起來要走瞭。

“你坐回去,爸爸。今天上午我們要待在一起。我要去煎魚,準備雞蛋、面包和土豆做午餐。你留下來吧,我想好好招待你一頓熱騰騰的午餐。”

“你知道我要出診。”

“就這一天,好嗎,爸爸。我感覺自己真要崩潰瞭。而且,我不想你一個人在街上瞎晃。”

他猶豫著,摸瞭摸衣領。它很濕。“女兒,對不起。你知道我有病人要看。”

波西婭把他的圍巾放在爐上烘幹,直到羊毛變得燙手。她幫他系外套的紐扣,將衣領翻好。他清瞭清喉嚨,將痰吐到一張他口袋裡隨身帶著的紙片上。隨後,把紙片扔到爐子裡燒掉瞭。出瞭門他停瞭一下,和臺階上的海伯爾說話。建議他如果可以請假不上班,就陪一下波西婭。

風刺骨地冷。低沉的天空下著毛毛細雨。雨水滲入垃圾桶,巷子裡濕漉漉的垃圾散發著惡臭。為瞭走穩,他走的同時扶著籬笆,黑眼珠一直看向地面。

他隻看瞭病情很嚴重的病人。隨後回到診所,從中午一直忙到兩點。結束後他坐在書桌前,拳頭握得緊緊。但是,這事想多瞭也沒用。

他再也不願看見人類的臉。但他也無法獨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幹坐著。他穿上外套,又走到濕冷的街上。他口袋裡有幾張要送到藥房的處方。但他不想和馬歇爾·尼科爾斯說話。他走進店裡,將處方放在櫃臺上。藥劑師放下手中要稱的藥粉,轉過身來,伸出兩隻手。他厚厚的嘴唇無聲地動瞭幾下,才沉著地說出來。

“醫生,”他鄭重地說,“你該知道,我和我們所有的同事,還有我協會和教會的成員——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你的悲傷,並致以我們最深切的同情。”

考普蘭醫生遽然轉身,隻字不言。這太細碎瞭。需要更有分量的。強烈的、真正的使命,正義的意志。他硬邦邦地邁著步,胳膊貼著身體,往大街走去。他徒勞地想瞭很多。他想不出鎮上哪個有影響力的白人既勇敢又公正。他把每個他瞭解的律師、法官和政府官員都想到瞭——但每想到一個,他的心裡都是苦澀。最後,他決定去找高等法院的法官。走到法院前,他毫不猶豫,快速地進去瞭,決心這個下午見見法官。

寬敞的前廳很空,隻有幾個閑人在通向兩側辦公室的過道上晃悠。他不知道法官的辦公室在哪裡,猶豫地在樓道徘徊,查看門上的牌子。最後他走到一處狹窄的通道。走廊的中間站瞭三個白人,在聊天,堵住瞭通道。他挨著墻根想過去,但其中一人轉身攔住他。

“你要幹嗎?”

“請問,能告訴我法官的辦公室在哪裡嗎?”

白人豎起拇指,指向通道的盡頭。考普蘭醫生認出他是副警長。他們見過許多次,但副警長記不住他。對黑人來說,白人都長得差不多,但他們會費心去分別。另一方面,對白人而言,黑人都長得一樣,可他們通常懶得去記住一個黑人的臉。因此那白人說:“你有事嗎,尊敬的牧師?”

這熟悉的、嘲弄意味的稱呼激怒瞭他。“我不是牧師,”他說,“我是一名醫生,醫學博士。我的名字叫本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我有急事,要立刻見法官。”

副警長那一字一頓的說話方式,像其他白人一樣讓他發狂。“是嗎?”他嘲弄道,對他的朋友眨瞭眨眼,“那麼,我就是副警長,我的名字叫威爾森先生,我告訴你法官很忙。改天再來吧。”

“我必須見到法官,”考普蘭醫生說,“我等著他。”

通道的入口有一張長凳,他坐下瞭。三個白人繼續聊天,但他知道副警長在觀察他。他決心不走。半個多小時過去瞭。幾個白人在走廊裡來來回回地經過。他知道副警長在看他,坐得很僵硬,雙手插在膝蓋間。他的謹慎告訴他該離開,遲點等副警長不在時再回來。有生以來,他和這些人打交道時一貫謹慎小心。但現在,心裡有什麼東西不讓他退縮。

“過來,你!”副警長終於說話瞭。

他的腦袋顫抖,站起來時腳跟都沒站穩。“嗯?”

“你說你找法官有什麼事來著?”

“我沒說,”考普蘭醫生說,“我隻說我找他有急事。”

“你站都站不直。你喝酒瞭吧,是不是?我聞到你的酒氣瞭。”

“說謊,”考普蘭醫生慢慢地說,“我沒有——”

副警長朝他的臉打瞭一拳。他摔倒在墻上。那兩個白人抓住他的胳膊,拖他下樓梯到一樓。他沒有反抗。

“這個國傢的麻煩就是這個,”副警長說,“像他這樣該死自大的黑鬼。”

他一言不發,讓他們隨意處置。他在等待那可怕的憤怒,感覺到它的升起。憤怒使他無力,因此而絆倒。他們把他推進警車,裡面有兩個看守。他們將他帶到警署,接著送去拘留所。等他們走進瞭拘留所,那憤怒的力量才迸發出來。他突然掙脫瞭他們。被圍在墻角。他們用棍棒打他的腦袋和肩膀。他懷著悲壯的力量,掙紮時聽見自己大笑的聲音。他一邊流淚,一邊笑。用腳瘋狂地踢著。他用拳頭,甚至用頭去撞他們。他很快就被扣住瞭,動彈不得。他們拖著他一步步地穿過拘留所的大廳。牢房的門開瞭。有人從後面踢他腹股溝,他跪倒在地上。

狹窄的牢房裡有另外五個囚犯——三個黑人,兩個白人。其中一個白人很老瞭,醉醺醺的。他坐在地上,撓著身子。另一個白人囚犯是個男孩,不超過十五歲。三個黑人都很年輕。考普蘭醫生在床鋪上躺下,仰頭看著他們,認出瞭其中一個。

“你怎麼在這兒?”這年輕人問,“你不是考普蘭醫生嗎?”

他說是。

“我叫達裡·懷特。你去年幫我姐姐割瞭扁桃體。”

冰窟般的牢房裡彌漫著腐爛的氣味。角落有一個桶裝滿瞭尿。蟑螂在墻上爬。他閉上眼睛,幾乎馬上就睡著瞭。等他再抬頭看時,那安瞭鐵條的小窗黑瞭,廳裡燃起明亮的火光。四個空錫盤放在地上。卷心菜和玉米面包,他的晚餐就在身旁。

他在床鋪上坐瞭起來,猛地打瞭幾個噴嚏。呼吸的時候,胸口的痰咕嚕咕嚕響。過瞭一會兒,那個白人男孩也打起瞭噴嚏。考普蘭醫生的紙片用完瞭,隻好撕口袋裡的筆記本。白人男孩站在角落的尿桶前,或幹脆讓鼻涕流到胸前的襯衫上。他的眼睛睜大,輪廓分明的臉頰紅瞭。他縮在床鋪邊,呻吟著。

很快他們被帶到外面的洗手間,回來後準備睡覺。六個犯人睡四個床位。老人睡在地上打呼嚕。達裡和另一個男孩擠在一個床位上。

度日如年。大廳裡的火光灼痛瞭他的眼睛,牢房裡的氣味使呼吸變得難受。他感到冷。他的牙齒在打戰,寒冷讓他發抖。他坐起來,邋遢的毯子裹緊身體,前後搖晃。他有兩次去給白人男孩蓋毯子,對方在說夢話,夢裡把胳膊伸出瞭外面。他搖晃身體,手捧著腦袋,從喉嚨裡發出嗚嗚的哀吟。他無法去想威利,思維甚至無法集中在強烈的、真正的使命上,並從中獲得力量。他隻能感覺到自身的痛苦。

然後熱潮回來瞭。暖意在體內蔓延。他躺下來,仿佛沉到瞭一個溫暖的、紅色的極樂世界裡。

第二天早晨,太陽出來瞭。南部那怪異的冬天到瞭盡頭。考普蘭醫生被釋放瞭。一小群人等在拘留所外。辛格先生在。波西婭、海伯爾、馬歇爾·尼科爾斯也來瞭。他們的臉模糊不清,他看不清楚。陽光非常刺眼。

“父親,你難道不知道這對我們威利毫無幫助嗎?在白人法院那裡瞎碰運氣?我們最好是保持沉默和等待。”

她的大嗓門在他耳邊讓人疲倦地嗡嗡響。他們爬進瞭一輛“十分錢出租車”,然後他回傢瞭,臉頰貼在潔白的枕頭上。

11

米可徹夜都睡不著。埃塔病瞭,她不得不睡在起居室裡。沙發太窄太短。她做瞭噩夢,夢見瞭威利。波西婭和她說他們怎麼對待威利的事都過去快一個月瞭——但她還忘不掉。她做過兩次類似的噩夢,醒來時在地板上。額頭上撞出瞭一個包。早晨六點,她聽見比爾到廚房給自己弄早餐。天亮瞭,但窗簾遮著,房間裡還很暗。在起居室醒來讓她感覺怪怪的。她不喜歡。被單在身上卷作一團,一半在沙發上,一半落在地板上。枕頭在房間的中央。她起來,把對著大廳的門打開。樓梯上沒有人。穿睡衣的她跑到後面的房間。

“挪過去一點,喬治。”

這孩子躺在床的正中。夜晚溫暖,他像隻松鴉一樣赤裸裸。他的拳頭緊握,雖然在睡覺,眼睛也斜瞇著仿佛在思索世界難題。他的嘴巴張開,枕頭上濕瞭一塊。她推他。

“等一下——”他在夢裡說。

“往你那邊挪一點。”

“等等——讓我先做完這個夢——這個——”

她將他拖到該他睡的那頭,貼著他躺瞭下來。等她再睜開眼,已經很晚瞭,陽光已經射進後窗。喬治不在。後院裡傳來小孩的說話聲和流水聲。埃塔和黑茲爾在中間的屋子聊天。她穿著衣服,突然有個想法。她在門邊偷聽,但聽不見她們說什麼。她猛地打開門,想嚇她們一跳。

她們在看一本電影雜志。埃塔還在床上。她的手半捂著一個男演員的照片。“從這上面看,你不覺得他像那個男孩?那個曾經約會過——”

“你今天感覺如何,埃塔?”米可問。她朝床底下看,她的秘密盒子原封不動地待在原來的位置上。

“你操心的事可真多。”埃塔說。

“你沒必要找茬吧。”

埃塔的臉尖瞭。她的胃痛得厲害,她的卵巢病變瞭。這和她身體虛弱有關。醫生說她的卵巢必須得馬上切除。但他們的父親說再等一下。沒錢瞭。

“你到底想讓我怎麼樣?”米可說,“我問你一個禮貌的問題,你就開始挑剔我。我覺得我應該為你生病而難過,但你拒絕我的善意。我當然會生氣啊。”她把一縷頭發往後推,仔細地照著鏡子。“好傢夥!看我的包!我的頭肯定破瞭。我昨晚摔瞭兩次,估計是撞到沙發邊上的桌子瞭。我沒法在起居室睡。那沙發那麼擠,我根本睡不下。”

“別那麼大聲,好嗎。”黑茲爾說。

米可跪下來,將那個大盒子拉瞭出來。她細心地檢查捆綁的繩子。“說,你們倆有沒有動過它?”

“嗤!”埃塔說,“我們動你的垃圾做什麼?”

“你最好別動。誰要亂動我的私人物品,我會殺瞭他。”

“你聽著,”黑茲爾說,“米可·凱利,你是我所認識的最自私的人。你對任何人都毫不關心除瞭——”

“噢,呸!”她砰地把門關上。她恨她們倆。想到這很可怕,卻是事實。

她爸和波西婭在廚房裡。他穿著浴袍,喝著咖啡。他的眼裡充滿血絲,咖啡杯碰到杯托。他繞著餐桌來回踱步。

“幾點瞭?辛格先生走瞭沒?”

“他走瞭,寶貝,”波西婭說,“都快十點瞭。”

“十點!天吶!我從沒有起那麼晚。”

“你搬來搬去的那個大帽盒裡裝瞭什麼?”

米可手伸到爐子裡拿出半打曲奇餅。“你不問我,我就不會騙你。多管閑事的人要遭報應的。”

“如果還有點牛奶的話,我想倒來泡碎面包,”她爸說,“這安魂湯也許能讓我胃好受點。”

米可掰開餅幹,往裡面夾瞭點炸雞胸肉絲。她在後面的臺階上坐下來吃她的早餐。早晨溫暖明亮。斯伯爾瑞佈斯和沙克在後院裡正和喬治玩耍。沙克穿著防曬服,那兩個孩子身上脫得隻剩下短褲。他們用水管澆對方。水柱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吹起如霧的水花,霧中閃著彩虹的色彩。一排衣物在風中飄揚——白被單、拉爾夫的藍衣服、一件紅罩衫和睡衣——濕潤幹凈,被風吹出各種姿態。已有夏天的感覺。有毛茸茸的小黃蜂嗡嗡地繞著巷子籬笆上的忍冬花轉。

“看我將它舉過頭頂!”喬治大叫,“看水怎麼流下來。”

她太有活力,坐不住瞭。喬治往面粉袋裡灌土,把它吊在樹杈上當沙袋。她開始擊打它。砰!砰!她跟著醒來時腦中音樂的節奏去擊打。喬治的土裡混瞭一塊尖銳的石頭,她的指關節弄傷瞭。

“呃!你把水噴到我耳朵裡啦。我的耳膜破瞭。我聽不到瞭。”

“給我,讓我射。”

水花打到她的臉上。孩子們還有一次把水管對著她的腿。她擔心盒子弄濕瞭,抱著它穿過巷子來到前廊。哈利正坐在他傢臺階上讀報紙。她打開盒子,拿出筆記本。但她難以集中精神去想她要寫下來的歌。哈利在朝她的方向看,她無法思考。

她和哈利最近聊瞭那麼多事。幾乎每天都一起從學校走回傢。他們談到上帝。她有時半夜醒來,為他們的聊天內容不寒而栗。哈利是泛神論者。這是一種宗教,和浸信會、天主教或猶太教一樣。哈利相信人死後,埋葬的身體會變成植物、火、土、雲和水。要花上千年之久,然後人最終成瞭世界的一部分。他說,這比光成為一個天使要好。不管怎麼說,總比什麼都不是要強。

哈利將報紙扔到傢中門廳,走瞭過來。“像酷熱的夏天瞭,”他說,“還隻是三月呢。”

“是啊,我希望我們能夠遊泳去。”

“有地方遊的話,我們去啊。”

“沒地方遊。除瞭鄉村俱樂部的遊泳池。”

“我真想幹點什麼——離開,到某個地方去。”

“我也是,”她說,“等一下,我知道一個地方。在郊區,十五英裡遠。樹林裡有一條又深又寬的河。夏天的時候,女童子軍在那裡紮營。去年威爾斯太太帶我和喬治還有彼特、沙克去遊過一次。”

“你要想去,我可以弄兩輛自行車,我們明天去。一個月裡我可以休息一個周日。”

“我們騎車去,中午在那兒野餐。”米可說。

“好,我去借自行車。”

他該上班瞭。她看著他走在街頭,甩著胳膊。街區走過一半處,有棵樹枝低垂的月桂樹。哈利跑過去跳瞭起來,抓住樹幹,做引體向上。她的心底感到一陣快樂,因為他們是真正的好朋友,真的。而且,他俊朗。明天,她要借黑茲爾的藍項鏈,穿絲綢裙子。午餐他們會帶果醬三明治和“尼嗨”橘子汽水。哈利也許會帶稀奇古怪的東西,因為他們傢吃正宗的猶太食物。她一直看著他,直到他拐彎。他真的長成瞭一個非常好看的小夥子。

郊外的哈利和坐在臺階上讀報紙、思考希特勒的哈利是兩個人。他們一大早就出發瞭。他借的自行車是男式的——前面有橫梁。他們將午餐和泳衣綁在擋泥板上,不到九點就出發瞭。上午陽光燦爛,天很熱。不到一小時,他們就騎到瞭離小鎮老遠的一條紅土路上。田野一片青翠,空氣裡彌漫著濃厚的松樹氣息。哈利興奮地說話。暖風熏在他們的臉上。她口幹舌燥,已經餓瞭。

“看到那邊山上的房子瞭嗎?我們停下弄點水喝吧。”

“別,最好再等等。喝井水會得傷寒。”

“我已經得過傷寒瞭。我得過肺炎,腿摔斷過,腳也感染過。”

“我記得。”

“是啊,”米可說,“我和比爾得傷寒時,待在前屋。彼特·威爾斯從人行道跑過時,捏著鼻子往窗口看。比爾非常尷尬。我的頭發都掉沒瞭,因此成瞭光頭。”

“我打賭,我們至少騎出小鎮十英裡瞭。我們騎瞭一個半小時——而且騎得很快。”

“我渴壞瞭,”米可說,“也餓壞瞭。你午餐袋裡有什麼?”

“冷豬肝佈丁、雞肉沙拉三明治和餡餅。”

“很棒的野餐,”她為自己帶的東西而羞愧,“我帶瞭兩隻煮熟的雞蛋——裡面有餡——小包的鹽和胡椒。三明治——塗瞭黑莓醬和黃油。每一樣都用油紙包好。還有紙巾。”

“我沒打算讓你帶什麼,”哈利說,“我母親準備瞭我們倆人的午餐。是我邀請你出來的嘛。我們馬上就可以到商店買點冷飲。”

他們又騎瞭半小時,終於來到加油站的便利店。哈利支好自行車,她比哈利先走瞭進去。從明亮的日光下走入,便利店顯得很暗。貨架上堆滿瞭雞胸肉片、油桶、一袋袋的面粉。櫃臺上放瞭一大罐黏糊糊的散裝糖果,蒼蠅在上面嗡嗡地轉。

“你這兒有什麼喝的?”哈利問。

店員開始羅列飲料名。米可打開冰櫃,往裡面看。手浸在冰水裡覺得很舒服。“我要一瓶‘尼嗨’巧克力味蘇打水。你們有嗎?”

“和她一樣,”哈利說,“要兩瓶。”

“不,等一下。這裡有冰啤酒。我想要瓶啤酒,如果你請得起。”

哈利也給自己要瞭一瓶。他認為不到二十歲喝啤酒是一樁罪行——也許他隻是突然想湊個熱鬧。剛喝瞭一口,他就做瞭個痛苦的表情。米可的腿累壞瞭,肌肉在跳動。她的手擦瞭一下瓶口,吞下冰涼的一大口。馬路對面是一大塊空曠的草地,再過去是一排松樹林。松樹有著各種層次的綠——從明亮的黃綠到幾乎發黑的深綠。天空是灼人的藍。

“我喜歡啤酒,”她說,“我經常將面包蘸在我爸爸喝剩的啤酒裡。喝啤酒時,喜歡同時舔手上的鹽。這是我喝過的第二瓶啤酒。”

“第一口酸,後面喝著還不錯。”

店員說距離小鎮十二英裡瞭。他們還要騎上四英裡多些。哈利結瞭賬,他們又走到瞭大太陽底下。哈利聲音高昂,一直在笑,沒有理由。

“天,啤酒和大日頭讓我暈頭瞭,但我感覺可真好啊。”他說。

“我巴不得能立刻遊泳。”

路上有沙子,他們必須鉚足瞭勁去踩自行車才能前行。哈利的襯衫上都是汗水,貼在後背上。他還在說話。路面變成瞭紅土路,砂子都在身後瞭。她心裡想到一首緩慢的黑人歌謠——波西婭的弟弟原來用口琴吹過的歌。她跟著它的節奏去踩腳踏板。

終於,他們到瞭她要找的地方。“就是它!看到那個‘私人領地’標志瞭嗎?我們得翻過倒刺鐵絲網,然後從那條路走——看!”

樹林很安靜。光滑的松針覆蓋著土地。隻用瞭幾分鐘他們就走到河邊。河水是褐色的,奔流不止。寒涼怡人。四周寂然,隻有水流聲和微風在松樹高枝上的歌吟。幽深的樹林似乎讓他們膽怯瞭,他們沿著河岸緩緩走著。

“很美吧。”

哈利笑瞭。“你怎麼小聲說話瞭?聽我的。”他攏起雙手蓋著嘴巴,發出一聲久久的、印第安式的吶喊,他們聽到瞭回響。“來吧,一起跳到水裡,涼快涼快。”

“你不餓嗎?”

“好吧。我們先吃東西。現在先吃一半,等下從水裡上來再吃另一半。”

她拆開果醬三明治。吃完之後,哈利講究地把紙揉成球,塞入樹洞裡。然後,他脫下短褲,走到小徑上。她在樹叢後面脫掉衣服,勉強穿上黑茲爾的泳衣。泳衣太小瞭,勒得她大腿根痛。

“你好瞭嗎?”哈利喊道。

她聽見一陣水花濺起的聲音,走到岸邊時,哈利已經在遊瞭。“先別跳,讓我看看有沒有樹樁或者水淺的地方。”他說。她就看著他腦袋在水裡一浮一沉,她壓根沒想過要跳。她甚至都不會遊泳。她出生以來,隻遊過幾次——要不套瞭救生圈,要不遠離沒過頭頂的水域。但是和哈利說會顯得自己膽小。她感到難堪,突然,編瞭個故事:

“我再也不跳水瞭。我原先老跳,從很高的地方跳。但有一次我把頭撞破瞭,從此再不能跳水,”她想瞭一分鐘,“我跳的是封閉屈體兩周。我浮上來時,水裡都是血。但我壓根沒想,繼續做各種花樣動作,有人朝我喊叫,我才意識到水中的血是從哪兒來的。從此我再也遊不好瞭。”

哈利爬上岸。“天啊,我從沒有聽說過。”

她原想給故事再加點佐料使它更真實些,但她隻是看著哈利。他的皮膚呈淺褐色,水花讓它晶瑩閃亮。他的胸部和大腿都有毛。隻穿著一條緊緊的泳褲,他幾乎是裸露的。摘下瞭眼鏡,他的臉變大瞭,更英俊。他的眼睛潤澤發藍。他正看著她,突然間,兩人都不好意思瞭。

“水有十英尺深,除瞭河對岸。那裡水淺。”

“我們遊吧。我打賭冷水裡的感覺很好。”

她不害怕。這和她被困在大樹頂部是一樣的,除瞭爬下來,別無辦法——感到死一般的平靜。她沿著岸邊一點點挪下去,到瞭冰涼的水裡。她抓著樹根直到抓斷瞭,才開始遊。她嗆瞭口水,沉瞭下去,但她堅持遊,沒有丟臉。她遊到瞭河的對岸,在那兒,腳可以碰到水底。她感覺好瞭。她用拳頭拍打著水花,大聲地瞎喊著,為瞭聽回聲。

“看這兒!”

哈利爬上一棵高高細細的小樹。樹幹柔軟,他爬到頂時,樹被他壓得彎下來。他落入水裡。

“我也來,看我的。”

“那是棵小樹苗。”

她和她那片的孩子一樣,是爬樹老手。她重復瞭一遍他剛才的動作,啪地一下掉入水裡。她也能遊泳瞭。現在她遊得還可以。

他們玩“跟我學”的遊戲,沿著岸邊奔跑,跳進寒冷發黑的水裡。他們又叫又跳,爬上爬下,玩瞭差不多兩小時。然後,他們站在岸上,對望著,似乎再沒什麼新鮮的玩意瞭。她突然說道:

“你裸泳過嗎?”

樹林很安靜,他一開始沒回答。他覺得冷。他的乳頭變成硬的、紫的。他的嘴唇也發紫,牙齒交戰。“我——我沒有。”

她一下就興奮起來,沖口而出:“你如果裸泳,我也裸。諒你不敢吧。”

哈利將濕漉漉的黑發往後撥,說:“好。”

他們都把泳衣脫瞭。哈利背對著她。他手腳笨拙,耳根發紅。然後他們轉過身來面朝對方。他們也許在那兒站瞭半個小時——也許不到一分鐘。

哈利從樹上摘瞭一片葉子,將它撕碎瞭。“我們還是穿上衣服吧。”

整個野餐,他們都沒有說話。他們將食物鋪在地上。哈利把所有吃的分成兩半。到瞭酷熱的、使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後。密林深處除瞭潺潺流水和鳥鳴,什麼都聽不見。哈利拿著有餡的雞蛋,用拇指壓碎瞭蛋黃。那動作讓她想起什麼?她聽見自己的呼吸。

他的視線越過她的肩膀。“聽我說,我覺得你很美,米可。我以前從沒這樣覺得。我不是說你醜——我隻是想說——”

她往水裡扔瞭一個松果。“如果想在天黑前回到傢,我們就得現在走。”

“不,”他說,“我們躺下吧,就一分鐘。”

他的手抓回瞭幾把松針、樹葉和灰苔蘚。她吸吮著自己的膝蓋,觀察著他。她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仿佛整個人都繃緊瞭。

“我們現在能睡瞭,這樣回傢路上才有精神。”

他們躺在松軟的“床”上,看著天空裡深綠的松林。有隻鳥在唱一首哀怨清澈的歌,她從未聽過。一個仿佛雙簧管吹出的高音——接著降瞭五度,又升瞭上來。這歌像沉默的疑問般傷感。

“我愛那隻鳥,”哈利說,“我想它是隻綠鵑。”

“我希望我們在海邊。在沙灘上,看著海上遠處的船。有一年夏天,你去瞭海灘——到底是怎麼樣?”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嗯——有海浪。有時是藍的,有時是綠的,陽光明媚時,海浪看起來像鏡子。在沙灘上可以撿小小的貝殼。就像我們放在雪茄盒裡帶回去的那種。水面上有白色的海鷗。我們在墨西哥灣——清涼的海風一直吹著,陽光不像這地方這麼烤人。總是——”

“雪,”米可說,“我想看雪。冰冷、潔白的積雪,就像照片裡。暴風雪。整個冬天,白色的、寒冷的雪花輕輕下著,一直下一直下。如阿拉斯加的雪。”

他們同時轉過身來。相互挨得很近。她感受到他的顫抖,她的拳頭幾乎要握碎瞭。“噢,上帝。”他一遍遍地念著。她感到頭已脫離身體,被拋到遠處。她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那能讓人失明的烈日,心裡在算著什麼。然後,就這樣瞭。

過程就是這樣。

他們沿路推著車慢慢地走。哈利的頭低垂,肩膀耷拉著。他們長長的黑影投在塵埃滾滾的路上,已接近傍晚瞭。

“聽我說。”他說。

“嗯。”

“我們得弄明白它。我們必須。你明白嗎——哪怕一點?”

“我不知道。我想。”

“聽我說,我們得做點事情。我們坐下來吧。”

他們放下自行車,坐在路邊的陰溝旁,雙方拉開距離。他們頭頂著灼熱的午後陽光,周圍佈滿褐色的、疏松的螞蟻窩。

“我們得將它弄明白。”哈利說。

他哭瞭。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淚珠從他的蒼白的臉上滾落。她想不出他為何要哭。一隻螞蟻叮她的腳踝,她將它捏在指心,仔細地看。

“是這樣,”他說,“我從來沒有吻過女孩子。”

“我也沒有。我沒有吻過任何男孩。除瞭傢人。”

“我原來一直想的是——吻這個特定的女孩。我原先在學校時想象過,夜裡會夢見。就是有次她和我約會。我能感覺到她希望我吻她。我隻是在黑暗裡看著她,而不能去吻。那就是我所想的——去吻她——機會來時,我卻不能。”

她用指頭在地上挖瞭個小洞,埋瞭那隻死螞蟻。

“全是我的錯。無論怎樣看,通奸都是可怕的罪行。何況你比我小兩歲,還隻是個孩子。”

“不,我不是。我不是孩子瞭。雖然,現在我希望自己是。”

“聽著。如果你覺得我們該結婚,我們可以結——秘密地,或用別的方式。”

米可搖著腦袋。“我不要。我永遠不會和任何男孩結婚。”

“我也不會。我知道的。我不是說著玩的——是真的。”

她被他的臉嚇住瞭。他的鼻翼在抖動,他的下唇顏色斑駁,被他咬出血瞭。他的眼睛明亮、濕潤、悶悶不樂。他的臉比她記憶裡任何人的臉都要蒼白。她的頭轉瞭過去。他要能不再講,事情會好受許多。她慢慢地環視周圍——陰溝裡佈滿條痕的、紅白色的黏土,一個破威士忌酒瓶,對面的松樹上掛著一個招聘縣治安官的廣告牌。她想安靜地、久久地坐著,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說。

“我要離開小鎮瞭。我是個好技工,我能在別處找到工作。我待在傢裡的話,母親能在我眼中讀到一切。”

“告訴我。你能看著我,說說有什麼區別嗎?”

哈利看瞭她的臉很久,點頭表示能看出。然後他說:

“還有最後一件事。一兩個月之內,我會寄給你我的地址,你給我寫信,告訴我你沒事。”

“你什麼意思呢?”她遲疑地問。

他和她解釋。“你隻需要寫‘沒事’,我就明白瞭。”

他們又推著車往傢走。他們的身影在路面上拉得巨人般高大。哈利彎著身子,就像個老乞丐,不斷地用袖子擦鼻子。在太陽沉到樹後之前的一瞬間,有道明亮金黃的光照亮一切,他們身前的影子從路面消失瞭。她感覺衰老,身體裡仿佛承受著沉重之物。她現在是個大人瞭,無論她願意與否。

他們走瞭十六英裡路,回到傢裡那黑暗的巷子。她能看見廚房橘黃色的燈光。哈利傢是黑的——他母親還沒回傢。她在一條輔街上的裁縫店幹活。有時,周日都要上班。透過窗戶,能看見她正在後面的縫紉機前埋首幹活或者把一根長針穿過厚重的佈料。你看她時,她從不抬頭。晚上她給他們母子倆做正宗的飯菜。

“聽著——”他說。

她在黑暗中等待,但他沒有說下去。他們握手後,哈利從兩棟房子之間的巷子走過去。但他走到人行道上,他回過頭來,向後望瞭一下。光照在他臉上,蒼白而嚴峻。然後他走瞭。

“有一個謎語。”喬治說。

“我在聽。”

“兩個印第安人走在小路上。前面那個人是後面那個人的兒子,然而後面那個人不是前面那個人的父親。他們是什麼關系?”

“我想想,他繼父。”

喬治沖波西婭笑瞭笑,露出他藍色的小方牙。

“那就是他的叔叔。”

“你猜不到啦。是他母親。它的詭計是你沒想到印第安人是個女的。”

她站在廚房外面,看著他們。門框像給廚房裡的畫面裝瞭畫框。裡面溫馨而整潔。隻有水槽旁邊的燈亮著,屋裡有影子。比爾和黑茲爾在桌前玩牌戲二十一點,用火柴代替錢。黑茲爾胖嘟嘟的、粉紅色的手指撫摸著發辮,比爾的臉頰緊繃,很嚴肅地發著牌。在水槽邊上,波西婭正用一塊幹凈的、格子圖案的毛巾擦碟子。她看上去很瘦,皮膚是金黃色的,她油亮的黑發梳得整齊。拉爾夫安靜地坐在地上,喬治在試一條廢舊的聖誕金箔片做成的小背帶。

“波西婭,還有一個謎語。如果鐘的指針指在兩點半——”

她進瞭廚房。她本來以為他們看見她會後退,在周圍站成一圈看她。但他們隻是瞄瞭她一眼。她在餐桌旁坐下來,等著。

“總是等到大傢都吃完瞭才磨磨蹭蹭地回來。看來我是有做不完的事。”

沒人註意她。她吃瞭一大盤卷心菜和三文魚,完瞭還吃瞭點甜食。她在想她媽媽的事。門開瞭,她媽媽進來和波西婭說佈朗小姐在她房間裡發現瞭臭蟲。要去倒點汽油。

“別那樣苦著臉,米可。你到瞭該收拾自己的年齡,盡量弄得漂亮點。等一下——我和你說話時別老插嘴——你幫拉爾夫好好地用海綿洗個澡,在他睡覺前,好好擦他的鼻子和耳朵。”

拉爾夫柔軟的頭發沾瞭燕麥粥。她用洗碗佈擦掉瞭它,在水槽邊洗他的臉和手。比爾和黑茲爾打完紙牌瞭。比爾收拾火柴時,他的長指甲刮著桌面。喬治把拉爾夫抱上床去。廚房裡隻有她和波西婭。

“嗨,看看我,覺得我有什麼不一樣嗎?”

“我當然註意到瞭,寶貝。”

波西婭戴上紅帽子,換瞭鞋。

“那麼——”

“你弄點油脂往臉上抹。你的鼻子脫皮脫得很厲害瞭。他們說,油脂對曬傷最有用。”

她一個人在漆黑的後院站著,那棵橡樹的樹皮被她用指甲摳下瞭幾片。這樣幾乎更糟。如果他們看著她,發現瞭什麼,也許她會好受點。如果他們知道。

她爸站在臺階上叫她。“米可,噢,米可!”

“在,先生。”

“電話。”

喬治湊瞭過來,想聽,但她將他推開瞭。米諾維茨太太講話的聲音很大,很激動。

“我的哈利現在應該到傢瞭,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不知道,夫人。”

“他說你們倆會騎車出去。他會在哪兒呢?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夫人。”米可又說瞭一遍。

12

天又熱起來瞭,“陽光南部”遊樂場總是擠滿瞭人。三月的風安靜瞭下來。樹長出瞭茂密的淡黃色葉子。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光線越來越猛。空氣是沉悶的。傑克·佈朗特最討厭這種天氣。他昏昏然地想到漫長的、灼熱的夏天要來瞭。他感覺不舒服。最近,他常被頭痛滋擾。他胖瞭,腹部長出瞭小肚子。他褲子最上面的扣子隻能不扣。他知道發胖是因為酒精,但他繼續喝。喝酒能緩和頭痛。他隻要喝上一小杯感覺就會好些。現在,一杯酒和一誇脫酒對他來說沒兩樣。並非喝下去的那口酒給他刺激——而是第一口酒就引起幾個月來滲透在血液裡的酒精反應。一口啤酒就能減輕頭部的悸動,而一誇脫的威士忌也不能讓他醉。

他完全戒酒瞭。好幾天瞭,他隻喝水和橙汁。疼痛像爬蟲一樣鉆在腦子裡。漫長的下午和夜晚,他疲憊地工作。他睡不著覺,讀書成瞭痛苦的事。他房間裡潮濕、酸臭的氣味使他惱怒。他躺在床上躁動不安,好不容易睡著時,天已經要亮瞭。

一個夢纏繞著他。第一次做,是四個月以前。他從恐懼中醒來——但奇怪的是他記不得任何夢境。眼睛睜開時,隻殘留瞭那份感覺。每次醒來,害怕的感覺如此相似,使他相信這些夢的內容是一樣的。他習慣瞭做夢,酒後怪誕的噩夢將他帶入瘋子混亂的世界,但是晨光總能拂去亂七八糟的噩夢所帶來的影響,他也就忘瞭。

這個空白、鬼祟的夢卻有本質的不同。他醒來,什麼也記不住。但一種可怕的感覺在他身上久久地徘徊。後來,有一天早晨,他在熟悉的恐懼中醒來,卻依稀記得身後的黑暗。他在人群裡走,兩隻胳膊抱著什麼。這是他唯一確定的。他偷東西瞭?他試圖保護自己的財物?他在被周圍的人追捕?他覺得不像。他越琢磨這個夢,越不明白。後來,又過瞭一陣子,那夢沒再出現瞭。

去年十一月,他遇見瞭用粉筆在墻上寫字的人。從他們遇到的第一天起,那個老頭就像個邪惡天才一樣貼上來。他叫希姆斯,在人行道上佈道。寒冷的冬天他縮在傢中,但春天時,他整日都在外面的大街上。他的白發蓬松松地垂在脖子上,隨身攜帶一個大大的女用絲綢手袋,裡面裝滿瞭粉筆和耶穌像。他的眼睛明亮而狂野。希姆斯想讓他皈依。

“苦難的孩子,我從你的呼吸裡聞到瞭啤酒那罪惡的臭。你也抽煙。主如果想讓我們抽煙,他會寫到他的書裡。你的眉毛上有撒旦的標記。我看見它瞭。懺悔吧。讓我指給你光明。”

傑克翻動眼珠子,在半空做瞭一個緩慢的虔誠的手勢。然後他打開油跡斑斑的手。“我隻讓你看。”他用舞臺腔小聲地說。希姆斯低頭看他手掌上的胎記。傑克挨近瞭,低語道:“還有別的印記。你知道的印記。因為它們都是與生俱來的。”

希姆斯後退到欄桿邊。他以女人般的手勢撩起額頭上一綹銀發,將它抹到後面。他的舌頭不安地舔著嘴角。傑克大笑。

“褻瀆者!”希姆斯尖叫,“上帝會來抓你。你和你的同黨。上帝記住那嘲弄者。上帝眷顧我。上帝眷顧所有人,但他最眷顧我。如同對待摩西。上帝在夜裡給我啟示。上帝會來抓你。”

他把希姆斯帶到街角的便利店,要瞭可口可樂和花生醬夾心餅幹。希姆斯又開始對他傳教。他要離開去遊樂場時,希姆斯在後面追著。

“今晚七點到這角落來。耶穌有給你的消息。”

四月頭幾天,有風,暖和。白雲漂浮在藍天上。風送來河流的氣味和鎮外田野那清新的氣息。遊樂場每天下午四點到半夜都遊人如織。這些人很粗野。春天到來,他嗅到瞭潛在的麻煩。

有天晚上,他正在弄蕩秋千的機器,突然被憤怒的聲音打斷瞭思緒。他飛快地擠過人群,看見旋轉木馬賣票的地方有一個白人女孩正和一個黑人女孩打架。他將她們拉開,但她們還是掙紮著撲向對方。人群分成兩派,鬧哄哄的。白人女孩是個駝背。手裡牢牢握住什麼東西。

“我看見你瞭,”黑人女孩叫著,“我還要將你的駝峰敲下來。”

“閉上你的嘴,你這個黑鬼!”

“惡心的下等貨。我給瞭錢,我有權坐。白人,你讓她把票還給我。”

“黑鬼賤人!”

傑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人群圍過來瞭。兩邊都有人在含混不清地表達意見。

“我看見露莉掉瞭她的票,被這個白人女士撿瞭起來。那是事實。”一個黑人男孩說道。

“黑人的手不許碰白人女孩——”

“你別再推我。即使你有白皮膚,我也要還擊的。”

傑克粗暴地擠到人群的最密集處。“好啦!”他大喊,“走吧——別吵啦。你們這些該死的。”某種程度上,是他拳頭的大小讓人們鬱悶地散開。他轉身對著兩個女孩。

“事情是這樣的,”黑人女孩說,“我敢說沒幾個人像我這樣,每周工作到周五晚上,攢下五毛錢。這周我熨瞭兩倍的衣服。我付瞭整整五分錢買瞭她手裡的票。我現在要騎木馬。”

傑克很快解決瞭麻煩。他讓駝背留著那張有爭議的票,給黑人女孩發瞭另一張票。那天晚上再沒有別的爭吵。但傑克警覺地在人群裡轉著。他感到擔憂和不安。

遊樂場裡,除瞭他還有五個員工——兩個男的負責秋千和收票,三個女孩在售票處。這不包括帕特森。遊樂場老板大多數時間都在房車裡一個人玩紙牌。他的目光呆滯,瞳孔收縮,脖子上的皮膚松弛下垂,形成豐滿的黃褶子。過去幾個月,傑克提瞭兩次薪。午夜,他要向帕特森匯報情況,將晚上收的錢交給他。有時候,他走進房車幾分鐘瞭,帕特森才註意到他。他盯著紙牌,陷入恍惚裡。他車裡味道很大,散發著食物和大麻的臭味。帕特森的手遮著腹部仿佛在保護著它。他總是仔仔細細地對賬。

傑克和另外兩個技工有過口角。這兩人原來都是一傢工廠的落紗工。剛開始時,他想去和他們交談,幫助他們看見真相。有次他邀請他們到桌球室喝酒。但他們太愚鈍瞭,他無能為力。不久之後,他無意中聽見他們之間的對話,引發瞭麻煩。那是個周日的凌晨時分,大概兩點,他正和帕特森對賬。他走出房車時,遊樂場全空瞭。月光很明亮。他想著辛格和明天的假。經過秋千時,他聽見有人提到他。兩個技工幹完瞭活,正在抽煙。傑克聽著。

“如果有比黑鬼更讓我厭惡的,那就是紅鬼。”

“他可真逗。我才不把他放心上。看他那趾高氣揚的樣子。我從沒見過這麼矮的矮子。他有多高,你猜?”

“大概五英尺。但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告訴大傢那些事。他該待在牢裡。那是他該待的地方。”

“他逗死我瞭。我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他沒必要在我這兒趾高氣揚。”

傑克看著他們往韋弗斯巷走去。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沖過去,和他們對質,但某種力量讓他畏縮不前。他默默地生瞭好幾天氣。有天晚上,下瞭班之後,他跟隨那兩個人走瞭幾條街,他們要轉彎時,他沖去攔住他們。

“我聽見你們的話瞭,”他氣喘籲籲地說,“我碰巧聽到你們上周六晚上所說的每句話。是,我是紅鬼。至少我覺得自己是。可你們算什麼呢?”他們站在街燈下。這兩個人向後退瞭。附近很荒涼。“你們兩個臉色蒼白、大腸萎縮、駝背的小老鼠!我伸手就能掐住你們的小細脖子——一隻手掐一個。管我是不是矮子,我能將你們放倒在人行道上,得用鐵鏟才能把你們挖出來。”

這兩個人相互看瞭一眼,膽怯瞭,想繼續走。但傑克不讓他們過去。他一路倒走,跟著他們,面露憤怒又輕蔑的表情。

“我隻想說的是:將來,你們要想針對我的身高、體重、口音、舉止或意識形態做出評價,我建議你們隨時來找我。最後一項我也不會逃避——萬一你們不知道。我們可以一起討論。”

從此傑克對那兩個人心懷怒火又蔑視。他們則在他背後譏笑他。有天下午他發現秋千器械被人故意破壞瞭,他得加班三個小時來修理它。他總覺得有人在嘲笑他。每次聽到女孩子在一起聊天,他都會挺直身子,滿不在乎地一個人大笑起來,好像想到什麼不為人知的笑話。

墨西哥灣吹來瞭溫暖的西南風,帶著濃厚的春天氣息。白天變長瞭,陽光很燦爛。這慵懶的春暖讓他壓抑。他又開始喝酒瞭。活一幹完他就回傢倒在床上。有時候,他衣服都不脫,死氣沉沉地在床上一躺就是十二三個小時。僅僅幾個月前,他還因為不安而哭泣和咬指甲,現在都消失瞭。但在他的死氣沉沉之下,傑克感覺到熟悉的緊張。在他去過的所有地方中,這個小鎮是最孤獨的。或者說,若沒有辛格,它就是最孤獨的。隻有他和辛格才懂得真理。他懂,卻無法讓不懂的人也明白。仿佛在與黑暗、炎熱和難聞的空氣作戰。他憂鬱地盯著窗外。墻角一株矮小的、煙熏黑瞭的樹長出綠得像膽汁的新葉。天空永遠是深奧的、堅硬的藍。惡臭的河水流過小鎮這一帶,帶來的蚊子在屋裡嗡嗡飛。

他被叮瞭一個包。他每天早晨將硫磺混上熱豬油抹在身上。他硬生生地撓自己,但癢感似乎永遠不會消退。有一個晚上,他爆發瞭。他一個人獨坐瞭幾個小時,喝瞭杜松子酒和威士忌,醉醺醺的。幾乎是清晨瞭。他從窗口探出身子,看著陰暗沉默的街道。他想到周圍所有的人。正在睡覺的、無知的人。突然,他高聲地吼叫:“這就是真理!你們這些無知的雜種!你們一無所知。你們無知!”

街道從憤怒中醒來。燈亮瞭,帶著睡意的咒罵湧向他。和他住同一棟樓的人猛烈地敲他的房門。街對面窯子裡的姑娘從窗口探出腦袋。

“你們這些愚蠢愚蠢愚蠢愚蠢的雜種。你們這些愚蠢愚蠢愚蠢愚蠢——”

“閉嘴!閉嘴!”

大廳裡的人在撞他的門:“你這頭醉牛!等我們修理瞭你,你就更難看瞭。”

“外面多少人啊?”傑克咆哮道。他將一個空酒瓶砰地砸到窗玻璃上。“來啊,所有的人。來吧,一起上。我一次放倒你們仨。”

“好棒,寶貝。”一個妓女叫道。

門被撞開瞭。傑克從窗口跳瞭出去,從側巷跑瞭。“耶噢!耶噢!”他醉醺醺地喊著。他光著腳,沒穿上衣。一個小時後,他跌跌撞撞地進瞭辛格的房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在一陣狂笑中睡著瞭。

四月的一個清晨,他發現瞭一個被人謀殺的男人的屍體。一個年輕的黑人。傑克在離遊樂場三十碼遠的溝渠裡看到瞭他。黑人的喉嚨被割開,頭向後轉成一個駭人的角度。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他睜開的、空洞的眼睛上,蒼蠅盤旋在他滿是幹血的胸口上。死者拿著一根有流蘇的、紅黃雙色的棍棒,像在遊樂場的漢堡檔上賣的那種。傑克陰鬱地低頭看瞭一會兒屍體。然後他叫瞭警察。沒有發現線索。兩天後,死者傢人在停屍房認領瞭屍體。

在“陽光南部”遊樂場常有人滋事打架。有時,兩個朋友手挽手,一邊笑一邊喝地來到遊樂場——離開前,卻氣呼呼地扭打到一塊兒。傑克時時刻刻防備著。遊樂場那絢麗的歡樂下,那些華麗的燈泡下,那些慵懶的笑聲下,他感覺到某種陰沉和危險的氣息。

在這些失魂落魄的、雜亂無章的日子裡,希姆斯常在外面跑。這老頭總是帶著臨時講壇和《聖經》,站在人群的中間佈道。他談到基督的第二次降臨。他說末日審判將在一九五一年十月二日。他會指著個別酒鬼,用他沙啞疲憊的聲音沖他們尖叫。激動使得他唾沫橫飛,說出的話都帶著一種潮濕的汩汩聲。一旦讓他潛入,搭好講壇,就沒有任何爭論能動搖他。他送瞭傑克一本《基甸聖經》作為禮物,叫他每晚跪著禱告一小時,把別人遞給他的每杯啤酒和每支煙都丟掉。

他們為瞭墻壁和圍欄吵架。傑克也開始隨身帶著粉筆。他寫簡短的句子,盡量修飾,好讓路人駐足思索它們的意思。那樣就會有人好奇。那樣就會有人思考。他也寫簡潔的小冊子,在街上分派。

如果不是辛格,傑克知道自己會離開小鎮。隻有在周日,和他的朋友在一起時,他才感受到寧靜。他們有時一起出去散步或下棋——但大多數時間他們在辛格房間安靜度過。他想說話時,辛格總是用心聽。他要憂鬱地呆坐一天,啞巴也理解,並不在意。他覺得,目前隻有辛格能夠幫到他。

某個周日,他爬樓梯時看到辛格的房門開著。房間裡沒人。他獨坐瞭兩個多小時。終於聽到辛格上樓的腳步聲。

“我正在琢磨你呢。你去哪裡瞭?”

辛格微笑著。他拿手帕彈瞭彈帽上的灰,把它放到一邊。然後,鄭重地從口袋掏出他的銀色鉛筆,在壁爐架上低頭寫字條。

“什麼意思?”傑克讀瞭啞巴寫的字條問,“誰的腿被割掉瞭?”

辛格拿回字條,添瞭幾句。

“呵,”傑克說,“這不稀奇。”

他思索著字條的內容,接著將它揉成一團。幾個月來萎靡的感覺消失瞭,他感到緊張和不安。“呵。”他又說瞭一次。

辛格裝瞭一壺咖啡,拿出他的棋盤。傑克撕碎瞭字條,用出汗的兩隻手掌來回搓著。

“但我們可以做點什麼,”過瞭一會兒他說,“你知道嗎?”

辛格不自信地點點頭。

“我想去看看那個男孩,瞭解整件事。你什麼時候能帶我去?”

辛格想瞭想,然後在便箋本上寫下“今晚”。

傑克的手捂著嘴巴,在房間裡焦躁地走動。“我們能做點事情。”

13

傑克和辛格在門廊等待。他們按門鈴時,黑乎乎的屋裡沒有鈴聲響。傑克不耐煩地敲門,鼻子壓到紗窗上往裡看。身旁的辛格呆站著,面帶微笑,臉頰上有兩朵紅暈。他們剛一起喝瞭一瓶杜松子酒。夜晚安靜而漆黑。傑克看見一道柔和的黃光射到大廳裡。波西婭給他們開瞭門。

“我相信你們沒有等太久。來瞭好多人,所以我們幹脆掐掉門鈴。先生們,把帽子給我吧——父親病得很重。”

傑克笨拙而又小心翼翼地跟著辛格來到光禿禿、逼仄的廳裡。走到廚房門口,他一下站住瞭。屋裡又擠又熱。爐火在小柴爐裡燃燒,窗關得緊緊的。煙味混合著黑人特殊的氣味。爐火是屋裡唯一的照明。他剛才在廳裡聽到的壓抑的說話聲都沉默瞭。

“這兩位白人先生是來看父親的,”波西婭說,“我想他也許能見你們,但我最好先進去準備一下。”

傑克撫摸著他厚厚的下唇。他的鼻尖上留有大門紗窗的網格印。“不是啦,”他說,“我是來找你哥哥的。”

屋裡的黑人站瞭起來。辛格做手勢讓他們坐回去。兩個頭發灰白的老人坐在爐子前的長凳上。有個黑白混血兒四肢放松地倚靠在窗邊。角落有一張行軍床,躺瞭一個沒有腿的男孩,他的褲子一直卷到粗壯的大腿根部。

“晚上好,”傑克尷尬地說,“你叫考普蘭?”

男孩將手放在他的殘肢上,向後縮到墻壁處。“我叫威利。”

“寶貝,別擔心,”波西婭說,“這位是辛格先生,你聽父親說起過的。另外這位白人先生是佈朗特先生,是辛格先生的好朋友。他們是出於好意來瞭解我們的遭遇。”她轉身看傑克,指著屋裡另外的三個人。“靠在窗邊的那個男孩也是我哥哥。叫巴迪。在火爐旁邊的是我父親的兩個好朋友。馬歇爾·尼科爾斯先生和約翰·羅伯茨先生。我覺得讓你們瞭解屋裡的人都是誰,這個主意該不錯。”

“謝謝,”傑克說,他又轉向威利。“我隻想讓你和我說說整件事,我好弄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威利說,“我感覺我的腳還在痛。我下面的腳指頭疼得厲害。然而腳痛的位置在它本來該在的地方,假如,它還在我腿……腿上。不是我的腳現在的位置。這個好難說得清楚。我的腳讓我一直在痛,但我不知道它們在哪兒。他們沒有把腿還給我。他們估計在一百英裡的某——某個地方。”

“我是想知道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傑克說。

威利不安地望向他妹妹。“我記不大——清楚瞭。”

“你當然記得,寶貝。你和我們說過無數遍瞭。”

“嗯——”男孩的聲音膽怯而慍怒,“我們都在外面公路上,有個叫巴斯特的對看守說瞭些什麼。那個白——白人舉起棍棒對著他。另外那個男孩就企圖逃跑。我跟著。事情來得太快我都記不住究竟是怎麼回事。接著他們就把我們帶回營地,然後——”

“後面的事我知道瞭,”傑克說,“把另外兩個男孩的名字和地址告訴我吧。還有看守的名字。”

“聽我說,白人。我覺得你想給我找麻煩。”

“麻煩!”傑克粗暴地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覺得你自己現在算什麼?”

“小點聲,”波西婭緊張地說,“是這樣的,佈朗特先生,他們讓威利提前從營裡釋放瞭。但他們也暗示他不要——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威利自然是害怕瞭。我們當然是要小心點——因為我們也隻能這樣。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受瞭。”

“那些看守怎麼樣瞭呢?”

“那些白——白人被開除瞭。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

“你的朋友現在哪裡呢?”

“什麼朋友?”

“怎麼,另外兩個男孩啊。”

“他們不——不是我朋友,”威利說,“我們仨全掰瞭。”

“什麼意思?”

波西婭在扯她的耳墜,耳垂像橡皮一樣被拉得老長。“威利的意思是說,你懂的,那三天,他們痛得死去活來,就開始吵架瞭。威利再也不想見到他們。這件事父親和威利已經吵過瞭。這個巴斯特——”

“巴斯特裝瞭條木腿,”窗邊的男孩說,“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他瞭。”

“這個巴斯特沒有親人,父親就想讓他搬來和我們住。父親想將男孩子都聚集在一起。他是怎麼覺得我們養得起他們的,我真不知道。”

“這不是個好主意。再說,我們從來就不是非常好的朋友,”威利深色強壯的手摸著他大腿的殘餘部分,“我隻想知道我的腳在哪——哪裡。這是最讓我苦惱的事。那醫生不可能把它們還給我。我真希望我知道它們在哪裡。”

傑克迷惑的、醉花的眼睛看著周圍。一切看起來都那麼模糊與陌生。廚房裡的熱氣使他暈眩,聲音在耳朵裡回響。他被煙霧嗆著。天花板上的燈開著,但是為瞭減少它的亮度,燈泡被報紙包著,所以屋裡的光主要來自爐縫中的火焰。他周圍的黑人臉上都泛著紅光,他覺得不自在和孤單。辛格離開瞭廚房去看波西婭的父親。傑克希望他回來,他們好一起離開。他動作笨拙地走到對面,坐到長凳上,坐在馬歇爾·尼科爾斯先生和約翰·羅伯茨先生之間。

“波西婭的父親在哪裡?”他問。

“考普蘭醫生在前屋,先生。”羅伯茨說。

“他是醫生嗎?”

“是的,先生,他是執業醫師。”

外面的臺階上傳來一陣拖著腳走路的聲音,後門開瞭。一股暖和清新的微風緩解瞭悶滯的空氣。先進來一個穿亞麻西裝和鍍金皮鞋的高個子男孩,懷裡抱著一個紙袋。他後面是一個大約十七歲的男孩子。

“嗨,海伯爾。嗨,蘭斯,”威利說,“你們給我帶瞭什麼?”

海伯爾向傑克刻意地鞠瞭個躬,把兩個果醬罐裝的酒放在桌上。蘭斯在它們旁邊擺上一個蓋瞭幹凈的白餐巾的碟子。

“這酒是社團送的,”海伯爾說,“蘭斯的母親送瞭些桃酥過來。”

“醫生怎麼樣瞭,波西婭小姐?”蘭斯問。

“寶貝,他最近病得很厲害。最讓我害怕的是他那麼強壯。一個人病成他那樣突然變得強壯是個壞兆頭。”波西婭轉向傑克,“你覺得它是個壞兆頭嗎,佈朗特先生?”

傑克茫然地看著她。“我不知道。”

蘭斯陰沉地瞥瞭傑克一眼,將他變小的襯衫袖口拉下來。“請向醫生轉達我們全傢的問候。”

“我們非常感謝,”波西婭說,“父親前陣子還說起你。他有本書想給你。等一下,我去拿,還有把碟子弄幹凈還給你母親。她做這事真是太體貼瞭。”

馬歇爾·尼科爾斯先生挨近傑克,似乎要和他說話。這老人穿瞭細條紋褲和禮服,扣眼那裡插瞭一枝花。他清瞭清喉嚨說:“很抱歉,先生——但我們不可避免地在無意中聽到你和威利的部分交談,關於他目前的困境。必然地,我們已考慮過什麼是最好的辦法。”

“你是他的親戚,還是教堂的牧師?”

“不,我是藥劑師。你左手邊的約翰·羅伯茨在郵政局工作。”

“郵差。”約翰·羅伯茨重復道。

“請允許我——”馬歇爾·尼科爾斯從口袋裡拿出一條黃色的絲綢手帕,小心翼翼地擤他的鼻子,“我們當然充分地討論過這個問題。無疑,作為美國這個自由國傢裡的有色人種成員,我們渴望為瞭發展和睦關系而盡自己的力。”

“我們一直希望做正確的事。”約翰·羅伯茨說。

“我們理應小心地努力,不要損害已經建立的和睦關系。那麼,通過這種漸進的方式,一個更好的環境會出現的。”

傑克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我不懂你們說什麼。”熱氣讓他快窒息瞭。他想出去。仿佛有一層薄霧蒙住瞭眼睛,周圍的面孔全是模糊的。

威利在對面吹口琴。巴迪和海伯爾在聽。音樂沉重而憂傷。曲子結束後,威利在胸前襯衫上擦瞭擦他的口琴。“我好餓,好渴,旋律都被嘴裡的口水打濕瞭。我很樂意嘗試一下佈吉烏吉[7]。喝點好酒是唯一的辦法讓——讓我忘記這鬼痛。我要是能知道我的腳——腳在哪裡,能每天晚上喝到一杯杜松子酒,我就沒那麼痛瞭。”

“別抱歉,寶貝。你馬上就有瞭,”波西婭說,“佈朗特先生,你來一塊桃酥和一杯酒吧?”

“謝謝,”傑克說,“好的。”

波西婭麻利地鋪上瞭桌佈,擺好一個碟子,一個叉子。她倒瞭滿滿的一杯酒。“就當自己傢一樣。你不介意的話,我要招呼其他人瞭。”

果醬罐一人一口地傳瞭下去。海伯爾把罐遞給威利前,借用瞭波西婭的口紅,在罐上畫瞭條紅線設定瞭用量的界線。屋裡滿是咯咯的說話和笑聲。傑克吃完瞭酥餅,拿著酒杯回到兩個老人中間。自釀的酒像白蘭地一樣醇厚而強烈。威利拿著口琴開始吹一首低沉憂傷的曲子。波西婭打著響指,在屋裡拖著腳步走。

傑克看著馬歇爾·尼科爾斯。“你說波西婭的父親是醫生?”

“是的,先生。的確是。一個熟練的醫生。”

“他怎麼瞭?”

兩個黑人小心地對視瞭一眼。

“他發生瞭意外。”約翰·羅伯茨說。

“什麼意外?”

“壞的意外。糟透瞭。”

馬歇爾·尼科爾斯折疊又打開他的絲綢手帕。“我們剛才說過,重要的是別損害和睦的關系,而是要熱誠地盡其所能促進它。我們有色人種成員必須盡一切辦法努力提升我們的公民。在屋子那邊的醫生盡瞭一切努力。但有時我覺得他沒有充分認識到不同種族的特點和處境。”

傑克不耐煩地吞下最後的一大口酒。“看在基督的分兒上,老兄,說得簡單點,我壓根聽不懂你說的。”

馬歇爾·尼科爾斯和約翰·羅伯茨相互遞瞭一個受傷的眼神。對面的威利還在吹曲子。他的嘴唇在口琴的方孔上緩慢地移動,像肥胖、皺巴巴的毛毛蟲。他的肩膀既寬又壯。他大腿的殘部隨著節奏而顫動。海伯爾在跳舞,巴迪和波西婭在打拍子。

傑克站起來,剛站直他就意識到自己醉瞭。他腳步踉蹌,帶著報復的快感,他掃視瞭四周,但似乎沒人註意到他。“辛格在哪裡?”他聲音渾濁地問波西婭。

音樂停瞭。“奇怪,佈朗特先生,我以為你知道他走瞭。你坐在桌前吃桃酥時,他在門口,伸出手表向你示意他要走瞭。你直勾勾地看著他,搖著頭。我以為你知道呢。”

“也許我在想別的事情。”他轉向威利,生氣地對他說:“我還沒有告訴你我來這兒的目的呢。我來這兒不是為瞭讓你做什麼。我隻想——我隻想這個。你和另外兩個男孩為發生的事情作證,我來解釋為什麼。為什麼是唯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是什麼。我本想推著手推車,帶你到處轉轉,你本該和大傢說說你的故事,我來解釋為什麼。也許這樣有點意義。也許——”

他感覺到他們在笑他。困惑使他忘瞭自己想說的話。屋裡全是陌生的黑臉,空氣太悶熱難以呼吸。他看見一道門,搖搖晃晃地向它走去。他進瞭黑暗的儲藏室,裡面有藥味。他的手擰開另一個門把手。

他站到瞭一間白色小房間的門檻處,裡面隻有一張鐵床、一個櫥櫃和兩把椅子。床上躺著那個可怕的黑人,他曾在去辛格房間的樓梯上遇見他。他的臉在硬邦邦的白枕頭襯托下顯得很黑。黑眼睛裡有著火辣辣的憎恨,但厚實淤青的嘴唇很鎮定。除瞭呼吸時鼻翼那緩慢寬闊的顫動,他的臉像一具黑面具般瞭無生氣。

“出去。”黑人說。

“等等——”傑克無助地說,“你為什麼這樣說?”

“這是我的房子。”

傑克的目光無法離開黑人那可怕的臉。“但是為什麼?”

“你是一個白人和一個陌生人。”

傑克沒有離開。他笨重而小心地走到一把白色的直背椅子上坐瞭下來。黑人的手在床單上摸索。他的眼睛如火般閃爍。傑克看著他。他們等著。房間裡有一種緊張的氛圍,如同陰謀或者爆炸前的死寂。

午夜過去很久瞭。春天早晨那溫暖而黑暗的空氣攪動著屋裡繚繞的藍色煙霧。地板上有皺巴巴的紙團和半空的杜松子酒瓶。煙灰落在床單上。考普蘭醫生的腦袋緊緊壓著枕頭。他脫掉瞭晨袍,白色棉睡衣的袖口卷到瞭胳膊肘處。傑克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傾。他的領帶松瞭,襯衫的領子被汗水浸蔫瞭。這幾個小時裡,他們之間進行瞭煎熬的長談。現在暫停瞭。

“所以時候到瞭——”傑克開口。

但考普蘭醫生打斷他。“也許,我們現在必須——”他聲音嘶啞地咕噥著。他們都停瞭。都凝視著對方,等待。“很抱歉。”考普蘭醫生說。

“對不起,”傑克說,“請說下去。”

“不,你繼續。”

“嗯——”傑克說,“我不會接著說剛才的話瞭。關於南部我們應有最後的結論。壓抑的南部。被浪費的南部。被奴役的南部。”

“還有黑人。”

為瞭沉住氣,傑克拿起腳邊的瓶子,長長地喝瞭一大口灼熱的酒。他慢吞吞地走到櫥櫃那裡,撿起一個拿來鎮紙的劣質地球儀。他在手裡慢慢地轉動著它。“我能說的就是這個:這個世界充滿瞭卑鄙和邪惡。哼!地球四分之三的地方處於戰爭或者壓迫裡。騙子和惡魔聯合,明白的人卻是孤島,手無寸鐵。但是!但是你要讓我指出這個地球上最野蠻的地區,我會指這裡——”

“看仔細點,”考普蘭醫生說,“你指到海洋裡瞭。”

傑克又轉動地球儀,他遲鈍骯臟的手指按在一個仔細選擇的地方。“這裡。這十三個州。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讀書,四處走。這該死的十三個州我都去過。我在每個州都工作過。這就是我為什麼如此想的理由。我們生活在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傢。有豐富的物資,卻沒有多餘的給那些貧困的男人、女人或者孩子。何況,我們的國傢建立在本應是偉大和真實的原則之上——自由、平等和人權。哼!可是這個開端帶來瞭什麼呢?這裡有幾十億資產的公司——卻有幾十萬人沒飯吃。在這十三個州裡,對人類的剝削是如此的——這個,你真得親眼去看看。我這一生見到許多能讓人瘋狂的事情。起碼有三分之一的南部人從生到死,根本不比歐洲任何一個納粹國傢裡最底層的農民強。租地農場上的工人一年的平均工資隻有七十三美元。請註意,這是平均工資。佃農的工資從三十五到九十美元不等。而一年三十五美元意味著一整天的勞動隻值十美分。到處是糙皮病、鉤蟲病和貧血癥。還有十足的饑荒。但是!”傑克臟臟的指關節擦著嘴唇。汗珠立在他額頭上。“但是!”他重復道,“那還隻是看得見摸得到的邪惡。還有更惡劣的。我講的是如何向人民隱瞞真理。他們被灌輸的那些事讓他們看不到真相。有毒的謊言。不允許他們知道真相。”

“還有黑人,”考普蘭醫生說,“要想明白我們的情況你必須——”

傑克粗野地打斷他。“誰擁有南部?北方的公司擁有整個南部的四分之三。他們說老母牛到處吃草——在南部,在西部,在北部和東部。但它隻在一個地方擠奶。它乳漲時,老奶頭隻在一處晃悠。它到處吃草,在紐約擠奶。拿走我們的棉紗廠,我們的紙漿廠,我們的鞍具廠,我們的床墊廠。北部擁有它們。怎麼回事呢?”傑克的胡子憤怒地顫抖,“有一個例子。地點在一個根據美國工業偉大的傢長體制而建立的工廠村。虛位所有權。村裡有一個巨大的磚廠,大約四五百個棚屋。這些房子不適合人類住。而且,這些房子當初就是按貧民窟來造的。這些棚屋隻有兩個或三個房間,加一個廁所——遠遠不如建牲口棚時考慮得周到。也不如造豬圈時花的心思多。因為這種制度下,豬有價值,人沒有。骨瘦如柴的工廠小孩可沒法做成豬排或香腸。如今,你隻能賣掉人的一半,但是豬——”

“等等!”考普蘭醫生說,“你偏離正題瞭。而且,你沒有註意到黑人這個非常獨立的問題。我一句話都插不上。所有這些我們都討論過,但是不將黑人問題包括進去,不可能看清整體狀況。”

“回到我們的工廠村,”傑克說,“一個年輕的棉紡工從他能找到工作起,開始一周掙八到十美元,還不錯的收入。他結婚。第一個孩子出生後,女人也得在工廠上班。兩人都工作,他們的工資加起來算一周十八美元吧。哈!他們要拿出四分之一來租工廠提供的棚屋。他們在公司擁有或控股的商店買食品和衣服。每一樣東西商店都賣貴瞭。有瞭三四個孩子後,他們就被套住瞭,就像套上瞭鎖鏈。這就是農奴制的全部原理。然而,在美國,我們說自己是自由的。可笑的是,這個說法被深深註入那些佃農、棉紡工等所有人的腦袋裡,他們都深信不疑。為瞭不讓他們知道真相,可是用瞭一大堆該死的謊言啊。”

“隻有一條出路——”考普蘭醫生說。

“兩條。隻有兩條。曾有一段時期,這個國傢在擴張。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有機會。哼!但那個時期已經過去瞭——一去不返瞭。不到一百傢公司鯨吞瞭一切,隻剩下點殘骸。這些企業早已把人們的血吸幹瞭,骨髓熬幹瞭。大擴張的舊日子已去。資本主義民主的整套機制是——腐爛和敗壞的。前面隻有兩條路。一條:法西斯。另一條:最徹底的、最永恒的改革。”

“還有黑人。別忘瞭黑人。一直以來,在我和我的同胞看來,南部就是法西斯主義,一直都是。”

“對。”

“納粹踐踏瞭猶太人的法律、經濟和文化生活。這裡的黑人從來就不能享有這些。如果說,在德國發生的大規模和戲劇性的搶錢搶物沒在這裡發生,不過是因為黑人從沒有積累財富的可能。”

“這就是制度。”傑克說。

“猶太人和黑人,”考普蘭醫生苦澀地說,“我們同胞的歷史和猶太人漫長的歷史是旗鼓相當的——隻是更血腥,更野蠻。像某種海鷗,假如你抓到其中一隻,在它腳上纏一根紅細麻線,其餘的同類會把它啄死。”

考普蘭醫生摘下眼鏡,在斷瞭的鉸鏈處用金屬絲又重綁瞭一下。然後在睡衣上擦瞭擦眼鏡。他的手因激動而顫抖。“辛格先生是猶太人。”

“不是,這你錯瞭。”

“但我肯定他是的。這個名字,辛格。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認得他的民族。從他的眼睛。再說,他和我說過。”

“怎麼會,他不可能說過,”傑克堅持著,“他是我見過最純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愛爾蘭和盎格魯-撒克遜。”

“但是——”

“我很確定。絕對的。”

“好吧,”考普蘭醫生說,“我們別爭瞭。”

外面黑沉沉的空氣已經涼快下來,屋裡有瞭點涼意。幾乎是黎明瞭。尚未破曉,天空是絲一般光澤的深藍,月亮已從銀色過渡到白色。四下寂靜,黑漆漆的屋外隻有一隻春鳥清越孤獨的啼鳴聲。盡管有微風從窗戶吹進來,屋裡的空氣還是難聞和壓抑。有一種既緊張又疲憊不堪的感覺。考普蘭醫生從枕頭上向前屈身。他的眼睛充血,手抓著床單。睡衣的領口滑至骨頭突起的肩膀。傑克的腳後跟擱在椅子的橫軸上,碩大的手交叉放在膝蓋間,呈一種期待和孩子氣的神態。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頭發亂糟糟。他們看著對方,等著。沉默越久,他們之間的壓力繃得越緊。

最後考普蘭醫生清瞭一下喉嚨說道:“我相信你不會無緣無故來這裡。我相信,我們徹夜談論這些話題不會毫無目的。我們談瞭一切,隻剩最關鍵的問題——出路。一定要做些什麼。”

他們仍然看著對方,等待。兩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期待。考普蘭醫生靠著枕頭坐得直直的。傑克的手撐著下巴,身體前傾。暫停狀態在持續。然後,猶豫不決地,他們倆同時開口。

“對不起,”傑克說,“你先說。”

“不,你說。你先說。”

“說吧。”

“嗤!”考普蘭醫生說,“請繼續。”

傑克那如在霧中、神秘的眼睛盯著他看。“是這樣。這是我的看法。人們唯一的出路是求知。隻要知道真相,人們就不能再忍受壓迫。隻要有一半人知道真相,整個鬥爭就贏瞭。”

“是的,隻要他們明白瞭這個社會的運作。可是,你打算如何告訴他們呢?”

“聽著,”傑克說,“想想連環信。一個人寄信給十個人,這十個人又分別寄給十個人——你懂嗎?”他遲疑瞭,“不是說我來寫信,但意思是一樣的。我隻是四處宣講。如果在一個小鎮,我能把真相告訴十個不明白的人,我就感覺做瞭些有意義的事。明白嗎?”

考普蘭醫生驚訝地看著傑克。然後嗤之以鼻。“別天真瞭。你不可能就這樣四處宣講。還連環信,明白和不明白!”

傑克的嘴唇顫動,立馬因生氣而皺眉。“好吧。那你有什麼主意呢?”

“首先,我要說,在這個問題上,我曾經也想得和你差不多。但我已知道這種態度是多大的錯誤。半個世紀以來,我曾以為耐心是明智的。”

“我沒說要耐心。”

“面對野蠻,我是謹慎的。在不公正面前,我保持平靜。為瞭想象中的大局,我犧牲瞭眼前的事物。我相信舌頭,而不是拳頭。我教導人們,在靈魂裡保持耐心和信仰是反抗壓迫的盔甲。我現在知道我錯得多麼離譜。我那是對自己和我的同胞們的背叛。全是胡說八道。現在是行動、迅速行動的時候瞭。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去戰鬥。”

“但是怎麼做呢?”傑克問,“怎麼開始?”

“怎麼?走出去,去行動。將人民集合起來,讓他們示威。”

“哼!最後一句出賣你瞭——‘讓他們示威’。讓他們就自己不知道的事物去示威,能有什麼好處?你是往豬的屁眼裡填鴨。”

“這種粗俗的話讓我很討厭。”考普蘭醫生一本正經地說。

“看在基督的份兒上!我不在乎你討厭不討厭。”

考普蘭醫生舉起手。“我們別那麼激動,”他說,“讓我們努力達成一致吧。”

“同意。我不想和你爭吵。”

他們沉默瞭。考普蘭醫生的目光從天花板的一頭移到另一頭。有幾次他潤瞭潤嘴唇想開口,但每次,話都隻形成半截,悶在嘴裡吐不出來。最後,他說道:“我給你的建議是這個。別試圖單打獨鬥。”

“但是——”

“但是,沒有但是,”考普蘭醫生教誨道,“最致命的事莫過於一個人想單打獨鬥。”

“我明白你的意思。”

考普蘭醫生將衣領拉起來,蓋過瘦削多骨的肩膀,收緊在喉嚨處。“你相信我的同胞為他們的人權所進行的鬥爭是正義的嗎?”

醫生的激動和他溫和沙啞的提問,讓傑克突然熱淚盈眶。一陣沖動的、鼓脹的愛,讓他一把抓住床單上那隻黝黑幹枯的手,緊緊握住它。“當然。”他說。

“我們極度的貧困?”

“是的。”

“欠缺公正?痛苦的不平等?”

考普蘭醫生咳起來,把痰吐到一張方紙片裡,他在枕頭下放瞭很多種這紙片。“我有一個計劃。是個很簡單濃縮的計劃。我隻想聚焦在一個目標上。今年八月,我打算帶領這個郡一千多黑人去遊行。去華盛頓遊行。所有人團結成一個堅固的身軀。你去看看那邊的櫥櫃,能看見我這周寫的一疊信,我會親自寄出。”考普蘭醫生的手在窄小的床的邊緣上緊張地來回滑動。“你記得我剛才說的話吧?你要記得我給你的唯一忠告是:別企圖單打獨鬥。”

“我明白。”傑克說。

“一旦你開始瞭,就要全力以赴。這是最重要的原則。你的工作永無止境。你必須毫不吝惜地奉獻你的一切,不要指望個人回報,沒有休息,也別指望休息。”

“為瞭南部的黑人的權利。”

“南部和我們這裡每個郡。這事要麼就全力以赴,要麼就不做。隻有是或者不是。”

考普蘭醫生靠回到枕頭上。隻有他的眼睛還神采奕奕。它們像燒紅的炭在他臉上燃燒。高燒使得他的顴骨呈現可怕的紫色。傑克皺著眉頭,他的指關節頂著他柔軟、寬厚和顫動的嘴唇。臉漲得通紅。外面,破曉的第一縷微弱的光照瞭進來。拂曉,天花板上垂吊的電燈格外醜陋刺眼地亮著。

傑克立瞭起來,僵硬地站在床腳邊。他語氣堅決地說:“不。這觀點根本不對。我非常肯定它不對。首先,你們根本出不瞭鎮。他們會驅散你們,說這是對公共健康的威脅——或類似的編造的理由。他們會逮捕你,沒有任何結果。即使奇跡發生,你們去瞭華盛頓,也是一樣徒勞。為什麼,因為整個想法都是瘋狂的。”

痰在考普蘭醫生的喉嚨裡發出刺耳的響聲。他的聲音粗糙刺耳。“既然你那麼快就發出不屑和譴責,那你又有什麼可替代的想法呢?”

“我沒不屑,”傑克說,“我隻是說你的計劃是瘋狂的。我今晚來這裡,是帶著一個比這好得多的主意。我希望你的兒子威利和另外兩個男孩坐在推車裡,讓我推著他們到處走。讓他們告訴大傢發生瞭什麼事,然後我來說為什麼。換言之,我要做一個演講,講資本主義的辯證關系——揭穿它所有的謊言。我會解釋,大傢會因此明白這些男孩的腿為何被割下來。讓每個看到的人都明白。”

“呸,我再呸!”考普蘭醫生怒不可遏地說,“真不敢相信,你這麼沒腦子。它根本不值一笑。我以前還從沒機會親聞如此的謬論呢。”

痛苦的失望和憤怒讓他們相互瞪著。外面街道上傳來手推車的嘎吱聲。傑克咽瞭咽口水,咬著嘴唇。“哼!”他終於說道,“你是唯一瘋瞭的人。你做的每件事都完全是倒退。資本主義制度下,解決黑人問題的唯一辦法是把這些州的一千五百萬黑人都給閹瞭。”

“這才是你藏在那些正義的誇誇其談之下的所謂好主意。”

“我沒說應該這麼做。我隻是說,你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傑克痛苦地斟酌用詞,緩慢地說,“工作要從基礎做起。打破舊觀念,建立新的。為世界打造一套全新的模式。第一次讓人成為社會動物,生活在一個有序的、受控的社會裡,不再為瞭生存而被迫不義。一個社會傳統,它——”

考普蘭醫生諷刺地鼓掌。“很好,”他說,“可是織佈前,你總得先摘棉花吧。你和你那套不切實際的不作為理論能——”

“閉嘴!你和你那一千個黑人是否遊蕩到一個叫華盛頓的臭糞坑裡,有誰在乎?它能帶來什麼變化?當我們整個社會都建立在黑暗的謊言上時,這麼一些人又有什麼意義——一千個人,黑的、白的、好的、壞的?”

“有用!”考普蘭醫生氣喘地說,“有用!有用!”

“什麼都不是!”

“在公正面前,地球上最卑鄙和最邪惡的靈魂是更值錢的,比——”

“噢,見鬼去!”傑克說,“算個球!”

“褻瀆者!”考普蘭醫生尖叫,“下流的褻瀆者!”

傑克搖動著床的鐵條。他額頭上的青筋快要爆裂瞭,臉氣得發黑。“目光短淺的死腦筋。”

“白人——”考普蘭醫生說不出話瞭。他掙紮著,但沒有聲音。最終他擠出被噎住的傷心話:“魔鬼。”

明媚金色的早晨在窗外。考普蘭醫生的腦袋又倒在枕頭上。他的脖子扭曲得快要斷瞭,嘴角有血泡。傑克又看瞭醫生一眼,劇烈地抽噎著,低著頭沖出瞭房間。

14

現在,她不能待在裡屋瞭。任何時候,她身邊得有個人。每分每秒,得做點什麼事。如果一個人待著,她就數數或計算。她數起居室墻紙上的所有玫瑰。她計算出整個房子的體積。她數瞭後院的每片草和灌木叢裡的每片葉子。因為,她的腦袋若沒有被數字占據的話,那糟糕的恐懼感就會來。五月的這些下午,她從學校走路回傢,突然間,她得飛快地想些什麼。一件好事——非常好。也許,她會想到一段快節奏的爵士樂。或者是回傢後冰箱裡的那碗果凍。或者是躲到儲煤室裡抽支煙。也許去想象遙遠的未來,她到北方去看雪,甚至到國外某個地方旅行。隻是,關於好事的念頭不能持久。果凍五分鐘後就沒瞭,煙也抽完瞭。之後呢,還有什麼?數字在她腦袋裡亂成一團。雪和異域都是很遙遠、很遙遠的事。還有什麼?

隻有辛格先生。她想跟著他,不管天涯海角。早晨的時候,她看著他走下門前的臺階去上班,她在他背後一路跟隨,隔著半條馬路。每天下午一放學,她就到他上班的店鋪附近的街角晃悠。四點鐘,他會出來買可口可樂。她看著他穿過馬路,走到藥房,總算又走出來。她跟著他從店鋪回傢,有時甚至跟著他散步。她總是遠遠跟隨。他不知道。

她會上樓去他房間。她會先擦洗凈臉和手,在裙子前面噴點香草花露水。現在,她一周隻去兩次,不想讓他感到厭煩。大多數時候,她打開門會看見他坐在那副奇特漂亮的棋盤前。然後她就和他在一起。

“辛格先生,你有沒有在一個冬天會下雪的地方住過?”

他的椅背後仰斜靠著墻,點瞭點頭。

“和這裡不一樣的國傢——國外?”

他再次點頭,並用他的銀色鉛筆在便箋本上寫字。他曾在加拿大的安大略旅行過——與底特律隔著一條河。加拿大在很北的北方,白雪會在屋頂上堆積起來。那裡是五胞胎[8]和聖勞倫斯河所在地。人們在街上跑來跑去,相互說法語。往北再深入,有縱深的森林和白色的圓頂冰屋。在北極地區還有美麗的極光。

“你在加拿大時,你有沒有出去弄點剛落的雪,混著奶油和糖一起吃?我曾在書上讀過,這樣的吃法很棒。”

他將頭扭到一邊,沒聽懂。她不能再重復瞭,因為,突然間,這問題顯得很幼稚。她隻是看著他,等著。他腦袋碩大的黑影映在他身後的墻壁上。電風扇讓悶滯、酷熱的空氣涼爽瞭些。一切是安靜的。仿佛他們想要告訴對方那些他們從未說過的事。她想說的事很糟糕,讓她害怕。但他要說的話卻如此真誠,能讓一切好起來。也許是一件既不能言說,也不能寫出來的事。也許他隻能用別的方式讓她明白。這是她對他的感覺。

“我隻是想問問你加拿大的事——不過,也沒什麼意思,辛格先生。”

樓下,傢中的房間裡有著太多的煩心事。埃塔還是病得很重,不能和她們倆擠在一張床上。窗簾一直是拉起來的,陰暗的房間裡有著難聞的病人氣味。埃塔的工作沒瞭,這意味著一周少瞭八美元,還要支付醫藥費。接著,有一天拉爾夫在廚房裡亂轉,碰到廚房的火爐把自己燙傷瞭。手上綁的繃帶讓他發癢,得整天有人看著他,否則他要抓破水泡。喬治過生日時,他們買瞭一輛小小的紅色自行車給他,把手前有鈴鐺和一個籃子。這個禮物,傢裡所有人都湊瞭錢。但埃塔沒瞭工作後,他們再也付不起瞭,分期付款的賬單拖欠兩期後,商店派人來取走瞭自行車。喬治眼睜睜看著那個人沿著門廊將車推走,經過喬治時,喬治踢瞭一腳後面的擋板,然後跑到儲煤室,把門鎖上。

總是錢,錢,錢。他們欠著雜貨店的錢,有些傢具他們欠著最後的分期款。現在,他們既然失去瞭房子,當然也欠瞭房錢。屋裡的六間房總有房客住,但從沒有人按時交房租。

有一段時間,他們的爸爸每天出門找另一份工作。他不能再做木工活瞭,因為,隻要離地超過十英尺,他就緊張不安。他應聘瞭很多工作,但沒人雇他。最後,他想到瞭這個主意。

“這是廣告,米可,”他說,“我想到這個結論,現在,我的鐘表修理生意最大的問題是廣告。我得推銷我自己啊。我得出去,讓大傢知道我會修表,修得又好又便宜。你就記住我的話好瞭。我得把這生意做大起來,我的餘生能夠讓這個傢都過上好日子。就通過廣告。”

他拿回傢一打錫紙和一些紅顏料。接下來一周他非常忙碌。在他看來,這主意簡直厲害得要命。前屋的地板上全是廣告。他趴在地上,專心致志地寫每個美術字母。他一邊幹活,一邊吹著口哨,搖頭晃腦。他好幾個月沒這樣開心和高興過瞭。時不時地,他會穿上他的好西裝,走到街角喝杯啤酒,保持平靜。他的廣告開頭是這麼寫的:

威爾伯·凱利

鐘表修理

價廉而專業

“米可,我想它們一下子就能吸引眼球。不管在哪兒看見,都很突出。”

她幫他弄,他給瞭她三個五分幣。開始的時候,廣告還不錯。後來,他費瞭太多心思在上面,反而弄糟瞭。他想加的東西越來越多——在四個角,在頂部和底部。他還沒完成,廣告上已經充滿瞭諸如“非常便宜”“立馬過來”和“給我任何一塊表,我就讓它走”。

“你寫那麼多在廣告上,根本沒人讀。”她告訴他。

他又拿回傢一些錫紙,把設計的事情交給她。她設計得很簡潔,隻有大號的印刷字體和一個鐘的圖案。很快他有瞭整整一堆廣告。他的一個朋友開車將他送到野外,他把它們釘在樹上和籬笆上。他在街區的兩頭都貼瞭廣告,還有一個黑手指向他們傢的標記。在房子前門也有一個標記。

弄完廣告後的那天,他坐在前屋裡等待,穿著幹凈的襯衫,打著領帶。什麼也沒發生。珠寶商送來瞭幾個鐘,是他店裡忙不過來的活,他半價代做。僅此而已。他勉強接下。他不再出門找工作,但每時每刻,都在傢裡忙個不停。他把門拆下,給鉸鏈塗油——不管有沒有必要。他給波西婭配黃油,擦樓上的地板。他搗鼓出一個裝置,能讓冰箱裡的水從廚房的窗口排出去。他給拉爾夫刻瞭些好看的字母方塊玩具,還發明瞭小小的穿針器。極其精心和耐心地去修理寥寥可數的幾塊需要他修理的手表。

米可依然跟著辛格先生。其實她不想。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跟在他後面似乎哪裡不對勁。有兩三天她逃學瞭。她跟著他去上班,然後在他店鋪附近晃蕩瞭一整天。他在佈瑞農先生那裡吃午飯時,她也進瞭咖啡館,花五分錢買一包花生仁。晚上,她跟著他進行黑暗漫長的散步。她在街道的另一邊,走在後面,相隔大概一個街區。他停下來時,她也停下來——他要走得快,她就小跑著跟上他。隻要能看見他,在他附近,她就覺得很幸福。但是,有時她有古怪的感覺,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錯事。所以,她盡力讓自己在傢忙碌。

她和她爸在這方面很像,必須得有點什麼事情做。她關註著傢中和左鄰右舍所有的事。斯伯爾瑞佈斯的姐姐在晚間電影院的抽獎活動裡贏瞭五十美元。貝彼·威爾森解下頭上的繃帶瞭,但她的頭發剪得像男孩一樣短。她不能在今年的晚會上跳舞瞭,她母親帶她去看時,她在一支舞曲間大喊大叫,舞曲停瞭,他們隻能將她拖出歌劇院。在人行道上,威爾森太太不得不揍她,讓她安靜。威爾森太太也哭瞭。喬治恨貝彼。她經過房子時,他會捏著鼻子,堵上耳朵。彼特·威爾斯離傢出走,消失瞭三周。他回來時,沒穿鞋子,非常饑餓。他吹牛說自己如何一路走到瞭新奧爾良。

因為埃塔,米可依然睡在起居室。短沙發太憋屈瞭,因此她不得不在學校的自習室補覺。每隔一個晚上,比爾和她交換,讓她和喬治一起睡。然後,他們好運氣地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會。樓上有個人搬走瞭。報紙上的廣告登瞭一周沒人理會之後,他們的媽媽和比爾說,他可以搬到樓上的空房間。比爾很高興擁有一個和傢人分開、完全屬於自己的地方。她搬去和喬治在一起。他睡覺像一隻暖暖的小貓,呼吸很輕。

她知道那夜晚時光又回來瞭。不過,和去年夏天的不一樣瞭,那時她獨自走在黑暗裡,聽著音樂,想著計劃。現在的夜晚不一樣瞭。她醒著,躺在床上。奇怪的恐懼感降臨。仿佛天花板正慢慢壓向她的臉龐。房子如果崩塌會怎麼樣?有一次,她爸爸說過整座房子都應該被判為危房。他的意思是不是說也許某個晚上,他們正睡著覺,那墻壁會裂開,房子會倒塌?將他們都埋在水泥、碎玻璃和被砸爛的傢具裡?他們不能動,也不能呼吸?她清醒地躺著,肌肉僵硬。在夜裡,傳來吱吱嘎嘎的聲音。是有人在走路嗎——她之外,還有人也醒著——辛格先生?

她從沒想過哈利。她決心忘掉他,她也真忘瞭。他寫信來說他在伯明翰的汽車修理廠找到一份工作。她回瞭一封明信片,寫著“沒事”,按他們原先的計劃。他每周給他母親寄來三美元。自他們一塊兒去樹林到現在,時間好像已過瞭很久。

白天,她在外屋忙。但到瞭夜晚,她在黑暗裡一個人待著數數卻不滿足瞭。她需要某個人。她嘗試讓喬治也醒著。“別睡覺,在黑暗裡聊天多有趣。讓我們在一塊兒聊會兒吧。”

他打著瞌睡,回瞭一句。

“看窗外的星星。很難想象每一顆小星星都像地球一樣大。”

“他們怎麼知道呢?”

“他們就是知道。他們有方法測量。那是科學。”

“我不相信。”

她想挑釁他引起一場辯論,那樣他就會生氣,保持清醒。他隻是由著她講,沒怎麼在意。過瞭一會兒他說:

“看,米可!你看見那個樹枝瞭嗎?像不像一個躺著的清教徒祖先,手裡握著槍?”

“真是像。分毫不差。看看那邊寫字臺的上面。那個瓶子像一個戴帽子的傻瓜吧?”

“不,”喬治說,“我覺得那個一點都不像。”

她拿起地上的一杯水喝瞭一口。“我和你玩個遊戲吧——猜名字遊戲。你如果想,你可以來考我。隨你想玩哪個,讓你選。”

他小小的拳頭遮住瞭臉,呼吸安靜平和,他要睡覺瞭。

“等一下,喬治!”她說,“遊戲很好玩的。我是個M字母打頭的人。你猜我是誰。”

喬治嘆瞭口氣,他的聲音疲憊。“你是哈勃·馬克斯?”

“不是,我可沒演過電影。”

“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我名字是字母M開頭,我住在意大利。你應該能猜到。”

喬治往自己的方向翻瞭個身,卷成一團。沒有回答。

“我名字是字母M開頭,有時候,也被叫作另一個字母D開頭的名字。在意大利。你能猜到的。”

房間很安靜,很黑,喬治睡著瞭。她又擰他又揪他耳朵,他發出不高興的聲音,但沒有醒來。她挨近他,把臉貼在他熱烘烘的、小小的裸肩上。他會睡足一整夜,她則在邊上做十進位算術。

樓上房間的辛格先生也醒著嗎?天花板上的嘎吱聲是因為他在靜悄悄地走動、喝著冰橙汁、研究桌上擺的棋子嗎?他是否有過她這樣的恐懼感呢?沒有。他沒做過一件錯事。他從不犯錯,他的心在夜裡是寧靜的。不過,他同時也理解。

她要是能和他說說這些,就會好多瞭。她想過如何開口對他說。辛格先生——我認識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辛格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這樣一件事——辛格先生。辛格先生。她一遍遍地念他的名字。她愛他勝過傢裡的任何人,甚至超過對喬治或她爸的愛。這是一種不一樣的愛。她過去從沒體驗過這樣的情感。

早晨的時候,她和喬治一起穿衣服、說話。有時候,她格外想靠近喬治。他長高瞭,蒼白消瘦。他軟軟的紅發雜亂地耷拉在耳朵上。他銳利的眼睛老在睨視,因此,臉上的表情帶有敵意。他的恒牙長出來瞭,卻是發藍的,像他的乳牙一樣疏落。他的下巴常常是歪的,因為他養成瞭一個習慣,用舌頭去舔疼痛的新牙。

“聽著,喬治,”她說,“你愛我嗎?”

“當然。我很愛你。”

這是炎熱、晴朗的上午,學校放假前的最後一周。喬治衣服穿好瞭,趴在地上做算術題。他臟兮兮的小手指緊緊握住鉛筆,不斷地折斷鉛筆尖。他完成作業後,她摟著他肩膀,使勁地看著他。“我指很多的愛。很多很多。”

“放過我吧。我當然愛你。你不是我姐嘛!”

“我知道。假如我不是你姐姐呢。你還會愛我嗎?”

喬治向後退。他沒有襯衫瞭,穿瞭件臟臟的毛線套頭衫。他的手腕細細的,血管發藍。毛線衫的袖子被拉長瞭,松松垮垮的,讓他的手看著很瘦小。

“你要不是我姐,我就不認識你。那我不可能愛你。”

“假如你認識我呢,我也不是你姐。”

“但你怎麼知道我會認識你呢?你無法證明。”

“好吧,你就想當然一下,假裝認識。”

“我想我會挺喜歡你的。但我還是要說你無法證明——”

“證明!你腦袋裡就是這個詞。證明或惡作劇。一切的事情不是惡作劇就是需要被證明的。我受不瞭你。喬治·凱利。我討厭你。”

“好啊。那我也不喜歡你瞭。”

他爬到床底下找什麼東西。

“你在下面找什麼?你最好別碰我的東西。我要是抓到你在瞎動我私人的盒子,我會將你腦袋砸到墻上去,我會的,我會把你腦袋踩爛。”

喬治從床底爬出來,拿著他的拼寫課本。他骯臟的小爪子伸進床墊的一個洞裡,他在裡面藏瞭玻璃彈珠。沒什麼能嚇到這孩子。他慢條斯理地挑瞭三顆綠色的瑪瑙紋珠子,帶在身上。“呀,呸,米可。”他回她。喬治太小瞭,太難對付。愛他沒有任何道理。他懂的東西比她還少。

學期結束瞭,她通過瞭每門課——有的課拿瞭A+,有的課岌岌可危。日子漫長酷熱。終於她又能鉆研音樂瞭。她開始寫些小提琴和鋼琴曲子。她寫歌。腦子裡永遠是音樂。她聽辛格先生的收音機,在房子裡轉悠,思索剛聽過的節目。

“米可哪裡不舒服瞭?”波西婭問,“她怎麼變成瞭啞巴?她轉來轉去,一句話不說。甚至都不像以前那麼貪吃瞭。她現在成瞭一個規矩的淑女。”

她似乎以某種方式在等待——但是在等什麼,她不知道。耀眼的、熾熱的陽光幾乎把街道烤焦瞭。白天,她要不研究音樂,要不和孩子們玩。以及等待。有時候,她倉促地掃視一眼周圍,莫名的驚慌。然後,到瞭六月下旬,發生瞭一件很突然的事情,如此重要,這事情改變瞭一切。

那晚,他們都到外面的門廊上。黃昏的光線迷離而柔和。晚飯差不多好瞭,卷心菜的氣味從敞開的大廳飄瞭過來。所有人都在,除瞭黑茲爾和埃塔,黑茲爾還沒下班,埃塔躺在病床上。他們的爸爸靠在椅子裡,穿短襪的腳擱在欄桿上。比爾和孩子們坐在臺階上。他們的媽媽坐在秋千上,用報紙扇風。街對面,鄰居中一個新來的女孩穿瞭一雙四輪滑冰鞋在人行道上來回滑行。路燈正在亮起來,遠處有個男人在叫誰的名字。

然後黑茲爾到傢瞭。她的高跟鞋踩在臺階上噔噔響,她懶懶地靠在欄桿上。晦暗的暮色裡,她胖胖的、軟軟的手在撫摸腦後的辮子,顯得如此白皙。“我真希望埃塔能工作,”她說,“我今天發現瞭這樣一份工作。”

“什麼工作?”他們爸爸問,“是我能做的嗎?還是隻適合女孩子?”

“隻適合女孩子。伍爾沃斯的一個員工下周要結婚瞭。”

“十分錢店——”米可說。

“你有興趣?”

這問題讓她大吃一驚。她才在想前天在那裡買的一袋冬青糖。她感到激動和緊張。她把劉海捋到額頭上,數著最早在天空中出現的幾顆星星。

他們的爸爸將煙彈落到人行道上。“不,”他說,“我們不想讓米可這個年紀就擔起太多責任。等她長大後,不管怎麼樣,讓她好好成長。”

“我同意,”黑茲爾說,“我真覺得讓米可開始上班是錯的。我認為不對。”

比爾把拉爾夫從大腿上放下來,在臺階上摩擦著腳。“不到十六歲任何人都不應該工作。米可還有兩年,讓她讀完技校——如果能應付。”

“即使我們得放棄這棟房子,搬到工廠區,”他們媽媽說,“我也要多留米可在傢裡一段時間。”

她一度很害怕他們會逼她做這份工作。她會說她要離傢出走。但他們的立場,真的感動瞭她。她為此激動。他們都在談她——如此親善。她為先前害怕的感覺而羞愧。突然間,她愛傢裡所有的人,她的喉嚨發緊。

“工資有多少錢?”她問。

“十美元。”

“一周十美元?”

“當然,”黑茲爾說,“你以為一個月才十美元?”

“波西婭都沒掙那麼多。”

“噢,黑人——”黑茲爾說。

米可的拳頭在頭頂上摩擦。“那可是很多錢。好工作。”

“沒必要太雀躍,”比爾說,“我就能掙那麼多。”

米可的舌頭幹瞭。她的舌頭舔瞭舔嘴巴,潤瞭潤,開始說:“一周十美元可以買十五隻炸雞。或者五雙鞋子,或者五條裙子。或者分期付款買收音機。”她想到瞭鋼琴,但沒有大聲說出來。

“它能幫我們渡過難關,”他們的媽媽說,“但我還是寧願米可在傢多待一段時間。現在,當埃塔——”

“等等!”她有種沖動、不顧一切的感覺,“我想要那工作。我能保住它。我知道我可以。”

“聽小米可的。”比爾說。

他們的爸爸用火柴棒剔牙,把腳從欄桿上挪下來。“唉,我們別急著下決定。我希望米可好好想一想。她不工作,我們怎麼樣也能撐下去。我想馬上把修表的費用上漲百分之六十——”

“我忘瞭,”黑茲爾說,“我想他們那裡每年還有聖誕節獎金。”

米可皺眉。“但我不想到那時還上班。我想在學校。我隻想在假期上班,然後回學校。”

“當然。”黑茲爾飛快地說。

“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如果他們要我,我就上班。”

巨大的憂慮和緊張仿佛離開瞭這傢人。黑暗裡,他們開始說笑。他們的爸爸用火柴棒和手帕給喬治變戲法。然後又給瞭孩子五十美分到街角的小店買晚飯後喝的可口可樂。大廳裡,卷心菜的味道越來越濃,豬排正在煎炸。波西婭叫喚瞭。房客早已經等在餐桌前。米可在餐廳吃晚飯。她盤子裡的卷心菜葉蔫蔫的、黃黃的,她吃不下。她伸手去拿面包時,碰翻瞭一罐餐桌上的冰茶。

隨後,她一個人待在前廊,等辛格先生回傢。她渴望見到他。一個小時前的激動消失瞭,她現在惡心得要吐。她就要去十分錢店上班瞭,可她不想去。她感覺像落入瞭某個圈套裡。那工作不會僅僅是暑假的事——而是很久,久到她不能想象。他們一旦習慣瞭這筆收入,就無法接受它沒瞭。事情總是這樣的。她立在黑暗裡,緊緊握住欄桿。過瞭很長時間,辛格先生還沒回來。到十一點鐘,她走到外面想去找他。但是,黑暗中她突然感到害怕,跑回傢瞭。

到瞭早晨,她仔仔細細地洗瞭澡,穿好衣服。黑茲爾和埃塔借給她衣服穿,幫她精心打扮。她穿瞭黑茲爾的綠絲綢裙,還有綠帽子、高跟鞋和長絲襪。她們在她臉上抹胭脂、塗口紅、修眉毛。讓她們打扮完之後,她看著至少有十六歲。

太晚瞭,已經沒有退路。她真的長大瞭,得自謀生計。即使她現在去找她父親,告訴他自己真實的感受,他會讓她再等一年。黑茲爾、埃塔和她媽媽,就是現在,也還是會說她不一定要去。但她不能這麼做。她不能這樣丟臉。她上樓去找辛格先生。她的話一股腦兒全倒出來瞭:

“聽我說——我想我有一份工作瞭。你怎麼看?你覺得這是好主意嗎?現在就退學去上班你覺得可以嗎?你覺得好嗎?”

他先是沒聽懂。他站在那裡,手深深插進口袋裡,灰眼睛半睜著。又有那種熟悉的感覺,他們在等對方說出過去從不曾說過的話。她現在沒什麼要說的,然而他得告訴她好話——他如果說工作聽起來不錯,她會好受一點。她慢慢地重復瞭一遍,等著。

“你覺得它好嗎?”

辛格先生在考慮,然後點頭說是。

她得到瞭那份工作。經理帶著她和黑茲爾到後面的小辦公室,和她們談。後來,她想不起來那經理長什麼樣子,說瞭些什麼。但她被雇用瞭,走出那個地方時,她買瞭十美分的巧克力和一套做模型的黏土給喬治。六月五日那天她要開始上班。她在辛格先生工作的珠寶店窗玻璃前站瞭很久,然後在街角晃蕩。

15

又到瞭辛格去看安東納帕羅斯的時間。一次漫長的旅途。他們之間的距離盡管不到兩百英裡,但火車線路蜿蜒,繞到很遠的站去,夜晚時在個別車站又停留瞭很長時間。辛格下午離開小鎮,坐瞭整整一夜的火車,直到次日清晨。和過去一樣,他老早就做好準備。這次他計劃要和老夥伴共度整整一周。他的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過,他的帽子被填塞固定,行李袋也收拾好瞭。他要帶去的禮物用彩紙包裝好——還有一個玻璃紙包裝的豪華果籃和一箱新鮮運到的草莓。早晨,出發前他打掃瞭房間。在冰箱裡,他發現瞭一點吃剩的鵝肝,便拿到巷子裡給鄰居的貓吃瞭。在門上他貼瞭以前貼過的、內容一樣的字條,聲稱要外出出差幾天。他從容地做著這些準備事項,顴骨上有兩塊明顯的紅暈。表情很隆重。

終於,出發時間馬上就到瞭。他站在月臺上,拎著箱子和禮物,看著火車的輪子滾動著在軌道上駛過來。他在硬座車廂找瞭個座位,舉起行李放到頭頂的行李架上。車廂擠滿瞭人,多數是母親和孩子。綠絨佈面的座位污穢難聞。車窗很臟,地上散落著扔給新婚夫婦的米飯粒[9]。辛格對同車的人禮貌地微笑,靠到瞭座位上。閉上瞭眼睛。眼睫毛在陷下去的臉頰上添瞭一道弧形的黑色流蘇。他的右手在口袋裡不安地抽動著。

有一會兒,他的思緒徘徊在身後遠離的小鎮。他看見米可、考普蘭醫生、傑克·佈朗特和佈瑞農先生。他們的臉從黑暗裡浮現,包圍著他,讓他覺得透不過氣來。他想起佈朗特和那個黑人之間的爭吵。他對爭吵的實質完全是糊塗的——但他們都有好幾次突然長篇大論地指責當時不在場的另一方。他每次都贊同他們,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想要他同意什麼。還有米可——她臉色迫切,說瞭很多他壓根不懂的話。接著是“紐約咖啡館”的比夫·佈瑞農。有著烏黑如鐵的下巴和銳利眼睛的佈瑞農。還有在街上那些跟著他、莫名其妙地拽著他說話的陌生人。亞麻佈店的土耳其人在他面前揮舞著手,喋喋不休地說,吐詞的口型是辛格壓根沒見過的。某個工頭和一個黑人老婦。主街上的一個商人和一個專門引誘士兵到河邊妓院的流氓。辛格心神不安地扭動著肩膀。火車搖搖晃晃地往前開,節奏緩慢平和。他的腦袋耷拉在肩上,打瞭會兒盹。

待他又睜開眼睛時,小鎮已被遠遠拋在身後。小鎮被遺忘瞭。臟兮兮的窗子外面,是盛夏明亮的郊野。那強烈的、黃銅色的陽光斜斜照在翠綠的新季棉花地上。還有幾英畝地的煙草,那植物沉甸甸、綠油油的,像巨大的叢林雜草。桃園裡密集的果實把矮小的樹都壓彎瞭。有大片的牧場和更廣袤的荒地,那荒地遺棄給更頑強的野草。火車穿過深綠的松林,那裡的地上鋪滿瞭光滑的褐色松針,樹梢往天空伸展,原始而高大。再往前一點,小鎮往南很遠的地方瞭,是柏樹林濕地——多瘤的樹根扭動著伸入難聞的水中,從樹枝蔓生到水裡的灰苔蘚粗糙難看,熱帶的水生花卉在黑暗裡憂鬱開放。然後,火車又回到廣闊的陽光藍天之下。

辛格莊重而拘謹地坐著,他的整個臉對著窗外。大片綿延的土地和強烈質樸的色彩看得他眼花。這萬花筒般的風景,如此豐富的生機和色彩,多少讓他聯想到他的朋友。他想念安東納帕羅斯。團聚的狂喜幾乎讓他窒息。他的鼻子疼痛,微微張開的嘴裡呼吸短促。

安東納帕羅斯見到他會高興的。他會喜歡那新鮮水果和禮物。現在,他應該離開病房瞭,可以出去看電影,然後到他頭一回探望時共進晚餐的酒店。辛格給安東納帕羅斯寫瞭很多信,都沒有寄出。他完全沉浸在對夥伴的想念裡。

從他上一次的探望到現在有半年瞭,時間既不長也不短。他醒來的每時每刻,心裡都有他的夥伴。和安東納帕羅斯這種深層的交流,漸漸變成他們仿佛真在一起,肉身相對。他對安東納帕羅斯的想念有時懷著敬畏和自卑,有時懷著驕傲——永遠懷著失控的、絕不挑剔的愛。他在夜間做夢時,夥伴的臉龐總在眼前,巨大、睿智而溫柔。他醒來的思緒裡,他們永遠在一起。

夏天的傍晚來得很晚。太陽沉到遠處參差不齊的樹梢下,天空暗淡瞭。暮色慵懶而柔和。一輪皎潔的滿月,低伏的紫霞籠罩在地平線上。大地、樹木、樸素的鄉郊房子緩慢地暗瞭下去。間或,有夏天溫和的閃電在天空顫動。辛格專註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夜晚降臨,他的臉映在瞭眼前的玻璃上。

小孩蹣跚著腳步在過道裡來回走,手裡拿著滴水的紙杯。一個穿工裝服的老人坐在辛格對面,時不時地喝一點倒在可口可樂瓶裡的威士忌。不喝的時候,他小心地用紙團塞住瓶口。右邊的女孩用一根黏牙的紅棒棒糖梳頭。餐盒打開瞭,晚餐托盤從餐車裡端瞭出來。辛格沒吃。他靠在座位上,隨意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車廂終於安定下來瞭。孩子們躺在寬大的絨面座位上睡覺,男人和女人抱著枕頭蜷縮身體,盡可能舒服地休息。

辛格沒睡。他的臉緊緊貼著窗玻璃,使勁地觀察那夜晚。夜色濃密,如天鵝絨般醇厚。有時,露出一小片月光,或是路邊房子的窗裡搖曳的燈籠。從月亮的方位,他知道原本朝南開的火車已轉向東面。他是如此急不可耐,鼻子塞得透不過氣來,臉頰猩紅。他坐在那兒,臉龐緊緊貼著冰涼漆黑的窗戶,如此度過夜行漫漫的大部分時光。

火車晚點瞭一個多小時,抵達時,正是清新明媚的夏日清晨。辛格立刻去瞭他預先訂好的一傢酒店,那是傢非常好的酒店。他打開行李,把帶給安東納帕羅斯的禮物放在床上。侍應生給他帶來菜單,他選瞭一個豪華早餐——烤青魚、玉米粥、法式吐司和熱的黑咖啡。吃過早餐,他隻穿內衣在電扇前休息。到瞭中午,他開始洗漱穿衣。他洗瞭個澡,刮瞭胡子,擺出洗幹凈的亞麻襯衫和他最好的縐紋薄西裝。下午三點是醫院開放探視的時間。今天是七月十八日,周二。

到瞭瘋人院,他先去病房找安東納帕羅斯,他之前生病被隔離的地方。但是,到瞭房門口,他立刻發現夥伴並不在那裡。沿著走廊,他尋摸到上次去過的辦公室。他早已在隨身帶的紙卡片上寫好他的問題。桌子後面的人和上次見到的不是同一個人。他是一個年輕人,幾乎還是個孩子,有著尚不成熟、幼稚的臉和一頭蓬亂的直發。辛格將卡片遞給他,靜靜地站著,胳膊夾著大包小包,全身重量落在腳跟。

年輕人搖搖頭。他趴在桌子上,在便箋本上潦草地寫著。辛格讀瞭他寫的字,立刻面無血色。他盯著字條良久,眼睛斜視,頭垂著。那上面寫著安東納帕羅斯死瞭。

回酒店的路上,他小心地避免將帶去的水果壓壞。他將禮物拿到樓上的房間,然後在樓下大堂裡遊蕩。在盆栽的棕櫚樹後有一臺老虎機。他塞瞭五分錢進去,要拉動搖桿時卻發現機子被堵住瞭。為瞭這小意外,他大吵大鬧瞭一頓。他攔著職員,怒氣沖沖地演示瞭事情的經過。他的臉白得像死人,他如此狂怒,淚珠沿著鼻梁滾落下來。他的手胡亂揮舞,那雙修長雅致、穿著皮鞋的腳甚至在絨地毯上跺瞭一下。五分幣被還回來之後他還不罷休,堅持馬上退房。他打包行李,使瞭老大的勁兒才能把它合上。因為,除瞭帶來的東西,他還拿走瞭三條毛巾、兩盒肥皂、一支筆、一瓶墨水、一卷廁紙和一本《聖經》。他付瞭賬,走到火車站,將行李寄存。火車要晚上九點才開,他有一下午的空閑時間。

這個鎮比他住的鎮要小一些。商業街交叉形成一個十字。商店看著土裡土氣的,有一半的櫥窗裡是馬具和飼料袋。情緒低落的辛格在人行道上漫步。他的咽喉腫瞭起來,不能吞咽。為瞭減輕快窒息的感覺,他到一傢雜貨店裡買瞭瓶飲料。他在理發店裡待瞭一會兒,又到十分錢店買瞭些瑣碎的東西。他沒用正眼看任何人,腦袋耷拉在一邊,像一隻生病的動物。

下午快過去時,發生瞭一件奇怪的事。辛格正沿著馬路牙子慢悠悠地走走停停。天空烏雲密佈,空氣潮濕。辛格沒有抬頭,但他經過小鎮的臺球室時,餘光捕捉到什麼東西使他不安。他走過臺球室,然後在路的中間站住。他無精打采地原路退回去,站在臺球室敞開的門口前。裡面有三個啞巴,他們正相互打著手語聊天。三個人都沒穿外套。他們戴圓頂禮帽,打鮮艷的領帶。每個人的左手都拿瞭一杯啤酒。他們看著有點像親兄弟。

辛格走進去。有一會兒他插在口袋裡的手拔不出來。然後,他笨拙地打瞭個招呼。有人拍瞭拍他的肩膀。點瞭一杯冷飲。他們圍著他,問他情況時,他們的手指像子彈一樣射出。

他說瞭自己的名字和住的小鎮,之後,他就再想不到自己有什麼可說的。他問他們是否認識安東納帕羅斯。他們不認識。辛格站著,雙手松弛地垂著。他的腦袋仍然歪向一旁,目光斜視。他是如此瞭無生氣,全身發冷,那三個戴圓頂禮帽的啞巴都奇怪地看著他。過瞭一會兒,他們把他撂在一邊,繼續三個人聊天。他們把幾輪啤酒的錢付瞭,準備離開時並沒有邀請他一塊兒走。

辛格在街上晃悠瞭大半天,然而,還是差點錯過瞭火車。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知道時間究竟是如何被打發掉的。他趕到車站時,還有兩分鐘火車就要開瞭,勉強夠時間將行李拖上車,找瞭個座位。他選的車廂幾乎是空的。安頓下來後,他打開那盒草莓,細致地挑選著。草莓的個頭都很大,像核桃,已經熟透瞭。顏色飽滿的果實頂部的綠葉,像小小的花束。辛格把一顆草莓放進嘴裡,雖然果汁有著野生的鮮甜,卻已隱約有著腐敗的味道。他把味蕾都吃到麻木瞭才停下來,把草莓又重新包裹好,放到頭頂的行李架上。午夜時,他放下窗簾,躺在座位上。他縮成球一樣,用外套蒙著臉和頭部。他就用這樣的姿勢,半睡半醒、恍恍惚惚地睡瞭十二個小時。車到站時,列車員不得不將他搖醒。

辛格把行李留在車站的中央。然後他走到店鋪去。他無精打采晃瞭一下手,向他的珠寶商雇主打招呼。等他再出去時,口袋裡多瞭樣沉甸甸的東西。他先是耷拉著腦袋在街上漫步。太陽那直射的、耀眼的光線和濕熱的空氣壓倒瞭他。他眼睛發腫、頭痛不堪地回到房間。休息後,他喝瞭一杯冰咖啡,抽瞭支煙。等到清洗瞭煙灰缸和杯子後,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把手槍,朝胸膛發瞭一顆子彈。

[1]喬·路易斯是美國職業拳擊手;山人·迪恩是摔跤手。

[2]此處斜體部分原文是“Cierra la puerta, señor”和“Hagme usted el favor, señorita”,是西班牙語。

[3]藍規,禁止周日販酒、飲酒、娛樂等的清教徒法規。

[4]此處佛拉裡達原文為Florada,是巴伯爾拼錯的單詞。

[5]高加索人,即白人。

[6]狄克西,指美國南部。

[7]boogie woogie,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流行、基於鋼琴而創作的一種佈魯斯音樂。

[8]安大略五胞胎,世界上唯一自然受孕分娩的五胞胎。

[9]往新婚夫婦身上扔米飯粒,一種風俗。

《心是孤獨的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