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個開始的結束

此時雲彩已經散開,視野可以擴展到很遠。他們看到一個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頭戴冕冠的人拼命抽打著坐騎,向著這邊飛奔。

又一塊石頭破空飛來,砸中一名士兵的額頭。他慘呼一聲,捂著腦袋躺倒在地。身邊的幾名同伴一下都遲疑地在距離司馬懿幾步的位置停下來。

“還愣著幹什麼?”楊修大怒,“他就一個人,石頭就那麼多!你們這麼多人一擁而上,一刀就解決瞭。”

士兵們卻沒有繼續向前,都看著張繡。這種有生命危險的事,隻有他們的主官才有權讓他們去做。這時司馬懿在地上勉強抬起頭,滿是嘲諷地說道:“張將軍,你看人的眼光實在差勁。”

原本要開口下令的張繡聽到這句話,一下子呆在瞭那裡。他一手放在腰間,一手捋著胡須,眼神在楊修和司馬懿之間遊移不定。

這一句話直接擊中瞭張繡最心虛的地方。曹操已經對他起瞭殺心,賈詡一直在利用他,那麼眼前這個自稱漢室勢力的楊修,又憑什麼可以完全信任呢?他讓自己殺司馬懿,萬一這又是一個陰謀呢?張繡已經對自己的判斷失去瞭信心。

聽楊修和那個看不見的人的對談,好像這是一次漢室的內訌,那張繡就更不敢輕易參與瞭。他思考瞭半天,決定保持沉默。

楊修見張繡沒動靜,勃然大怒。他苦心拉攏瞭張繡這麼久,想不到卻被司馬懿一句話給破壞瞭,這讓楊修的怒意達到瞭巔峰。他提起長劍,轉動身體挪瞭幾步,朝著司馬懿刺去。

他判斷出瞭徐福的大致位置。從這個角度,徐福的石子彈不到劍刃,隻能打到楊修的脊背。也就是說,除非徐福殺瞭楊修,否則不可能阻止他殺司馬懿。

又是一聲破空,石子的去勢卻略微偏瞭偏,砸中瞭楊修的右肩。楊修身形一晃,忍住劇痛一咬牙,劍已經刺瞭下去。司馬懿情急之下脖頸急轉,堪堪避過要害,但鋒利的劍尖卻把脖子側面抹出一道傷口,血流如註。

司馬懿疼得大叫瞭一聲,身子弓起來。楊修在激動中沒看清楚,以為已經得手,提起長劍呵呵大笑起來。周圍的士兵都松瞭一口氣,至少他們不必被逼著動手瞭。遠遠地,夜風送來徐福一聲長長的嘆息。

張繡目睹瞭這一幕,臉上露出些許憂慮。楊修的表現不太正常,說好聽點是過於亢奮,說難聽點是快瘋瞭。事實上,張繡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一次又一次鋒芒畢露又喜歡豪賭的傢夥,他在西涼軍中見過許多賭徒,都是膽大妄為之輩,結局無一例外都很悲慘。

張繡正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是好,突然耳朵動瞭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敲擊著耳膜:這是馬蹄的聲音,隻有一騎,由遠及近,正高速朝這邊沖來。這個速度表明,騎手不是路過或者巡遊的斥候,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

是曹公的信使,還是袁紹發現瞭我軍的行蹤?張繡不確定,但他立刻下達瞭警戒的命令。楊修聽到瞭這個聲音,也轉頭望去。

此時雲彩已經散開,視野可以擴展到很遠。他們看到一個身穿上玄下赤的冕服、頭戴冕冠的人拼命抽打著坐騎,向著這邊飛奔。張繡和楊修同時倒吸一口氣,他們都沒想到,他居然會出現在這裡。

弓兵們看到有人接近,紛紛舉起手裡的弓箭瞄準;步兵也拿起長短戟,隨時準備投擲。張繡和楊修同時大叫:“住手!”聽到命令,士兵們放下武器,讓開一條路。劉平毫無阻礙地到瞭他們面前,翻身下馬。楊修迎瞭上去,劉平卻推開他,撲上去將司馬懿半抱起來。他伸手一摸,發現司馬懿的脖頸處一片血紅,肩膀一顫。

楊修走過去,把手按在劉平肩上。劉平猛然抬頭,眼裡爆出極重的殺機,讓楊修不寒而栗。

“是誰殺瞭他?!”劉平厲聲問道。

“陛下,此事……”

“我問,是誰殺瞭他?!”劉平的聲音好似重錘,每一下都砸得楊修面如土色。劉平忽然看到楊修手裡還沾著血跡的劍,不由得死死瞪著他,那目光像一支帶著倒刺的箭,要鉤出血肉來。

楊修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陛下,此事說來復雜。”

“你為什麼要殺他?”劉平冷冷地問道。

“陛下過於信任外人,恐對漢室不利。”

“對漢室不利?”劉平怒極反笑,“你知不知道,仲達救過多少次我的命?”

“此人有鷹視狼狽之相,此乃謀國之亂臣。臣是為陛下計,才不得已出手……”楊修說到一半,劉平突然飛起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他的小腹上,他一下摔出七八步之遠。

“放屁!”

楊修從地上爬起來,嘴角帶著一絲血跡。他伸出大拇指擦瞭擦,一拂袍袖大聲道:“陛下你到底在想什麼?”

“是你到底在想什麼?”劉平冷冷道,“我原以為仲達碰到你是最安全的,可你居然做出這等下作之事。”

楊修不甘示弱地一昂頭:“陛下既然委我做策士,就該信任我的判斷。當初陛下剛知道董承之事時,也是這麼氣憤,後來明白斷腕的道理,不也就想通瞭嗎?”

“這是我兄弟!”

“天子沒有兄弟,隻有臣子。漢室復興,高於一切。我是在為您清君側!”

“這隻是你的借口!”

楊修眼神閃過怒意:“借口?別以為隻有你一個受委屈,你們劉傢的事,多少人在為之奮鬥,多少人為之身死。伏壽犧牲瞭什麼?唐姬犧牲瞭什麼?孔融犧牲瞭什麼?我們楊傢又犧牲瞭什麼?陛下你難道認為,這些全都是為瞭區區一個借口嗎?”

劉平站起身來,冷冷道:“你們所有人的犧牲,朕都看在眼裡,從未忘記。但你今日殺仲達,與漢室復興有何關系?請正面回答朕!”

楊修突然啐瞭一口:“朕什麼朕?你當瞭太久皇帝,連自己是什麼身份都忘瞭嗎?”

這時張繡還站在旁邊,還有許多士兵圍著。楊修這麼說,竟是要揭破那個最大的秘密。劉平一怔,他不太相信楊修會做出這種事,但誰又能說得準呢?他之前也沒想到,那個教導自己如何做皇帝的楊先生,竟然會對司馬懿下手。

就在這時,劉平忽然感覺身旁傳來一聲輕哼,他低下頭去,看到司馬懿正抬起右手,齜牙咧嘴捂著脖頸旁的傷口。

“仲達,你沒死?”劉平喜出望外。

“差一點。”司馬懿沒好氣地回答,“為瞭你,我一年受瞭三次重傷,咱們絕交吧。”

站在遠處的楊修看到司馬懿沒死,眼裡滿是失望:“陛下,你一次又一次地任性胡為,太令我失望瞭。你這種人,是永遠成不瞭大事的。”

劉平心情大好,剛才恨不得殺掉楊修的怒氣,慢慢地消退下去。他把司馬懿攙扶起來:“若連自傢兄弟的安危都置若罔聞,這種皇帝我寧可不做——我不是我哥哥,我有我自己的道。一條路走到黑,堅忍不移,這不是楊先生您教導的嗎?”

“哼,信用近佞,罔顧忠直。你別的不會,漢室那些帝王的毛病可學瞭不少。”楊修冷笑著,他突然舉起劍,把自己的衣袍一角“刺啦”一聲割斷,衣角飄落在草地上。“當啷”一聲,劍也被他拋下,那兩粒骰子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手裡。

劉平沒料到他一下子居然這麼決絕,不由得愣住瞭。

“我楊修賭運欠佳,錯投瞭這麼一筆大註,輸瞭個血本全無,也到瞭該換傢鋪子的時候瞭。你我君臣之誼,到此為止。”楊修面無表情地說完這一句,復又昂首高喊,“既然老頭子看不上我,從此漢室的事情,讓他自己去管好瞭。”

這是說給劉平聽的,也是說給黑暗中的徐福聽的。楊修的表情沒有悲傷,隻有濃濃的失望和不甘,還有一種懷才不遇的憤懣。

楊修從懷裡拿出一卷東西,扔給劉平:“這是許攸送來的《月旦評》,本來我打算等陛下返回許都再一起參詳,但現在看來用不著瞭。”

劉平捧著名冊,神色有些尷尬。他想開口說點什麼,可楊修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轉身就走。

“你去哪裡?”劉平問。

“司空幕府,那裡的人至少不糊塗。”楊修沉著臉,朝外走去,走到一半他停下腳步,緩緩回頭,“你放心好瞭,漢室的事情,我不會到處亂講。他日等我壓倒郭嘉,成為幕府第一策士,再來為陛下盡忠。保重。”

說罷楊修潦草地抱瞭抱拳,跨上自己的坐騎,揚長而去。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劉平不禁有些悵然,楊修是漢室在許都的主心骨,他這一走,以後還有誰可以對抗郭嘉呢?難道我真的做錯瞭?不,沒錯,他可是要殺仲達啊。我難道可以與殺害仲達的兇手合作嗎?如果我現在後悔的話,剛才何必選擇這條路呢?

這時候,一個風吹砂礫般的聲音在劉平耳邊響瞭起來:“陛下。”

“徐福?你一直都在?”劉平連忙朝四周張望,有點緊張。他不知道剛才事情的細節,還以為徐福身為楊傢的刺客,是來找他算賬的。

“是的,但我現在要走瞭。”徐福簡短地說,“如今司馬公子已經平安,我特向陛下辭行。”

“你要回許都瞭?”

“不,更南邊,也許是荊州。我本是士林出身,如今楊公的恩情已報完,與楊公子又已決裂。也到瞭我去恢復自己身份的時候。”徐福的聲音中帶著幾許滄桑。

“哦,這很好啊,沒人願意一輩子都窩在陰影裡——那你還會叫這個名字嗎?”

徐福沉默瞭一下,然後回答:“這,這不是我的本名,我的本名叫作徐庶。就這樣瞭,再見。”

最後的聲音在風中消失瞭,四周恢復到一片寂靜。劉平不住地感慨,楊修走瞭,徐福也走瞭,他的心裡有些寂寥,但這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劉平無法阻止。

一談到選擇,劉平一下子反應過來瞭。剛才司馬懿的死對他沖擊太大,差點忘瞭還有曹操奇襲這件事。如今郭圖已經向西走出很遠,追肯定是追不上瞭,看來調動袁軍前往堵截曹操的計劃,是肯定來不及實現瞭。

雖然這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但劉平還是覺得大為遺憾,總覺得死去的劉協正冷冷地在半空中看著他這個不肖的弟弟,看著他如何為瞭自己兄弟,舍棄瞭整個漢室的未來。

他環顧四周,忽然眼睛一亮。張繡這支部隊沒有中伏,還保留著完整的戰力。最重要的是,張繡襲擊曹操的經驗比較豐富,是一個可以說動的對象。劉平立刻跳起來,走到張繡面前。張繡不知劉平要做什麼,結結巴巴地半跪在地:“陛下……”

“馬上集結你的部隊,跟我走!”劉平焦急地說。

“去哪裡?”

張繡這個問題把劉平給問住瞭。袁紹真正的屯糧地在哪裡,曹操知道,袁紹知道,可劉平不知道。他原來的計劃是調動袁軍,不用考慮;現在要調動張繡的部隊,地理位置就成瞭個大問題。

“怎麼回事?”司馬懿已經從地上坐起來,拿瞭一塊手帕貼在傷口上,不時吸著冷氣。

劉平把來龍去脈跟他一說,司馬懿乜斜瞭他一眼:“蠢貨,我寧可你沒來。”劉平隻能苦笑著點頭。司馬懿把腿一盤,沒好氣地嚷道:

“地圖呢?”

劉平把從張繡手裡拿來的地圖遞給司馬懿。司馬懿點瞭個小火,對著地圖看瞭一圈,指著其中一點道:“我猜,是在這裡。”

“為什麼?”

“袁紹大軍十多萬人,開銷浩大,所以屯糧之地必須交通便利,方便轉運,地勢不能太險;為瞭保密,地勢又不能太平坦,最好有山或凹地遮護;須近水以防火災;還須近林,以方便伐木起營。官渡以北,符合這些特征的地方並不多,再排除掉烏巢和幾處已駐紮兵營的場所,剩下的……”司馬懿指頭一點地圖,“就隻有這裡瞭。”

他指頭按著的地方,叫陽武,在烏巢西南,離官渡前線不算太遠,卻被一條橫向隆起的弓形丘陵所擋。從南向北走的話,必須要繞行掉頭,才能進入,算得上是個屯糧的好地方。

“真的嗎?”劉平對司馬懿的分析將信將疑。

“不確定,但你隻能信我。”司馬懿一攤手,然後指瞭指天,“時間不多瞭。如果真是陽武,恐怕曹操已經快到瞭。”

“好吧!”劉平起身對張繡道,“張將軍,請你馬上集結部隊,跟我走。”

“可是……”

“你難道想就這麼回去曹營?”劉平沉聲道。

張繡啞口無言,他本來是被當成棄子扔出來的,若是這麼囫圇個兒回去,就算他不記恨,曹公心裡也不踏實。他沒辦法,隻得遵從劉平的意見——不是他多信服劉平,而是實在沒更多選擇。從張繡踏入許都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已經註定瞭。

這支部隊再度出發,司馬懿被扶上他原來那匹馬,劉平不離左右。因為是步騎混編,他們的移動速度並不快。劉平沒告訴張繡到陽武是做什麼,怕嚇著他。

曹軍主力仍在官渡堅守,張繡和郭嘉又分別帶走一部分,曹公帶去奇襲的部隊不會很多。隻要張繡稍微糾纏一下,等到附近袁軍圍上來,就可以成功瞭。

劉平一路心急如焚,不停催促著部隊加快行軍。可他沒有軍令在身,張繡又表現得很曖昧,出工不出力,隊伍始終走得不快。

約莫過瞭半個時辰,隊伍前面出現一個高坡。從地圖上看,隻要翻過去就可以看到陽武瞭。劉平急匆匆驅馬趕到坡頂,他登頂的一瞬間,身子一晃,臉色霎時變得慘白。

司馬懿強忍著身上的傷驅馬跟上去,一抬頭,卻看到一番壯麗景象。遠處的陽武被一大片火光所籠罩,翻滾的黑煙直上夜空,好似曹操東臨碣石時所看到的那片滄海一般,隻不過海浪換成瞭火焰。站在這個位置,甚至可以聞到粟米被焚燒的香氣。少數袁軍士兵絕望地站在外圍,這樣的火勢已完全不可能救得瞭。

“在那裡!”

司馬懿一指,劉平循著他的指頭看去,看到陽武旁邊的小路上有長長的一隊騎兵,約有數百人,正朝著南方急速前進著。他們統一穿著灰袍,騎術嫻熟,速度飛快,在火光照耀下像是一道閃過的陰影。

“那是我的西涼精騎啊!”張繡站在劉平和司馬懿的身後驚呼。

難怪曹公要把張繡調走,原來不光是為瞭弄死他,還為瞭他麾下那些西涼精銳。郭嘉的手段,可從來不會是一石一鳥。張繡失魂落魄地走下高坡,差點摔倒在地,從現在開始,他失去瞭一切。

在更遠的地方,烏巢的大火也在熊熊燃燒著。在暗夜的大地上,兩團火用人類所看不懂的舞蹈互相傾訴著。

同時因這團大火陷入絕望的不光有劉平、張繡,還有張郃、高覽。

他們襲擊官渡曹軍大營的行動,一開始頗為順利。先頭部隊襲擊瞭曹軍外圍陣線,很快打開通道,讓主力部隊沖瞭進去。就在張、高以為曹營是一隻袒露出軟腹的狼時,卻沒料到它居然是一隻渾身帶刺的豪豬。守軍明顯早有準備,霹靂車將滾油和燃燒的草球一批批地傾瀉到深入敵營的袁軍頭頂,隱藏在箭櫓中的弓弩手不要命地射出銳利的箭矢。當袁軍好不容易突破一道防線之後,卻還要面對綴滿瞭尖刺的溝塹。

袁軍試圖後退,卻發現來路的通道被坍塌的土墻堵死,在壕溝間供移動的踏板也被抽掉。來自四面八方的打擊更加猛烈,整個曹營簡直就是一個死亡泥沼,袁軍越是掙紮,就陷得越深。曹軍守軍的數量並不多,可讓人感覺到處都是。即使在對峙期間最激烈的戰鬥,袁軍都沒有感受到如此的絕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張郃扶瞭扶歪掉的頭盔,大聲對高覽說。對面的曹軍像是換瞭一個指揮者,無比靈活,也無比陰險,和之前他們的對手完全不同。

“不知道,但我覺得是不是該撤瞭?”高覽說。他的披風都被火箭燒瞭一半,看上去很是狼狽。

曹軍既然早有準備,奇襲就成瞭強攻。偏偏張、高二將有瞭私心,故意讓其他部隊晚動手一陣,現在導致他們兩個的嫡系幾乎陷入滅頂之災,袁軍在其他陣線上卻無從配合。

張郃還沒答話,他的一名親衛驚慌地大喊:“將軍!火光!”

“我知道!到處都是!”張郃不耐煩地嚷道。

“不是,是陽武方向!”

“什麼?!”

張郃和高覽大驚,連忙登上一座被占領的箭櫓,冒著被狙擊的危險回望。他們看到的景象和劉平看到的一樣——當然,沒那麼清晰,但在這麼遠的地方都能看到火光,本身就已說明瞭火勢的規模。

陽武是袁軍真正的屯糧地,可現在卻被曹操給端瞭。張郃和高覽可以預想到接下來的進展。十幾萬腹中空空的大軍被迫撤退,在敵人的追殺下四處就食。

“撤!”兩名將軍僅僅隻是對視一眼,就達成瞭共識。

撤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個可怕的指揮者極有韌勁,而且預見力驚人,他總能提前一步算到袁軍的動向。袁軍每走一步,都會被他們最不願意見到的軍械打擊。

張郃和高覽發揮出瞭全部經驗和智慧,才勉強把自己傷亡慘重的嫡系部隊帶出來。若不是曹軍數量過少,他們的損失還會增大。

僥幸生還的兩名將軍把隊伍拉回瞭營地。此時整個大營已經開始亂瞭起來,所有人都註意到瞭陽武的大火,知道那裡屯糧的人很絕望,不知道那裡屯糧的人更絕望——因為他們看到瞭烏巢也燃起大火。張郃和高覽回到營帳,還沒來得及換下破損的甲胄就開始彈壓騷動。

他們在諸營忙碌瞭許久,一邊維持秩序,一邊調動部隊,提防曹軍偷襲。正在這時,親兵卻匆忙叫他們返回帳內,因為袁紹派來瞭一個使者。

這名使者來自主營,傳達的是袁紹的一份口諭。口諭很短,先是質問這兩個人為何擅自行動,然後叱罵他們為何折損如此嚴重,最後宣佈撤掉他們兩個人的兵權,要他們立刻前往主營去領罪。

張郃和高覽驚恐地對望瞭一下,高覽站起來問使者:“郭圖難道沒跟主公提起嗎?”按照約定,郭圖應該會對袁紹說明前線的情況,為他們二人擔保。可使者的回答讓他們兩個如墜冰窟:

“這正是郭大人向主公提議的。”

他們沒想到,郭圖壓根沒打算配合,而是挖瞭一個坑等他們跳。劉平也沒想到,郭圖壓根沒打算借這件事打壓張、高二人,而是想把他們徹底置於死地。劉平自以為看透瞭。

“走!回主營去跟郭圖那個雜碎當面對質!”張郃嗷嗷叫道,他可著實是氣壞瞭。可高覽拉住他,苦笑道:“主公不會聽的。”

“把皇帝也叫來對質啊!主公怎麼不會聽?!”

“你跟瞭他這麼多年還不知道?若是陽武不起火也就算瞭,陽武火起,我軍敗局已定,主公不找個替罪羊出來,他面子上怎麼會過得去?”

張郃的憤怒一下子停滯瞭。他和高覽確實是擅自行動,也確實戰敗而歸。這場大戰的黑鍋若是不扣到他們兩個頭上,簡直不可思議。

“那怎麼辦?”

“隻有一個辦法瞭,就看你敢不敢。”高覽悠悠道。

“什麼?”

“再去一次曹營!”

“還去?這次更打不動啊。”

“誰讓你去打瞭?咱們可以去投……”

張郃眼睛一瞪,“唰”地抽出刀來,高覽往後一跳,連聲問你要幹嗎。張郃一刀捅進旁邊使者的胸口:“既然要投曹,總得表表誠意。”

在剛剛平息的官渡戰場上,出現瞭一幅奇景。剛才還一臉兇煞叫囂著要踏平曹營的兩個將軍,此時卻像兩個做瞭壞事的小孩子,帶著少數幾個親兵慢慢走到營前,雙雙跪下,手都綁到瞭背後。

曹營的大門很快打開,全副武裝的重鎧步兵列隊而出,把他們兩個人團團圍住。

“我等特來降曹公。”高覽抬頭,對剛剛還是敵人的士兵們說道。

“曹公不在。”士兵很冷淡。

“那主持大局的是誰?”

“咳咳,是我……”

一個疲憊而虛弱的聲音傳來,然後張郃和高覽驚訝地看到,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坐在一輛木輪車上,被咯吱咯吱地推過來。才十月季節,老頭子卻裹著一身厚厚的貂袍,好似一片蕭瑟的落葉。

“賈詡?”張郃和高覽連忙跪倒。原來守曹營的,居然是這個老而不死的傢夥。

“唉,兩位將軍不好好睡覺,逼著老夫陪著熬夜,這身體是撐不住瞭。”賈詡說。

“不會不會,我等之前多有失禮,特來向將軍請罪。” 高覽大駭,生怕賈詡真病死瞭,這筆賬要算到他們頭上。他太驚慌瞭,都沒註意到左右曹軍士兵古怪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笑話似的。

“老夫太累瞭,不能陪你們說話瞭。這樣吧,你們兩位要想說話,就跟著這幾位走,去跟對面說一聲,免得別人掛念。”

賈詡一指身後,那裡整整齊齊站著四五百人的步兵,中間還有一輛活動的高車。賈詡的意思很明顯,光是張郃和高覽兩個人過來不行,你得跟袁紹營裡所有人表明態度。這就是所謂的“物盡其用”。

張郃和高覽看著賈詡耷拉下去的眼皮和幹枯的手背,覺得自己又被拽下瞭一個深深的泥潭。

很快這輛高車在重鎧步兵的保護下,緩緩離開曹營,接近袁營。張郃和高覽站在最高處,大聲呼籲袁軍投曹。而他們的話,則被中氣十足的幾十條大漢重復地喊出來,傳到瞭前線袁營的每一個角落。

袁軍全體正在因為烏巢和陽武兩場大火而惶恐不安,張、高二人的喊話,成瞭壓在蛟龍身上的最後一根水草。

普通士兵不瞭解整個局勢,他們看到張、高這麼高級的將領都投降瞭,就會想當然地認為整個局勢已然崩盤。有些人朝曹營逃去,有些人則朝著河北老傢奔跑,每一個人都失去瞭方向,那些軍官的呼喊再也沒有任何用處。一處出現崩潰,迅速傳染到十個營盤,隨即整個堤壩也開始坍塌。雄壯一時的河北大軍,竟一下子分崩離析,像一尊泥俑從高處直直倒下來,摔成萬千土塊。

劉平在佈局時,隻算到瞭袁軍會被守軍打得頭破血流倉皇回營,可實在沒想到竟會有如此劇烈的變化。這一切,因為有賈詡的存在而發生瞭改變。

張、高二人站在高車上,望著下面的亂象,無不感慨。即使是官渡的曹軍傾巢出動,也不如他們兩個這一嗓子喊出來的效果好。他們兩個投降隻是臨時起意,而賈詡卻立刻想到瞭最狠辣的應對,輕輕一推,就把袁軍大營推瞭一個粉身碎骨,同時也斬斷瞭他們兩個人的回頭路。

這個老東西,還是趕緊病死吧。兩個人心中不約而同地想。

賈詡沒聽到這句詛咒,他正坐在小車上,從曹營最高處的一個箭櫓俯瞰著整個官渡戰局。在他眼前,曹軍分成十幾個箭頭迅速出擊,狠狠地插入袁紹大營,讓混亂的局勢進一步演變成瞭潰敗,勝負已成定局。

可賈詡既沒面露欣喜,也沒豪氣萬丈,他隻是安靜地坐在車上,緊緊裹著貂袍,似乎跟這場改變中原的對弈一點關系也無。如果湊得近一些,就會發現,他渾濁的兩個眼珠看的並不是眼前的亂營,而是更遠處的陽武大火,那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的註意力。

這時一名士兵爬上箭櫓,對賈詡道:“賈將軍,曹司空回營瞭。”

聽到這個消息,賈詡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喉嚨裡含混地吐出兩個字。大概是他嗓子裡恰好有痰,周圍的人誰也沒聽清楚,不知這位老人說的是“可喜”,還是“可惜”。

然後他顫巍巍地站起來,從懷裡取出一枚竹片。這竹片頗有些年頭,上面還寫著一排字跡:“光和四年夏七月己卯日辰時王美人娩於柘館皇子一臣宇謹錄。”在“子”字和“一”字之間,似乎被刮掉瞭什麼痕跡。賈詡信手一揚,竹片飛出箭櫓,落到營前燃燒著火油的溝塹中去,化為灰燼。

在賈詡凝望的陽武附近的高坡上,當今天子正四肢攤平躺在草坪上,擺出瞭一個舒服的姿勢,默默地望著大火熊熊地燃燒。

他的計劃,永遠不可能實現瞭。曹公看來做瞭充分準備,所有騎兵皆著灰袍,一散開就是漫山遍野,在這樣的夜裡很難抓到或殺死他。要截住曹公,隻有在他進入陽武時才有機會。而這個時機,被劉平親手放過去瞭。

現在這個時候,恐怕曹公已經順利回到營地,開始喝酒慶祝勝利瞭吧。劉平心想。

“後悔瞭?”司馬懿坐在劉平身邊,隨手抓起一根草叼在嘴裡,突然又大皺眉頭,吐瞭出去。

“這裡的草,可比河內苦多瞭。”劉平道。

“哼,為瞭一個人,居然放棄瞭逆轉中原局面的機會。也隻有你這樣的笨蛋,才幹得出來。”

“說不遺憾是假的,不過我不後悔,畢竟把你救下來瞭。也許在哥哥的心目中,漢室的分量至高無上,可在我心裡,它和一個人的性命在秤衡上並無輕重之別——這是我選擇的道。”劉平一語雙關。

“迂腐!白癡!我要是劉協,就半夜過來把你掐死。”

“若是你處在我的位置,會如何抉擇?向西,還是向東?”

“我那麼聰明,根本不會落入那種窘境。”司馬懿滿不在乎地說。

劉平呵呵笑瞭起來,把手臂枕在腦袋底下,心情突然沒來由地一陣輕松。他眼前的夜空被濃煙遮擋住瞭一半,呈現出奇特的景象。一半星鬥璀璨,一半卻混沌至極。

“有時候我在想啊,這個世界上,大概分成瞭兩種人。一種人的命運,是去堅守某樣東西;另外一種人的命運,卻是去改變它。我和我哥哥,還有伏壽、唐瑛、趙彥、徐他、任姐姐他們,都是第一種人;而你和曹丕、郭嘉,可能還要算上半個楊修,應該是第二種人。大傢的使命不同,選擇的道也就不盡相同——隻是不知道究竟哪一條路會更難一些。今天我沒守護漢室,卻守住瞭你的性命,在未來也許你會改變什麼也未可知。可惜這些答案,要等到後世的史書才能看清楚瞭。”

“你是在鼓勵我篡位嗎?”司馬懿瞇起眼睛,語帶威脅。

“唉,你要有這心思就好瞭。我這個皇帝讓給你來做。”

“哪裡有那麼多皇帝好當啊。”司馬懿收起目光,懶散地拍瞭拍膝蓋,“就算有機會,我也懶得當,把機會留給兒子或者孫子好瞭。”

“總之,你欠我一條命。因為你,漢室的復興恐怕要延遲好多年瞭。”

司馬懿不滿地咧瞭咧嘴:“好吧好吧,我答應幫你就是。不過那也得等我爬到高位一言九鼎的時候,你等得瞭嗎?”

“就這麼定瞭。我若還活著,你拼命往上爬來幫我。如果我中途死瞭……”劉平停頓瞭一下,“那你就去替我當吧。”

“別瞎說。曹操都四十多瞭,你年紀才多大?還有的是時間鬥呢。許攸的名冊,不是已經在你手裡瞭嗎?再加上我的智慧,什麼困難克服不瞭?”

劉平伸出手來,默契地與司馬懿擊瞭一下掌,然後合上疲憊的雙眼。

離開許都之後的一幕幕在他腦海裡閃過,就像是做瞭一個長長的夢。這一個夢,就像是他在溫縣生活時做的那些夢一樣,無論多麼驚險恐怖,最終總會醒來,醒來時,總能找到司馬懿當聽眾。

《三國機密(下)潛龍在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