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人們對蓋茨比的好奇心到達頂點的時候,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傢的燈沒有點亮。於是,他作為特立馬喬

“卡拉韋。好的,我告訴他。”

他猛地一下把門撞上。

我的芬蘭女傭告訴我,一個星期以前蓋茨比解雇瞭他傢的所有傭人,又另外雇瞭五六個,這些人從來不到西卵村去采購,順便收取店主的賄賂,而隻是打電話訂購適量的日用品。據雜貨店的送貨員說,他傢廚房看上去就像個豬圈。村裡人普遍認為,新來的人根本就不是傭人。

第二天蓋茨比打電話給我。

“你要出門去嗎?”我問道。

“不是,old sport。”

“我聽說你把所有傭人都辭退瞭。”

“我想要些不會說三道四的人。黛西經常過來——一般都在下午。”

如此說來,因為她不喜歡,這整座大酒店就像紙牌搭的房子一樣坍塌瞭。

“他們是沃爾夫山姆想幫助的人,都是哥們兒姐們兒,一起開過一傢小酒店。”

“我明白瞭。”

是黛西讓他打電話來的——問我明天能不能去她傢吃午餐。貝克小姐也會去。半個小時之後黛西自己也打瞭過來,聽說我會去,她似乎松瞭一口氣。一定出瞭什麼事。然而我還是不能相信,他們會選擇這樣一個場合來會面——特別是蓋茨比曾經在花園裡描繪過這種尷尬的場面。

第二天,酷暑難耐,幾乎是夏季裡最後當然也最炎熱的日子。當我乘坐的火車從隧道裡駛進陽光中,隻聽見全國餅幹公司那尖利的汽笛聲打破瞭中午悶熱的寂靜。車座上的草墊子熱得快要著火瞭。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人起初還很矜持,任汗水浸透她的白襯衫,但當手上的報紙也被手指捏濕的時候,她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在酷熱中絕望地往後一倒。她的錢包啪的一聲掉在瞭地上。

“啊呀!”她倒抽一口氣。

我疲倦地彎下腰撿起來,遞還給她。我把胳膊伸得遠遠的,捏住錢包的小小一角,表示我別無企圖。可是旁邊的每一個人,包括那個女人,還是一樣懷疑我。

“熱!”查票員對那些熟悉的面孔說,“什麼鬼天氣!……太熱!……太熱!……太熱!……你覺得熱嗎?熱不熱?你覺得……”

他把車票還給我,上面留下瞭他的黑汗漬。在這酷熱的天氣裡,還有誰關心他親吻瞭哪個人的紅唇,誰的腦袋依偎在他懷裡,弄濕瞭他睡衣胸前的口袋!

……蓋茨比和我站在門口等待的時候,一陣微風吹過佈坎南傢的前廳,傳來瞭電話的鈴聲。

“主人的屍體!”管傢對著話筒吼道,“抱歉,夫人,我們交不出來,大中午的太熱瞭,沒法碰啊!”

其實他說的是:“好的……好的……我去看看。”

他放下話筒,向我們走來,頭上滲著汗珠,雙手接過我們的硬草帽。

“夫人在客廳裡等你們!”他一邊喊一邊沒有必要地指著方向。在這炎熱的天氣裡,每一個多餘的手勢都是對生命儲備的一種浪費。

這間屋子在遮陽篷的擋蔽下,陰暗又涼爽。黛西和喬丹躺在一張巨大的沙發上,像兩座銀像壓住自己白色的衣裙,不讓電扇的風把它們吹起來。

“我們動不瞭。”她們倆一起說。

喬丹那曬黑的手指搽瞭一層白粉,在我的手掌裡放瞭一會兒。

“運動健將托馬斯·佈坎南

“蓋茨比先生!”他伸出寬大而扁平的手,巧妙地隱藏起心中的不悅,“見到你真高興,先生……尼克……”

“給我們來點冷飲吧。”黛西喊道。

他再次離開房間後,她站起來走到蓋茨比身邊,拉近他的臉龐,親吻瞭他的嘴唇。

“你知道我愛你。”她喃喃地說。

“你忘記還有位女士在場瞭。”喬丹說。

黛西疑惑地轉頭看看。

“你也親親尼克吧。”

“多麼低俗下流的女孩!”

“我不在乎!”黛西喊道,開始在磚砌的壁爐前跳起舞來。然後她想起天氣很熱,便不好意思地坐回瞭沙發上。這時,一個衣著幹凈的保姆領著一個小女孩走進房間。

“心肝——寶貝喲,”黛西嗲聲嗲氣道,伸出雙臂,“到媽媽這兒來,媽媽疼你。”

保姆一松手,孩子就從房間那頭跑過來,害羞地一頭埋進媽媽的裙子裡。

“我的心肝——寶貝喲!媽媽有沒有把粉粉弄到你的小黃頭發上?站起來,說——你們好。”

蓋茨比和我輪流彎下身去,握瞭握那隻不太情願伸出的小手。然後蓋茨比就一直吃驚地看著孩子,我想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她的存在。

“我午餐前就穿好衣服啦。”孩子滿心熱切地轉向黛西說。

“那是因為媽媽想讓你出來炫耀一下。”她低下頭用臉貼著女兒那白嫩的脖頸上唯一的褶皺,“你啊,你個寶貝。你真是個夢幻的小寶貝。”

“是的,”孩子平靜地答道,“喬丹阿姨也穿瞭一條白色的裙子。”

“你喜歡媽媽的朋友嗎?”黛西把她轉過去,讓她面對著蓋茨比,“你覺得他們好看嗎?”

“爸爸在哪兒?”

“她長得不像她爸爸,”黛西解釋道,“她像我。頭發和臉型都像我。”

黛西向後靠在沙發上。保姆上前一步拉住孩子的小手。

“過來,帕米。”

“再見,甜心兒!”

孩子很乖,不情願地扭頭看瞭一眼,抓住保姆的手,被拉著走出門去。這時湯姆進來瞭,領著傭人端來瞭四杯杜松子利克酒,裡面滿滿的冰塊喀嚓作響。

蓋茨比接過一杯。

“看上去一定很涼。”他說道,顯然有些緊張。

我們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喝起來。

“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太陽一年年會越來越熱,”湯姆溫和地說,“看來地球很快就會掉進太陽裡去,等等,也許是相反——太陽一年年越來越冷。”

“到外面來吧,”他向蓋茨比建議道,“我想請你看看我這裡。”

我和他們一起來到門廊。碧綠的海灣上,一切都在酷熱中停滯瞭,隻有一艘小帆船慢慢地朝新鮮的海域移動。蓋茨比的目光追隨著這艘船,然後他抬起手,指向海灣對面。

“我就住在你們正對面。”

“可不是嘛。”

我們的目光越過玫瑰花圃,越過發燙的草坪和海灘上酷熱中的雜草叢。那艘小船的白帆正在蔚藍清涼的天際慢慢移動。前面是扇形的海域和星羅棋佈的漂亮島嶼。

“這種運動多好,”湯姆點點頭說,“我真想和他一起,到那兒玩上一個小時。”

我們在餐廳共進午餐,這裡也很陰涼。強顏歡笑的緊張被我們就著涼啤酒一起喝下肚去。

“今天下午做什麼好呢?”黛西大聲問道,“明天呢,今後三十年呢?”

“別發神經,”喬丹說,“到瞭秋天清爽起來,生活就又重新開始瞭。”

“可是現在好熱啊,”黛西固執地說道,簡直快要哭出來瞭,“什麼事都一團糟。我們進城去吧!”

她的聲音在熱浪中掙紮,用力沖撞,將沒有知覺的熱氣塑成各種形狀。

“我聽說過有人把馬廄改造成車庫,”湯姆對蓋茨比說,“但我是第一個把車庫變成馬廄的人。”

“誰想進城去?”黛西仍舊問道。蓋茨比的目光朝她遊移過去。“啊,”她喊道,“你看起來好酷。”

他們四目相接,互相凝視著對方,仿佛周遭再無別人。她好不容易才把視線移回到餐桌上。

“你看上去總是那麼酷。”她重復道。

她這是告訴他,她愛他,湯姆·佈坎南看出來瞭。他很是震驚。他微張著嘴唇,看看蓋茨比,又看看黛西,好像剛剛認出這是他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人。

“你很像廣告裡的一個人,”她繼續天真地說,“你知道廣告裡那個——”

“好啦,”湯姆連忙打斷,“我非常願意進城去。走吧——我們都到城裡去。”

他站起身,目光仍然在蓋茨比和他的妻子間閃來閃去。沒有人動。

“走呀!”他有點發脾氣瞭,“怎麼回事啊到底?要是想進城去,那就走啊。”

他竭力控制著自己,一隻手顫抖著把杯中剩下的啤酒送到嘴邊喝掉。黛西說瞭句話,促使我們站起來,走到外面炙熱的石子車道上。

“我們這就走嗎?”她反對道,“就這樣走?不讓別人先抽支煙嗎?”

“吃飯的時候大傢一直都在抽煙。”

“哦,我們開開心心的吧,”她央求他,“天氣太熱,別鬧瞭。”

他沒有作答。

“你說怎樣就怎樣吧,”她說,“來吧,喬丹。”

她們上樓去作準備,我們三個男人站在那裡把滾燙的小石子踢來踢去。一彎銀月已經懸掛在西邊的天上。蓋茨比剛要開口說話,又改變瞭主意,可是湯姆已經轉過身來期待地面對著他。

“你的馬廄就在這兒嗎?”蓋茨比勉強說道。

“沿著這條路大概四分之一英裡的地方。”

“哦。”

一陣停頓。

“我真不明白到城裡去幹嗎,”湯姆粗蠻地脫口而出,“女人總是心血來潮……”

“我們帶點什麼喝的嗎?”黛西從樓上的窗口喊道。

“我去拿點威士忌。”湯姆邊回答邊走瞭進去。

蓋茨比僵直地轉向我,“我在他傢什麼話也說不瞭,old sport。”

“她說話很不註意,”我說道,“全都是——”我猶豫瞭一下。

“全都是錢。”他突然說。

確實如此。我以前沒有明白。全都是錢——這是她抑揚頓挫的聲音中永不衰竭的魅力,金錢丁當的聲音,銅鈸撞擊的聲音……在一座白色的宮殿裡高高在上,國王的女兒,披金戴銀的女郎……

湯姆從屋子裡走出來,用毛巾包著一瓶一誇脫的酒,黛西和喬丹跟在後面,兩人都戴著金屬絲編織的緊緊的小帽子,手臂上搭著薄紗披肩。

“大傢都坐我的車去吧?”蓋茨比建議道。他摸著那發燙的綠皮車座。“我應該把它停在樹蔭下。”

“這車是用標準排擋嗎?”湯姆問道。

“對。”

“嗯,那你開我的小轎車,讓我開你的車進城吧。”

蓋茨比並不喜歡這個建議。

“我擔心汽油不夠。”他反對道。

“還多著呢。”湯姆粗聲大氣地嚷著。他看看油表。“如果用完瞭,我可以在藥店停車。這年頭藥店裡什麼都買得到。”

聽瞭這句明顯沒有意義的話,大傢都沉默瞭片刻。黛西皺著眉頭看看湯姆,蓋茨比的臉上掠過一種難以名狀的表情,非常陌生又似曾相識,好像我以前隻聽別人用語言描述過。

“來吧,黛西,”湯姆說著把她推向蓋茨比的車,“我開這輛馬戲團花車帶你去。”

他打開車門,但是她從他的臂彎裡走開瞭。

“你帶上尼克和喬丹。我坐小轎車跟在後面。”

她走近蓋茨比,用手碰瞭碰他的上衣。喬丹、湯姆和我坐進瞭蓋茨比那輛車的前座,湯姆試著推瞭推不熟悉的排擋,然後我們就沖進令人壓抑的熱浪中,把他們甩在瞭視線之外。

“你們看見瞭嗎?”湯姆問道。

“看見什麼?”

他敏銳地看著我,意識到喬丹和我一定早就知道個中隱情。

“你們以為我很傻,是吧?”他說,“也許我是傻,不過我有——可以算是第二視覺,有時候,它告訴我該怎麼辦。可能你們不相信,但是科學——”

他收住話頭。眼下的意外事態緊急,把他從理論深淵的邊緣拉瞭回來。

“我對這傢夥調查瞭一番,”他繼續道,“還可以調查得更深入些,如果我知道——”

“你是說你找過巫師嗎?”喬丹幽默地問。

“什麼?”他困惑地盯著哈哈大笑的我們,“巫師?”

“去問蓋茨比的事。”

“問蓋茨比的事!不,我沒有。我是說,我在調查他的過去。”

“然後你發現他是牛津大學畢業的。”喬丹幫腔道。

“牛津畢業的!”他完全不相信,“是個鬼!瞧他穿的那套粉紅衣服。”

“不過他還是上過牛津的。”

“新墨西哥州的牛津鎮吧,”湯姆輕蔑地哼瞭一聲,“或者類似的什麼地方。”

“聽著,湯姆。既然你這麼瞧不起人,幹嗎還請他吃午餐?”喬丹生氣地問。

“黛西請他的。我們結婚之前她就認識他瞭——天知道在哪兒認識的!”

啤酒的酒勁過瞭,我們都感到很煩躁,意識到這一點,大傢悶不作聲地往前開瞭一會兒。當T.J.埃克爾堡醫生暗淡的眼睛在路旁出現的時候,我想起蓋茨比提醒過汽油不夠的事。

“這些油足夠我們開到城裡去。”湯姆說。

“可是前面就有個車鋪呢,”喬丹反對道,“我可不想在這大熱天熄火。”

湯姆不耐煩地踩下兩個剎車,車子在猛然揚起的塵土中滑行瞭一段,停在威爾遜的招牌下面。過瞭一會兒,老板從車鋪裡走瞭出來,眼神空洞地盯著車子。

“給我們加點油!”湯姆粗野地喊道,“你以為我們停下來幹嗎——看風景呢?”

“我病瞭,”威爾遜一動不動地說,“病瞭一整天瞭。”

“怎麼啦?”

“全身都散架瞭。”

“那麼要我自己動手嗎?”湯姆問道,“你在電話裡聽起來沒事啊。”

倚在門口的威爾遜吃力地從陰涼處走出來,喘著粗氣擰下汽油箱的蓋子。在陽光底下,他的臉色發青。

“我不是有意打擾你吃午餐。”他說,“但是我很需要錢,所以想知道你那輛舊車打算怎麼辦。”

“你喜歡現在這一輛嗎?”湯姆問,“我上個星期買的。”

“這輛黃色的很好看。”威爾遜說著,用力握住加油嘴的把手。

“想買嗎?”

“可能嗎,”威爾遜有氣無力地笑著,“不買,不過我可以在那輛車上賺點錢。”

“你突然想要錢幹什麼?”

“我在這兒待得太久瞭,想離開這裡。我老婆和我想到西部去。”

“你老婆想去?”湯姆吃驚地喊道。

“這事兒她念叨瞭有十年瞭。”他倚著加油泵休息瞭一會兒,用手遮住眼睛,“現在不管願不願意,她都得去。我要讓她離開這兒。”

那輛小轎車從我們身邊疾馳而過,揚起一陣塵土,車裡的人揮瞭揮手。

“該給你多少錢?”湯姆粗暴地問。

“最近兩天我才發現瞭一些蹊蹺的事,”威爾遜說,“所以我要搬走。因此才為那輛車打擾你。”

“該給你多少錢?”

“二十美元。”

無情的熱浪滾滾襲來,開始把我搞得頭暈眼花,渾身不適。過瞭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到那時為止威爾遜還沒有懷疑到湯姆身上。他發現瞭默特爾在與他隔絕的另一個世界有自己的生活,這個打擊使他大病一場。我盯著他看看,又盯著湯姆看看,湯姆在不到一小時前也剛有同樣的發現——我突然覺得,人們在智力和種族上的差異,遠不如病人和健康人之間的差異大。威爾遜病得很厲害,就像犯下瞭什麼罪孽一樣,不可饒恕的罪孽——好比剛把一個可憐的姑娘肚子搞大。

“我會把那輛車賣給你,”湯姆說,“明天下午給你送來。”

那一帶地方總讓人有點不安,即使在下午耀眼的陽光裡也一樣,所以我扭過頭去,仿佛有人讓我小心背後似的。灰堆上方,T.J.埃克爾堡醫生那雙巨大的眼睛依然在守望著,不過過瞭一會兒,我發現不到二十英尺之外,另有一雙眼睛正聚精會神地註視著我們。

車鋪樓上的一扇窗前,窗簾拉開瞭一點,默特爾·威爾遜正偷偷窺視著下面這輛車。她是如此投入,沒有意識到別人在關註她,各種各樣的表情不斷地在她臉上出現,就像一個個物體在一張正沖洗的底片上慢慢顯影。她的表情熟悉得有點奇怪——雖然在女人的臉上很常見,可是在默特爾·威爾遜的臉上,那表情卻毫無意義又令人費解,直到我發現她那雙因忌妒和恐懼而瞪大的眼睛並沒有盯在湯姆身上,而是盯著喬丹·貝克,原來她誤以為喬丹是他的妻子。

一個簡單的頭腦如果陷入混亂,那可非同小可。我們離開車鋪之後,湯姆感到一陣恐慌,就像被灼熱的鞭子抽打一般。一個小時以前,他的妻子和情婦還是安安穩穩、不容侵犯的,現在卻一下子都脫離瞭他的掌控。他本能地加大油門,既為瞭趕上黛西,也為瞭把威爾遜遠遠地甩在後面。我們以每小時五十英裡的速度朝著阿斯托裡亞疾馳而去。直到開進高架鐵路蜘蛛網般的鋼架之間,我們才看見那輛悠然自得的藍色小轎車。

“五十號街附近那些大電影院很不錯。”喬丹提議道,“我愛夏天午後的紐約,人們都跑去別處瞭。它是那麼性感——一種熟透的滋味,好像各種神奇的果實紛紛掉落到你手裡。”

“性感”這個詞讓湯姆更加惴惴不安,但他還沒來得及抗議,那輛小轎車就停瞭下來,黛西示意讓我們開上去停在一起。

“我們去哪兒啊?”她喊道。

“去看電影怎麼樣?”

“好熱,”她抱怨著,“你們去吧。我們去兜兜風,待會兒再和你們碰面。”她好不容易又想出瞭兩句牽強的俏皮話:“我們在另一個路口跟你們碰頭。我就是那個抽著兩支煙的男人。”

“我們沒法在這兒討論。”湯姆不耐煩地說,後面有輛卡車狠狠地按著喇叭,“你們跟著我開到中央公園南邊,廣場酒店前面。”

他好幾次轉過頭去看他們那輛車子,如果交通阻隔瞭他們,他就放慢車速,直到他們出現在視野裡。我想他是害怕他們會拐入一條小街,從此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

但是他們沒有。而我們所有人做出瞭一個更讓人難以理解的舉動——在廣場酒店租瞭一個套房的客廳。

直到我們都進瞭客廳,一場冗長而激烈的爭論才停瞭下來。我現在已經弄不清是怎麼回事瞭,隻清晰地記得在爭吵的過程中,我的內褲像一條濕漉漉的蛇繞著我的腿來回爬,汗珠不停地往下淌,涼涼地滑過我的脊背。黛西突發奇想,提議我們租五間浴室洗個冷水澡,然後又變為更實際的方案——找個“喝杯涼薄荷酒的地方”。每個人都反反復復說,這是個“糟糕的主意”——大傢對著一個不知所措的侍者你一言我一語,還以為,或者假裝以為這樣挺有趣……

那間屋子又大又悶,雖然已是四點鐘,打開窗戶卻隻有從公園的灌木叢吹來的一絲熱風。黛西走到鏡子前面,背對著我們,打理她的頭發。

“這套間真高檔啊。”喬丹恭敬地小聲說,我們都笑瞭起來。

“再開一扇窗。”黛西頭也不回地命令道。

“沒有窗戶瞭。”

“這樣的話,我們最好打電話要把斧頭——”

“你最好忘掉這大熱天,”湯姆不耐煩地說,“你再說個不停,隻會熱上十倍。”

他打開毛巾,把那瓶威士忌拿出來放在桌上。

“幹嗎老找她的茬呢,old sport,”蓋茨比說道,“是你自己想到城裡來的。”

沉默瞭一陣。電話簿從釘子上滑下來,啪的一聲掉在地板上,而喬丹小聲說瞭句“對不起”,不過這次沒有人笑。

“我來撿。”我搶著說。

“我撿起來瞭。”蓋茨比仔細看瞭看斷開的繩子,好像在意似的嘟噥瞭一句“噢”,然後把電話簿扔到瞭椅子上。

“那是你得意的口頭禪,對吧?”湯姆不客氣地問。

“什麼?”

“一口一個‘old sport’,你從哪兒學來的?”

“聽著,湯姆,”黛西從鏡子前轉過身來,“如果你想搞人身攻擊,我一分鐘也不會在這兒待下去。打個電話,叫點冰來做薄荷酒吧。”

正當湯姆拿起話筒,一陣響聲從令人窒息的熱氣中爆發出來——樓下的舞廳傳來驚心動魄的和弦,是門德爾松的《婚禮進行曲》。

“這麼熱居然還有人結婚!”喬丹陰鬱地說道。

“不過,我就是在六月中旬結婚的,”黛西回憶道,“六月的路易斯維爾!有人暈倒瞭。誰暈倒來著,湯姆?”

“比洛克西。”他簡短地答道。

“一個叫比洛克西的男人。‘木頭人’比洛克西,他是做盒子兩戶人傢。他一下待瞭三個星期,直到爸爸讓他走。他走後第二天,爸爸就去世瞭。”停瞭一會兒她又加瞭一句:“不過這兩件事沒什麼關系。”

“我以前認識一個叫比爾·比洛克西的,是孟菲斯人。”我說道。

“那是他堂兄弟。他走之前我瞭解瞭他整個傢族的歷史。他送給我一根高爾夫球的輕擊棒,我到今天還在用。”

婚禮開始瞭,音樂漸漸停息。窗口飄來長長的歡呼聲,然後是一陣陣“耶——耶——”的贊美,最後爵士樂奏響,開始跳舞瞭。

“我們都老瞭,”黛西說,“不然的話,我們也會起來跳舞的。”

“我們在說比洛克西,”喬丹提醒她,“你是在哪兒認識他的,湯姆?”

“比洛克西嗎?”他全神貫註地想瞭一會兒,“我不認識他。他是黛西的一個朋友。”

“不是,”她否認道,“我以前從沒見過他。他是坐你的專車來的。”

“可是,他說他認識你,說他在路易斯維爾長大。阿莎·伯德在最後一分鐘把他帶瞭進來,問我們還有沒有地方坐。”

喬丹笑瞭。

“他大概是想蹭車回傢。他告訴我,他在耶魯是你們的班長。”

湯姆和我茫然地看著對方。

“比洛克西?”

“首先,我們根本就沒有班長——”

蓋茨比的腳在地板上連續短促地踢踏瞭幾下,湯姆突然把目光轉向他。

“說起來,蓋茨比先生,聽說你上過牛津大學。”

“不完全是。”

“哦,是的,我聽說你上過牛津。”

“對——我去過那兒。”

一陣停頓。然後湯姆用懷疑和侮辱的口氣說:“你一定是在比洛克西去紐黑文的時候上的牛津吧。”

又一陣停頓。一個侍者敲瞭敲門,端著碎薄荷葉和冰塊走瞭進來,但是他的“謝謝”和輕輕的關門聲也沒有打破沉默。一個重要的細節終於要被澄清瞭。

“我跟你說瞭,我去過那兒。”蓋茨比說。

“我聽見瞭,但我想知道是什麼時候。”

“那是一九一九年。我隻待瞭五個月。所以我不能自稱是真正的牛津校友。”

湯姆向四周掃瞭一眼,看看我們臉上有沒有和他一樣懷疑的表情。但我們都在看著蓋茨比。

“那是停戰之後他們為一些軍官提供的機會,”他繼續道,“我們可以去英國和法國的任何一所學校。”

我想站起來拍拍他的後背。我又一次感到對他完全的信任,一如我之前體驗過的那樣。

黛西起身,微微一笑,走到桌子前。

“打開威士忌,湯姆,”她命令道,“我給你做杯薄荷酒。然後你就不會覺得自己這麼蠢瞭……看看這些薄荷葉!”

“等會兒,”湯姆厲聲說,“我想再問蓋茨比一個問題。”

“請繼續。”蓋茨比禮貌地說。

“你到底想在我傢鬧騰個什麼?”

這件事終於被挑明瞭,蓋茨比也很滿意。

“他沒有鬧騰,”黛西無望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是你在鬧騰,請你控制一下自己。”

“控制自己!”湯姆難以置信地重復道,“我看最時興的做法就是幹坐著,讓一個來路不明的無名小子跟你老婆勾勾搭搭吧。好,如果你是那個意思,那你可以把我除外……這年頭大傢根本不把傢庭生活和傢庭制度當回事,我看下一步就該拋棄一切,讓白人和黑人通婚瞭。”

他情緒激動,語無倫次,滿臉通紅,儼然一副獨自站在文明最後一道壁壘上的樣子。

“我們這兒都是白人嘛。”喬丹低聲說。

“我知道我不得人心。我不會辦大型宴會。我想你為瞭結交朋友,已經把自己傢搞成豬圈瞭吧,在這現代社會!”

盡管我和大傢一樣感到氣憤,但他每次一張口我就想笑。一個浪蕩子就這麼搖身一變成瞭衛道士。

“我也有話對你說,old sport。”蓋茨比說。但是黛西猜到瞭他想說什麼。

“求你別說瞭!”她無助地打斷他,“我們都回傢吧。我們都回傢不好嗎?”

“好主意。”我起身,“來吧,湯姆。沒人想喝酒瞭。”

“我想知道蓋茨比先生要告訴我什麼。”

“你的妻子不愛你。”蓋茨比說,“她從來沒有愛過你。她愛的是我。”

“你一定是瘋瞭!”湯姆情不自禁地大聲喊道。

蓋茨比猛地跳瞭起來,非常激動。

“她從來沒有愛過你,你聽到瞭嗎?”他喊著,“她嫁給你隻因為我那時很窮,她等我等煩瞭。這是個天大的錯誤,但是她在心裡從來沒有愛過別人,隻愛過我!”

到這個地步,喬丹和我都想走瞭,但是湯姆和蓋茨比爭著要我們留下,好像他們兩人都沒有任何要隱藏的秘密,而分享他們的感情也仿佛是件幸事。

“坐下,黛西,”湯姆裝出父輩的口吻,可是並不成功,“到底發生瞭什麼?我想知道整個過程。”

“我來告訴你發生瞭什麼,”蓋茨比說,“已經發生五年瞭,隻是你不知道而已。”

湯姆猛然轉向黛西。

“你五年來一直跟這傢夥見面?”

“沒有見面,”蓋茨比說,“不,我們無法見面。但是我們一直都愛著對方,old sport,隻是你不知道。我有時候會笑——”但是他眼睛裡沒有一絲笑意,“想到你連這個都不知道。”

“哦,就這些啊。”湯姆像牧師一樣把他的粗手指合攏在一起,然後靠在椅背上。

“你瘋瞭!”他突然爆發,“五年前的事兒我沒法說,那時候我還不認識黛西,但是我真他媽的想不明白你怎麼能沾上她的邊,除非你是送雜貨的,送到過她傢後門。但其他一切都他媽的是謊言。黛西跟我結婚的時候就愛我,她現在還愛。”

“不。”蓋茨比搖搖頭說。

“可她就是愛我。問題隻在於她有時候會犯傻,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他胸有成竹地點點頭,“而且我也愛黛西。有時候我也出去找找樂子,幹點蠢事,但我總會回來的,我在心裡永遠都愛著她。”

“你真讓人惡心。”黛西說。她轉向我,聲音低瞭一個八度,整個屋子都充滿瞭她令人驚異的挖苦聲:“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離開芝加哥嗎?我真奇怪他們沒給你講過,他都找瞭些什麼小樂子!”

蓋茨比走過來,站在她身旁。

“黛西,現在都結束瞭。”他熱切地說,“一切都不重要瞭。告訴他真相吧,告訴他你從來沒愛過他,將這一切徹底瞭結。”

她茫然地看著他。“是啊,我怎麼會愛他,怎麼可能呢?”

“你從來沒有愛過他。”

她猶豫瞭。她的眼神哭訴一般落在我和喬丹身上,好像她終於明白瞭自己在做什麼——好像她自始至終壓根兒沒有打算要做什麼。但是現在事情已經發生,為時已晚瞭。

“我從來沒有愛過他。”她說,顯然有些勉強。

“在卡匹奧拉尼也沒愛過嗎?”湯姆突然問道。

“沒有。”

樓下的舞廳裡,沉悶而壓抑的和弦聲隨著空氣中的熱浪飄瞭上來。

“那天為瞭不弄濕你的鞋,我把你從‘潘趣杯’號遊艇上抱下來,你也不愛我嗎?”他的嗓音裡有一股沙啞的柔情,“……黛西?”

“請別說瞭。”她的聲音是冷淡的,但是怨恨已經消失。她看著蓋茨比。“聽著,傑伊。”她說。她想點支煙,可是手卻在發抖。她幹脆把煙和點著的火柴都扔到地毯上。

“噢,你要得太多瞭!”她沖蓋茨比喊道,“我現在愛你,這還不夠嗎?過去的事我無法挽回。”她開始無助地抽泣起來,“我以前的確愛過他,但是我也愛你。”

蓋茨比的眼睛睜開瞭,又閉上。

“你也愛我?”他重復道。

“連這也是個謊言,”湯姆惡狠狠地說,“她根本不知道你還活著。跟你說,黛西和我之間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們倆永遠也不會忘記。”

這句話似乎深深地刺痛瞭蓋茨比。

“我想跟黛西單獨談談。”他堅持道,“她現在太激動瞭——”

“即使單獨談,我也不能說從沒愛過湯姆,”她用悲淒的聲調承認道,“這不是真話。”

“當然不是。”湯姆附和道。

她轉向她的丈夫。

“就好像你還在乎似的。”她說。

“我當然在乎。從現在開始我要更好地照顧你。”

“你不明白,”蓋茨比有點慌張,“你不能再照顧她瞭。”

“我不能?”湯姆睜大眼睛,放聲大笑。他現在可以控制自己瞭。“為什麼啊?”

“黛西要離開你瞭。”

“胡說。”

“不過,我是要離開你瞭。”顯然她費瞭很大力氣說出這句話。

“她不會離開我!”湯姆突然劈頭蓋臉地對蓋茨比吼道,“她絕不會為瞭一個招搖撞騙的傢夥離開我,你給她戴在手上的戒指都是偷來的。”

“我受不瞭瞭!”黛西喊道,“哦,我們走吧。”

“你到底是什麼人?”湯姆脫口而出,“你是跟邁耶·沃爾夫山姆混在一起的貨色,我碰巧知道這些。我對你作瞭點調查,明天還會瞭解更多。”

“這個你請自便,old sport。”蓋茨比鎮定地說。

“我知道你的‘藥店’都是什麼玩意兒。”他轉向我們,語速很快,“他和這個沃爾夫山姆在這兒和芝加哥買下瞭很多小街上的藥店,私自販賣酒精。這是他的小把戲之一。我第一眼見他就覺得他是個私酒販子,我還真沒猜錯。”

“那又怎麼樣呢?”蓋茨比彬彬有禮地說,“我想你的朋友沃爾特·蔡斯跟我們合夥也不覺得丟人嘛。”

“你們把他給坑瞭,對吧?你們讓他在新澤西州坐瞭一個月的牢。天啊!你應該聽聽沃爾特是怎麼說你的。”

“他來找我們的時候是個窮鬼。他很高興賺幾個錢,old sport。”

“別叫我‘old sport’!”湯姆喊道。蓋茨比沒作聲。“沃爾特本來可以告你違犯賭博法的,但是沃爾夫山姆恐嚇他,讓他閉上瞭嘴。”

那種既陌生又似曾相識的表情再次出現在蓋茨比臉上。

“開藥店的事兒不過是小意思。”湯姆繼續慢慢地說,“但是你現在又要搞什麼名堂,沃爾特不敢告訴我。”

我瞅瞭黛西一眼,她正驚恐地來回看著蓋茨比和她丈夫,還有喬丹——喬丹又開始用下巴頂著一個看不見卻引人人勝的物體保持平衡瞭。然後我轉向蓋茨比,被他的神情嚇瞭一跳。他看上去好像“殺過一個人”似的,不過我說這話與他花園裡那些流言飛語全無關系。隻是就在那一瞬,他臉上的表情恰恰可以用這樣荒唐的字眼來形容。

這種表情消失後,他開始激動地向黛西傾訴,否認一切,駁斥那些還沒有人提出的指控,為自己的名聲辯護。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讓黛西向後退縮,越來越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於是他放棄瞭,隻有那死去的夢想還在隨著下午的流逝繼續掙紮,拼命想觸摸到已不存在的東西,懷著一線希望朝著屋子那頭那個緘默的聲音苦苦哀求。

那個聲音響起,再次央求要走。

“求你瞭,湯姆!我再也受不瞭瞭!”

她惶恐的眼神透露出,不管她曾有過何種意圖、何樣的勇氣,現在絕對都已消失殆盡。

“你們兩個回傢去吧,黛西,”湯姆說,“坐蓋茨比先生的車。”

她看看湯姆,大為驚異。但他卻故作大度以示輕蔑,堅持要他們走。

“去呀。他不會給你添煩的。我想他知道他那自作多情的勾引把戲已經玩完瞭。”

他們兩人走瞭,一句話也沒說,轉瞬即去,像一對無足輕重、孤立無援的鬼影,甚至也沒得到我們的憐憫。

過瞭一會兒湯姆起身,把那瓶沒有打開的威士忌用毛巾包起來。

“來點這玩意兒嗎?喬丹……尼克?”

我沒回答。

“尼克?”他又問。

“什麼?”

“要點嗎?”

“不瞭……我剛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三十歲瞭,新的十年在我面前展開,一條險象環生的路。

我們跟湯姆坐上小轎車回長島的時候,已經是七點鐘瞭。他一路說個不停,興奮異常,笑聲不斷,但他的聲音對喬丹和我來說顯得非常遙遠,就像人行道上的喧鬧聲或者頭頂高架鐵路上轟隆隆的車聲一樣。人類的同情心是有限度的,我們也願意讓他們那些可悲的爭論與向後掠去的城市燈光一道漸行漸遠。三十歲——等待我的將是孤寂的十年,相熟的單身男子逐漸稀少,濃烈的情感逐漸冷淡,頭發也逐漸稀疏。但是我身邊有喬丹,與黛西不同,她足夠明智,不會背負早已忘卻的夢走過一年又一年。我們駛過漆黑的鐵橋時,她蒼白的臉懶洋洋地靠在我的肩上,她緊緊握住我的手,三十歲生日帶給我的巨大沖擊隨之消散。

我們在逐漸涼爽的暮色中向死亡駛去。

年輕的希臘人米凱利斯在灰堆旁邊開瞭一傢咖啡館,他是後來案件審理時的主要見證人。那天天氣太熱,他一覺睡到下午五點。當他溜達到車鋪的時候,發現喬治·威爾遜在辦公室裡病倒瞭——真的病瞭,臉色像他的頭發一樣蒼白,全身都在發抖。米凱利斯建議他上床睡覺,但是威爾遜不肯,他擔心一旦睡著就會錯過很多生意。這位鄰居正在勸他的時候,樓上突然大吵大鬧起來。

“我把我老婆鎖在上面瞭。”威爾遜不動聲色地說,“讓她在那兒待到後天,然後我們就搬走。”

米凱利斯很是震驚,做瞭四年鄰居,威爾遜從來不像能說出這種話的人。他總是疲憊不堪的模樣:不幹活的時候,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呆呆地看著路上過往的行人和車輛。不管誰跟他說話,他都會和和氣氣、無精打采地笑笑。他凡事都聽老婆的,自己從不做主。

因此米凱利斯很自然地想知道發生瞭什麼事,但是威爾遜絲毫不肯透露,反倒用好奇、懷疑的目光打量起這位客人來,盤問他某些日子的某段時間在做什麼。正當米凱利斯感到不自在的時候,有幾個工人從門口路過,朝他的餐館走去,於是他借機離開,打算過一會兒再來。但他並沒有再來。他想他大概忘瞭,僅此而已。七點多,他再走出門時,才想起之前的談話,因為他聽見威爾遜太太在車鋪樓下破口大罵。

“打我呀!”他聽見她喊道,“把我摔到地上狠狠打吧,你個窩囊廢、膽小鬼!”

過瞭一會兒,她沖出門來,奔向黃昏中,一邊揮手一邊叫喊。他還沒來得及離開門口,事情就發生瞭。

那輛“肇事車”(這是報紙上的提法)停都沒停。它從漸濃的暮色中突然出現,略微遲疑瞭片刻,緊接著就消失在下一個路口。馬弗洛·米凱利斯連車子的顏色都沒看清,他告訴第一個警察說是淺綠色。另一輛開往紐約的車在一百碼以外停瞭下來,司機匆忙跑回出事地點。默特爾·威爾遜慘死在馬路當中,她雙膝跪地,濃濃的黑血滲進瞭土裡。

米凱利斯和這個司機最先趕到她身旁,但當他們撕開她汗淋淋的襯衫時,發現她左邊的乳房已經松垮地耷拉下來,便知道沒有必要去聽心跳瞭。她的嘴大張著,嘴角撕破瞭一點,好像她身體裡無比旺盛的精力儲存瞭太久,在釋放的瞬間被哽瞭一下。

離事發地還有一段距離,我們就看到前面有三四輛汽車和一大群人。

“出車禍瞭!”湯姆說,“好啊,威爾遜終於有點生意瞭。”

他放慢車速,但並沒打算停下,直到開得更近一點,車鋪門口那群人肅穆而關切的神情才讓他不由自主地踩瞭剎車。

“我們去看看,”他疑惑地說,“就看一眼。”

這時我聽到空洞的哀號聲一陣陣地從車鋪裡傳出來,等我們下瞭小轎車,走向門口時,那哀號又變成一遍遍上氣不接下氣的悲嘆:“哦,我的上帝啊!”

“這兒有大麻煩瞭。”湯姆興奮地說。

他踮著腳尖從一圈人的頭頂上朝車鋪裡望去,車鋪的天花板上隻亮著一盞發黃的燈,掛在搖搖晃晃的鐵絲罩裡。他粗獷地吼瞭一聲,兩隻強壯的胳臂使勁一推,擠進瞭人群。

被扒開的人群又合攏起來,傳出一陣陣含混的勸慰聲。有一兩分鐘我什麼都看不見,直到新來的人把圈子擠亂,喬丹和我突然被擁瞭進去。

默特爾·威爾遜的屍體裹在一條毯子裡,外面又包瞭一條,好像在這炎熱的晚上她也會怕冷似的。她躺在靠墻的一張工作臺上,湯姆背對著我們,一動也不動地彎腰看著。他旁邊站著一位騎摩托車來的警察,正往小本子上登記名字,滿頭大汗地塗瞭又改。起初我不知道空蕩蕩的車鋪裡回響的高昂而刺耳的呻吟來自何處,後來我看見威爾遜站在辦公室高高的門檻上,雙手抓住門框,身體前後搖擺。有一個人低聲跟他說著什麼,不時想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但是威爾遜既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的目光從那盞搖曳的燈慢慢移到墻邊停放著屍體的桌子上,然後又猛地轉向那盞燈,不停地發出高亢而可怕的呼號:“哦,我的上——帝啊!哦,我的上——帝啊!哦,我的上——帝啊!哦,我的上——帝啊!”

這時湯姆猛地抬起頭,用呆滯的目光掃瞭車鋪一眼,然後含糊不清地對警察說瞭一句話。

“馬弗——”警察說,“奧——”

“不對,洛,”米凱利斯更正道,“馬弗洛——”

“聽著!”湯姆粗暴地低聲道。

“洛,”警察說,“洛——”

“格——”

“格——”湯姆的大手突然落在他的肩上,他抬起頭道:“你想幹嗎,哥們兒?”

“出什麼事瞭?我想知道出什麼事瞭!”

“她被車撞瞭,當場死亡。”

“當場死亡。”湯姆呆呆地重復道。

“她跑到馬路中央。那狗娘養的停都沒停。”

“有兩輛車,”米凱利斯說,“一輛過來,一輛過去,明白嗎?”

“往哪兒去的車?”警察敏銳地問道。

“兩輛車方向不同。嗯,她呢,”他抬起手指向毯子,但是抬到一半又放瞭下來,“她跑出去,紐約來的那輛車跟她撞瞭個正著,時速有三四十英裡。”

“這個地方叫什麼名字?”警察問道。

“沒有名字。”

一個臉色蒼白、衣著體面的黑人走上前來。

“是輛黃色的車。”他說,“大型的黃色汽車。很新。”

“你看到事故怎麼發生的瞭嗎?”

“沒有,不過那輛車從我身邊開過去,時速超過四十,有五六十英裡。”

“過來,告訴我名字。讓開點,我要把他的名字記下來。”

這番對話一定有幾個詞傳到瞭威爾遜的耳朵裡,他站在辦公室門口搖晃著身體,那揪心的哀號中突然出現新的內容:“你不用告訴我那是輛什麼車!我知道是什麼車!”

我盯著湯姆,看見他肩膀後面那團肌肉在上衣裡面緊繃起來。他急匆匆地向威爾遜走過去,站在他面前,用力抓住他的上臂。

“你要冷靜下來。”他粗獷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安慰。

威爾遜的目光落到湯姆身上。他嚇得踮起腳尖,要不是被湯姆扶住,差點就跪倒在地。

“聽著,”湯姆輕輕搖晃著他,“我剛剛才從紐約回來,給你帶來瞭我們說過的那輛小轎車。今天下午我開的那輛黃色汽車不是我自己的,你聽見瞭嗎?我整個下午都沒再看見它。”

隻有站在近前的黑人和我能夠聽見他在說什麼,但那位警察也覺察出他聲音中的異樣,於是用嚴厲的目光朝這邊看過來。

“說什麼呢?”他質問道。

“我是他的一個朋友。”湯姆轉過頭去,雙手依然緊緊抓住威爾遜的身體,“他說他認識那輛撞人的車……是黃色的。”

警察隱隱感到有些不對頭,他懷疑地看著湯姆。

“你的車是什麼顏色?”

“藍色的,小轎車。”

“我們剛從紐約來。”我說。

一位跟在我們後面不遠處的司機確認瞭這一點,警察於是轉過身去。

“好吧,那讓我再把那個名字正確地——”

湯姆把威爾遜像玩具一樣拎起來,提到辦公室裡,放在椅子上,然後他走出來。

“來個人到這兒陪他坐坐。”他威嚴地厲聲喝道。他張望著,兩個離得最近的人互相看看,不情願地走進屋去。湯姆在他們身後把門關上,走下一級臺階,目光避開那張桌子。他經過我身邊時小聲地說:“我們走吧。”

他用威武的雙臂推開仍在圍觀的人群,辟出一條道來,我們不自在地穿瞭過去。一位醫生從我們身邊急匆匆地走過,手裡提著箱子,是半個小時以前有人抱著一線希望請來的。

湯姆開得很慢,直到拐過彎之後,他用力踩下油門,小轎車在夜色中疾馳起來。過瞭一會兒我聽見一聲低沉的嗚咽,然後看見他淚流滿面。

“該死的懦夫!”他抽泣著說,“他連停都沒停!”

在一片黑壓壓、沙沙作響的樹林裡,佈坎南傢的房子突然浮現在我們眼前。湯姆在門廊旁邊停下,抬頭看看二樓。藤蔓之中,兩扇窗戶裡燈光明亮。

“黛西到傢瞭。”他說。我們下車的時候,他看瞭我一眼,微微皺瞭皺眉頭。

“我應該在西卵村讓你下車,尼克。今晚我們沒什麼事可做瞭。”

他有瞭某種變化,說話很嚴肅,也很果斷。我們穿過灑滿月光的石子路走向門廊時,他用簡短的幾句話處理瞭眼前的情況。

“我打個電話叫出租車送你回傢。等車的時候,你和喬丹最好到廚房去,如果你們想吃晚餐,我讓他們弄一點。”他打開門,“進來吧。”

“不用瞭,謝謝。不過得麻煩你幫我叫輛出租車。我在外面等。”

喬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你不進去嗎,尼克?”

“不瞭,謝謝。”

我覺得有點不舒服,想一個人清靜一下。可喬丹還是跟我待瞭一會兒。

“現在才九點半。”她說。

我無論如何也不想進去。今天一整天他們幾個人讓我受夠瞭,突然間連喬丹也不例外。她一定從我的表情中有所覺察,因為她猛然轉過身,跑上門廊的臺階進屋去瞭。我雙手抱著頭坐瞭幾分鐘,直到聽見裡面有人打電話,是男管傢在叫出租車。我慢慢地沿著車道從房前走開,想到大門口去等。

還沒走上二十碼就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是蓋茨比從兩個灌木叢中間走瞭過來。那一刻我一定是精神恍惚瞭,因為除瞭他那套在月色下閃閃發光的粉色衣服,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在這兒幹嗎?”我問道。

“隻是站在這兒,old sport。”

不知為何,他看上去好像要做什麼可恥的勾當。說不定馬上就要去洗劫那幢房子。這時即使看到許多邪惡的面孔,就像“沃爾夫山姆那幫人”那樣,躲在黑漆漆的灌木叢裡,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你在路上看到出什麼事瞭嗎?”過瞭一會兒他問。

“看到瞭。”

他猶豫瞭一下。

“她死瞭嗎?”

“對。”

“我想到瞭。我跟黛西說她撞死瞭。所有打擊最好一起來。她還承受得住。”

他這樣說,就好像黛西的反應是唯一重要的事一樣。

“我從一條小路開回西卵村,”他繼續道,“然後把車子停在我傢車庫裡。我想沒有人看到我們,但是當然,我也不能確定。”

這時候我已經很討厭他瞭,所以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他想錯瞭。

“那個女人是誰?”他問道。

“她姓威爾遜,她丈夫開瞭一傢車鋪。這他媽的到底怎麼發生的?”

“呃,我想把方向盤轉過來的——”他就此打住,突然間我猜到瞭真相。

“是黛西在開車嗎?”

“對,”過瞭一會兒他說,“不過當然,我會說是我開的。你知道,我們離開紐約後,她非常緊張,以為開一會兒車能鎮靜下來——然後那個女人就沖瞭出來,正好對面開來一輛車。前後不到一分鐘的事,但我覺得她好像想跟我們說話,以為我們是她認識的人。嗯,黛西先把車從那個女人轉向那輛車,然後又驚慌失措地轉瞭回去。我的手剛碰到方向盤就感到劇烈的一震,一定是當場撞死瞭她。”

“撞得血肉模糊——”

“別告訴我,old sport。”他退縮瞭一下,“總之,黛西繼續踩瞭油門。我想讓她停下來,但是她做不到,於是我拉瞭緊急剎車。她暈倒在我的大腿上,我就接過來開走瞭。”

“她明天就會好的。”過瞭一會兒他說,“我隻是想在這兒等等,看湯姆會不會因為下午那些不愉快的事找她的麻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瞭,如果他有什麼野蠻舉動,她就會把燈關掉再打開。”

“他不會碰她,”我說,“他現在想的不是她。”

“我信不過他,old sport。”

“你打算等多久?”

“如果有必要的話,通宵。至少,等到他們都睡覺。”

一個新的想法閃現在我腦海裡。如果湯姆發現是黛西開的車,可能會覺得這其中必有關聯,他什麼都想得出來的。我看著那幢房子,樓下有兩三扇亮著燈的窗戶,二樓黛西的房間裡映出粉紅色的燈光。

“你在這兒等著,”我說,“我去看看有什麼動靜。”

我沿著草坪的邊緣走瞭回去,輕輕跨過石子車道,然後踮著腳尖走上門廊的臺階。客廳的窗簾是拉開的,裡面空無一人。我穿過三個月前那個六月的晚上我們共進晚餐的門廊,來到一小片長方形的燈光前面,我猜那是食品間的窗戶。百葉窗拉瞭下來,但我在窗沿上找到一個縫隙。

黛西和湯姆面對面坐在廚房的桌邊,兩人中間放著一盤冷炸雞,還有兩瓶啤酒。他正隔著桌子全神貫註地跟她說話,熱切地將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上。她不時抬起頭來看看他,點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並不開心,誰都沒動炸雞或者啤酒——然而他們也談不上不開心。這幅畫面真真切切透著一種自然的親密氛圍,人人都會覺得他們是在一起謀劃著什麼。

我踮著腳尖離開門廊時,聽見我的出租車沿著漆黑的車道緩緩開過來。蓋茨比還在剛才的地方站著。

“上面還安靜嗎?”他焦急地問。

“嗯,一切都好。”我猶豫瞭一下,“你最好也回傢睡覺吧。”

他搖搖頭。

“我想等黛西睡瞭再回去。晚安,old sport。”

他把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裡,然後急切地轉身繼續觀察那幢房子,仿佛我的存在破壞瞭他神聖的守望。於是我走開瞭,留下他站在月光裡——守望著虛無。

[1]古羅馬作傢皮特羅尼斯的作品《諷刺篇》中一個大宴賓客的暴發戶。

[2]即湯姆·佈坎南,湯姆(Tom)是托馬斯(Thomas)的昵稱。

[3]“比洛克西”(Biloxi)、“木頭人”(blocks)和“盒子”(boxes)在英語裡是諧音。

《瞭不起的蓋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