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裡和我寸步不離的女警,把我的網球拍和一個包裹遞給瞭我,包裹裡裝著我的手表、錢包、婚戒和鞋帶。我把錢包裡的錢點瞭一遍,包括零錢,確認無誤後簽名。
收費休息間墻上的鐘顯示,此刻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今天是周幾?周四。離聖誕節還有七天。櫃臺上擺著一棵銀色小樹,樹上綴滿瞭各色小飾物,還有一顆搖搖欲墜的星星。樹後的墻上掛著一道橫幅,橫幅上寫著“願和平與友善灑滿人間”。
女警幫我叫瞭一輛出租車。我在接待處等車來,聽到司機猛地一按喇叭,才回過神來。我又累又臟,渾身汗臭味。我應該回傢,但癱在出租車後座上,我感覺身體裡的勇氣正離我遠去。我想叫司機掉頭。我不想面對朱莉安娜。不管我如何花言巧語,曲解語義,她都不會接受。她隻想聽毫無保留的真相。
在查莉出生前,我對她的愛勝過對世間所有人的愛。我沒有理由對她不忠。我知道人們會說什麼。他們會說,這是典型的中年妄想癥在作怪。我到瞭不惑之年,開始害怕生命的有限,於是去風流瞭一夜。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們會把一切歸因於自怨自艾。在我得知自己患上瞭漸進性神經疾病的那天,我睡瞭另一個女人——趁身體還沒垮下,飽嘗一頓性愛和刺激交融的饕餮大餐。
我無法為發生的事情辯解。那不是意外,不是一時的瘋狂。我鑄成瞭大錯。那是性愛。那是眼淚、精液和一個女人,一個不是朱莉安娜的女人。
那天,喬克把那個壞消息告訴瞭我。我坐在他的辦公室裡,無法動彈。亞馬孫叢林裡,一隻該死的巨大蝴蝶扇瞭一下翅膀,造成的空氣振動將我擊倒在地。肯定是這樣的。
喬克提議跟我去喝一杯。我拒絕瞭。我需要去外面透透氣。後來的幾小時,我繞著西區漫步,去瞭幾個酒吧,努力讓自己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要借幾杯酒澆澆愁的普通人而已。
一開始,我以為自己想獨處一會兒。後來我意識到,我真的很想找人說說話。找一個不在我完美生活裡的人:一個不認識朱莉安娜,不認識查莉,不認識我的任何一個朋友或傢人的人。我懷著這個念頭,走到瞭埃莉薩的傢門口。這不是意外。是我找的她。
開始時,我們隻是聊天。我們聊瞭好幾小時。(朱莉安娜或許會說,這讓我的出軌更加嚴重,因為這說明我已經不僅僅是為瞭滿足男性無休止的肉欲。)我們聊瞭什麼?童年回憶,最愛的假日,特別的歌。我們也可能根本沒聊這些。言語不再重要。埃莉薩知道我受傷瞭,但沒有問我為何受傷。她知道,我要麼會和她傾訴,要麼什麼都不會說。對她來說,這沒有什麼區別。
我幾乎記不清後來發生的事瞭。我們接吻瞭。埃莉薩讓我翻到她身上。她的腳後跟碰著我的背。高潮來臨,我發出呻吟,痛苦一掃而光。我在那兒過瞭一夜。第二次是我主動的。
奇怪的是,我本以為自己會被愧疚和困惑淹沒,未承想,我竟若無其事。因為我堅信朱莉安娜會一眼看穿我。她不需要聞我衣服上的味道,也不用看我衣領上的口紅。正如她似乎對我的一切都瞭如指掌,她憑直覺就能猜到發生瞭什麼事。
我從未把自己視為冒險者,我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推到生死邊緣體驗刺激的人。在我上大學遇到朱莉安娜之前,我有過一兩次一夜情。那時看起來沒什麼大不瞭。喬克說得沒錯——左翼女孩更容易被弄上床。但這次不一樣。
出租車司機恨不得我趕緊下車走人。我站在人行道上,凝視著我的房子,整棟房子裡隻有一處亮瞭燈。光從廚房的窗口透瞭出來,照亮瞭旁邊的小徑。
把鑰匙插進鎖裡,我走進屋子,大廳盡頭的方形燈勾勒出朱莉安娜的輪廓,她正站在廚房門口。
“為什麼不打給我?我可以去接你的……”
“我不想查莉去警察局。”
我看不到她的臉。她的聲音聽起來倒沒什麼異樣。我放下網球拍,朝她走去。她烏黑的短發亂糟糟的,眼睛也因睡眠不足而浮腫。我想要摟住她,她躲開瞭。她甚至不想看我一眼。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不隻是因為我撒謊瞭。因為我,警察闖進她的房子:搜查衣櫃、床底,翻遍她的私人物品。我們的鄰居看到瞭我戴著手銬的樣子。我們的花園被掘開。一群警探審問她,問我們的性生活如何。她在警察局裡等瞭幾小時,就為瞭見見我,卻被拒絕瞭——不是被警方拒絕,而是被我拒絕。她不知道這一切因何而起,我也沒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向她解釋。
我的餘光掠過廚房的桌子,看到一沓零落散亂的報紙,攤開的那一頁上都是同一件事。其中一份報紙頭條寫著:“心理學傢因涉嫌麥克佈賴德謀殺案被捕。”另一份則寫著:“著名心理醫生被拘留。”還附有照片,我坐在警車後座,頭上披著西蒙的外套。我看起來就像個罪犯。如果你把外套披在特蕾莎修女頭上,別人也會覺得她看起來有罪。為什麼嫌疑人要這麼做呢?向大傢微笑招手豈不是更好。
我倒在椅子上,開始看這些報道。一份報紙上刊登瞭我在馬士登醫院房頂救人的照片,馬爾科姆在我身前,和我一同綁著安全繩。下一張照片就是我披著外套,膝蓋上的雙手戴著手銬。這個排版意圖明確——我曾經是一位英雄,如今墮落到一無所有。
朱莉安娜灌滿電熱水壺,拿出兩個馬克杯。她穿著黑色緊身褲和我在卡姆登集市給她買的寬松毛衣。我和她說,這是我買給自己的,不過我知道會發生什麼。她總是喜歡穿我的毛衣。她說很好聞。
“查莉呢?”
“睡瞭。都快十一點瞭。”
水開瞭,她倒瞭兩杯水,晃瞭晃裡面的茶包。我聞到瞭薄荷味。朱莉安娜有一整個架子,專門用來放各種草藥茶。她坐在我對面,看著我,眼神裡不帶一點感情。她輕輕轉動手腕,攤開手掌。這個小小的動作意味著她在等待我的解釋。
我想說,這一切都是誤會,但是我怕這聽起來像是個老掉牙的借口。於是,我幹脆和她講清楚發生瞭什麼——或者說,我所知道的來龍去脈。魯伊斯是如何從運河裡打撈出凱瑟琳的日記,發現裡面有我的名字,便認為我和她的死有關;凱瑟琳是如何來倫敦參加工作面試,應聘我的秘書一職,而我根本就不知道。入圍名單是米娜弄的。凱瑟琳絕對看到瞭我們的廣告。
朱莉安娜先發制人。“他們逮捕你,肯定不僅僅是這個原因吧?”
“的確不是。凱瑟琳的通話記錄顯示,她遇害那晚給我的辦公室打瞭兩次電話。”
“你接瞭嗎?”
“沒有。我約瞭喬克。那時他告訴瞭我……你知道的。”
“誰接瞭電話?”
“我不知道。米娜很早就回傢瞭。”
我低下頭,避開她的註視。“他們還查出瞭性騷擾投訴。他們覺得我和她有一腿——她威脅我,要毀掉我的事業和婚姻。”
“但她後來撤銷瞭指控啊!”
“我知道,但是整件事看起來就像是那樣。”
朱莉安娜把杯子推到桌子中央,從椅子上站起來。她不再註視我,我小小地松瞭一口氣。我不用看都知道她在哪兒,她站在法式窗戶前,透過自己的身影,看著那個坐在桌邊的男人,一個她以為自己瞭解的男人。
“你和我說,你和喬克待在一起。你說你喝醉瞭。我知道你在撒謊。我一直都知道。”
“我是喝醉瞭,但不是和喬克一起。”
“那是和誰?”這個問題簡短,尖銳,正中要害。這個問題就像朱莉安娜的縮影——不加雕飾,直來直去,每句話都一針見血。
“那晚,我和埃莉薩·韋拉斯科在一起。”
“你睡瞭她?”
“是。”
“你跟一個妓女做愛瞭?”
“她已經不是妓女瞭。”
“你戴套瞭嗎?”
“聽我說,朱莉安娜。她已經不是妓女很多年瞭。”
“你,戴,套,瞭,嗎?”
每個字的發音都非常清晰。她站在我的椅子旁,眼裡滿是淚水。
“沒有。”
她用盡全力扇瞭我一巴掌。我捂著臉,倒在一旁。我嘗到瞭嘴裡的血腥味,尖銳的聲音在我耳朵裡嗡嗡作響。
朱莉安娜把手放在我大腿上,輕輕地說:“我是不是太用力瞭?我不習慣打人。”
“我沒事。”我想讓她放心。
她又打瞭我一下,這次更用力。我跪在地上,盯著拋光的地板。
“你這個自私鬼!你愚蠢懦弱!滿嘴謊言!你這個不忠的渾蛋!”她很痛苦,雙手在顫抖。
我現在成瞭一動不動的靶子,任她打罵。她用盡全力打我,大力捶打我的背。她尖叫道:“和一個妓女!還不戴套!然後還回傢和我上床!”
“不是這樣的!求求你!你不明白——”
“給我滾出去!這個傢不需要你!你再也不會見到我!再也不會見到查莉!”
我蜷縮在地板上,感覺自己可悲又可憐。她轉身離開,穿過走廊,去瞭前室。我掙紮著站起來,跟上她,急切地想知道我們的關系不會就此結束。
她跪在聖誕樹前,手裡拿著一把園藝剪刀。她已經整整齊齊地剪掉瞭樹的頭三層。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巨大的綠色燈罩。
“對不起。”
她沒有回話。
“請聽我解釋。”
“為什麼?你打算說什麼?你愛我?她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
這就是和朱莉安娜吵架時的難點所在。她會一次性給你安插多個罪名,單單解釋其中一點是沒用的。當你開始分析有哪幾個問題時,她就會向你發起新一輪的詰問。
她在低聲哭泣。臉頰上的眼淚在燈光下像一串珠子。
“我錯瞭。喬克告訴我,我得瞭帕金森病,那時我覺得自己聽到瞭死亡的宣判。所有東西都會改變——我們所有的計劃,我們的未來。我知道我說瞭意思相反的話,但那些都不是真的。為什麼上帝賦予瞭我生命,又讓我患上這種疾病?為什麼將那麼美麗的你和查莉賜予我,讓我感到幸福美滿,卻又毫不留情地奪走?這種感覺,就像是給你看瞭一眼以後的美好生活後,又馬上告訴你,這些永遠都不會發生。”
我跪在她身旁,我的膝蓋快要碰到她的膝蓋瞭。
“那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你說。我需要時間好好想想。我不想和父母或者朋友說起這件事,他們會為我感到難過,說些鼓舞人心的話,讓我勇敢地笑對生活。於是我去找瞭埃莉薩。她是個陌生人,也是個朋友。她是個好人。”
朱莉安娜用毛衣的袖子擦瞭擦臉上的淚水,怔怔地看著壁爐。
“我沒想和她睡,但事情就這樣發生瞭。我希望我可以改變這個事實。那不是婚外情,隻是一夜情。”
“那凱瑟琳·麥克佈賴德呢?你也和她睡瞭?”
“沒有。”
“好,那為什麼她應聘你的秘書?她給我們惹過那麼大的麻煩,是什麼讓她覺得你會聘用她?”
“我不知道。”
朱莉安娜看瞭看她淤青的手,又看瞭看我的臉。
“喬,你想要什麼?你想要自由,是嗎?你想自己面對這一切?”
“我不想把你和查莉拉進來受罪。”
我的哭腔激怒瞭她。她很失望,緊握拳頭。
“為什麼你就那麼他媽的自以為是?為什麼你就是不承認你需要幫助?我知道你病瞭。我知道你累瞭。好的,現在我們都病瞭,都很累。我已經受夠瞭被你無視的生活,厭倦瞭被你推到一旁的感覺。我要你現在就離開這裡。”
“但是我愛你!”
“滾!”
“那我們怎麼辦?查莉怎麼辦?”
她冷冰冰地看著我,眼神堅定。“或許我還愛你,喬,但是現在我無法容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