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四年十一月二日 第一日
哈利·霍勒心頭一驚,猛力睜開雙眼,隻覺得寒冷徹骨。黑暗中傳來說話聲,吵醒瞭他。那聲音說,今天美國人民將決定未來四年是否讓小佈什繼續連任美國總統。十一月。哈利心想,他們絕對正在朝黑暗時期邁進。他掀開被子,雙腳踏上地面。油地毯寒冷如冰,踏在腳下竟有刺痛之感。他讓收音機鬧鐘繼續用刺耳聲音播報新聞,走進浴室,在鏡中端詳自己。他在鏡子裡也看見瞭十一月:扭曲、灰白、陰鬱。一如往常,他雙眼佈滿血絲,鼻頭毛孔仿佛又黑又大的隕石坑,眼睛下方掛著的眼袋透出一抹被酒精洗滌過的淡藍色。等臉龐用熱水浸潤過,拿毛巾擦幹,再吃一頓早餐,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或者該說,他猜想到時候那抹淡藍色就會褪去。如今他已要邁入四十大關,他不知道自己的臉龐在白天呈現何種樣貌。他幾乎每晚都被噩夢侵擾,早上醒來之後,他不知道自己那張持續被噩夢獵捕的面容是否會有平靜浮現?臉上皺紋是否會被撫平?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為他一離開蘇菲街那間斯巴達式的簡樸住所,就開始扮演奧斯陸警察總署犯罪特警隊的霍勒警監,同時盡量避免去照鏡子。他會透過別人的容貌,尋找別人的痛苦、弱點、噩夢、動機和自我欺騙的原因,聆聽別人述說那些聽來令人倦怠的謊言,並試著找出他做這份工作背後的意義。他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已在內心禁錮自己的人關進監獄,他十分瞭解那些充滿仇恨和自我輕視的監獄是怎麼回事。
哈利撫摸頭上剛剪過的、根根直豎的短發。從他凍僵的腳底板到頭上金發之間的距離,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九十二厘米。他的鎖骨突出於肌膚之下,仿佛一支衣架。自從上一件承辦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後,他進行瞭大量的體能訓練,有些人認為他鍛煉身體到近乎狂熱的地步,除瞭騎飛輪之外,還開始在警署內部的健身房練習舉重。哈利喜歡做重量訓練產生的那種灼熱痛楚,以及思緒受到抑制的感覺。然而他的身形越變越瘦,身上的脂肪消失瞭,剩下肌肉鋪排在肌膚和骨骼之間。過去他看起來肩寬膀圓,蘿凱都說他是天生的運動員身材,如今他開始看起來像是曾在照片裡見過的一頭精瘦北極熊,一隻肌肉虯結但體型精實得嚇人的掠食動物。他會變成這樣,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正慢慢淡出人生舞臺。反正無所謂。哈利嘆瞭口氣。十一月。天空將越來越幽暗。
他走進廚房,喝瞭杯水舒緩頭痛,然後朝窗外看去,登時訝異不已。蘇菲街另一邊的房子,屋頂全變成瞭白色,亮白表面折射耀眼的陽光,刺痛他的雙眼。原來今年的初雪已在昨夜來到。他想起瞭那封信。他偶爾會收到這種信,但那封信頗為特別,裡頭提到瞭圖翁巴。
收音機開始播放大自然生態節目,一個表情豐富的聲音正熱切地描述海豹的行為和生活。“每年夏天,貝豪斯海豹都會聚集在白令海峽準備交配,這種海豹以公海豹占大多數,因此競爭相當激烈。公海豹一旦爭取到一隻母海豹,整個繁殖期都會跟這隻母海豹廝守在一起。公海豹會照顧他的伴侶,直到小海豹誕生並能夠獨立生活。公海豹如此照顧母海豹並非出於對母海豹的愛,而是出於對自己的基因和繁殖後代的愛。若以達爾文的進化論來看,貝豪斯海豹之所以維持一夫一妻完全出於天擇,而非道德。”
真是這樣嗎?哈利心想。
收音機傳出的聲音十分亢奮,幾乎是以假音在說話:“可是當貝豪斯海豹離開白令海峽,準備去開闊海域覓食的時候,公海豹就會試圖殺害母海豹。為什麼呢?因為母海豹再也不會跟同一隻公海豹交配瞭!對母海豹而言,跟其他公海豹交配可以分散繁衍後代的風險,就好像投資股市必須分散風險一樣,母海豹想和不同的公海豹交配,純粹隻是基於生理因素,而公海豹相當明瞭這一點。公海豹殺害母海豹,是為瞭要阻止其他公海豹的後代和它自己的後代爭奪食物。”
“我們正在進入進化論的領域,怎麼人類不借鑒海豹的思維呢?”另一個聲音說道。
“我們人類是這樣想的啊!人類社會其實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維持一夫一妻,而且從來不曾如此。最近瑞典有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兒童其實並非他們認定的父親所生。百分之二十啊!也就是每五個兒童就有一個活在謊言中!而這一切都隻是為瞭維持生物多樣性。”
哈利調整收音機頻道,找尋耳朵可以忍受的音樂,最後停留在上瞭年紀的約翰尼·卡什演唱的《亡命之徒》(Desperado)上。
門上傳來堅實的敲門聲。
哈利走進臥室,穿上牛仔褲,來到玄關,打開瞭門。
“請問你是哈利·霍勒嗎?”門外男子身穿藍色連身工作服,一雙眼睛清澈得有如孩童,正透過厚重的眼鏡看著哈利。
哈利點瞭點頭。
“你這裡有黴菌嗎?”男子一臉正經地問道,他的額頭橫貼一縷頭發,脅下夾著一個塑料寫字板,寫字板上夾著一張印得密密麻麻的表格。
“嚴格說起來,”哈利說,“這件事屬於個人隱私。”
男子從心底厭煩聽見這種玩笑話,隻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你傢裡有黴菌嗎?有沒有哪裡發黴?”
“我想應該沒有吧。”哈利說。
“黴菌就是這樣,大傢都認為自己傢裡應該沒有滋生黴菌。”男子嘖瞭幾聲,抖著腳跟。
“可是——?”哈利的尾音拖得老長。
“可是就是有。”
“你為什麼會這樣認為?”
“因為你鄰居傢裡有。”
“嗯哼?所以你認為黴菌可能擴散瞭?”
“黴菌不會擴散,木材幹腐病才會。”
“所以說……?”
“這棟房子沿著墻壁建造的通風管道有工程瑕疵,會讓幹腐菌滋生。我可以看一下你傢廚房嗎?”
哈利讓到一旁。男子快步踏進廚房,迅速拿出一個看起來像吹風機的橘色裝置,壓在墻上,隻聽見那橘色裝置發出兩聲短促的尖銳聲響。
“這是濕氣偵測儀,”男子說,看著偵測儀上看起來顯然是指示器的東西,“跟我想的一樣,你確定你沒看過奇怪的東西或聞過奇怪的味道嗎?”
哈利不太清楚男子指的是什麼。
“就好像發黴的面包表面會有一層東西,”男子說,“還會發出黴味。”
哈利搖搖頭。
“你會不會覺得眼睛酸澀?”男子問,“常常覺得疲倦?還會頭痛?”
哈利聳聳肩:“這些癥狀我都有,而且已經很久瞭。”
“你是說從你住在這裡就有瞭?”
“可能吧,你聽著……”
男子並不聽哈利說話,徑自從腰帶上抽出一把刀。哈利後退一步,眼睜睜看著男子握刀的那隻手揚瞭起來,用力往墻上刺去。刀子穿入壁紙後方的石膏板,發出呻吟似的聲音。男子抽出刀子,接著又是一刀,然後伸手將佈滿粉塵的石膏板往後扳。墻上現出一個大洞。男子拿出一支小手電筒往洞內照去,過大的眼鏡後頭逐漸浮現深刻的皺眉紋。男子將鼻子深深探入洞內,吸瞭幾口氣。
“沒錯,”男子說,“哈囉,小傢夥。”
“你在跟誰打招呼?”哈利問,湊近瞭些。
“曲黴屬的真菌,”男子說,“曲黴屬是黴菌的屬,這個屬裡頭有三四百種黴菌,很難說這是哪一種,因為黴菌生長在這種堅硬表面上隻有薄薄一層,肉眼看不出來,可是聞這個味道絕對沒錯。”
“這表示我有麻煩瞭對嗎?”哈利問,開始回想上次他和父親贊助小妹前往西班牙旅遊後,自己的銀行賬戶裡還剩多少錢。他的小妹是唐氏綜合征患者,但根據小妹自己的說法,她隻是“有一點點唐氏綜合征”而已。
“這不是真正的幹腐菌,不會害這棟房子倒塌,”男子說,“但可能會害你病倒。”
“我?”
“如果你容易受黴菌影響的話就會。有些人隻要和黴菌呼吸同樣的空氣就會生病,他們會長年感到身體虛弱,可是又找不到病癥,其他住戶又都住得好好的,於是他們會被判定為罹患憂鬱癥,使得這些害菌繼續啃食壁紙和石膏板。”
“嗯,你有什麼建議?”
“當然是讓我把這些黴菌連根拔除。”
“順便把我的財產也連根拔除嗎?”
“所有費用房屋保險都會理賠,你一克朗都不用花,隻要讓我進來處理幾天就好瞭。”
哈利從廚房抽屜裡找出一份備用鑰匙,遞給男子。
“對瞭,”男子說,“隻有我一個人會進來你傢,你不用擔心會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是嗎?”哈利悲哀地笑瞭笑,看著窗外。
“怎麼瞭?”
“沒什麼,”哈利說,“反正我傢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我得出門瞭。”
早晨的太陽低懸空中,照亮奧斯陸警署大樓的每一片玻璃。警署大樓位於格蘭斯萊達街旁的山坡頂端,已在該地矗立三十年。警署大樓設在這裡有其原因,這個位置讓警方得以接近奧斯陸東區的高犯罪率地區,而且位於老釀酒廠舊址的監獄就在旁邊。警署周圍環繞著褐色枯草地和楓樹及椴樹,昨夜初雪過後,這些植物全都覆蓋瞭薄薄一層灰白色的雪,使得整座公園看起來有如亡者傢中罩瞭白佈的各類傢具。
哈利沿著帶狀的黑色柏油路步行至警署入口,走進大廳。警署大廳的陶瓷壁面由挪威陶瓷藝術傢卡裡·克裡斯滕森(Kari Christensen)設計,引有活水潺潺流過,低訴著永恒的秘密。哈利對接待櫃臺的保安人員點瞭點頭,前往六樓的犯罪特警隊。哈利被分配到紅區的新辦公室已經六個月瞭,但他還是經常去那間昔日他和傑克·哈福森警官共用的辦公室。那間辦公室既窄小,又沒有窗戶,如今使用的人是麥努斯·史卡勒警探,哈福森已安葬於維斯雅克墓園。哈福森的父母起初希望兒子的遺體能運回傢鄉斯泰恩謝爾市安葬,因為他和鑒識中心主任貝雅特·隆恩並未結婚,甚至不曾同居。然而當他們得知貝雅特懷瞭他的孩子,而且預產期是在夏天後,便同意將他葬在奧斯陸。
哈利走進他的新辦公室。他知道這間辦公室將永遠被他稱為“新辦公室”,就如同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的主球場完工至今已過瞭五十個年頭,但它的名稱依然是Camp Nou,這是加泰羅尼亞語,也就是“新球場”的意思。哈利坐上椅子,打開收音機,對三張照片點頭道早安。那三張照片斜倚墻壁,立在書櫃上。
哪天他如果記得買來照片掛鉤,就會將它們掛上墻壁。三張照片裡分別是愛倫·蓋登、傑克·哈福森、畢悠納·莫勒,以卒年順序排列,正好組成“已故警察俱樂部”。
收音機裡,挪威政治傢和社會科學傢正針對美國總統大選提出看法。哈利認出亞菲·史德普的聲音,史德普是暢銷的《自由雜志》創辦人,也是最博學、最自負、最能娛樂大眾的挪威意見領袖。哈利調高音量,直到收音機發出的說話聲從磚墻上彈射回來,躺在新辦公桌上那副蓋世牌手銬都為之震動。他常利用桌腳來練習快速上銬,將桌腳銬得都迸裂開來。這是他去芝加哥參加FBI研習營後染上的惡習,當時他下榻於糟透瞭的卡比尼格林國民住宅,為瞭排遣寂寞夜晚,就在套房裡伴著鄰居的哄鬧聲和一杯杯金賓威士忌,反復練習快速上銬。快速上銬的目的,是運用熟練手法將手銬銬上嫌犯,使彈簧銬環圈住嫌犯手腕,並在另一端迅速扣上。隻要力道和準頭拿捏得恰到好處,一個動作就可以將自己和嫌犯銬在一起,讓嫌犯完全來不及反應。哈利在工作上從未用到快速上銬的技巧,倒是他去芝加哥學來的另一項技能派上過一次用場,那就是如何緝捕連環殺手。手銬鏗鏘一聲銬上桌腳,收音機裡持續傳出嗡嗡作響的說話聲。
“史德普,你認為挪威人為什麼對小佈什老是存有疑慮?”
“因為挪威是個受到過度保護的國傢,我們從來不曾打過仗,我們非常樂於讓其他國傢像是英國、蘇聯、美國來替我們打仗。沒錯,自從拿破侖戰爭以後,我們就喜歡躲在這些老大哥背後,每當情勢變得危急,挪威總是仰仗其他國傢擔起責任,隻求能夠維護自身安全就好。這套把戲我們玩得太久瞭,以至於我們跟現實脫瞭節,基本上我們相信住在地球上的人,都希望我們這個全世界最富裕的國傢可以和平安泰。挪威就像是個大腦隻有豌豆那麼一丁點大的金發女人,說話嘰嘰喳喳,在危險的紐約佈朗克斯區暗巷裡迷瞭路,還怪保鏢對搶匪太兇。”
哈利撥打蘿凱的電話號碼。除瞭小妹的電話號碼之外,蘿凱的電話號碼是哈利唯一背得起來的號碼。過去他年紀尚輕、歷練尚淺之時,曾認為記憶力差對警探而言是個大缺陷,而今他已不再這麼認為。
“你所謂的保鏢是指小佈什和美國嗎?”主持人問。
“沒錯。美國總統林登·約翰遜曾說,美國從未自願選擇要扮演這個角色,但這個角色除瞭美國之外沒有其他國傢能夠勝任。約翰遜說得沒錯。我們的保鏢是個改過自新的基督徒,他有戀父情結、酗酒問題、智能有限,而且沒有骨氣和榮譽感去服兵役。簡而言之,如果他今天再度當選美國總統的話,我們大傢都應該要高興才對。”
“我想你說的應該是反話吧?”
“並不是,這樣一個懦弱的總統一定會對顧問言聽計從,相信我,白宮擁有世界上最優秀的顧問團。大傢看瞭那些可笑的美國電視、電影,都誤以為白宮的橢圓辦公室裡隻有民主黨員才有大腦,但其實頭腦最為靈活銳利的白宮幕僚,反而往往是極右派共和黨人士,很令人驚訝對不對?小佈什如果再次當選總統,挪威就可以高枕無憂瞭。”
“我的一個女性朋友的女性朋友還跟你上過床呢。”
“真的嗎?”哈利說。
“我不是說你,”蘿凱說,“我是說那個史德普。”
“抱歉。”哈利說,調低瞭收音機音量。
“有一次史德普在特隆赫姆市演講完後,邀請她去他房間。她對史德普有意思,但事先告知說她動過乳房切除手術。史德普說他得想一想,就去瞭酒吧,後來史德普回來帶她回房間。”
“嗯,希望他的期望有被滿足。”
“沒有什麼可以滿足期望。”
“是哦。”哈利說,有點搞不清楚這段對話到底在說什麼。
“今天晚上安排得怎麼樣?”蘿凱問。
“皇宮燒烤餐廳晚上八點沒問題,可是他們扯瞭一堆不能事先訂位的鬼話。”
“可能隻是想把自己搞得很高級吧。”
兩人約好先在旁邊的吧臺碰面。掛上電話後,哈利坐在椅子上陷入沉思。蘿凱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也可以說是開朗,既開朗又愉快。他試著去感覺自己是否替蘿凱感到開心?是否替這個他深愛的女人正和別的男人快樂交往而感到開心?蘿凱和他有過相愛的時光,他有過機會,但他浪費瞭機會。既然如此,何不為瞭她過得好而開心?何不拋開那些想改變既定事實的念頭,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他答應自己會再加把勁做到這點。
晨間會議很快就結束瞭,現任犯罪特警隊隊長甘納·哈根很快就把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討論完畢。哈根的隊長頭銜全名為Politioverbetjent,簡稱POB。隊上正在偵辦的案子不多,其中並沒有新的謀殺案,而謀殺案是唯一能讓隊員精神為之一振的案子。前來參加晨間會議的還有托馬斯·海勒,他隸屬於制服警察的失蹤組,負責報告一件女子失蹤案,這名女子在自傢失蹤已超過一年。警方在女子傢中並未發現任何暴力跡象或歹徒侵入的痕跡,也一直無法掌握到她的行蹤。她是個傢庭主婦,最後被人看見是在一傢托兒所,當天早上她將一對兒女送到托兒所之後就離開瞭。她的丈夫和親友都有不在場證明,經過清查也都排除涉案嫌疑。失蹤組討論過後,認為應該將此案轉交給犯罪特警隊偵辦。
麥努斯說他去過伍立弗醫院,探視犯罪特警隊特約精神科醫師史戴·奧納,奧納請他向大傢問好。哈利聽瞭覺得良心不安。奧納不隻是哈利偵辦刑案的顧問,也是他私底下對抗酒癮的支持者,更是他最接近於知交的好友。奧納因為不明病因入院一星期,哈利至今尚未克服他不願踏入醫院的情結。明天,哈利心想,或是星期四,一定要去醫院探望奧納。
“我們隊上來瞭一位新警官,”甘納·哈根宣佈說,“卡翠娜·佈萊特。”
坐在第一排的一名年輕女子自動站瞭起來,臉上並未露出笑容,卻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子。沒刻意展露魅力就很吸引人瞭,哈利心想。卡翠娜身材纖細,一綹綹頭發毫無生氣地垂落臉頰兩側,臉龐蒼白,輪廓鮮明,臉上帶著嚴肅且疲憊的神情,這種神情哈利在其他美麗絕倫的女人臉上也曾見過。這類美麗女子相當習於被人觀看,早就對這件事沒有瞭好惡。卡翠娜身穿藍色套裝,很能展露女性曲線,裙子底下卻露出厚重的黑色緊身褲襪和實用冬靴,抹去一切她刻意賣弄性感的可能性。她站立原地,掃視眾人,仿佛她站起來隻是為瞭看看每個人,而非被看。哈利猜想她穿那身套裝和她來警署這樣和大傢做個小小的初次會面,應該都經過她的計劃。
“卡翠娜在卑爾根警署任職瞭四年,主要處理妨害風化的案件,但也曾執行犯罪特警隊分派的任務。”哈根低頭看著一張紙繼續說道,哈利心想他看的應該是卡翠娜的履歷,“一九九九年畢業於卑爾根大學法律系,隨後進入警察學院,現在是我們這裡的警官。沒有小孩,但是已婚。”
卡翠娜的一道細眉微微上揚。哈根可能因為看見她這個表情,或認為最後這句話有點多餘,於是又補上一句:“以免你們對她有興趣……”
哈根頓瞭頓,這句話的餘韻讓現場氣氛一片凝重。哈根覺得自己似乎隻是越描越黑,用力咳瞭兩聲,宣佈說還沒報名參加聖誕派對的人,請在本星期三以前完成報名。
椅子紛紛發出刮擦聲,哈利快步踏出走廊,這時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看來我是你的。”
哈利轉過身,看著卡翠娜的臉龐,心想要是她刻意展露魅力一定很迷人。
“或者說你是我的,”她說,露出整齊的貝齒一笑,但笑容有所保留,“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她說的是一口帶有卑爾根腔的標準挪威語,碰到r隻微微卷舌。哈利敢打包票,她這口音代表她來自卑爾根的法納區或卡法勒區,或是某個穩定的中產階級地區。
哈利繼續往前走,卡翠娜快步跟上:“看來隊長忘瞭通知你。”
她對哈根這個隊長頭銜的每個音節都稍微加強重音。
“這幾天你應該帶我熟悉環境,照顧我的需要,直到我可以獨立作業。你想你可以做到這些嗎?”
哈利露出微笑。到目前為止,他喜歡卡翠娜這個人,但他的心胸當然也保持開放,隨時可以改變看法,總是給別人機會成為他黑名單上的一員。
“我不知道,”哈利說,在咖啡機旁停下腳步,“不然就從這個開始好瞭。”
“我不喝咖啡。”
“不過呢,這玩意兒一目瞭然,就跟這裡絕大多數的東西一樣。你對那件女子失蹤案有什麼看法?”
哈利按下美式咖啡機的按鈕,這臺咖啡機做出的美式咖啡就跟挪威渡輪咖啡沒兩樣。
“你是指什麼?”卡翠娜問。
“你認為她還活著嗎?”哈利輕描淡寫地問,不讓卡翠娜察覺出他其實是想掂掂她的斤兩。
“你當我是白癡嗎?”卡翠娜說,看著咖啡機一陣一陣地將黑色液體噴濺到白色塑料杯中,臉上露出作惡神情,絲毫不加掩飾,“你剛剛沒聽見隊長說我在性犯罪小組待瞭四年嗎?”
“嗯,”哈利說,“所以你認為她死瞭?”
“早就死透瞭。”卡翠娜說。
哈利拿起白色塑料杯,心想他可能發現瞭一個他也許會欣賞的同事。
下午哈利步行回傢,看見人行道和馬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細細的雪花在空中回旋飛舞,一碰觸地面就被柏油吞噬。他走進奧克許街那傢他常去的唱片行,買瞭一張加拿大搖滾歌手尼爾·揚的最新專輯,盡管他覺得那張專輯可能十分無趣。
他一打開傢門,就註意到屋裡有些不同,也許是聲音不同,也許是氣味有異。他趕緊沖到廚房門口,赫然發現一整片墻壁不見瞭,也就是說,今早原本是石膏板和淡色花紋壁紙的地方,如今隻看見銹紅色磚墻、灰泥和佈滿釘孔的黃灰色壁骨。地上放著黴菌清除員的工具箱,料理臺上留有一張字條,寫說他明天會再來。
哈利走進客廳,將尼爾·揚的CD放進播放器,十五分鐘後又悶悶不樂地取出,換上美國搖滾歌手瑞安·亞當斯的CD。想喝酒的念頭不知從哪裡蹦瞭出來。他閉上雙眼,凝視血液的脈動和完全的黑暗。他又想起瞭那封信。初雪。圖翁巴。
電話鈴聲打斷瞭瑞安·亞當斯唱的《舞在第九街》(Shakedown on 9th Street)。
電話中一名女子自我介紹說她叫歐妲,是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的工作人員,很高興再次跟他通話。哈利不記得這女子是誰,但記得這個電視節目。波塞脫口秀曾邀請他上電視談連環殺手,因為他是唯一去過FBI研習營的挪威警官,而且曾經逮到過一名真正的連環殺手。哈利竟然愚蠢到一口答應。他告訴自己說他上節目是去談論要事,略為描述殺人者的狀態,而不是為瞭要在這個全挪威最受歡迎的脫口秀露臉。如今回想起來,他已不這麼確定當初去上節目的動機是什麼,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節目現場播出前他喝瞭酒。他確信自己隻喝瞭一杯,但電視上他看起來像是喝瞭五杯。一如往常,他口齒十分清晰,但雙眼呆滯,分析遲緩,無法做出任何結論,使得主持人不得不介紹新一屆全歐洲插花冠軍出場。哈利不發一語,但他的肢體語言明白地表示他對現場眾人討論插花有什麼想法。當主持人面帶鬼祟的微笑,詢問他說調查命案的警探跟插花不知道會有什麼交集,哈利說他發現挪威喪禮上的花環水平之高,絕對登得上國際舞臺。也許是哈利那種稍微迷糊又事不關己的態度,引來現場觀眾哄堂大笑。錄像結束後,電視臺人員滿意地拍瞭拍哈利的肩膀,說他“達成使命”。他還跟一小群電視臺人員去“藝術人之傢”縱情地喝瞭點酒,隔天早上醒來全身細胞都在大叫大嚷,要求更多酒精。那天是星期五,於是他繼續痛飲,醉瞭一整個周末。他坐在施羅德酒館,吼叫說再來一杯啤酒,但酒館燈光明明滅滅,表示即將打烊,酒客應該識趣地離開。女服務生莉塔走到哈利面前,告訴他說他該走瞭,最好是回傢睡覺,否則以後店裡不歡迎他來。星期一早上,哈利雖然準時八點出現在辦公室,卻對隊上工作毫無貢獻。晨間會議結束後,他就往水槽裡吐,然後粘在辦公椅上抽煙喝咖啡,接著又跑去吐,隻不過這次是跑去廁所吐。這就是他上回屈服於酒癮的經過,那次之後他沒再碰過一滴酒。
現在他們又來找他上節目。
歐妲說這次討論的主題是阿拉伯國傢的恐怖主義,以及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受過良好教育的中產階級分子變成殺戮機器。她話還沒說完就被哈利打斷。
“不要。”
“可是我們好希望你可以來哦,你是那麼……那麼的……熱情有勁!”她熱切地大笑,其中有幾分誠意哈利無法確定,但哈利認出瞭她的聲音,那晚她也去瞭藝術人之傢。她頗有姿色,但是帶有一種年輕而無趣的味道,她的談話也是年輕而無趣的。那晚她用饑渴的眼神看著哈利,仿佛哈利是一頓充滿異國風味的大餐,而她想大快朵頤;難道他真的那麼充滿異國風味嗎?
“請你們找別人。”哈利說,掛上電話,閉上雙眼,聆聽瑞安·亞當斯唱道:“哦,寶貝,為何我如此思念著你?”
小男孩抬頭看著身旁站在廚房料理臺前的男子。院子裡覆蓋著皚皚白雪,白雪折射陽光,照在男孩父親的光禿頭頂上。父親的頭骨頗為碩大,頭皮緊貼頭骨。媽咪說過爸爸有個大頭是因為他腦袋好,小男孩問媽咪為什麼她要說爸爸腦袋好,不說爸爸有個好腦袋?媽咪聽瞭大笑,撫摸著他的額頭說,因為物理學教授都是腦袋好的人。這時腦袋好的爸爸正在水龍頭下清洗馬鈴薯,直接將馬鈴薯放進鍋子。
“爸,你不削馬鈴薯皮嗎?媽咪平常都……”
“尤納斯,你媽不在這裡,現在要照我的方法來做。”
父親並未拉高嗓門,口氣中卻帶有一股慍怒之意,令尤納斯瑟縮不安。尤納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讓父親如此生氣,有時他甚至不知道父親是否生氣,直到他看見母親臉上帶著焦慮神情,嘴角下垂,而母親的這個表情似乎隻會讓父親更為煩躁易怒。他心中盼望母親趕快回傢。
“爸,我們不用盤子它們!”
父親大力甩上櫥櫃門,尤納斯咬住下唇。父親彎下腰,將臉湊到他面前,臉上那副薄如紙的眼鏡閃閃發光。
“要說我們不用‘那些’盤子,而不是我們不用盤子‘它們’,”父親說,“尤納斯,我已經告訴過你多少次瞭?”
“可是媽咪都說……”
“你媽不懂得怎樣說話才是正確的,你明白嗎?你媽成長的環境和傢庭一點也不註重語言。”父親口中發出的氣息聞起來帶有咸味,猶如海藻的氣味。
前門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
“哈囉。”母親在玄關高喊。
尤納斯立刻就想朝母親奔去,卻被父親按住肩膀,父親指瞭指還沒擺放餐具的餐桌。
“你們好棒哦!”
尤納斯聽得出母親氣喘籲籲的說話聲中帶著微笑。母親正站在他背後的廚房門口,看著他以最快速度在餐桌上擺放杯子和餐具。
“而且你們堆的那個雪人好大哦!”
尤納斯轉過身,訝異地望向母親,她正在解開外套扣子。母親是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有著深色肌膚、深色頭發,就跟他一樣,她的眼睛也經常都是那麼溫柔。母親已不像她和父親的新婚照片裡那樣苗條,但他註意到每次他和母親出去散步,都會有男人看她。
“我們沒堆雪人啊。”尤納斯說。
“沒有嗎?”媽咪蹙起眉頭,解開圍在頸部的粉紅色大圍巾,那條圍巾是尤納斯送給媽咪的聖誕禮物。
尤納斯站上餐椅,向外看去,見到屋前草坪上果然堆著一個雪人,而且如同母親所說是個大雪人。雪人的眼睛和嘴巴是卵石,鼻子是紅蘿卜。雪人沒戴圓邊帽、鴨舌帽或圍巾,隻有一隻手臂,手臂是一根細樹枝,尤納斯猜想應該是從樹籬那邊撿來的。但那個雪人有點怪,它面對的方向不太對。尤納斯不知道為何不對,隻覺得雪人應該面向馬路,面向空曠的空間。
“為什麼……?”尤納斯才開口說話,就被父親打斷。
“我會去找那些人好好談一談。”
“為什麼?”媽咪的聲音從玄關傳來,尤納斯聽見媽咪拉下黑色高跟皮靴的拉鏈,“又沒什麼關系。”
“我不希望那種人在我們傢的院子裡晃來晃去,我一回來就去找他們談。”
“那個雪人為什麼不往外看?”尤納斯問。
母親在玄關嘆瞭口氣:“你什麼時候會回來,親愛的?”
“明天某個時候。”
“幾點?”
“你幹嗎問?有約會嗎?”父親的口氣中帶有一種不在乎的調調,令尤納斯打瞭個冷戰。
“我是在想我可以先把晚餐煮好。”媽咪說,走進廚房,來到爐子前,查看鍋子,調高兩塊電熱板的溫度。
“那你就把晚餐先煮好,”父親說,轉頭望向料理臺上那疊報紙,“反正我會回來。”
“好,”媽咪走到爸爸背後,摟住瞭他,“你真的今天晚上就要去卑爾根?”
“我是明天早上八點的課,”爸爸說,“飛機降落以後還要花一個小時才能到大學,如果我搭明天最早的班機會來不及。”
尤納斯看見父親的頸部肌肉放松下來,可見媽咪再一次找到瞭適當的語言。
“那個雪人為什麼看著我們傢?”尤納斯問。
“去洗手吧。”媽咪說。
三人在靜默中用餐。偶爾媽咪會打破靜默,問幾個小問題,不外乎是今天學校如何之類的,尤納斯的回答都簡短模糊。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太詳細,便會引來父親借由學校的話題而問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像是他們在學校學瞭什麼或沒學什麼,或是發出一連串如機關槍掃射般的質問,問說剛剛他提到的跟他一起玩的同學是哪裡人?父母親是做什麼的?這些問題尤納斯無論怎麼回答,父親都不會滿意。
尤納斯上床時,聽見樓下傳來父親和母親道別的聲音,然後大門關上,外頭的汽車發動引擎,引擎聲漸去漸遠。傢裡又剩下他們母子倆瞭。母親打開瞭電視。尤納斯思索著母親問的一個問題:為什麼他很少再帶朋友來傢裡玩瞭?尤納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不希望讓母親傷心,但現在反倒是他自己傷心起來。他咬著臉頰內側,感覺苦苦甜甜的疼痛感蔓延至耳際,眼睛盯著天花板垂落的金屬風鈴管。他起身下床,拖著腳走到窗前。
院子裡的白雪折射光線,足以讓他看清楚樓下那個雪人的輪廓。那雪人看起來甚是孤單,應該給它戴頂鴨舌帽,圍上圍巾,或許再讓它拿一把掃帚才對。這時月光從雲朵後方透瞭出來,尤納斯看見雪人的一排黑色牙齒和眼睛,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涼氣,後退兩步。那對卵石眼在月光下閃爍光芒,卻不是看著屋子,而是往上看,看著這裡。尤納斯拉上窗簾,爬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