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紙

第八日

早上九點半,一輛車子在陽光照耀下孤單地行駛,經過高速公路上方的休利斯高架橋圓環,駛上比格迪街。比格迪街可通往距離市府廣場五分鐘車程的比格迪半島,島上是一片田園風光,街上很安靜,幾乎沒什麼車輛,皇傢莊園裡不見牛隻或馬匹,夏季提供人們步行至海灘的狹窄小徑也空無一人。

哈利駕車在起伏地形上彎來拐去,同時聆聽卡翠娜說話。

“雪。”卡翠娜說。

“雪?”

“我依照你的指示,專心研究已婚且有小孩的失蹤女性,然後我開始研究日期,發現失蹤日期多半是十一月和十二月。我把這些案子挑出來,研究地理分佈,發現大部分都在奧斯陸,隻有少部分在其他地區。你收到的那封信不是說雪人會在初雪降臨時再度出現嗎?我突然想到我們去賀福區的那天就是奧斯陸下初雪的那天。”

“真的?”

“我請氣象研究所去查看相關的日期和地方,結果你知道怎麼樣?”

哈利知道,他早該知道才對。

“初雪,”他說,“他在下初雪的那天殺害她們。”

“沒錯。”

哈利朝方向盤拍瞭一掌:“天啊,終於有眉目瞭,這些失蹤女性一共有幾個?”

“十一個,一年一個。”

“今年有兩個,他打破模式瞭。”

“一九九二年卑爾根下初雪的那天,發生瞭一起命案和兩起失蹤案,我想我們應該從那裡開始查起。”

“為什麼?”

“因為被害人是已婚且有小孩的女性,失蹤的是被害人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們手上有一具屍體、一個命案現場和檔案數據,另外還有一個失蹤嫌犯,後來再也沒人見過這名嫌犯。”

“嫌犯是誰?”

“是個警察,名叫葛德·拉夫妥。”

哈利瞥瞭卡翠娜一眼:“哦,那件案子啊,我記得,那傢夥不是會在犯罪現場偷東西嗎?”

“傳言是這樣說的。有目擊證人指出拉夫妥在失蹤前幾小時,去瞭失蹤女子歐妮·黑德蘭的傢,警方曾展開大規模搜查,但什麼都沒發現,拉夫妥就這樣人間蒸發,沒留下半點痕跡。”

哈利看著馬路和胡克大道兩旁葉子落盡的樹木。胡克大道可通往海邊和兩傢博物館,裡頭展示著挪威人心目中的民族最高成就:橫越太平洋以及挑戰抵達北極卻未能成功的壯舉。

“現在你認為拉夫妥可能不是失蹤?”哈利說,“他可能每年下初雪的時候就會出現?”

卡翠娜聳起肩膀:“我認為我們可以花時間研究當時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嗯,我們得先從請求卑爾根警方支持開始。”

“是我的話不會這麼做。”卡翠娜立刻說。

“哦?”

“卑爾根警方現在對拉夫妥案依然相當敏感,他們動用大量資源去埋葬這件案子而不是去調查,他們害怕可能會挖出什麼東西來,既然這傢夥已經人間蒸發瞭……”她在空中畫瞭個大叉。

“瞭解,你有什麼建議?”

“我們可以去一趟卑爾根,自己展開調查,畢竟這件案子現在已經屬於奧斯陸命案的一部分。”

哈利在目的地的地址停車,地址上的房子是一棟四層濱海磚房,旁邊就是泊船碼頭。他關上引擎,坐在駕駛座上,視線越過福隆納灣,朝菲力斯塔港望去。

“為什麼你會想到要去研究拉夫妥案?”他問,“第一,拉夫妥案發生的時間比我要你去調查的時間還要更早。第二,我們手上的案子應該是命案而不是失蹤案。”

哈利轉頭望向卡翠娜,卡翠娜眼睛眨也不眨,直視他的雙眼。

“拉夫妥案在卑爾根很有名,”她說,“而且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

“對,卑爾根警局會把那張照片放給所有新訓生看,照片裡是厄裡肯山頂的命案現場,那張照片對新訓生來說就好像是一場震撼教育,大部分的人都被前景的細節給嚇壞瞭,根本沒去看背景,也或許他們從來沒去過厄裡肯山頂。反正呢,背景遠方有個不合常理的雪墩,如果拿放大鏡去看,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什麼。”

“哦?”

“那是個雪人。”

哈利緩緩點頭。

“說到照片……”卡翠娜說,從包裡拿出一個A4信封丟到哈利大腿上。

診所在二樓,候診室的裝潢所費不貲,用的是意大利傢具,裡頭擺放著一張跟法拉利跑車底盤一樣低的咖啡桌、挪威藝術傢尼科·維德貝裡(Nico Widerberg)的玻璃雕刻、美國波普藝術傢羅伊·利希滕斯坦(Roy Lichtenstein)的原版版畫,畫中是一把冒煙的槍。

候診室裡沒有一般常見的玻璃隔間掛號處,隻在中央擺瞭一張美麗的老桌子,桌前坐著一名女子。女子身穿藍色套裝,外頭罩一件沒扣扣子的白色外套,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哈利自我介紹並表明來意後,女子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並未變得僵硬。哈利猜想那女子應該就是包格希。

“請稍等一下好嗎?”她說,伸手朝沙發指去,姿態優雅,仿佛受過訓練的空姐指向逃生門。哈利婉拒瞭意式濃縮咖啡、茶或水。兩人坐瞭下來。

哈利註意到候診室裡擺設的雜志是最新的;他打開一本《自由雜志》,註意力被一篇評論吸引過去。亞菲·史德普在這篇評論中聲稱政客願意上娛樂節目,其實是在“炫耀自己”並擔任醜角,這是民治政府的終極勝利——坐在王位上的是人民,政客是宮廷小醜。

一扇貼有“伊達·費列森醫師”名牌的門打開,一名女子快步走出,穿過候診室,隻跟包格希說瞭聲“拜”就離開,眼睛沒朝左也沒朝右看。

卡翠娜盯著那女子瞧:“她不是TV2新聞主播嗎?”

這時包格希說費列森醫生可以見他們瞭,走到門前,替他們把門打開。

費列森的診間大小是主任級的,外頭是奧斯陸峽灣的美麗景致,辦公桌後方墻上掛瞭一張裱框的醫師文憑。

“請稍等。”費列森說,頭也沒抬,面對計算機屏幕正在打字。接著他臉上露出勝利表情,按下最後一個按鍵,轉過椅子,摘下眼鏡。

“需要整容嗎,霍勒警監?還是陰莖增大?或是抽脂?”

“謝謝你的建議,”哈利說,“這位是佈萊特警探。我們來找你是想再次請你提供希薇亞·歐德森和碧蒂·貝克的資料。”

費列森嘆瞭口氣,拿起手帕擦拭眼鏡。

“我該怎麼解釋才能讓你瞭解呢,霍勒警監?雖然我滿懷誠意和渴望想協助警方,基本上又不在乎什麼原則,可是我還是覺得有些東西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他伸出食指,“我當醫生這麼多年來,從來不曾……”他的食指跟隨話語左右擺動,“……打破醫師誓言,現在也沒打算打破。”

接著是一陣長長的靜默,費列森看著他們,顯然相當滿意於他創造出來的效果。

哈利清清喉嚨。

“也許現在你可以滿足你想幫忙的真心渴望瞭,費列森醫生。我們正在調查一宗疑似兒童賣淫的案件,地點是在奧斯陸的萊昂旅館,昨天晚上我們有兩名警察在旅館外的車子裡,替進出旅館的客人拍下照片。”

哈利打開卡翠娜給他的A4褐色信封,傾身向前,將照片放在費列森面前。

“請問那是不是你?”

費列森看著照片,喉嚨像是噎著似的,眼珠突出,頸部青筋暴凸。

“我……”他結結巴巴地說,“我……沒做什麼壞事或犯法的事。”

“對,你沒有,”哈利說,“我們隻是在考慮傳喚你當證人,說說這傢旅館裡到底發生瞭什麼事。大傢都知道萊昂旅館是妓女和嫖客的集散地,而且有新消息指出旅館裡也出現兒童。你知道兒童賣淫和其他賣淫不一樣,是違法的。我們隻是想在整件事見報之前先通知你一聲。”

費列森瞪著那張照片,用力搓揉臉龐。

“對瞭,我們剛剛看見TV2的新聞主播走出去,”哈利說,“她是叫什麼名字來著?”

費列森並不回答,他年輕光滑的容貌像是在他們眼前被吸幹,瞬間老瞭好幾歲。

“如果你在醫師誓言裡找到漏洞,請打電話給我們。”哈利說。

哈利和卡翠娜正要走到門前,費列森叫住他們。

“他們是來這裡做檢查的,”他說,“就這樣而已。”

“什麼樣的檢查?”哈利問。

“一種疾病的檢查。”

“同樣的疾病?什麼病?”

“那不重要。”

“好吧,”哈利說,朝門口走去,“你被傳喚出庭做證的時候,可以跟法官說什麼重要什麼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很重要,畢竟我們也沒發現什麼違法的事情。”

“等一下!”

哈利轉過身。費列森手肘撐桌,雙手托臉。

“法氏癥候群(Fahr’s Syndrome)。”

“發絲癥候群?”

“法國的法,姓氏的氏,這是一種遺傳疾病,有點像阿爾茨海默病,會造成開車技術退化,尤其是在認知區域,行動時還會出現抽筋癥狀。好發於三十歲後,但也可能在幼年時期發病。”

“嗯,所以碧蒂和希薇亞懷疑她們的小孩罹患這種病?”

“她們來的時候有這種懷疑。法氏癥候群很難診斷,碧蒂和希薇亞帶小孩去看過好幾個醫生,可是都沒得到確切的診斷。我記得她們好像在網絡上搜索過,輸入癥狀,然後發現非常符合法氏癥候群。”

“所以她們就來跟你這個整形醫生聯絡?”

“我正好是法氏癥候群的專傢。”

“正好?”

“挪威大概有一萬八千名醫生,你知道世界上有幾種已知疾病嗎?”費列森轉頭望向墻上的文憑,“我去瑞士進修過有關神經線路的課,裡頭正好包括法氏癥候群,我學到的那一點點東西足以讓我成為挪威這種疾病的專傢。”

“關於碧蒂和希薇亞,你有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

費列森聳起肩膀。“她們帶小孩來這裡,一年一次,我檢查她們的小孩,判斷他們的狀況是否惡化,除此之外,我對她們的生活一無所知,也對……”他將劉海甩到一旁,“……她們的死一無所知。”

“你相信他說的話嗎?”哈利問,駕車穿過荒涼的空地。

“不完全相信。”卡翠娜說。

“我也是,”哈利說,“我想我們應該專心調查這件事,暫時把卑爾根擺在一旁。”

“不行。”卡翠娜說。

“不行?”

“這裡頭有某個地方互有關聯。”

“什麼關聯?”

“我不知道,聽起來雖然很瘋狂,但拉夫妥和費列森之間說不定有關聯,說不定拉夫妥就是這樣才躲藏瞭這麼多年。”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替自己做瞭張面具,一張真正的面具,一張整容後的臉。”

“是去找費列森做的?”

“這樣就能解釋為什麼兩名被害人都去找同一個醫生。拉夫妥可能在診所見過碧蒂和希薇亞,所以才挑她們兩個人下手。”

“你操之過急瞭。”哈利說。

“操之過急?”

“調查這種命案就好像拼拼圖一樣,一開始必須耐著性子拿幾塊拼起來玩一玩,可是你的做法卻是硬把拼圖湊到位子上。現在說這些有點太早。”

“我隻是把腦子裡的想法說出來而已,看看聽起來會不會很白癡。”

“是很白癡。”

“這條不是去警署的路。”她說。

哈利聽出她的說話聲因為好奇而發顫,瞥瞭她一眼,但卡翠娜的表情並未透露任何信息。

“我想把費列森說的話拿去跟一個人核對,”他說,“這個人也認識費列森。”

馬地亞身穿白色外套,手上戴著黃色標準洗滌手套,在教學大樓樓下的車庫迎接哈利和卡翠娜。教學大樓是古斯達精神病院的一棟褐色建築,面對三環線高速公路。

馬地亞指揮哈利將車子停入他沒使用的停車位。

“我都盡量騎自行車。”馬地亞解釋說,用磁卡打開一扇門——這扇門從車庫通往解剖部的地下室走廊,“這種通道可以方便運送屍體進出。我很想泡咖啡招待你們,可是我剛上完課,下一批學生很快就會來瞭。”

“抱歉來打擾你,你今天一定很累。”

馬地亞用疑惑的神情看著哈利。

“蘿凱和我通過電話,她說你昨天工作到很晚。”哈利補上一句,在心裡暗罵自己,希望臉上並未露出異樣神色。

“蘿凱,原來如此,”馬地亞搖搖頭,“她昨天晚上也很晚回傢,出去跟女性朋友聚會,今天還得請假。不過今天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正在傢裡大掃除。女人哪!我還能說什麼呢?”

哈利擠出僵硬的微笑,暗自納悶,不知道這個問題有沒有標準答案。

一名身穿醫院綠制服的男子推著一張金屬桌朝車庫大門走來。

“又要送到特羅姆瑟大學?”馬地亞問。

“跟謝森說拜拜吧。”綠衣男子微笑著說,他的耳朵別瞭一串小耳環,有點像馬塞族女人的頸環,隻不過這串小耳環讓他的臉產生出一種令人不安的不對稱感。

“謝森?”馬地亞高聲說,停下腳步,“真的嗎?”

“服務三十年瞭,現在輪到特羅姆瑟大學來解剖他。”

馬地亞掀開白佈。哈利看見瞭白佈下的屍體,隻見頭蓋骨上的皮膚是緊繃的,拉平瞭年長死者臉上的皺紋,形成一張無性別的臉,膚色白得仿佛灰泥面具。哈利知道這是因為屍體經過防腐,也就是說,動脈被灌入瞭福爾馬林、甘油和酒精混合物,使屍體不會從內部開始腐化。死者一邊耳朵綁著金屬標簽,上面印有三位數的號碼。馬地亞站在原地看著那名助手將謝森推往車庫大門,然後才突然回過神來。

“抱歉,謝森跟我們共事很久瞭,解剖部還在市中心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教授瞭,是個非常出色的解剖學傢,身材維持得很好。我們會想念他的。”

“我們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哈利說,“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們費列森跟女性患者的關系,以及費列森跟女性患者的小孩的關系。”

馬地亞抬起頭來,驚訝地看看卡翠娜,又看看哈利。

“你在問的是我認為的那件事嗎?”

哈利點點頭。

馬地亞領著他們穿過另一扇上鎖的門,進入一個房間。房裡有八張金屬桌,桌上有燈和水槽,對面那側是黑板。每張桌子上都放著某種橢圓形的物體,包裹在白色手巾內。從那物體的形狀和大小來看,哈利猜測今天的主題應該介於臀部和足部之間。房裡有一股淡淡的漂白粉氣味,但味道沒有哈利已經習慣的法醫研究所解剖室那麼刺鼻。馬地亞在一張椅子上坐瞭下來,哈利坐在講師桌桌緣。卡翠娜走到一張桌子前,仔細觀察三個人腦,那三個人腦很難看得出是模型還是實品。

馬地亞沉思很久才回答:“就我個人來說,我從來沒註意過也沒聽說過,有人說伊達跟他的患者發生過任何關系。”

馬地亞的口氣強調“患者”這兩個字,哈利心念一動:“那非患者呢?”

“我沒有跟他熟到可以發表意見,不過以我跟他認識的程度,我覺得不發表意見比較好。”他露出猶豫的微笑,“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另外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你知道法氏癥候群嗎?”

“所知不多,那是一種很糟的疾病,不幸的是多半來自遺傳……”

“你知道挪威有哪個醫生是這種病的專傢嗎?”

馬地亞沉思瞭一會兒:“我一下子想不起來有誰。”

哈利搔搔脖子:“好,謝謝你的幫忙,馬地亞。”

“不客氣,我很樂意。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法氏癥候群的事,今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我手邊有幾本書可以查。”

哈利站瞭起來,走到卡翠娜身旁。她打開瞭墻邊四個大金屬箱中一個的蓋子,探頭去看。哈利隻覺得舌頭感到刺痛,全身都起瞭反應。他之所以起反應,並不是因為看見浸泡在清澈酒精裡的各種人體部位,仿佛肉店裡販賣的肉塊,而是因為酒精的氣味——那是濃度百分之四十的酒精。

“屍體一開始的時候多少是完整的,”馬地亞說,“然後我們會依據每個部位的需要把屍體切開。”

哈利觀察卡翠娜的臉,她看起來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們背後的門打瞭開來,第一個到教室的學生走進門來,穿上藍色外套,戴上白色乳膠手套。

馬地亞送他們回車庫。來到門口時,馬地亞抓住哈利的手臂,令他停下腳步。

“有一件小事我好像應該說,哈利,或者不應該說,我不確定。”

“那就說吧。”哈利說,心想該來的終於來瞭,馬地亞發現瞭他跟蘿凱的事。

“我有點遇上道德兩難,是關於伊達的事。”

“哦,是嗎?”哈利說,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感到失望,而非松一口氣。

“我想應該沒什麼,但也許不應該由我來決定,面對這麼令人發指的命案,無論如何都不能把對朋友的忠誠擺在前面。去年我還得在急診室工作的時候,一個也認識伊達的同事跟我在值完夜勤後,去波斯特餐館吃早餐。波斯特餐館在黎明的時候開門,店裡提供啤酒,所以很多早起的愛酒人士和可憐蟲會聚在那裡。”

“我知道那傢餐館。”哈利說。

“我們驚訝地發現伊達也在那裡,他跟一個骯臟的年輕男孩坐在同一桌,男孩正在喝湯,喝得嘖嘖作響。伊達看見我們大吃一驚,從椅子上跳瞭起來,還說瞭些理由來搪塞我們。當時我也沒多想,也就是說,我認為我沒多想,直到剛剛聽你說瞭那些話。我記得我當時在想,說不定……呃,你明白的。”

“我明白,”哈利說,看見馬地亞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又補上一句,“你這樣做是正確的。”

“謝謝,”馬地亞擠出微笑,“可是我覺得自己好像出賣朋友的猶大。”

哈利想再說一些通情達理的話,卻隻是伸出手,咕噥一聲“謝謝”。他的手一握上馬地亞那冰冷的洗滌手套,全身立刻打瞭個冷戰。

猶大。猶大之吻。車子沿史蘭冬街行駛,哈利心裡想著蘿凱口中那饑渴的舌頭、她溫柔的嘆息、高聲的呻吟、他撞擊蘿凱時骨盆的痛感、他停下時她沮喪的呼喊,隻因他希望時間能延長一點。她去找他並不是去尋找長久關系,她是去驅除惡魔、凈化身體,好讓她可以回傢凈化靈魂,清洗傢裡每一層樓,越快越好。

“打電話去診所。”哈利說。

他聽見卡翠娜的手指快速移動和細微的嗶嗶聲。她將手機交給他。

包格希接電話的嫻熟口吻混合瞭溫柔與效率。

“我是哈利·霍勒,請告訴我,如果我罹患瞭法氏癥候群,應該看哪位醫生?”

一陣靜默。

“要視情況而定。”包格希遲疑地說。

“視什麼情況而定?”

“要視你的發絲有什麼癥候群而定。”

“原來如此。請問費列森在嗎?”

“他已經下班瞭。”

“這麼早?”

“他今天要去打冰壺,請你明天再打來。”

她的口氣透露出不耐煩,哈利心想她應該正要下班。

“他是去比格迪冰壺俱樂部嗎?”

“不是,是私人的俱樂部,在富麗別墅。”

“謝謝,祝你有美好的夜晚。”

哈利將手機還給卡翠娜。

“我們去把他帶回局裡。”他說。

“誰?”

“那個法氏癥候群專傢,他的助理從來沒聽過他有醫治這種病的專長。”

問路之後,他們找到瞭富麗別墅。那是一座奢華的別墅,二次大戰期間,這座別墅的主人廣為全世界所知,不像駕駛木筏的水手和勇闖北極的探險傢在挪威以外默默無聞;當時富麗別墅的主人就是挪威叛國賊吉斯林。

別墅南邊的山坡底端有一棟長方形木屋,看起來如同舊時的兵營。一走進木屋,迎面襲來的是寒意,走進隔壁房間,溫度又更下降瞭些。

冰面上有四名男子,他們的呼喊聲在木壁間回蕩,沒有人註意到哈利和卡翠娜走進門來。四名男子正對著溜冰場上一塊滑動的閃閃發光的石頭喊叫,那塊石頭是重達二十公斤的花崗巖,名為鈉閃石,原產地是蘇格蘭的艾爾薩巖島。練習場末端的冰層底下,一內一外畫瞭兩個圓圈,冰壺滑動到圓圈前緣就被另外三個冰壺擋住。在練習場上滑行的男子用一腳保持平衡,另一腳在冰面上踢動,同時彼此討論,用刷子支撐身體,準備下一個冰壺。

“真是一種高傲的運動,”卡翠娜低聲說,“你看他們那個樣子。”

哈利默然不語。他喜歡冰壺運動,這種運動具有冥想的元素,你必須看著冰壺緩緩移動,在零摩擦力的世界裡旋轉,仿佛美國導演斯坦利·庫佈裡克拍攝的太空漫遊情節中的宇宙飛船,隻不過伴隨著的不是施特勞斯的音樂,而是冰壺安靜滑動的轆轆聲響和刷子猛烈刷動的聲音。

練習場中的男子看見瞭他們。哈利認出兩張臉孔,其中之一是經常在媒體上露臉的亞菲·史德普。

費列森朝哈利溜瞭過來。

“要不要加入我們啊,霍勒?”

他在遠處大喊,仿佛這句話是對其他男子說的,而不是哈利,接著他發出聽起來相當愉快的笑聲,但他下巴的肌肉線條背叛瞭他假裝愉快的意圖。費列森在他們面前停瞭下來,口中噴出陣陣白霧。

“遊戲結束瞭。”哈利說。

“我可不這麼想。”費列森微微一笑。

哈利開始感到冰面散發的寒意滲入鞋底,往雙腳蔓延。

“我們希望你去警署一趟。”哈利說,“現在就走。”

費列森臉上的微笑瞬間蒸發:“為什麼?”

“因為你對我們說謊,你並不是法氏癥候群的專傢。”

“誰說的?”費列森問,瞥瞭其他冰壺玩傢一眼,確定他們站得很遠,聽不見這裡的談話。

“你的助理說的,她根本沒聽過這種病。”

“聽著,”費列森說,語調中多瞭之前不曾出現過的絕望,“你不能來這裡把我帶走,而且就當著他們的面……”

“你是說你的客戶?”哈利問,越過費列森的肩膀望去,看見史德普一邊刷拭冰壺底下的冰層,一邊打量卡翠娜。

“不管你到底想查什麼,”哈利聽見費列森說,“我都很樂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故意羞辱我,把我毀瞭,這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費列森,我們要繼續瞭……”一個低沉的聲音在空間裡回蕩,那是史德普的聲音。

哈利看著悶悶不樂的費列森,心想不知道他對“最要好”的朋友的定義是什麼?轉念又想,如果同意費列森的要求能有些許機會換來線索,那也值得。

“好,”哈利說,“我們可以離開,不過請你一小時後去警署報到,如果你沒去,我們會打開警笛和擴音器來找你,這些聲音在比格迪半島應該很容易聽得見。”

費列森點點頭,由於習慣使然,忽然間他看起來似乎想笑。

歐雷克砰的一聲甩上門,踢掉靴子,奔跑上樓。傢裡飄散著檸檬和肥皂的清新香味。他沖進自己房間,天花板垂掛的金屬風鈴慌張地發出叮叮聲響。他脫下牛仔褲,換上寬松的褲子,又跑瞭出去,正當他抓住欄桿,準備三步並作兩步奔下樓時,聽見開著的房門內傳來母親叫喚他的聲音。

他走進門,看見母親跪在床前,手中拿著一支硬毛刷。

“你不是周末才打掃過嗎?”

“對啊,可是不夠幹凈,”母親說,站瞭起來,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運動場溜冰,卡許登在外面等我,我會回來喝下午茶。”他離開門邊,蹲低身體,用穿著襪子的雙腳滑過地面,這是荷芬谷體育場的溜冰高手艾瑞克·V.教他的。

“等一等,年輕人,說到溜冰……”

歐雷克停瞭下來。不好瞭,他心想,她發現溜冰鞋瞭。

蘿凱站在房門口,側頭質問他說:“那功課呢?”

“不多啊,”他說,臉上露出放心的微笑,“喝完下午茶再做就好瞭。”

他看見母親遲疑不決,迅速補上一句:“你穿這件衣服看起來真漂亮,媽。”

她低下雙眼,看著身上那件綴以白花的天藍色舊洋裝。她露出警告的神色,嘴角卻泛起一絲微笑:“小心點,歐雷克,你說話跟你爸一個樣。”

“哦?我以為他隻會說俄語。”

他這麼說並無他意,卻見母親臉色一變,仿佛受到打擊。

他踮起腳:“我可以走瞭嗎?”

“對,你可以走瞭?”卡翠娜的聲音猛烈地射向警署地下室的健身房墻壁,“你真的這樣說?那個費列森可以就這樣拍拍屁股走人?”

哈利躺在長椅上,看著卡翠娜低頭望著他的臉龐,圓形的天花板燈光在她頭部周圍形成黃色光環。哈利大口呼吸,隻因杠鈴正壓在他胸前。他打算推舉九十五公斤的杠鈴,剛把杠鈴舉離支架,卡翠娜就沖過來,擾亂瞭他的註意力。

“我不得不這樣說,”哈利說,將杠鈴推高瞭些,來到胸骨的位置,“他是跟他的律師尤漢·孔恩一起來的。”

“那又怎樣?”

“呃,孔恩一開口就問我是用什麼方法恐嚇他的客戶,又說在挪威購買和販賣性服務是合法的,還有我們用這種方式逼迫一個受人尊敬的醫生違反醫師誓言,絕對可以上頭條新聞。”

“見鬼瞭!”卡翠娜大喊,聲音既顫抖又憤怒,“這是命案啊!”

哈利不曾見過她發脾氣,於是用最溫和的口氣回答她。

“聽好瞭,我們沒辦法把命案跟法氏癥候群聯系在一起,甚至連讓它們看起來有關聯都沒辦法。孔恩知道這點,所以我不能留住費列森。”

“好,那你也不能隻是……躺在這裡……什麼都不做啊!”

哈利隻覺得胸骨發疼,突然想到她說得完全正確。

她用雙手捧住臉頰:“我……我……我很抱歉。我隻是想……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沒關系,”哈利呻吟說,“你可以幫我拉一下杠鈴嗎?我快……”

“另一頭!”她高聲喊著,雙手離開臉頰,“我們可以從另一頭開始查起,可以從卑爾根開始查起!”

“不對,”哈利用肺裡殘存的空氣低聲說,“卑爾根不算另一頭,可以請你……?”

他抬眼朝她望去,看見她的深色眼睛裡噙著淚水。

“都是因為我月經來瞭,”她低聲說,隨即露出微笑。轉瞬之間,站在他眼前的卡翠娜似乎變成瞭另一個人,她眼中閃現出奇異的光芒,聲音中展現瞭充分的自制力,“你去死吧。”

哈利驚訝無比,耳中聽著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同時聽見自己的骨骼發出噼啪聲,眼前開始出現飛舞的紅點。他咒罵一聲,握緊杠鈴,狂吼一聲,出力上舉,但杠鈴紋絲不動。

她說得沒錯;他這樣是會死的。他可以選擇要不要死,十分滑稽,卻是事實。

他蠕動身體,讓杠心倒向一邊,直到耳中聽見杠片跌落地面,發出震耳欲聾的當啷聲,接著另一端的杠片也跌落地上。他坐瞭起來,看著滾落一地的杠片。

他沖瞭個澡,穿上衣服,爬上六樓,在旋轉辦公椅上坐瞭下來。他的肌肉已產生甜美的酸痛,告訴他說明天早上肯定肌肉僵硬。

語音信箱裡有一通侯勒姆的留言,請他盡快回電。

侯勒姆接起電話,話筒另一頭傳來悲痛的哭腔,同時伴隨著踏板電吉他的滑音。

“怎麼瞭?”哈利問。

“那是美國歌手德懷特·約卡姆的聲音,”侯勒姆說,將音量調小,“很性感的傢夥對不對?”

“我是說你打電話來有什麼事?”

“雪人那封信的化驗報告出來瞭。”

“怎麼樣?”

“字跡沒什麼特別,是用標準噴墨打印機印出來的。”

哈利等侯勒姆往下說,他知道侯勒姆有所發現。

“特別之處在於他用的紙,化驗室沒有人見過這種紙,所以才花瞭一點時間研究。這種紙是用三椏樹皮做的,三椏樹皮是日本一種類似紙莎草的韌皮纖維,單是從氣味就可以辨別出這種樹皮做的紙。這種紙是用三椏樹皮以手工制成,非常獨特,叫作河野紙。”

“河野紙?”

“這種紙必須去專賣店才買得到,像是賣那種上萬克朗的鋼筆、上等墨水和真皮筆記本的地方,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侯勒姆坦言,“反正呢,老德拉門路有一傢店在賣河野紙,我去問過,他說這種紙現在很少人買,店裡也不打算再訂貨,還說他覺得現在的人比較不講究品質瞭。”

“這表示……?”

“對,這表示他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賣出河野紙瞭。”

“嗯,河野紙隻有這傢店在賣?”

“對,”侯勒姆說,“還有一傢是在卑爾根,可是他們幾年前就不賣這種紙瞭。”

侯勒姆等待哈利回話,也就是說,等待哈利再度發問。德懷特·約卡姆正小聲地以真假嗓音交替唱著他的愛隨她埋葬。哈利一聲不吭。

“哈利?”

“我在思考。”

“太好瞭!”侯勒姆說。

侯勒姆的這種內地式冷笑話經常讓哈利在過瞭很久之後才咯咯發笑,即便等他笑瞭,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哈利清瞭清喉嚨。

“我隻是覺得奇怪,如果你不希望調查命案的警察追查到你,你絕對不會把這種紙寄到警察手中,隻要看過犯罪電影就知道,這種線索我們一定會追查。”

“說不定他不知道這種紙很罕見?”侯勒姆建議說,“說不定紙不是他買的?”

“當然有這種可能,但我覺得雪人絕對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失誤。”

“可是他已經失誤瞭。”

“我的意思是說我不認為這是失誤。”哈利說。

“你是說……”

“對,我認為他要我們追蹤他。”

“為什麼?”

“很典型啊,自戀的連環殺手會建構一場遊戲,自己扮演所向無敵的主角、全能的征服者,最後一定會贏得勝利。”

“贏得什麼的勝利?”

“呃,”哈利說,第一次把這種話大聲說出來,“贏過我而獲得的勝利,雖然我這樣說可能有點自戀。”

“贏過你?為什麼?”

“我不知道,也許他知道我是挪威唯一逮到過連環殺手的警察,所以把我視為挑戰。那封信也透露出這種跡象——他提到瞭圖翁巴,可是我也不確定。對瞭,你有卑爾根那傢店的名字嗎?”

“我是弗萊伯!”

或者該說那發音聽起來像弗萊伯。弗萊施(Flesch)這個姓氏的發音為flæsk, l為輕音,æ為長音,中間的s隻是輕輕帶過。但是用較重的卑爾根腔念起來,就變成瞭弗萊伯(Flab)。將自己的名字念成菲萊伯的彼得·弗萊施氣喘籲籲、說話大聲、彬彬有禮。能和人談天他感到開心;是的,他販賣各種古董,隻要是小古董他都賣,但他專攻煙鬥、打火機、筆、真皮公文包和信紙。他的商品有些是二手的,有些是全新的。他的顧客多半是常客,年齡和他相仿。

哈利問起河野紙,弗萊施用遺憾的語氣說他們已經不賣這種紙瞭。的確,他進河野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

“我想問的事可能有點強人所難,”哈利說,“我知道你的顧客大部分是常客,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以前有誰跟你買過河野紙?”

“可能記得一些人,有姓莫勒的,還有來自慕蘭的老基卡森。我們不做記錄的,不過我老婆的記憶力很好。”

“可不可以請你寫下你記得的那些顧客的全名、大概年齡和地址,寄電子郵件到……”

哈利的話被嘖嘖聲給打斷,“我們這裡不用電子郵件,年輕人,以後也不會用,你最好給我傳真號碼。”

哈利給瞭他警署的傳真號碼。這時哈利忽然猶豫瞭一下,他突然有個靈感,靈感總是毫無來由可言。

“你幾年前不會剛好有個顧客叫葛德·拉夫妥吧?”哈利問。

“你是說鐵面人拉夫妥?”弗萊施笑說。

“你聽過這個人?”

“城裡每個人都知道拉夫妥,他不是我的顧客。”

前任隊長莫勒總是說,為瞭找出可能性,你必須排除所有的不可能,這就是為什麼當警探排除一條無法導向結論的線索時,不該感到絕望,反而應該感到高興。再說,反正這也隻是突發奇想而已。

“好吧,還是謝謝你,”哈利說,“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他不是顧客,”弗萊施說,“我才是。”

“哦?”

“對,他常會帶一些小東西來給我,像是銀打火機、金筆之類的。有時候我會跟他買,對,在我還沒發現那些東西是來自……”

“來自哪裡?”

“難道你不知道嗎?他會從犯罪現場偷東西。”

“他沒跟你買過東西嗎?”

“他不需要我們賣的這種東西。”

“那紙呢?每個人都需要紙不是嗎?”

“嗯,請稍等一下,我問問我老婆。”

一隻手捂上瞭話筒,但哈利仍然可以聽見吼聲,接著是比較低聲的對話。然後那隻手移開,弗萊施興高采烈地用卑爾根腔高聲說:“她說我們打算停賣河野紙的時候,拉夫妥把剩下的全都拿走瞭,她說他是拿一個壞瞭的銀筆架來換的。你知道我老婆的記憶力真是超好的。”

哈利掛上電話,知道自己即將出發,再度前往卑爾根這個城市。

晚上九點,奧斯陸佈爾斯巷六號的一樓依然燈火通明。從外觀看來,這棟六層建築和一般的復合式商業大樓沒有兩樣,外墻由現代化紅磚和灰色鋼材構成。這棟建築物的內部也和一般商業大樓相同,裡面有四百多名員工,包括工程師、信息科技專傢、社會科學傢、化驗員、攝影師等等。然而這棟大樓卻是“打擊組織犯罪和其他重大犯罪的國傢單位”,舊稱是Kriminalpolitisentralen,也就是“警察犯罪中心”的意思,簡稱克裡波。

艾斯本·列思維克在聽取命案調查進度後解散組員,燈光直射且刺眼的會議室裡隻剩下兩個人。

“進度好像有限。”哈利說。

“你說得客氣瞭,應該是等於零吧。”艾斯本說,用拇指和食指按摩眼皮,“要不要去喝杯啤酒,順便告訴我你有什麼發現?”

艾斯本駕車前往市中心的悠思提森餐館,兩人從那裡回傢都順路。他們在熱鬧的餐館深處找瞭張桌子坐下。這傢餐館的常客包括愛喝啤酒的學生,以及更愛喝啤酒的律師和警察。

“我考慮帶卡翠娜·佈萊特去卑爾根,而不是史卡勒,”哈利說著,從瓶中啜飲一口蘇打水,“我出來之前查過她的工作記錄,她還很菜,可是檔案上說她在卑爾根做過兩起命案的訊問工作,我記得你好像被派去那裡帶領他們。”

“佈萊特,對,我記得她。”艾斯本咧嘴而笑,伸出食指,又點瞭一杯啤酒。

“你對她滿意嗎?”

“非常滿意,她……非常……有能力。”艾斯本對哈利眨眨眼。哈利見艾斯本三杯啤酒下肚之後,臉上已露出疲憊警探的呆滯表情。

“如果不是我們都已經結婚,我一定會瘋狂地愛上她。”

艾斯本將啤酒一飲而盡。

“我想知道的是你認為她穩不穩定?”

“穩定?”

“對,她有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有點激烈。”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斯本緩緩點頭,盡量將視線聚焦在哈利臉上,“她的工作記錄毫無瑕疵,不過,私下告訴你,我在卑爾根的時候聽見一個小夥子說過她跟她丈夫的事。”

艾斯本在哈利臉上尋找促使他說下去的鼓勵神情,卻未找到,但還是繼續往下說。

“像是……你知道的……像是皮革、橡膠、性虐待之類的,他們會去那種俱樂部,有點變態。”

“這我不在意。”哈利說。

“不不不,我也不在意!”艾斯本高聲說,舉起雙手做出防衛姿態,“隻不過是謠言而已,還有你知道嗎?”艾斯本發出竊笑,俯身越過桌面,令哈利聞到他噴出的酒氣,“她隨時都可以來支配我。”

哈利發現自己眼神中肯定流露出某種神色,因為艾斯本似乎立刻對自己的坦誠感到後悔,退到桌子另一邊,用談公事的口吻繼續說。

“她專業、聰明、激烈、投入。我記得我幫她處理過幾宗懸案,她十分堅持,態度有點強烈,可是完全不會不穩定,恰好相反。她是比較封閉、陰沉那一類的人。對,我覺得你們搭檔應該正好。”

哈利對艾斯本的諷刺言語微微一笑,站瞭起來:“謝謝你的建議,列思維克。”

“那你的建議呢?你跟她……有什麼進展嗎?”

“我的建議是,”哈利說,在桌上丟瞭一百克朗鈔票,“你最好不要開車回傢。”

《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