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日
哈利踏上維格蘭區那棟公寓的六樓走廊,毛茸茸的濃密雲層遮住瞭黎明。崔斯可的套房房門微微開著,哈利推門而入,看見崔斯可雙腳擱在咖啡桌上,屁股坐在沙發上,左手拿著遙控器。電視畫面上倒帶的影像化為數位馬賽克。
“不來罐啤酒嗎?”崔斯可又說瞭一次,舉起喝瞭一半的啤酒,“今天是星期六啊。”
哈利覺得自己似乎看得見空氣中充滿細菌的氣體。房裡的兩個煙灰缸都插滿瞭煙屁股。
“不瞭,謝謝,”哈利說,坐瞭下來,“結果怎麼樣?”
“呃,我隻看瞭一個晚上,”崔斯可說,停止DVD播放,“我通常都要看好幾天的。”
“那傢夥又不是職業撲克選手。”哈利說。
“別這麼篤定,”崔斯可說,喝瞭口酒,“他虛張聲勢的技巧比大多數的撲克選手都厲害多瞭。這就是你問他問題的地方,你認為他應該會用謊言來回答對不對?”
崔斯可按下播放鍵,哈利看見自己出現在電視臺攝影棚的樣子。他身穿瑞典品牌的細直條紋西裝外套,有點太緊,裡頭是蘿凱送的黑色T恤,下半身是迪賽牌牛仔褲和馬丁靴。他以一種不舒服的怪姿勢坐著,仿佛椅背長瞭釘子。他問的問題透過電視喇叭聽起來有點空洞。“你會邀請她去你的飯店房間給她補補習嗎?”
“不會,我不認為我會這樣做。”史德普回答。崔斯可按下暫停鍵,畫面凍結。
“你認為這裡他說謊?”崔斯可問。
“對,”哈利答道,“他搞上瞭蘿凱的一個女性朋友,女人通常不喜歡吹牛,你有沒有看出什麼?”
“如果在計算機上播,就可以放大他的眼睛,可是我不需要,你可以看見他的瞳孔放大瞭。”崔斯可伸出指甲被咬爛的食指,指著屏幕,“這是承受壓力的典型征兆,再看看他的鼻孔,你有沒有看見他的鼻孔微微張開?一個人承受壓力就會這樣,大腦需要更多氧氣。但這不表示他說謊;很多人在說真話的時候有壓力,或是在說謊話的時候沒有壓力。比如說,你可以看見他的手是靜止的。”
哈利註意到崔斯可的聲音變瞭,刺耳的嗓音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且近於喜悅的聲音。哈利看著屏幕,看著史德普的雙手靜靜放在大腿上,左手置於右手之上。
“天底下沒有永恒不變的說謊征兆,”崔斯可繼續說,“每個撲克選手都不一樣,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認出不同之處,找出一個人說謊話和說真話之間的不同處,就好像三角測量一樣,需要兩個固定點。”
“一個假的回答和一個真的回答,聽起來很簡單。”
“說‘聽起來’就對瞭。如果我們假設他在談論雜志創辦過程和他為什麼痛恨政客的時候,說的是真話,那我們就找到瞭第二個點。”崔斯可倒轉影片,然後播放,“你看。”
哈利看著屏幕,但完全不知道要看些什麼,於是搖搖頭。
“他的手,”崔斯可說,“你看他的手。”
哈利看著史德普曬黑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他的手沒在動。”哈利說。
“對,可是他沒有把手藏起來,”崔斯可說,“差勁的撲克選手如果拿瞭一手爛牌,典型的征兆是會努力把牌藏在手底下,當他們要虛張聲勢的時候,喜歡把手若有所思地按在嘴巴上,隱藏自己的表情,我們稱呼這種人為隱藏者。另有一種人在虛張聲勢的時候會誇大動作,像是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或是靠著椅背,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巨大,這種人叫作虛張者。史德普是個隱藏者。”
哈利傾身向前。“難道你……?”
“對,”崔斯可說,“他的行為模式整場都是這樣,當他說謊的時候,他的雙手會離開椅子扶手,然後把右手藏起來——我會猜他是右撇子。”
“當我問他堆不堆雪人的時候,他有什麼反應?”哈利一點也不隱藏自己的急躁。
“他在說謊。”崔斯可說。
“哪個部分說謊?是對堆雪人這件事說謊?還是對在他傢屋頂堆雪人這件事說謊?”
崔斯可發出呼嚕一聲,哈利知道這是他的笑聲。
“這又不是精密科學,”崔斯可說,“就像我說過的,他是個不差的撲克玩傢。你問他問題之後,前幾秒他的雙手放在扶手上,像是在考慮要不要說實話,同時他鼻孔微張,像是在承受壓力,但緊接著他改變主意,藏起右手,說出謊言。”
“就是這樣,”哈利,“這表示他有所隱瞞對不對?”
崔斯可扁瞭扁嘴,表示這是個微妙的問題:“這也可能代表他選擇說出一個他知道可能會被看穿的謊言,來隱藏他其實大可以說真話的事實。”
“什麼意思?”
“當職業撲克選手拿到一手好牌,有時他們不會一股腦兒提高賭註,而是在第一次下大註時透露出細微的征兆,顯示他在虛張聲勢,用來釣上經驗不足的選手,讓他們自以為看出他在唬人,於是也跟著下註。基本上史德普使出的就是這種招數,這是個假冒的虛張聲勢。”
哈利緩緩點頭:“你是說他要我以為他有所隱瞞?”
崔斯可看看空啤酒罐,又看看冰箱,做出一個懶洋洋的姿勢,像是試著想讓他龐大的軀體離開沙發,又嘆瞭口氣。
“就像我說過的,這不是精密科學,”他說,“你可以幫我……?”
哈利站瞭起來,朝冰箱走去,心中暗暗咒罵。當他打電話給波塞脫口秀的歐妲時,就算準瞭自己一定上得瞭節目,他也知道自己可以不受阻攔地詢問史德普問題,因為這個節目的形式就是如此,而攝影機會以特寫或中景來拍攝回答問題的來賓,所謂中景就是來賓的上半身,這些鏡頭正好可以給崔斯可進行分析。但他們失敗瞭。這是最後的希望,是最後一個可以揭露線索的地方,其餘都是無法揭露的黑暗。也許經過十年的摸索和祈求好運之後,他們才可能有意外的發現,或找出某個有所疏漏的地方。
哈利看著冰箱裡一罐罐堆疊整齊的林內斯啤酒,隻覺得冰箱裡的整齊和套房裡的混亂形成滑稽對比。他遲疑片刻,拿瞭兩罐出來。啤酒罐非常冰,刺痛他的手掌。冰箱門晃瞭回去。
“我唯一可以很確定史德普說謊的地方,”崔斯可在沙發上說,“是他回答說他的傢族沒有發瘋或遺傳疾病的病史。”
哈利倏地伸出一隻腳勾住冰箱門,冰箱門縫的亮光映照在沒有窗簾的漆黑窗戶上。
“你再說一次。”
崔斯可又說瞭一次。
二十五秒後,哈利走下樓梯,崔斯可咕嚕咕嚕喝下哈利拋給他的啤酒。
“對瞭,還有一件事,哈利,”崔斯可咕噥說,“波塞不是問你是不是在苦苦等候某個特別的人,你回答說沒有嗎?”他打瞭個嗝,“你最好別打撲克牌,哈利。”
哈利在車上撥打手機。
他還沒報出名字,對方就說:“嗨,哈利。”
可見馬地亞不是認得他的號碼,就是將他的號碼存在手機裡,這讓哈利感到厭惡。他聽見背景裡有蘿凱和歐雷克的聲音。今天是周末,傢族聚會日。
“我想請教一個關於馬倫利斯診所的問題,不知道這個診所還有沒有病歷留下來?”
“應該沒有瞭吧,”馬地亞說:“我記得規定是如果沒人接手經營診所,病歷就要全數銷毀。如果這件事很重要,我可以幫你查。”
“謝謝。”
哈利駕車經過芬倫電車站,往日情景突然從眼前閃過。飛車追逐、猛烈沖撞、同事身亡,流言說駕駛人是哈利,說他應該做呼氣酒測。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宛如橋下的流水、肌膚下的瘡疤、靈魂上的斑斕色彩。
十五分鐘後,馬地亞回電。
“我問過馬倫利斯診所的所長葛雷克森瞭,恐怕所有病歷都已經銷毀,不過我想有些人帶走瞭他們的患者病歷,包括伊達在內。”
“那你呢?”
“我知道我不會自己開業,所以什麼都沒拿。”
“你還記得費列森的那些患者姓名嗎?”
“可能記得一些吧,但是不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瞭,哈利。”
“我知道,總之謝啦。”
哈利掛上電話,依循國立醫院的指標駕車駛去。前方矮丘上矗立著一群建築物。
葛黛·倪維克是個體型豐滿的溫柔女子,年約四十五歲,是這個周六在國立醫院法醫學研究所親子鑒定部值班的唯一人員。她在接待處和哈利碰面,帶他入內。這個地方一點也看不出是追緝挪威重刑犯的重鎮,明亮空間裡居傢風格的擺設,顯示這裡的工作人員絕大多數是女性。
哈利來過這裡,很清楚DNA鑒定的程序。平日上班時間的鑒定室窗戶裡可以看見許多女子身穿白色外套、頭戴罩帽、手上戴著丟棄式手套,埋首於各類溶劑和機械裝置之間,忙著進行各種神秘的鑒定程序,比如毛發準備、血液準備和核酸擴增,最後寫成一份短短的報告,上面註明十五個不同基因標記的數值。
他們經過一個房間,裡頭全是架子,架上放著許多厚厚的褐色信封,上頭寫著全國各地的警局名稱。哈利知道這些信封裡裝的是衣服、毛發、傢具罩、血液或其他有機物質,寄來這裡進行分析,隻為瞭取得可以代表神秘DNA的基因位點數值,判定主人身份,準確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很多個九。
葛黛的辦公室大小適中,正好容納得下幾個書架和一張辦公桌,書架上放著檔案夾,辦公桌上放著一臺計算機、幾疊文件和一張大照片,照片裡是兩個微笑的小男孩,一人拿著一個滑雪板。“你兒子?”哈利問,坐瞭下來。
“應該是吧。”她微微一笑。
“什麼?”
“這是我們所裡的玩笑話啦。你提到有人來申請過DNA鑒定?”
“對,我想知道某傢診所申請的所有DNA鑒定,追溯期到十二年前,還有受檢者是誰。”
“瞭解,是哪一傢診所?”
“馬倫利斯診所。”
“馬倫利斯診所?你確定?”
“為什麼這樣問?”
她聳聳肩:“通常來申請親子血緣鑒定的不是法院就是律師,不然就是個人親自來申請。”
“這些鑒定跟血緣官司無關,而是為瞭判定是否有罹患遺傳疾病的危險。”
“啊哈,”葛黛說,“那都在數據庫裡。”
“你能現在馬上查嗎?”
“要看你有沒有時間等……”葛黛看瞭看表,“三十秒。”
哈利點點頭。
葛黛敲打鍵盤,同時說出她鍵入的字:“馬—倫—利—斯—診—所。”
她靠向椅背,等待計算機運作。
“今年秋天的天氣很糟對不對?”她說。
“對啊。”哈利心不在焉地答道,耳中仔細聆聽硬盤運作的吱吱聲,仿佛那聲音可以透露出答案是不是他心中希望的那個。
“陰沉的天氣會影響人的情緒,”她說,“希望很快就會下雪,這樣至少可以讓天氣明亮一點。”
“嗯。”哈利說。
吱吱聲停止瞭。
“有瞭。”她說,看著計算機屏幕。
哈利深深吸瞭口氣。
“是的,馬倫利斯診所曾經是我們的客戶,可是很久沒來瞭。”
哈利試著回想費列森離開馬倫利斯診所的時間。
葛黛蹙起眉頭:“可是看得出以前很常來。”
她遲疑一會兒,哈利等待她繼續往下說。她接著說:“我會說對一傢診所而言,這數量未免也太多瞭。”
哈利有個預感:他們走這條路可以離開迷宮,或者說,可以進入迷宮,進入黑暗的核心。
“你們有受檢人的姓名或個人資料嗎?”
葛黛搖搖頭:“通常會有,可是這傢診所顯然采用匿名的方式。”
靠!哈利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可是還有鑒定報告對不對?我是說這些鑒定報告會指出某人是不是父親對不對?”
“對,是的。”葛黛說。
“那報告怎麼說?”
“我沒辦法立刻回答你,我必須進入每一筆數據,這得花更多的時間。”
“好,那你們會不會把鑒定過的基因圖譜儲存下來?”
“會。”
“這些鑒定報告跟用在刑事案件上的報告一樣詳細嗎?”
“更為詳細,要確定血緣關系,我們需要更多的基因標記,而半數的基因來自母親。”
“所以你是說我可以采集某人的口腔黏膜,送來這裡,讓你們比對這個人的基因跟馬倫利斯診所送來的基因是不是一樣嘍?”
“答案是可以。”葛黛說,語氣中透露出她想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很好,”哈利說,“我的同事會送來一些口腔黏膜,這些口腔黏膜是近幾年失蹤婦女的丈夫和小孩的,請你比對他們的基因是不是曾經被鑒定過。我會取得最高優先級的授權。”
葛黛的雙眼突然亮瞭起來:“我知道我在哪裡見過你瞭!你上過波塞脫口秀,這件事是不是關於……?”
即使辦公室裡隻有他們兩人,她還是壓低聲音,仿佛人們替那極惡之徒取的綽號受到詛咒,是污穢之語,具有魔力,不可以大聲說出口。
哈利打電話給卡翠娜,請她去聖赫根區的爪哇咖啡館跟他碰面。他將車子停在一棟老公寓前,公寓入口設有一個標志,威脅說停放此處的車輛將被拖吊——盡管那入口的寬度隻跟一臺割草機差不多。伍立弗路人潮洶湧,人們匆匆來去,趁著星期六外出采買日用品。冰冷的北風吹過聖赫根區,吹進救主墓園,吹走瞭正在鞠躬的出殯隊伍頭上的黑帽子。
哈利點瞭一杯雙份意式濃縮咖啡和一杯康塔多調味咖啡,用外帶杯盛裝,在人行道上找瞭一張椅子坐下。對街池塘裡有一隻孤單的白天鵝正靜靜漂遊,頸部弧線有如一個問號。哈利看著那隻白天鵝,想起那個捕狐陷阱的名稱。北風吹來,在池塘水面吹起一陣漣漪。
“那杯康塔多還熱不熱?”
卡翠娜在他對面坐下,伸出瞭手。
哈利將外帶杯遞給她,兩人朝他的車子走去。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他說。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她說。
“我單身,”他說,“星期六早上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沒有半點價值,可是你呢?你應該要有自己的生活才對。”
他們走到哈利的車子旁,一個老頭站在那裡怒目瞪視哈利的車。
“我已經打電話叫拖吊車來瞭。”老頭說。
“我聽說拖吊車很熱門,”哈利說,打開門鎖,“隻不過拖吊車要找地方停可麻煩得很。”
兩人坐上車,一個佈滿皺紋的指關節叩瞭叩車窗。哈利按下車窗。
“拖吊車就快來瞭,”老頭說,“你得留在這裡。”
“是嗎?”哈利說,亮出警察證。
老頭對警察證視若無睹,怒目看瞭看表。
“你那個空間太窄瞭,根本算不上是入口,”哈利說,“我會派交通局的人來拆掉你違法設置的標志,你可能得付一大筆罰金。”
“什麼?”
“我們是警察。”
老頭奪過警察證,一臉狐疑,看看哈利,又看看警察證。
“這次就算瞭,你們可以走瞭。”老頭咕噥說,滿臉失望,遞還警察證。
“不能就算瞭,”哈利說,“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交通局。”
老頭的雙眼像是要噴出火來。
哈利轉動鑰匙,發動引擎,讓引擎怒吼一聲,又轉頭望向老頭:“你得留在這裡。”
車子開走時,兩人都在後視鏡裡看見老頭張口結舌的表情。
卡翠娜笑說:“你很壞啊!人傢是老人傢。”
哈利瞥瞭她一眼,她臉上的表情甚是奇怪,仿佛笑起來會痛似的。矛盾的是,芬利斯酒館的事件反而讓她在哈利身旁更加輕松,也許美麗的女子就是有這種奇特心理,拒絕她們反而可以贏得她們的尊敬,讓她們更信任你。
哈利的嘴角泛起微笑。今早他醒來時腦子裡還殘留著夢境片段,夢中卡翠娜坐在芬利斯酒館的廁所洗手臺上,雙腿張開,他正在幹她,幹得那麼用力,震得水管咯吱作響,馬桶濺出水來,日光燈管發出吱吱聲,明明滅滅。他每沖刺一次,臀部就觸碰到冰冷的陶瓷表面一次。他們的臀部、背部、大腿撞擊著水龍頭、烘手機、肥皂架,她背後的鏡子震動得如此厲害,以至於他的影像模糊不清,他們停下來後,他才看見鏡中那張臉並不是他。哈利心想,他做這個夢要是被她知道,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你在想什麼?”她問道。
“繁衍後代。”哈利說。
“哦?”
哈利遞給她一個小包裹,她打瞭開來,看見裡頭最上方是一張紙,標題寫著:DNA口腔黏膜采集包使用說明。
“這件案子好像跟親子血緣關系很有關聯,”哈利說,“我隻是還不知道如何有關和為何有關。”
“那我們是要去……?”卡翠娜問,拿起一小包棉花棒。
“蘇裡賀達村,”哈利說,“去采集那對雙胞胎的口腔黏膜。”
農場周圍的野地上,冰雪正在撤退,但依然盤踞在鄉野間的灰色冰雪十分濕滑。
羅夫·歐德森站在門口等他們,隨後端上咖啡。他們脫下外套,哈利表明來意。羅夫沒問原因,隻是點點頭。
雙胞胎正在客廳裡打毛線。
“你們要打什麼呢?”卡翠娜問。
“圍巾,”雙胞胎同時說,“阿姨在教我們。”
她們朝奧娜比瞭比,奧娜坐在搖椅上,也正在打毛線,對卡翠娜微笑說:“很高興再見到你。”
“我隻是要采集一些她們的口水和黏膜,”卡翠娜爽朗地說,舉起棉花棒,“張開嘴巴。”
雙胞胎咯咯嬉笑,放下手中毛線。
哈利跟著羅夫走進廚房,廚房內一個大水壺裡的水已燒滾,裡頭彌漫著熱咖啡的香氣。
“所以你們搞錯瞭,”羅夫說,“那個醫生不是兇手。”
“可能吧,”哈利說,“也可能他畢竟還是跟案子有點關聯,我可以再看一次農倉嗎?”
羅夫比個手勢,請哈利自便。
“可是奧娜整理過瞭,”他說,“裡面沒什麼可以看的瞭。”
農倉裡的確整理得很幹凈。哈利記得那晚侯勒姆采集樣本時,雞血濺得滿地都是,又濃又黑,但現在都已清理幹凈。曾被血跡滲入的木地板呈粉紅色。哈利站在砧板前,看著門口,想象希薇亞站在這個位置殺雞時,雪人走瞭進來。她是不是十分驚訝?她已經殺瞭兩隻雞,不對,是三隻。他為什麼認為是兩隻?兩隻加一隻,為什麼是加一隻?他閉上雙眼。
當時有兩隻雞躺在砧板上,雞血灑在鋸木屑上,這是殺雞的正常方法。但第三隻雞躺在一段距離外,雞血沾染瞭地板,這是外行人的手法。血液凝結在第三隻雞的喉嚨被切斷的地方,就跟希薇亞的喉嚨一樣,他記得侯勒姆曾對此加以說明。他知道自己腦海中這時浮現的念頭不是新的,它跟其他未成形、未經過仔細思考、有如夢囈般的想法混雜在一起。第三隻雞和希薇亞一樣是被電切環殺死的。
他走到滲入血跡的地板旁,蹲瞭下來。
如果是雪人殺瞭最後一隻雞,為什麼他要用電切環而不是用小斧頭?原因很簡單,因為小斧頭消失在森林深處,所以雪人是在殺瞭希薇亞之後,才回來殺雞,他大老遠跑回來就是為瞭殺這隻雞,可是為什麼?難道是某種巫毒儀式?還是他突然心血來潮?胡扯,這個殺人魔會按照計劃進行,他有自己的一套模式。
一定有個原因。
為什麼?
“為什麼要采集這些東西?”卡翠娜問。
哈利沒聽見她進來。她站在農倉門口,單顆電燈泡放出的光芒照射在她臉上,她手中拿著兩個塑料袋,裡頭放著棉花棒。哈利看見她站在門口,揚起手中塑料袋朝他晃瞭晃,就跟在貝克傢的情景相仿,但他看見瞭不一樣的東西,有瞭不一樣的發現。
“我說過瞭,”哈利咕噥說,細看粉紅色血跡,“我想這件案子跟血緣關系的關聯,在於兇手想隱藏某些事情。”
“是誰?”卡翠娜問,朝他走來,靴子鞋跟咔嗒咔嗒踩在木地板上。“你腦子裡想的兇手是誰?”
她在他旁邊蹲瞭下來,她的男性化香水自溫暖的肌膚表面散入冷空氣,朝他飄送而來。
“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我不是說你的邏輯思考,我是說你的想法,你心裡有個理論。”她直截瞭當指出,右手食指在鋸木屑上亂畫。
哈利愣瞭愣:“連理論都還稱不上。”
“快點,說出來。”
哈利深深吸瞭口氣:“亞菲·史德普。”
“他怎麼樣?”
“根據史德普自己所說,他去找費列森治療網球肘,但包格希卻說費列森不保留史德普的病歷,我一直在問自己原因是什麼。”
卡翠娜聳聳肩:“可能史德普去治療的不隻是網球肘,可能他怕自己動整形手術留下記錄。”
“如果費列森同意不替害怕留下整形記錄的患者保留病歷,那他的檔案裡會連一個名字也沒有,所以我認為這裡頭一定另有隱情,而且這件事一定見不得人。”
“比如說?”
“史德普在波塞脫口秀上說謊,他說他的傢族沒有發瘋或遺傳疾病的病史。”
“而事實上有?”
“先假設有,拿來當作理論。”
“那個稱不上理論的理論?”
哈利點點頭:“費列森是挪威最不為人知的法氏癥候群專傢,連他的助理包格希都不知道,那麼希薇亞和碧蒂怎麼會找上他?”
“對啊,怎麼會?”
“先假設費列森的專長不是遺傳疾病而是保密好瞭,畢竟是他親口說他的事業是建立在保密上的,因此有個患者兼朋友去找費列森,說他罹患法氏癥候群,這個診斷是別處一個真正的法氏癥候群專傢做出來的,可是這個專傢不具備費列森的保密專長,這件事卻又必須保密,於是這名患者堅持要費列森保密,也願意支付額外的錢,他也有財力負擔這麼龐大的金額。”
“史德普?”
“對。”
“但既然他已經被別人診斷出來瞭,那消息就可能會泄露啊?”
“史德普最害怕的不是這點,他最害怕的是被別人知道他跟他的孩子去做過檢查。他想知道他的孩子是不是也罹患這種遺傳疾病,但這件事必須非常秘密地進行,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是孩子的生父,因為有些人以為自己才是這些小孩的父親,好比說菲利普就以為自己是尤納斯的父親,還有……”哈利朝農莊點點頭。
“羅夫?”卡翠娜低聲說,呼吸急促,“那對雙胞胎?你認為……?”她揚起塑料袋,“她們有史德普的基因?”
“有可能。”
卡翠娜看著他:“失蹤婦女……其他的小孩……”
“如果DNA鑒定結果顯示史德普是尤納斯和雙胞胎的父親,星期一我們就對其他失蹤婦女的小孩進行鑒定。”
“你是說……史德普在挪威各地跟一大堆女人上床?讓她們懷孕,等到她們生下小孩之後,又殺瞭她們?”
哈利聳聳肩。
“為什麼?”她問道。
“如果我的理論是正確的,那我們面對的當然是非常瘋狂的行徑,可是這純粹隻是猜測而已,瘋狂行徑的背後通常都有一個非常清晰的邏輯。你有沒有聽過貝豪斯海豹?”
卡翠娜搖搖頭。
“公貝豪斯海豹冷血而且理性,”哈利說,“當母海豹生下它們的後代,從第一個關鍵期存活下來後,公海豹會試圖殺死母海豹,因為公海豹知道它再也不會跟這隻母海豹交配瞭,而公海豹不希望其他小海豹來跟它自己的後代競爭。”
卡翠娜聽瞭似乎有點難以消化。
“這太瘋狂瞭吧,”她說,“可是我不知道究竟哪個比較瘋狂,是某人跟海豹有同樣的思維?還是認為某人跟海豹有同樣的思維?”
“我說過瞭……”哈利站瞭起來,膝蓋發出咯吱一聲,清晰可聞,“這稱不上是理論。”
“你說謊,”她說,眼望著他,“你已經確定史德普是這些孩子的父親瞭。”
哈利以苦笑作為響應。
“你就跟我一樣瘋狂。”她說。
哈利以銳利的眼神看著她:“我們走吧,法醫學研究所在等你的棉花棒。”
“星期六?”卡翠娜撫平她在鋸木屑上頭的塗鴉,“他們沒有自己的生活嗎?”
他們將塑料袋送到瞭法醫學研究所,得到保證說今晚或明天一早就會收到鑒定結果,隨後哈利駕車送卡翠娜返回她位於塞路斯街的住所。
“窗戶裡沒亮燈,”哈利說,“隻有你一個人?”
“像我這樣的美女,”她微笑著,握住門把,“怎麼可能一個人呢?”
“嗯,你為什麼不希望我跟你在卑爾根警署的同事說你去瞭卑爾根?”
“什麼?”
“你認為他們聽說你在首都奧斯陸偵辦大謀殺案,會覺得很好笑嗎?”
她聳聳肩,打開車門:“卑爾根人才不認為奧斯陸是首都呢,晚安。”
“晚安。”
哈利駕車朝桑納街駛去。
他不甚確定,但他覺得自己剛剛看見卡翠娜愣瞭一下。不過他可以確定什麼呢?他連個咔嗒聲都不能確定,他原本以為是扣動扳機的聲音,結果隻是小女孩薩爾瑪因為嚇壞瞭而折斷手中枯枝的聲音。但他無法再假裝下去瞭,他不能再假裝自己不知道瞭。那天晚上,卡翠娜舉起左輪手槍指著菲利普背後,當他擋住她的射擊線時,他聽見瞭咔嗒聲,也就是薩爾瑪折斷枯枝時,他以為自己聽見的那種咔嗒聲。那是上油的左輪擊錘被放開的咔嗒聲。這表示擊錘曾經升起,卡翠娜曾經將扳機扣到超過三分之二的位置,子彈隨時可能擊發。那時她想射殺菲利普·貝克。
不行,他不能再假裝下去瞭,因為在農倉門口,當光線灑落在她臉上時,他認出瞭她,而且他也跟她說瞭,這件案子和血緣關系有關。
POB克努特·穆勒尼森喜歡英國女演員朱莉·克裡斯蒂,簡直愛死瞭她,以至於他從不敢對妻子坦白以告。不過自從他懷疑妻子和埃及男演員奧馬爾·謝裡夫搞精神外遇後,每當他坐在電視機前用眼睛貪婪地看著朱莉·克裡斯蒂,他心裡就不再浮現罪惡感。唯一美中不足之處,是他的朱莉這時正和謝裡夫激情地抱在一起。客廳桌上的電話響起,他接瞭起來,妻子按下DVD暫停鍵,他們最愛看的電影《日瓦戈醫生》中,這既美妙又令人難以忍受的一幕立刻凝結在他們眼前。
“呃,晚上好,霍勒,”穆勒尼森聽見哈利自報姓名後說,“我想你最近一定很忙。”
“你現在方便說話嗎?”電話那頭傳來嘶啞但溫和的聲音。
穆勒尼森看著茱莉顫抖的紅唇和迷蒙的雙眼:“方便,哈利。”
“那天我去你的辦公室,你給我看一張拉夫妥的照片,我好像認出瞭什麼。”
“哦,是嗎?”
“你還說瞭一些關於他女兒的事,你說她‘長得這麼好,對不對啊?’,這句‘對不對啊?’好像在說我應該早就知道這件事一樣。”
“是啊,她真的長得很好不是嗎?”穆勒尼森說。
“看你從哪個角度來看。”哈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