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日
哈利駕駛遊艇抵達普德峽灣大橋時,穆勒尼森已親自來到橋下的碼頭。穆勒尼森、兩名警察和值班精神科醫師一起進入船艙,來到床邊。卡翠娜在床上躺著,被手銬銬在床鋪上。他們替她註射抗精神病鎮靜劑,將她抬上在碼頭等候的車輛。
穆勒尼森向哈利道謝,感謝他同意低調處理此事。
“這件事盡量保密,”哈利說,抬頭看著落下大雨的天際,“如果事情公開瞭,奧斯陸方面會希望掌控情勢。”
“當然。”穆勒尼森點頭道。
“我叫夏絲迪·羅斯摩,”一個聲音說,他們同時回頭,“我是精神科醫師。”
哈利面前那名女子大約四十來歲,留著一頭蓬亂的淡色頭發,身穿亮紅色寬大羽絨衣,手裡夾著一根煙,似乎並不在意雨水打濕她自己和那根煙。
“過程是不是很激烈?”她問道。
“不,”哈利說,感覺卡翠娜的左輪手槍插在腰際,貼著他的肌膚,“她沒有反抗就投降瞭。”
“她說瞭什麼?”
“什麼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
“一句話也沒說,你的診斷是什麼?”
“顯然是罹患瞭精神病,”夏絲迪毫不猶疑地說,“這並不表示她瘋瞭,隻是表示頭腦用它的方式來處理它無法處理的狀況而已,很像是當劇痛發生時大腦會選擇昏厥一樣。我推測她應該長期處於極大的壓力下,是不是這樣?”
哈利點點頭:“她可以再說話嗎?”
“可以,”夏絲迪說,不悅地看著被雨淋熄的香煙,“可是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才能再說話,現在她需要休息。”
“休息?”穆勒尼森哼瞭一聲,“她可是連環殺手。”
“而我是精神科醫師。”夏絲迪說,拋開手中香煙,朝一輛紅色小思域走去,那輛思域在大雨中看起來依然臟兮兮的。
“你現在呢?”穆勒尼森問道。
“我要趕最後一班飛機回傢。”哈利說。
“不會吧,你看起來好像一副骷髏。警署和麗卡旅館有簽約,我們可以載你過去,替你送幾件幹的衣服,旅館裡也有餐廳。”
哈利登記住房後,站在窄小單人房的浴室鏡子前,心裡想著穆勒尼森說過的話,想著他說他看起來好像一副骷髏,想著自己曾離鬼門關多麼近;或者真有那麼近嗎?他沖瞭個澡,去空蕩的餐廳吃瞭頓飯,回到房間,試著入睡。但他無法入睡,隻好打開電視。電視臺播的盡是些爛節目,除瞭NRK2正在播映電影《記憶拼圖》。他看過這部電影,故事是從一名男子的觀點來敘述的:男子腦部受創,隻剩下和金魚一樣的短期記憶;一名女子遭人殺害,主角將兇手的名字寫在一張拍立得相片上,因為他知道自己轉眼就會遺忘,問題是他能否信任自己寫下的這個名字?哈利踢開被子。電視機下方的迷你酒吧設有一扇褐色小門,上頭沒有門鎖。
他應該搭飛機回傢的。
他正要下床,手機在房裡某個地方響瞭起來。他將手伸進濕褲子的口袋裡,褲子正掛在電暖器旁的椅子上晾幹。電話是蘿凱打來的,她問他人在何處,說他們得談一談,不是在他傢談,而是找個公共場所談。
哈利躺回床上,閉上眼睛。
“你是要告訴我說我們不能再碰面瞭?”哈利問。
“我是要告訴你說我們不能再碰面瞭,”她說,“我沒辦法再繼續這樣下去瞭。”
“那在電話裡告訴我就夠瞭,蘿凱。”
“不行,這樣不夠,這樣不夠痛。”
哈利呻吟一聲。她說得對。
他們約好明天早上十一點在比格迪半島的極地探險博物館碰面,那傢博物館是旅遊勝地,一走進去就會被德國和日本觀光客淹沒。她問他去卑爾根做什麼,他告訴瞭她,並叫她保守秘密,直到幾天後事情見報為止。
兩人掛上電話。哈利躺在床上,盯著迷你酒吧。《記憶拼圖》繼續以倒敘方式進行著。他差點丟瞭性命,他的摯愛不想再見他,他認為這是他人生中最悲慘的一刻瞭;或者真是如此嗎?穆勒尼森問他為什麼要獨自去追捕卡翠娜,他沒有回答,現在他知道原因瞭。是因為懷疑,或者說希望。他極度希望事實和它所呈現出來的模樣是不同的,但事實就是事實,依舊擺在眼前。如今希望已然破滅、沉沒。夠瞭吧,他已經有瞭三個好理由,再加上胃裡那群嗜酒的狗兒正在瘋狂吠叫,仿佛著瞭魔似的,何不幹脆就打開那個迷你酒吧?
哈利站瞭起來,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將嘴湊瞭上去,咕嘟咕嘟地喝水,讓水流噴射在他臉上。他直起身子,看著鏡子。好像一副骷髏。為什麼骷髏不能喝酒?他大聲地、輕蔑地對著鏡中的自己說出答案:“因為這樣不夠痛。”
甘納·哈根十分疲累,連他的靈魂都疲憊不堪。他環顧四周。時間將近午夜,他所在的地方是奧斯陸市中心一棟建築物的頂樓會議室。這裡的一切都是閃閃發亮的褐色,包括船艙木地板,設有聚光燈的天花板,墻上掛著的前任俱樂部會長兼這棟建築物主人的肖像,十平方米大的桃花心木會議桌,坐在會議桌旁十二名男子面前的真皮吸墨墊。一小時前,總警司打電話叫他來這個地方。會議室裡有些人他認識,例如警察署長,其他人則在報紙上見過照片,但不記得正確身份。警察署長向眾人報告最新狀況。雪人原來是卑爾根市的一名女警官,已經在格蘭區的犯罪特警隊工作瞭一段時間,她蒙蔽瞭他們所有人,如今她落網瞭,他們很快就得向社會大眾公佈這個醜聞。
警察署長報告完之後,會議室裡的靜默有如雪茄煙霧那般濃重。
雪茄煙霧在會議桌盡頭冉冉升起,該處坐著一名白發男子,男子靠著椅背,臉容藏在陰影之中。這是白發男子首次一聲不吭,他隻輕輕嘆瞭口氣。哈根發現目前為止發言過的人全都朝白發男子看去。
“太冗長瞭吧,托列夫,”白發男子說,聲音意外地高,聲調甚是陰柔,“這件事很有傷害性,警察系統受到蒙騙,我們是最高階的長官,這表示……”白發男子呼出雪茄煙霧,整間會議室裡的人都屏息以待。“有人得被砍頭,問題是誰?”
警察署長清清喉嚨:“您有任何建議嗎?”
“還沒有,”白發男子說,“但我想你跟托列夫有建議,說吧。”
“依照我們的看法,應該是任命警察和追蹤背景的階段出瞭錯,這是人為疏失,不是系統瑕疵,因此直接問題不是出在管理階層。我們建議將責任和過失清楚地劃分開來,管理階層負起責任,以謙卑……”
“這些廢話就省省吧,”白發男子說,“你想找誰當代罪羔羊?”
總警司整瞭整衣領,哈根看得出他非常局促不安。
“哈利·霍勒警監。”總警司說。
會議室再度陷入靜默。白發男子點燃雪茄。打火機發出咔嗒聲,接著又是咔嗒一聲,陰影中傳來吸吮的聲音,煙霧再度冉冉飄起。
“不錯的主意,”白發男子用偏高的嗓音說,“如果你找的人不是霍勒,我可能會請你再找層級高一點的,對一隻要拿來犧牲的羔羊來說,警監可不夠肥。不錯,我可能會請你考慮你自己,托列夫。不過呢,霍勒算是一號人物,他上過脫口秀,頗受歡迎,又是個小有名氣的警監。是的,這會被視為一場公平的遊戲,但是他會合作嗎?”
“交給我們來辦,”總警司說,“是不是,甘納?”
哈根隻覺得喘不過氣。這時他腦子裡冒出來的竟是他老婆,他老婆做出那麼多犧牲,為的就是成全他的事業。他們結婚之後,她就輟瞭學,無論特種部隊——後來是警察單位——派他去哪裡,她都和他一起舉傢遷移。她是個聰明有智慧的女子,在大多數的領域都和他實力相當,有些方面甚至比他優秀。由於有妻子的支持,他同時追求事業和品德上的進步。她總是給他良好的建議,然而他一直未如兩人預期,成就飛黃騰達的事業。但如今他前途看好,坐上瞭犯罪特警隊隊長這個位子,註定將步步高升,問題隻在於他不能踏錯任何一步。這原本不應該是太困難的一件事。
“怎麼樣,甘納?”總警司又說瞭一次。
隻是他實在太疲累瞭,連靈魂都疲憊不堪。這是為你做的,他心想,換作是你也會這樣做,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