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弗雷德裡克·奇爾頓博士,巴爾的摩精神病犯罪醫院院長,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和格雷厄姆握瞭握手。

“佈隆博士昨天給我打瞭電話,格雷厄姆先生——我是不是該稱呼你格雷厄姆博士?”

“我不是博士。”

“我很高興又聽到佈隆博士的消息,我們認識很多年瞭。請坐那把椅子吧。”

“我們非常感謝您的幫助,奇爾頓博士。”

“說句心裡話,我有時覺得自己更像萊克特的秘書,而不是他的看管員,”奇爾頓說,“單憑他大量的郵件就夠讓人頭疼的。我想在研究界能和他有書信往來是被當做時髦的——我曾經見到他的信被鑲在框子裡展示在某個大學心理學系的櫥窗裡——而且曾有一段時間似乎每個心理學系的博士研究生都希望能和他面談一次。噢,很高興和你合作,當然,還有佈隆博士。”

“我需要私下裡和萊克特博士見面,外人越少越好。”格雷厄姆說,“今天會談以後我可能需要再次和他見面或者給他打電話。”

奇爾頓點點頭。“我得向你重申一下紀律。首先,萊克特博士會一直待在他的屋子裡。那是他惟一可以不戴束縛物的地方。他房間有一面是雙層柵欄並且朝向外面的走廊。我會在那裡給你放一把椅子以及隔板,如果你需要的話。

“我必須要求你絕對不要給他任何物品,除瞭沒有訂書釘和夾子的文件。不許給他裝訂線圈、鉛筆、鋼筆或圓珠筆。他有氈頭筆。”

“我可能要給他看一些能讓他興奮的材料。”格雷厄姆說。

“你可以隨便給他看任何東西,隻要是柔軟的紙張。從滑行的食物托盤裡給他資料,不要從圍欄裡用手遞給他任何東西,也不要接受任何他可能從圍欄裡面遞出的任何東西。他可以通過托盤送還文件。我堅持遵守這些紀律。佈隆博士和克勞福德先生都向我保證你會遵照辦事程序的。”

“我會的。”格雷厄姆站起身。

“我知道你很急切地想開始你的工作,格雷厄姆先生,不過我想先告訴你一些情況,你會感興趣的。

“也許警告你萊克特的情況會顯得多餘,可他的確非常善於消除別人對他的防備。在他被帶到這裡來以後的一年間,他表現得非常好,而且顯示出願意在測試方面合作的態度。結果——那時還是我的前任在主持工作——對他的防備開始慢慢放松瞭。

“1976年7月8日下午,他說覺得胸口疼。在觀察室他身上的束縛物被摘下來好方便做心電圖。他的兩名看守一個離開屋子去吸煙,另一個背過身去隻一小會兒的時間。那名護士眼明手快而且身體強壯,她奮力自救才得以保住瞭一隻眼睛。

“你可能會覺得這很稀奇。”奇爾頓從抽屜裡拿出一卷心電圖的圖樣,然後把它在桌子上展開。他用食指指著波狀的圖形。“這裡,是他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心律七十二。這裡,他抓起護士的頭發然後把她扳向自己。這裡,他被看守員制伏。順便說一句,他沒有反抗,可是看守員讓他的肩膀脫瞭臼。你註意到這個奇怪的現象瞭嗎?他的心律從來沒超過八十五下,即使在他揪掉護士的舌頭的時候也一樣。”

奇爾頓從格雷厄姆的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他靠在椅子背上用手指戳著臉頰。他的手幹得發亮,絲毫沒有汗跡。

“你知道,當萊克特被抓獲的時候我們都認為他可能為我們提供瞭一個研究純粹的反社會精神變態者的絕佳機會。”奇爾頓說,“能找到一個活著的變態者有多困難。萊克特是這麼清醒,那麼善於捕捉對方的思想,他在精神分析領域受過專業的訓練……而且他是系列殺人罪。他看起來願意合作,而我們也相信他可以成為研究這類異常人群的窗口。我們原想我們會像博蒙特一樣通過聖馬丁的開瞭口的胃研究消化系統。

“可事實上,我們現在並不比萊克特剛來時對他有更多的瞭解。你和他談過話嗎?”

“沒有。我隻是見過他,在……我見他大多數都是在法庭上。佈隆博士給我看過他在專業期刊上發表的文章。”格雷厄姆說。

“他可對你非常熟悉,他有很長時間都在研究你。”

“你與他有過交談嗎?”

“十二次。他是令人捉摸不透的。他對於那些想備案的心理測試來說太狡猾瞭。愛德華、法佈亥,甚至佈隆博士本人都嘗試過。我有他們的交談記錄。他對他們來說都是個謎。當然我們不可能知道他在隱瞞什麼或者他是否比他說的懂得更多。噢,被監禁以來他在《美國精神分析專刊》和《綜合檔案》上發表瞭幾篇非常棒的文章。不過它們都是對不涉及他自身問題的論述。我想他是害怕如果我們能夠‘解讀’他,將沒有人再對他感興趣,而他就會被關進某個偏僻的角落而度過餘生。”

奇爾頓停瞭停。他在以往的面談中多次用眼睛的餘光觀察被訪者,他以為可以用同樣的方式暗暗觀察格雷厄姆而不被發覺。

“我們這裡的人有一個共識,我們認為你是惟一一個對漢尼拔·萊克特有實際瞭解的人,格雷厄姆先生。你能告訴我關於他的一些情況嗎?”

“不能。”

“我們有些職員很好奇:當你瞭解萊克特博士的連環殺人案、它們所謂的‘風格’時,你能重構他的幻想過程嗎?這對你研究他有幫助嗎?”

格雷厄姆沒有回答。

“我們在那個方面材料奇缺。在《變態心理學雜志》上有一篇文章,你願意就此和我們的一些職員聊聊嗎——不不,不必這一次——佈隆博士在這方面對我要求非常明確。我們不會打攪你的。下一次吧,也許。”

奇爾頓博士已經看到很多敵意瞭。他現在又看到瞭一些。

格雷厄姆站瞭起來。“謝謝你,博士。現在我想去見萊克特。”

最高安防區域的鋼板門在格雷厄姆身後關上瞭。他聽到瞭門閂復位的聲音。

格雷厄姆知道萊克特上午大部分時間都要睡覺。他順著走廊望過去。從這個角度他看不到關押萊克特的囚室,但是他可以判斷出房間裡的燈光很暗。

格雷厄姆希望能看到睡著的萊克特,他需要時間來使自己鎮定。如果大腦中感覺到萊克特的瘋狂,他必須快速地遏制它,就像吸收溢出的水花。

為瞭不讓自己的腳步出聲,他跟在一個推車的勤務兵後面。無論多輕微的腳步聲都很難逃過萊克特博士的耳朵。

格雷厄姆沿著走廊,在沒到玻璃門的地方停瞭下來。不銹鋼圍欄把整個囚室的前部圍瞭起來。圍欄後面大概一臂左右的距離,有一幅寬大的尼龍幃帳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從一面墻拉到另一面墻。透過這層屏障,格雷厄姆可以看到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都被釘牢在地板上瞭。桌子上堆滿瞭平裝書和信件。他走到圍欄旁,把手放在圍欄上,又移開。

漢尼拔·萊克特博士躺在他的帆佈床上睡覺,頭枕著靠墻的一個枕頭。亞歷山大·杜馬的《烹飪大詞典》在他的胸前翻開著。

格雷厄姆在圍欄前註視瞭不過五分鐘,萊克特就睜開雙眼說道:“還是你在法庭上用的那種拙劣的須後水。”

“我每年聖誕節都有人送這個。”

“聖誕節,是的,”萊克特說,“你收到我給你的聖誕卡瞭嗎?”

“收到瞭,謝謝。”

萊克特博士的聖誕卡是通過華盛頓聯邦調查局犯罪調查實驗室總部轉交格雷厄姆的。他收到後把卡拿到後院燒瞭,洗幹凈手,才敢去碰莫莉。

萊克特站起來走到桌前。他個子矮小,卻輕快敏捷。身上非常整潔。“你怎麼不坐呢,威爾?我想那邊的壁櫥裡應該有幾把折疊椅。至少聽起來它們是從那裡拿出來的。”

“勤務兵去給我拿瞭。”

萊克特一直等格雷厄姆在走廊裡坐下才自己坐下。“斯圖爾特警官好嗎?”

“斯圖爾特很好。”斯圖爾特警官在看過萊克特的地下室以後就離開瞭刑警崗位。現在他開瞭一傢汽車旅館。格雷厄姆沒提到這點。他肯定斯圖爾特不會願意收到萊克特的郵件。

“真不幸情感問題把他耽誤瞭。我原以為他是個很有前途的年青警官。你也遇到過問題嗎,威爾?”

“沒有。”

“當然你不會有。”

格雷厄姆覺得萊克特的目光穿過他的頭蓋骨直射腦顱後部。他的註意力像隻蒼蠅一樣進到他的腦子裡,逡巡鉆營。

“我很高興你來看我。有多久瞭,三年沒見瞭吧?我的來訪者都是學術界的。平庸的臨床精神分析醫生或者不知從哪所垃圾學院來的貪婪的二流心理學博士。一群爬格子的可憐蟲處心積慮地為保住教職在期刊上發文章。”

“佈隆博士給我看瞭你在《臨床精神分析雜志》上發的關於做外科手術成癮的文章。”

“怎麼樣?”

“非常有意思,即使讀的人是門外漢。”

“門外漢……門外漢啊門外漢,有趣的稱呼。”萊克特說,“有這麼多有學識的人來來去去。這麼多享受國傢津貼的專傢。而你卻說自己是個門外漢。可是抓住我的人是你啊,威爾,不是嗎?你知道你是怎麼抓到我的嗎?”

“你肯定已經讀過案情記錄瞭,都在那上面。”

“不,那上面沒有。你知道你是怎麼抓到我的嗎,威爾?”“都在案情記錄裡面。現在說它有什麼意義呢?”

“對我當然沒有什麼意義瞭,威爾。”

“我想請你幫忙,萊克特博士。”

“是,我早想到瞭。”

“是關於亞特蘭大和伯明翰的。”

“是。”

“你已經看到相關報道瞭,肯定的。”

“我看到報道瞭,可我沒法把它們剪下來,他們是不會給我剪刀的,當然不會。有時候他們還威脅我要拿走我的書。我可不想讓他們覺得我有任何精神變態的傾向。”他笑瞭,露出潔白細密的牙齒。“你想知道他為什麼選擇他們,是不是?”

“我覺得你會有些想法。我想讓你把想法告訴我。”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格雷厄姆預料到他會問這個問題。類似阻止連環殺人這樣的理由顯然不會讓萊克特買賬的。

“你看有很多東西你現在還沒有,”格雷厄姆說,“研究材料,甚至幻燈片。我可以去跟院長談談。”

“你是說奇爾頓,你一定在來這之前見過他瞭。面目可憎,是不是?跟我說實話。他笨手笨腳地想摸清你在想什麼,就像一個新手笨拙地穿收腹健美褲,是不是?他用眼角餘光偷看你,然後你給他扔出一塊軟骨頭,去,叼走吧,是不是?你可能不會相信,他曾經想給我做一個主題理解測試。他坐在那裡像一隻咧嘴傻笑的柴郡貓等著MF13出來,哈哈。抱歉我忘瞭你不是學精神分析的。那是一張卡片,畫著一個婦女在床上,一個男人在畫的前方。他們以為我會避免一個性的解析。我笑瞭。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後逢人就說我有肛塞綜合征並因此逃過瞭牢獄一劫——不說瞭,太無聊。”

“我可以讓你擁有美國醫學學會電影膠片圖書館的登錄端口。”

“我不認為你能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試試看。”

“我現在已經有足夠多的東西看瞭。”

“你需要看這起案件的案卷。還有其他一個理由。”

“告訴我。”

“我認為你會好奇你是否比我找的那個人聰明。”

“那麼我是否可以推斷你覺得你比我聰明,因為你抓到瞭我?”“不,我知道我並不比你聰明。”

“那你為什麼能抓到我?”

“因為你有一些劣勢。”

“什麼劣勢?”

“執著,而且你思想不正常。”

“可是你看起來很健康啊,威爾。”

格雷厄姆沒應聲。

“你的手很粗糙,不再像一個警察的手瞭。你搽的須後水聞起來像是小孩用的。它的瓶子上印著一艘船,對嗎?”萊克特博士很少把臉擺正,他提問的時候總是把頭歪向一邊,好像要把好奇鉆入你的臉。又是一陣沉默,然後萊克特說:“我不認為你能利用我的職業虛榮心勸服我。”

“我不會去勸你,幹不幹由你。反正佈隆博士已經在研究它瞭,而他是這個領域裡最——”

“你把案卷帶來瞭嗎?”

“是的。”

“還有圖片?”

“有。”

“那你把它給我吧,我考慮考慮,也許會幫你的。”“不。”

“你常做夢嗎,威爾?”

“再見,萊克特博士。”

“你還沒威脅沒收我的書呢?”

格雷厄姆走開瞭。

“那你把案卷給我吧,我會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

格雷厄姆不得不把那厚厚的已經簡縮瞭的案卷塞進托盤。萊克特把它拉過去。

“最上面是小結,你可以現在看。”格雷厄姆說。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獨自看一會兒。給我一個小時。”

在一間陰森的客廳裡格雷厄姆坐在一個磨損瞭的塑料面沙發裡等著。勤務兵給他倒瞭咖啡。他沒有和他們交談。他看看屋子裡面的擺設,哦,還好,在他的視野裡它們還在保持靜止,沒有跳動。他上瞭兩次洗手間。他已經麻木瞭。

看守員又一次讓他進瞭最高安防區。

萊克特坐在桌旁,眼睛裡佈滿瞭思慮。格雷厄姆知道他用瞭大部分時間註視照片。

“這是個很害羞的孩子,威爾。我很樂意見見他……你有沒有考慮過他有部分殘疾,或者他可能認為自己有殘疾?”

“從鏡子可知。”

“是的。你看他把房子裡所有的鏡子都敲碎瞭,可見他不隻是要尋找一塊合適的碎片。他把碎片塞入受害者的身體不單純為瞭讓他們受傷。他想從他們的眼裡看到他自己——雅各比太太和……另一個叫什麼?”

“利茲太太。”

“對。”

“很有趣。”格雷厄姆說。

“一點兒也不‘有趣’,你已經想到瞭。”

“我考慮過。”

“你來這裡隻不過想看看我,好找到以前的感覺,是不是?為什麼你不在自己身上嗅嗅呢?”

“我需要你的觀點。”

“我現在還沒有。”

“等你真有瞭些想法,我願意聽聽。”

“我可以保留這些案卷嗎?”

“我還沒決定呢。”格雷厄姆說。

“為什麼沒有對地面的描述?我們有房子的外觀,結構圖,發生兇殺的房間的結構圖,可是對地面的描述幾乎沒有。院子是什麼樣子?”

“很大的後院,有圍欄和一些籬笆。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我親愛的威爾,如果這個清教徒覺得和月亮有特殊關系的話,在他把身上的作案痕跡打理幹凈以前,他可能會走出房間,在空曠的地方看月亮,你知道。你有沒有在月光下看過血跡?它看起來黑黑的,當然,還有一層很特別的亮光。如果一個人光著身子,在外面獲得那種隱私會更好些,不過我們必須替鄰居們考慮,是嗎?”

“你覺得院子有可能是他選擇目標的一個因素?”

“是的,而且還會有更多的犧牲品,肯定的。讓我留下這些案卷吧,威爾,我會研究它的。如果你得到更新的材料,我也會很高興研究它們的。你可以給我打電話。隻有在個別時候,我的律師打電話找我時他們才會給我電話。他們曾經把他的電話轉到內部通話系統上,當然每個人都能聽到。你願意給我你傢裡的電話號碼嗎?”

“不。”

“你知道你是如何抓到我的嗎,威爾?”

“再見,萊克特博士。你可以撥打文件上方的電話號碼給我留言。”格雷厄姆起身離去。

“你知道你是怎樣抓到我的嗎?”

格雷厄姆已經走出瞭萊克特的視線,他向著鋼板門加快瞭腳步。

“你抓到我因為我們倆很相像。”這是格雷厄姆在大門關上時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除瞭害怕失去麻木的感覺他已經渾身麻木瞭。他低著頭走路,不和任何人說話,仿佛覺得身體裡的血像翅膀發出空洞的嗡嗡聲。精神病院離外界的距離仿佛一下子變小瞭。它隻不過是一棟樓,萊克特離外面的世界隻隔五道門。他有一個怪異的想法,覺得萊克特和他一起出來瞭。他在院門口停下腳步,環顧瞭一下周圍,好讓自己相信後面沒有人。

在街道另一邊的一輛車裡,一個人把長長的鏡頭擱在車窗縫上。弗雷迪·勞厄茲拍瞭一張很好的格雷厄姆在醫院門口的特寫,他頭頂上的字:巴爾的摩精神病犯罪醫院。

見報之後,《國民閑話報》把格雷厄姆的照片剪成小頭像,而且隻留瞭醫院名稱的後幾個字:犯罪醫院。

《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