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原來是那個姓寇的劇務,讓街上擺熟食攤子的把雞腿、雞翅還有奶都拿來瞭,是用兩個紙箱子胡亂放在舞臺中間的,他用腳踢瞭踢說:“順子,來吃,吃死你,免得再亂告狀。還沒見過的,你個爛裝臺的還反瞭天瞭。”

在面光槽弄瞭一臉灰塵的順子,用別在腰上的毛巾擦著汗說:“寇主任,我順子絕對沒有給瞿團說什麼,弟兄們也沒有告你狀的意思,咱都是下苦的,生意也都靠你寇主任照應著的,咱咋能忘恩負義,背後說你的壞話呢。剛有幾個嘴賤的,問人傢瞿團要吃要喝哩,我都罵過瞭,回頭我會專門上門給你道歉的。還望寇主任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咱下苦的一般見識。”

“去去去,甭來這一套,得瞭便宜還賣乖。反正在我手上,你們就裝這一回臺瞭,快吃吧,吃瞭裝完臺立馬給我滾!滾遠些!”寇主任兇巴巴地走瞭。

聽寇主任的腳步聲遠瞭,猴子又在雲梯上叨咕起來:“兇呢,不就是個破劇務嘛,他還以為他是‘爺’,是角兒,是團長哩。”

“猴子,你把你那張爛嘴能不能夾緊些,你不說話別人不會說你是啞巴。你是嫌錢掙得燒手瞭是吧?每次都是你爛嘴一翻,惹下一攤子事,讓我去給你擦溝子。都快麻利幹活兒,咱這不是廣播電臺,靠嘴頂用。”順子馱起又一臺電腦燈,剛朝樓梯上爬呢,就聽身後大吊和猴子吵瞭起來。

“大吊,好像你是領導似的,我就批幹瞭,咋瞭?”猴子在雲梯上朝下喊叫。

正在後燈光槽,安裝地排燈的大吊,沖半空中的猴子嚷道:“你能,你再多批幹些,把人都得罪完,你就有臺裝瞭,有錢掙瞭。”

“就這破錢,好像是誰想掙似的,老子早就不想幹瞭,還輪著你批幹。”猴子一邊罵罵咧咧的,一邊把雲梯升桿升降得一片山響。他就跟耍雜技似的,在上面左右翻轉著。猴子在這幫人裡,技術是最好的,大凡高空作業,都非他莫屬,因此,工錢在這裡面,是僅次於大吊的。也就這一點,讓猴子最不服氣,大吊就憑比自己幹這活兒早瞭一年半載的,就把自己打扮得跟個二掌櫃似的,順子有時不在,他簡直就能拿著雞毛當令箭瞭。每到這時,猴子就會故意消極怠工起來,並且滿嘴怪話,逗得那些新來的,笑得滿地打滾,他就是要殺殺大吊那點總想承頭的野心和威風。這攤子,他猴子就認一個順子,其餘誰也別想戳到他前邊指手畫腳。方才就是順子剛罵完猴子,大吊就跟著叨咕瞭幾句,嫌他“話比屎多”,雖然聲音不大,猴子還是聽見瞭,就立馬上瞭火,劈頭蓋臉地從半空中倒下一堆狠話來,嗆得大吊沒瞭聲音。

順子也知道,猴子和大吊為啥愛死掐,他也懶得理,反正掐一掐就過去瞭,不影響裝臺掙錢就行,愛掐讓他們掐去。這麼個攤攤,搞瞭這麼多年,他積累下的經驗就兩個字:下苦。啥事自己都帶頭下苦,就沒有裝不起來的臺。每次給半空燈光槽運燈最苦,他就帶頭運燈,自己也是五十開外的人瞭,馱一百多斤重的鐵疙瘩,還能行。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馱不動瞭,這個隊伍就帶不成瞭。隻要能馱,他都盡量去馱,他馱著最重的東西,就是發言權,就是管理。

到晚上十一點的時候,雖然還有好多地方沒有收拾完,但燈光確實都到位瞭。燈光師進場的時候,所有燈都亮瞭。順子知道燈光師的脾氣,要是他進場時,還有燈沒裝到位,他會扭身離去,連瞿團也是叫不回來的。據說這個姓丁的燈光師,在全國名氣可大瞭,人傢請他做一臺戲的燈光設計,就一口價:“稅後十五萬。”最多也就耗個三天兩晚上的,現款一清就走人瞭。有時全國調演多瞭,他能一手捂幾傢的活兒,今晚在海南,明晚能跑到新疆。用丁大師自己的話說,他每小時至少價值半萬。人傢的錢就那麼好掙,十五萬幾乎得順子掙一年多,何況人傢有時十天半月的,就掙好幾個十五萬呢,饞得順子們隻有嘖舌頭的份兒瞭。丁燈光師是認識順子的,不過他不常在團裡,總在天上飛著,滿世界跑著,團裡也就重點戲,才能把他請出山來設計一下,因此,就不像團上其他人那樣,跟他順子熟悉得狗皮襪子沒反正瞭。在順子的印象中,丁大師好像從來就沒正眼瞅過他一次,每每都是自己主動上去跟人傢搭訕。在裝臺這行裡,人傢大師給上一兩句肯定表揚的話,比什麼都管用。不過順子也是有眼色的,在臺裝得令大師滿意的時候,還有就是看到大師情緒好的時候,才湊上去討個示下,一旦看到大師變瞭臉,連瞿團都不在眼裡放時,他就死活都不拋頭露面瞭,此時唯有猴子能應對自如。在丁大師的法眼裡,好像猴子還有那麼一丁點兒位置。

今晚的燈光裝得好像大師是滿意的。大師是穿瞭一身運動裝進來的,據說剛從健身房出來。大師的頭發已經脫落得僅剩後腦勺一圈瞭,先前是毛茸茸地披著,有些像貝多芬。不過現在越來越稀疏瞭,自己說是熬夜熬成禿鷲瞭,就紮一條辮子,老鼠尾巴一樣拖在後邊。他的助理緊跟著,一手拎著一個黃牛皮包,一手拿著一個茶杯,茶杯像一發炮彈,大得足能裝一暖壺水。寇主任也跟來瞭,手裡提著一塑料袋炒黃豆。順子知道,這是丁大師的工作習慣,一邊對光,一邊下意識地去摸炒黃豆,一粒一粒地細嚼慢咽著,有人說是學林彪的,不管學誰的,反正大師要是半夜手伸進塑料袋,沒瞭黃豆,就是再緊火的事,都立馬說困瞭,任誰也勸不回頭地休息去瞭。因此,劇務們總是為他準備瞭最充足的黃豆,哪怕加完班還剩一多半呢。

丁大師一坐下,助理就給他鋪開瞭劇本和燈光佈位圖。瞿團給他說瞭幾句什麼,然後寇主任就發話說:“舞臺上其它都不要動瞭,開始對光瞭。那個誰還在動片子景,先放下,放下,對光開始。”

順子見丁大師情緒還不錯,就慢慢湊到跟前,匯報瞭幾句:“丁老師,我們都是按您的燈位圖裝的,您看還有啥不合適的地方,我們都伺候在這裡,隨時給您調整。”

丁大師隻顧翻劇本,沒有理睬順子。順子就那樣一直戳著。過瞭一會兒,大師問瞭一句:“那個叫什麼來著,就瘦瘦的那個那個……”

“您說的是猴子,在臺上伺候著呢。猴子,猴子,丁老師叫你。”

順子話沒落地,猴子就從後臺走到前臺瞭。燈光射得有些看不見臺下,猴子用手遮著往下看瞭看。

順子說:“還不快下來,丁老師叫你呢。”

猴子正要往臺下蹦,丁大師發話瞭:“不下來瞭,咱們開始對光。你先把一頂那十五個燈頭,統統都向下壓十五公分。然後調二頂、三頂。把四十三號吊桿上的那八隻背逆光,往四十五桿上調,上場口二道幕條側面,再加六隻回光。下場口三道幕條前側,加兩隻柔光,不,四隻。”說完,大師打開炮筒茶杯,倒出一杯茶來,啜瞭一口,然後慢吞吞地嚼起瞭黃豆。

順子氣得說不出話來,明明都是按他的燈光佈位圖裝的燈,說變就變瞭一河灘,這一夜又不得安生瞭。無論心裡怎麼想,順子嘴上還是一連聲地說:“立馬變,丁老師您放心,我們立馬變。”他又專門走到瞿團跟前,表瞭表決心,“您放心,瞿團,立馬按丁老師吩咐的變。”不過他把話也說得話裡帶話的,“我們都是按丁老師要求裝的。變就變吧,就是多出些力嘛,咱就是下苦的嘛,有力也出不舍。您放心瞿團,給您幹活兒哩嘛,我順子啥時還講過條件,隻要您瞿團心裡有著咱下苦的就行。”瞿團長說:“快去吧。”順子沒有忘瞭,還專門繞到劇務寇鐵面前,又表瞭幾句忠心:“寇主任,您都看到的事,我們都是按丁老師燈光圖裝的,人傢丁老師又有創作靈感瞭,怪不得我們……”“哎去去去,快忙你的去。”寇主任連瞅都沒瞅他一眼,隻用手把他往一邊扇。他沒有表現出任何生氣的樣子,仍回話說:“寇主任還生我的氣呢,大人不記小人過嘛,我回頭就到傢裡給您賠不是去。”寇主任不屑理他地把臉轉向一旁瞭。

順子上到側臺時,大吊正在悄聲罵人:“錘子燈光師,那嘴是嘴嘛還是溝子,胡亂一張,就讓我們返半夜工。”

順子急忙阻止地:“你悄著。咱就是下苦的,多出點力,掙不死你。快挪燈去。”說著,自己先提著兩個回光燈,上瞭天橋。

大吊故意把一個燈箱子一腳踢得滑出老遠,沒想到,燈箱子最終撞倒瞭一個流動燈,燈架倒地,嘭的一聲,一個燈泡立馬爆裂。臺下立即傳來瞭寇主任的喊聲:“咋瞭?後臺咋瞭?”

大吊急忙回應:“沒事。”

大吊知道,自己背運瞭,這個燈泡是進口的,價值三百二十元,自己這趟臺,基本是白裝瞭。見沒人時,他又狠狠踢瞭一腳進口音箱,差點沒把前腳掌踢得翻轉來,痛得當下就窩瞭下去。

一直在側臺幫三皮幹活的蔡素芬,半個晚上,也隻跟順子對瞭幾眼,多數時候,都見順子是兩腳不著地地爬高上低著。底下人開始喊對燈光時,舞臺上就五顏六色地變幻起來,讓蔡素芬有瞭許多神秘感,她不停地朝舞臺上張望著,三皮就讓她下去看稀罕。蔡素芬下到觀眾池子,悄悄找瞭一個偏僻角落,把身子縮到幾乎讓人看不見的地方,靜靜看著舞臺上變來變去的“戲法”。後來,就睡著瞭。再後來,有人給她身上蓋東西,她才醒來,一看是順子在給她蓋大衣。舞臺上還是在變著燈光戲法,不過裝臺的人幾乎都下到池子,找地方窩下丟盹瞭。素芬問幾點瞭,順子說早上五點,天快亮瞭。素芬問:“都裝好瞭?”順子說:“燈都到位瞭,光也對得差不多瞭。我得瞇一會兒,早上八點導演進來,才麻纏呢。”“那你把大衣蓋下,我不冷。”“我不蓋,人傢隨時都會叫的,一蓋一揭的,反倒容易感冒。”順子說著,就挪到離燈光師近的地方窩下瞭。

那個腦後留著一條小辮子的燈光大師,在蔡素芬眼裡,有些像鄉下那些不務正業的懶漢二流子,可人傢在這裡卻是說一不二的人物。都快六點瞭,他突然發話說:“把一頂上的十五隻燈頭,再向上調整十五公分,把四十五桿上的八隻背逆燈,仍然調到四十三桿上。快,別磨磨蹭蹭的,時間來不及瞭。”

蔡素芬看見蒙蒙矓矓爬起來的順子,走路有些兩面倒,但還是堅持上臺去瞭。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