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早上八點,順子他們把舞臺準時交給瞭導演。

導演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體重在二百斤以上,她在舞臺上坐的椅子都是特制的。導演倒是不擺譜,來時自己端著劇本和一個大茶缸子,缸子上面還有紅漆噴的字,斑斑駁駁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好”的字跡依稀可辨。

導演上得臺來,隨便把舞臺掃瞭幾眼,就先喊順子。順子急忙跑到瞭她跟前。

導演姓靳,都喊她靳導。順子自然也喊靳導,不過,順子在靳導後面還加瞭個老師,以示尊敬。

靳導說:“順子,趕快把第三道梅花網子,朝第四道吊幕後邊移,太靠前瞭,都穿幫瞭。”

“靳導,靳老師,您放心,立馬移到位,不誤您排戲。”順子說完,就帶人上天橋瞭。

蔡素芬迷迷糊糊在池子裡,睡一半醒一半的,到早上八點多,導演和演員們都陸續來瞭,她才從椅子上坐起來。又過瞭一會兒,池子裡星星點點的,就散落瞭一百多號人,有人喊瞭幾次,要求朝一塊兒集中,才有人懶懶散散地朝中間靠瞭靠,但終歸是一張撒得太開的網,再喊都沒能收攬到一起。

那個叫瞿團的,先說瞭幾句話,有些蔡素芬還聽不大懂,大概意思好像是:今晚演出很重要,看演出的是幾個外國人,好像是戲要好瞭,人傢要是看上瞭,就能到外國演出。幾個省都在競爭呢,很激烈。這回真的不是洋下鄉,是要進歐洲幾個國傢的大劇院,是真正去展示藝術。蔡素芬就聽坐在她附近的兩個男人嘀咕:一天就愛聽外國人瞎忽悠,這幾年讓人傢來,就跟婦產科醫生一樣,把咱旮旯拐角查瞭個遍,也沒見生出幾個出瞭國的娃。

瞿團講瞭,那個叫靳導的大胖子女人又接著講,蔡素芬盡管還不懂靳導是幹啥的,但看那神氣,好像挺拿事的。靳導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幾年我可是沒少遭這些外國演出商強奸。”蔡素芬還以為是自己耳朵聽岔瞭,隻聽大傢哄地笑瞭一聲,靳導又來瞭第二句:“他們又來瞭,聽瞿團說,還是那幾個挺性感的大胡子,這回說是真的要選藝術品進皇傢大劇院瞭,但願不是又一次對本民女施暴來瞭。”靳導幾乎每講一句,都有笑聲,甚至掌聲、口哨聲,蔡素芬雖然聽不懂那裡面的機趣、幽默,但還是立即被這個胖女人的感染力吸引住瞭。緊接著,大傢就分頭開始準備排練瞭。

隻見順子先上瞭舞臺,用手遮瞭遮直射下來的面光,大聲問:“靳導,靳老師,您看梅花網子這樣行不?”

靳導來瞭聲:“OK!”

順子又說:“網子上可沒光瞭噢,昨晚這網子是用一頂的光給的,現在一頂夠不著瞭。隻有拿二頂給瞭。”

底下就有人笑瞭。

順子急忙補瞭一句:“這是人傢丁大師、丁老師的事,咱是胡建議哩。”

隻聽靳導大聲說:“建議得好。瞿團,我看可以給順子評個燈光師的職稱瞭。丁白,把梅花網子的光處理一下。”

已經熬得連黃豆都捻不起來的丁大師,迷迷糊糊地說:“就用二頂掃一下。”

有人就鼓起瞭掌說:“順子的設計方案通過瞭,丁大師讓用二頂掃。”

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瞭撓後腦勺,急忙退到後臺去瞭。

排練正式開始瞭。順子和裝臺人,這陣兒倒是都能清閑一會兒瞭。順子從側臺下來,走到蔡素芬跟前,給素芬遞瞭幾個包子,素芬不好意思吃,說不餓,順子就狼吞虎咽地給自己肚子填塞瞭幾個。他也不好坐得離蔡素芬太近,怕劇團人拿他開涮,就在前幾排找瞭個位置坐瞭下來。幾乎是剛一坐下,就睡著瞭,任樂隊、演員怎麼吵鬧,他都再聽不見瞭。

蔡素芬要不是親眼看順子裝瞭一天一夜臺,還真不知裝臺有這麼辛苦。說實話,她是咋都撐不下來的,昨晚她好歹還瞇瞪瞭幾小時,雖然睡不踏實,但畢竟還是睡瞭,可順子幾乎是連軸轉著的。她想把順子昨晚給她蓋的大衣,給順子拿去蓋上,但又不好意思,這裡的人,好像眼睛都很賊,嘴也很利索,又都特別愛開順子的玩笑,搞不好就又開上瞭,她可不想引起這些人的註意。正說不想引起註意呢,那個叫靳導的胖女人就喊上瞭:“停停停停,停一下。順子,順子。”順子咋都醒不來,蔡素芬想喊,見所有眼光都集中到她這一塊兒瞭,就急忙勾下瞭頭。

“哎,順子咋睡得那麼死的,得是夢見天使瞭,誰搖一下。”

靳導還沒說完,猴子就在旁邊說起瞭幹話:“結婚結日塌瞭。”

“誰結婚瞭?順子又結婚瞭?”

“都三房瞭,你不知道?”

“哈哈,這傢夥可是沒看出,咥瞭這大的貨,裝臺還裝出土豪來瞭。”

“三房是誰?”

猴子賊眉嘻嘻地指瞭指蔡素芬。

隻聽有人說:“順子的審美眼光還蠻不錯的嘛,好像還是下一代吧?”

大傢哄堂大笑起來。

蔡素芬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鉆進去。

順子被人渾然不覺地搖醒過來,就急忙向靳導請示:“靳導,啥事您吩咐。我沒睡著,一直伺候您著的。”

大傢又笑瞭。

靳導就說:“順子,你行呀,看著蔫不唧唧的,都娶三房瞭,也不給大傢發個喜糖啥的,小心身體著。”

“見笑,見笑。”順子急忙打趣著,看瞭一眼素芬,蔡素芬已經羞得起身向外跑去瞭。

大傢更是笑成一團糟瞭。

靳導說:“知道你累,可活還得幹,立馬把梅花網子還是調到原來的位置,景太後瞭,影響演員表演。這是我的錯噢,對不起,讓你們返工瞭。”

順子心裡雖然有一千個不願意,但面部和嘴裡還是表現出瞭極大的情願,順子說:“看靳導說的,咱就是下苦的嘛,這多挪一次,有力又出不舍。靳導是為藝術哩嘛,咱還能不好好跟靳導、靳老師配合嘛,立馬挪。”說著,順子就又上瞭舞臺。

蔡素芬從舞臺裡跑出來,也不知道往哪裡去,就到三輪車旁,看瞭看狗,這已是深秋季節,早上特別冷,好瞭鉆在順子為它準備的一堆破絮子裡,睡得很是安生。見蔡素芬來,它從絮子裡爬起來,抖瞭抖身子,給蔡素芬搖起瞭尾巴。蔡素芬見好瞭對自己特別親熱,又憐惜著那條一踮一踮的斷腿,就抱在懷裡撲挲瞭撲挲。過瞭一會兒,順子出來瞭。蔡素芬有些不好意思地埋怨說:“這些人咋恁怪的。”順子說:“唱戲的都愛開玩笑,習慣瞭就好瞭。你還是進去看戲吧,這兒怪冷的。小心涼著。”素芬說:“咋進去嘛,都怪不唧唧地看人哩。”“你管它的,你看你的戲。連排一完,咱基本就沒事瞭,現在走不開嘛。”素芬說:“你忙你的,我轉一會兒再進去。”

順子還從來沒有在這麼晴朗的早晨,仔細看過蔡素芬,盡管耗瞭一夜,可蔡素芬臉上還是油光水滑的。除瞭眼角,幾乎還看不出一點皺紋。狗日的大吊和猴子,都說素芬的奶大得很,她側面站著,看上去還真是大得要命,大得甚至有點假,可他知道那全是真的。這就是自己的女人瞭,盡管素芬已經跟自己辦瞭證,進瞭門,可順子還是覺得一切都虛飄得很,尤其是菊花這麼大鬧著,他對這次婚姻就有點麻繩系駱駝的感覺。

順子第一次見蔡素芬,是在離他傢不遠的那個勞務市場。順子每天都要騎著三輪車從這裡經過,幾乎不太註意晃動在這裡的人群。雖然大吊、猴子、墩子、三皮這些夥計,也都是他從這裡帶走的,可現在他已不缺任何人手。在這裡,你哪怕不經意把人多看一眼,也會迅速招來成群蜜蜂戀花般的麻煩。也就在這裡,順子僅隻多看瞭一眼,蔡素芬就把他黏上瞭。

那天早晨,天氣也很晴朗,順子裝瞭一夜臺,頭昏腦漲地騎著三輪車回傢,腦子稍恍惚瞭一下,車輪就端直碰到瞭迎面而來的蔡素芬身上,幸虧他剎車及時,沒有把蔡素芬撞倒。他害怕蔡素芬找他的麻煩,這年月,你哪怕動瞭人傢一根頭發絲,搞不好都是要引起很大麻煩的,何況車輪是真的撞到人傢腿上瞭,人傢要是跛子拜年———就地一歪,你還真沒辦法。可蔡素芬沒有臥下,更沒有發脾氣,甚至還羞澀地笑瞭一下,因為輪子是撞在瞭蔡素芬兩腿之間的地方。她隻用手拍瞭拍大腿上的灰塵,輕聲說:“沒事。”順子的心,立馬就被感動瞭。“對不起!”順子從車上下來,連連給人傢道歉著。蔡素芬還是一連聲地說沒事,他就多看瞭這個女人幾眼。也許就是這幾眼看出瞭麻煩,以後每經過這裡,都要用目光搜尋一番。一旦不見這個女人,他甚至會覺得失落,並且會調過車頭,把勞務市場再篦梳一遍,直到確實篦不出人來,才怏怏離去。不過大多數時候,他都能碰上這雙熱辣辣的眼睛。那時他真的沒有想過要談婚論嫁,就是覺得這個女人好,多看一眼心裡舒坦,僅此而已。沒想到,看著看著,就把麻煩看大瞭。一天,他裝完臺回來,老天爺正下著大雨,勞務市場等待活計的人,都一坨坨地聚集在一個個街沿坎下避雨,他有心想掃一眼那個女人,可雨太大,連幾米開外的人都瞅不清,他就猛加一把腳力,徑直往傢門口的小巷子蹬去瞭。誰知他剛蹬到小巷口,恰有一個人穿巷而過,他一下就把人傢給撞翻在地瞭。他急忙下車攙扶那人,一看竟然是她。那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女人姓甚名誰。女人渾身上下,被泥水滾得失瞭形色,腿被車子撞得也有點站立不住,他問要不要上醫院,女人說不用,但他感到女人身上明顯在顫抖,這兒離傢最近,他就端直把那女人抱上三輪車,拉回傢去瞭。

那幾天,女兒菊花跟幾個人去青海湖遊玩瞭,要是菊花在,他還真沒膽量把一個女人生生拉回傢呢。事後他想,也怪自己當時心賊,怕到醫院這檢查那檢查的,少說也得花上千塊,再鼓搗住幾天院,那就把錢他媽的口袋燒漏底瞭。把人領回傢,說說哄哄,頂多管一頓飯,也就過去瞭。後來他也想過,是不是這個女人給自己下的套,但反復想來想去,又不像,那麼大的雨,一眼看不出兩三米遠的距離,她就怎麼有那麼嚴絲合縫的猜斷呢?看來這就是人的命,天註定瞭。

那天他把那個女人拉回傢,急忙上樓找瞭菊花不穿的衣服,又燒瞭熱水,讓那個女人洗。女人洗完後,渾身還抖,他就又說上醫院,但女人還是說沒事,說過一會兒就好瞭,不花那冤枉錢。這些通情達理的話,把順子心裡說得暖和極瞭。他就急忙給人傢做飯,還特意用上瞭火腿腸,午餐肉,這些都是裝臺時,人傢劇團當夜餐發的,他舍不得吃,拿回傢想跟菊花一塊兒分享呢,誰知菊花卻嫌這些都是垃圾食品,有太多的防腐劑,吃瞭得癌,他就隻好留下,等女兒不在傢時,獨自改善夥食,今天全都派上用場瞭。

那天他們在一起熱熱火火吃瞭飯,吃完飯,天就快黑瞭,外面雨比先前下得更大,在順子的記憶中,好幾年都沒下過這大雨瞭。這時,他已經知道這個女人叫蔡素芬瞭,並且死瞭丈夫,她是一個人來西京城打工的。後來蔡素芬又說腿有點痛,他就燒滾瞭熱酒,往蔡素芬腿上搓,搓著搓著,心性就搓亂瞭。蔡素芬眼睛燙人,身上綿軟得哪兒沾上哪兒就稀化瞭。順子那雙粗糙的手,也在揉搓中,失去瞭控制,逐漸擴大瞭治療范圍,盡管他也經過瞭激烈的思想鬥爭,害怕磨盤壓住手取不離,但最終還是把持不住,犯瞭嚴重的作風錯誤。事畢後,他甚至覺得自己像個大流氓,一切都是自己主動進攻的,好幾次,人傢蔡素芬都是把他那不安生的手,逮著往回推瞭又推,折瞭又折的,可那手,就像蛇一樣,偏到處胡鉆,讓人傢扯都扯不出來。再後來,就把人傢蔡素芬的扣子繃掉瞭,當一切都露出來時,他有些傻眼地感嘆瞭一聲:天哪,世上還有這好的東西。

那場大雨整整下瞭三天三夜,西京城的好多地方都淪陷瞭,順子也剛好沒事,就在床上盤桓瞭三天三夜。三天過後,蔡素芬就提出瞭婚姻問題,雖然不強求,但自己已是無法拒絕,當然,也有些舍不得拒絕,事情一來二去的,一個月後,他就把人接回來瞭。

人他是滿意的,就是女兒這一關不好過。這是他預料中的事,但沒想到女兒會表現得這麼激烈。

裝瞭一天一夜臺,雖然忙得雙手雙腳不閑,但順子的腦子,始終還在想著回傢以後的事。

這會兒戲排得很順,裝臺人清閑瞭許多,順子到底還是把素芬從劇場外叫瞭回來,兩人坐得很遠,靜靜地看著舞臺上過戲。戲是講的一個皇帝在宮廷日子過得膩歪瞭,偷偷跑到民間,愛上一個村姑的故事。幾經周折,皇帝把村姑弄進瞭皇宮,誰知村姑過不慣皇宮太講規矩的日子,最後被皇後、公主欺負得化妝成太監跑瞭。故事很簡單,但很熱鬧,最後還很悲傷,戲完的時候,順子看見素芬哭得稀裡嘩啦的,直到池子燈亮,人還在戲裡,回不過神來。有人就笑瞭,拿順子開起涮來。靳導這陣兒心情也特別好,笑著說:“順子,你可不敢讓宮裡人欺負你這村姑媳婦噢。”大傢都笑瞭。靳導站起來對大傢說瞭聲:“OK!”順子以為今天的裝臺任務就算圓滿完成瞭,誰知靳導走著走著又說:“順子,對不起,那道梅花網子景啊,還是得挪到四道幕條那兒,咋看還是放到那兒順,你們還得返返工。”順子從來都是說啥是啥,百依百順的,這陣兒也沒話瞭,他也有點想罵人,但靳導接著就墊瞭一句:“咋,不高興瞭?瞿團,我可不管你們怎麼弄,反正這道網子必須挪。”還沒等瞿團說話,順子就急忙把話接瞭過去:“挪,挪嘛,誰說不挪瞭,靳導、靳老師說話瞭麼,為瞭藝術哩,咱能不挪,咱就隻是個挪嘛。”

在挪這道景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是怨氣沖天的,墩子還失手把一個網子角,撕出瞭一尺多長的口子。大傢都知道,裝臺這活兒返工也不加錢,順子看大傢都氣不順,就讓大傢先走瞭,隻留下一個新來的,還有素芬,跟自己一起換好瞭這道梅花網子景。

當他們離開舞臺時,已經是中午兩三點瞭。順子雖然熬得兩眼昏花,但還是讓素芬上瞭三輪車,斷腿狗忽地一下就鉆進瞭素芬懷裡。臺是裝完瞭,可順子知道,回傢並不比裝臺輕松。他蹬著蹬著,腳下就蹬空瞭,幾次都差點從車上栽下來。素芬立即在後面扶瞭扶說:“太重瞭,我下來吧。”

“沒事,你坐穩瞭。”腳下再沉重,順子還是在拼命往前蹬著。他突然想,自己在女兒面前是不是也太軟弱瞭,竟然害怕成這樣,自己畢竟還是她老子呀!他的腳下又突然來瞭點勁。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