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一早就出去買菜瞭,昨晚素芬整整把傢裡清洗瞭一夜,今天是除夕,無論如何,都得弄點年貨,把年過過去。年是個什麼東西,有人說,是個很兇猛的動物,傢傢準備好吃的,是祭祀,而放鞭炮,是驅趕。這個怪物,他過瞭五十多年瞭,好像還沒趕走,並且是越來越難過瞭。小時候,天天盼過年,那是盼好吃的,還能穿一身新衣服。後來爹娘死瞭,這年就是自己過瞭,也不愁吃的,也不缺穿的,可年總是過得沒啥滋味瞭。尤其是這幾年,幾乎年年這個時候,菊花都要搗蛋,不是哭就是鬧的,去年酒喝多瞭,甚至把傢裡的鐵鍋,都用磚頭砸瞭,弄得他和韓梅包的餃子,都沒地方下去。今年韓梅早早被攆走瞭,可畢竟還多瞭一個素芬,從這幾天的陣勢看,要想安安生生地捂弄到一起,也是不大可能的瞭。可年畢竟得過,餃子還得包,爆竹也得買一點,到哪一步說哪一步話,總不能人傢都過,自己傢裡卻是冰鍋涼灶的。他買瞭大蔥,買瞭瘦肉,還買瞭些拌涼菜的豬耳朵、豬肚子、蓮菜、西紅柿什麼的,本來還想買些黃瓜,可突然想起瞭好瞭死的那一幕,就又把黃瓜放下瞭。
這時,疤子叔又打來瞭電話,他也不能不接,人就在一個村子住著,你也跑不到哪裡去。疤子叔還是催要錢的,他也還是那句話,說他哥走後,到現在也沒跟傢裡聯系過,他就是個爛蹬三輪的,也還不起那麼多賭債,就是吃瞭自己,也沒辦法。疤子叔就說:“你多少也得給一點,大過年的,別弄得我跟黃世仁似的,到三十晚上瞭,還上門逼債。”順子就說:“疤子叔你要來盡管來,我給你包好餃子等著,可要錢,真的沒有,我下苦掙的那幾個毛毛錢,恐怕你也看不上。”“別跟我來這一套,你現在都是手下有幾十號人的大老板瞭,不信還拿不出幾個錢來。你等著瞧。”疤子叔說完,就把電話掛瞭。氣得他又給刁大軍撥瞭電話,還是撥不通,他就罵瞭一句:“真是個禍害瘟!”
本來他還想買點回民坊上的臘牛肉、德懋功水晶餅啥的,讓疤子叔一個電話,打得啥情緒都沒有瞭。隻覺得屁股後邊,一陣陣針刺刀割一樣的疼痛,他就想,幹脆順便到醫院去看看,也免得年都過不安然。可就在這時,素芬像嚇得快死瞭一般的打來電話說:“你快回來,菊花她……她上吊瞭……”他再問,電話就掛瞭。
菊花怎麼會上吊呢?
順子跨上三輪就朝回趕,好在離得近,隻七八分鐘就到瞭。進門一看,二樓果然還吊著繩子。素芬正在大聲呼喚著她的名字。順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梯,一個跟頭,差點沒栽在最後一道水泥坎上,他勉強踉蹌到菊花跟前,一看,菊花人已昏迷,素芬是騎在她身上,用力壓著她的胸部,並做著人工呼吸的。菊花脖子上,繩子勒過的血印子,已經變得有些烏青瞭。他就急忙掐住人中,大聲呼喊起來:“花,花,我的花吔———!”喊著喊著,眼淚就撲簌簌滾落下來,素芬還沒見過一個老男人,能發出這樣瘆人的哭聲。終於,菊花嘴角微微動瞭一下,他就立即背起菊花說:“趕快上醫院!”然後就連滾帶爬地把人背下樓瞭。
順子在豁出老命蹬三輪車的時候,蔡素芬一直在車上拍打菊花的胸脯,掐菊花的人中,並且繼續做著人工呼吸。當他們把菊花送到醫院急救室,護士紮上急救針時,菊花其實已經慢慢醒過來瞭,但她堅決拒絕治療,而且還破口大罵,要刁順子讓她去死。任醫生和護士再勸,仍是打翻瞭人傢的儀器,還踢瞭護士一腳。順子問醫生,不治療行不?醫生說最好檢查一下,因為她是停止瞭呼吸的人,害怕會有危險。鬧得沒辦法,最後是強行打瞭鎮靜劑,菊花才安定睡下瞭。
菊花睡下後,素芬讓順子自己也去檢查一下,順子不想去,素芬硬逼著他去瞭。一檢查,醫生說他必須住院治療,他到底沒同意,還是要瞭些藥,說等過瞭年再來。他想,傢裡這亂糟糟的,還住的什麼院喲。
當菊花再次醒來時,一眼看見蔡素芬在身邊,就又鬧騰起來,蔡素芬就急忙起身離開瞭。
蔡素芬一離開,菊花又安靜瞭一陣,等打完吊瓶,到底還是鬧著要下床。順子問她想幹啥,菊花還是那句火藥銃子一樣的話:“去死!”順子問醫生,能出院不,醫生說要走也行,但得註意觀察。其實順子能看出來,醫院這陣兒,也是巴不得人都趕緊離開,連醫生護士,也都是急著要下班回去過年的樣子,他就追著菊花離開瞭醫院。
西京城這會兒,已經完全進入瞭年節氣氛,爆竹聲此起彼伏,幾乎不敢深吸氣,一吸就是滿嘴、滿鼻腔的火藥味兒。街道上已經很少有行人瞭,有些單位的燈籠,甚至已經提前亮瞭。不過還有一些三輪車,在滿街胡亂跑著,開車人,還在東張西望地收攬著那些直到最後一刻才準備回傢的人。
他一直遠遠地跟著菊花,走近瞭,害怕她不高興,走遠瞭,又害怕她轉過背,不見瞭人影兒。菊花先是順著護城河走,他生怕她又一頭撲進瞭河裡。這河水已是扔一個小石頭下去,都會漂在面上的爛泥糊,人一旦撲下去,基本就沒救。他就走得離菊花近瞭些。菊花一看他跟瞭上來,就加快腳步,朝更遠的地方走瞭。
這時,起風瞭,那風把一城的垃圾都從地上旋瞭起來,好像也是在做一年的最後打掃,不過掃來掃去,隻是把各種垃圾袋掃到樹梢上掛著瞭。一個空塑料袋,甚至端直吸附在順子的臉上,咋都揭不下來,他勉強把爛塑料袋從臉上扯下來,就再也看不見菊花瞭。他又胡亂跑瞭一陣,實在找不見瞭,才怏怏地朝傢裡走。那風大得無法面對,他就用背頂著風倒走,不知誰傢的燈籠,被吹得滿地亂滾,他隨手撿瞭兩個,誰知還沒走幾步,又被旋風卷得無影無蹤瞭。
等他回到傢裡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瞭。他剛打開門,走進去,身後就跟進一個黑影來。他扭頭一看,是疤子叔。疤子叔永遠都是在黑夜才從傢裡走出來。他還以為疤子叔隻是說說,沒想到,三十晚上,還真上門討債來瞭。他把疤子叔讓進瞭房裡。
疤子叔左右看瞭看,覺得也找不下個能坐的地方,房裡凡能搭東西的地方,都搭晾著洗瞭沒幹的被褥衣物,順子把沙發上的東西撿瞭撿,沙發背卻是潮的,疤子叔就站在屋當中說話瞭:“本來吧,年三十晚上,來說這事也不合適,可大正月的,恐怕也更不是催討賬目的時候吧,人都圖個吉利嘛,何況你也是做生意的人。你哥真的太不像話,欠瞭我那麼多錢,一拍屁股就走人瞭。這哪像是在場面上混的人。你是村上的老住戶瞭,你也知道疤子叔的為人,知道疤子叔的賭品,賭德。人無論幹啥,都得講個信用,連信用都沒有的人,你就別想在這個世界上混下去瞭。你哥這人,這次回來,就算在村裡把人徹底混倒灶瞭。你去問問,你疤子叔幾十年如一日,在村裡欠過人一分錢賭債沒有?我這樣一張爛疤子臉,之所以還能在村裡有點名望,那就是靠‘說一不二’,靠‘誠信’這兩個字,我說借誰的錢,今天中午一點還,絕不會拖到一點零一分,別人借我的也一樣,錯過時辰,在信用上,就要大打折扣的。你哥這回不是大打折扣的問題,而是從此在我的圈子裡,就算封門滅戶瞭。好在還有你這個兄弟在,他也說過,錢有些是放在你這裡的。我也是一傢老小要過年的。都不容易,今天不拿這個錢,你傢的燈籠,也是亮不到初一早上的。哦,你傢今年咋還沒掛燈,真是想黑燈瞎火地賴賬啊?”
順子也懶得跟他說傢裡的事,就把他哥給他的錢拿瞭出來,不過,他是提前從裡邊抽瞭兩萬的,其中一萬二是他墊進去的公款,已經早給人傢劇團還賬瞭。還有八千給瞭菊花,菊花那一天在傢裡鬧騰,就是因為她大軍伯多花瞭她七八千塊錢,他就抽瞭八千給她瞭。這另外三萬,他也是想過要給人傢疤子叔還的。即使不還,他覺得不是自己掙來的,一分都花得不踏實。可疤子叔咋都不行,說欠瞭他好幾十萬,這幾個毛毛錢,是拿來打發叫花子的。任疤子叔再說,再罵,再諷刺,再斥責,再威逼,他還是沒再多拿出一分錢來。氣得疤子叔,最後一腳踢翻瞭破茶幾,說:“那你就等著我正月十五《火燒草料場》吧。”才罵罵咧咧地走瞭。順子知道,《火燒草料場》是一折戲,那是《逼上梁山》裡面一個叫陸謙的壞人,企圖燒死好漢林沖的戲,刁順子不是林沖,他倒自比陸謙瞭。燒就燒吧,看他還真敢把這房子點瞭。
在疤子叔來鬧騰的時候,素芬一直在廚房做飯。疤子叔走瞭,順子到廚房來說:“我還得出去找菊花,她從醫院跑瞭,我沒跟上,大過年的,把人不找到,總是個事。”
“先吃一口再去吧。”
“吃不下。你先吃吧。”
“你去吧!”
他都出門瞭,素芬喊:“等一會兒。”
順子停瞭下來。
素芬從房裡給他拿瞭個圍巾,幫他圍上,並護住瞭耳朵、鼻子和嘴。
風還在呼呼地刮著,不知誰傢的一個燈籠,竟然刮到他傢院子裡瞭。
素芬又扣瞭扣他上衣一顆沒扣上的紐扣說:“去吧!”
他就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