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順子一直找到後半夜,也沒找到菊花。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傢時,又不見瞭素芬,當他在床頭櫃上,看見素芬留下的那封信時,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順子:對不起,我走瞭。我知道你對我好,本來是不該這樣做的,可我也是沒辦法,再不能眼看著你為我遭罪瞭。我一離開,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要不是我來這個傢,也許一切還都不會鬧成今天這個樣子。這幾天,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一個瞎子給我算命,說我命硬,會給傢裡人帶災,我娘甚至還讓我到廟裡住過一段時間,說是能消除災禍,可我後來嫁瞭人,竟然還是害得人傢,為我把命都丟瞭。你不嫌棄,在我最可憐的時候,收留瞭我,並拿心待我,我很知足,但我不能把自己不好的命運,再轉嫁到你的頭上,你是一個好人,我要害你,那是會遭報應的。我走瞭以後,你盡快把消息告訴菊花,興許她不用找就回來瞭,你要好好安慰安慰她,關心關心她,也許她會安生下來的,因為她畢竟是你的親生閨女。

順子:真的對不起你,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老害怕血光之災,最近幾乎連白天做夢,都會夢見死人,見血,我是真的不能跟你過下去瞭,害怕給一個好人帶來災難,就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會永遠記住你的,我覺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好人,你會有好的報應的。我無論走多遠,都會為你祈福的。

菊花找回來後,你就趕快到醫院去住院看病,痔瘡雖然不是啥大毛病,可你老是勞累,老是拖著不看,時間長瞭,也是會熬成大病的。

再就是裝臺這活兒太辛苦,沒明沒黑的,你的年齡也不小瞭,再裝幾年,就別裝瞭,我看就開個自動三輪,拉點雜貨,或拉個短途客人啥的,都比裝臺強。雖然裝臺能多掙點,可那是拿命在掙哩,不值得,有條命比啥都強,更何況裝臺錢都那麼難要,何苦呢。

順子:今天是年三十夜,我走瞭,我也知道你會難過的,可從長遠看,我走比不走好,就請你原諒我。你也不要到處找我,找不到的,我會走得很遠很遠的。不過你要放心的一點就是,我會活下去的,我不會去死,是因為我覺得世上還有你這一份感情,還會溫暖我好多年的。

我給你煎瞭餃子,在鍋裡溫著,醋水都給你調好瞭,千萬別吃辣子,也別吃蒜瞭,尤其要少吃豆腐乳,那不是啥好東西,對你身體不好,實在來不及吃熱乎飯瞭,用咸菜夾饃,都比用豆腐乳強。實在對不起,讓你一個人吃團年餃子瞭。給菊花發個信息吧,你哪裡也別找瞭,就在傢裡等著,她一定會回來的。

永遠都會記著你這個好人的蔡素芬

順子在一剎那間,像是被誰當頭給瞭一棒似的,徹底打蒙瞭,他立即給素芬撥電話,已是關機狀態。他的淚水就止不住湧流下來,腿也軟得跟稀泥一樣,緊接著,就失聲痛哭起來。盡管素芬寫得那麼堅決,不讓找,但他還是去火車站,去汽車站,一直找到初一早上。當所有希望,都一點點變成失望時,他勉強撐持著身子回到傢裡,一下趴在床上,痛苦得自己咬破瞭自己的嘴唇。

外面的爆竹聲,響得讓順子感覺把一個城市都快炸飛瞭。不知是誰發明瞭“年”,這個莫名其妙的東西,順子是一點都不喜歡,“年”,讓他先後失去瞭三個老婆,這個狗日的日子,讓他記憶尤其深刻。第一個老婆,也就是菊花她媽,是在臘月初八跑的,他也很痛苦,但更多的是覺得丟人,連老婆都守不住,竟然跟人跑瞭。當然也有人給他寬心說,跑瞭好,跑瞭,讓你少戴幾頂綠帽子,那樣的爛貨,遲早睡在別人床上,隻吃你的,喝你的,還不知心疼你,不如讓她跑瞭好。說是說,那畢竟是自己的老婆,一夜夫妻還百日的恩情哩,何況跟自己已經生活六七年瞭。關鍵是還有菊花,菊花那時才六歲,她可不管她媽是什麼樣的人,沒有瞭這個人,就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臉都哭腫瞭,哭皴瞭,那個年,可是讓順子過傷瞭心瞭。

又過瞭幾年,韓梅她媽得子宮癌,病是頭一年臘月二十八查出來的,人是第二年臘月二十九去世的。整整一年零一天。打那以後,他就有些害怕年關瞭,在他看來,年關就是鬼門關。趙蘭香得病的那一年,她的裁縫生意,紅火得簡直瞭得,本來她計劃著,把活兒隻接到臘月二十五,她說咋都得留幾天,把傢裡收拾一下,消消停停過個年,誰知活兒還是拖到二十七晚上的後半夜瞭,當活兒做完時,人也累得溜到地上起不來瞭。他連夜用三輪車把她拉到醫院,一檢查,子宮癌,並且是中晚期瞭。其實提前她早有感覺,就是沒說,一直垮血,她還以為是累的,坐的來,加之活兒多,也顧不上,病就耽擱瞭。下來這一年就是看病,傢裡所有的積蓄都貼進去瞭,病還是扳不回來,趙蘭香給他交代瞭一回後事,就偷偷地喝敵敵畏,準備走瞭。是那條斷腿狗發現得及時,叫得特別不正常,嘴角都叫出血瞭,鄰居才把他從舞臺上打電話叫回來。他用三輪車把趙蘭香拉到醫院,洗胃,灌腸,人倒是救過來瞭,可三個月後,也就是臘月二十九晚上,她還是走瞭。他一直盼望著,能熬過正月十五,一來他能多招呼幾天,剛好這個時間段,也沒裝臺的活兒。二來人傢都在過年,死瞭人都覺得晦氣,也沒人願意幫忙。為這事,他還專門花瞭一百多塊錢,到八仙庵燒瞭高香,可還是沒頂事,臘月二十九早上,趙蘭香硬讓他把她從醫院接回傢,那天晚上,眼看著趙蘭香不行瞭,他就起身用三輪車把人朝醫院送,剛送到醫院不久,人就咽氣瞭。那個年過的,真是連牙縫都讓冰水滲透瞭。

這個年倒好,從臘月二十九就沒安生過,先是殺狗,後是上吊,再就是素芬出走,用啥詞,都形容不出他內心這陣兒的窩火、撓攪和痛楚。當初趙蘭香死,他就覺得自己是把福分徹底丟瞭,今生再也碰不上這樣好的老婆瞭,勤勞,賢惠,體貼,不多事,真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她一年掙的甚至比自己掙的還要多,對菊花也很好,一傢四口,和睦得就跟從來沒有過任何縫隙的渾雞蛋一樣。他甚至估摸著,再奮鬥幾年,就能在尚藝路,買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住房瞭。誰知老天爺就那麼無情,一年間,就把這一切都毀滅得幹幹凈凈瞭,火化瞭趙蘭香,他的日子,甚至出現瞭負數,還借瞭別人一萬多塊。

自趙蘭香死後,他是發過誓,一輩子再不找女人的,好好把兩個閨女養大,再好好給她們一人找上一個好婆傢,自己這一輩子的任務,就算完成瞭。可不知咋陰差陽錯的,又來瞭個蔡素芬,把他人生的算盤珠子,就給徹底撥亂瞭。也怪自己意志不堅定,面對女人的誘惑,就那麼輕而易舉地繳械投降瞭,甚至不是繳械投降,而是幹柴遇見烈火,瞌睡遇見枕頭的一拍即合。事後,他甚至想得好笑,自己要是一個地下黨,肯定經不住女特務的色情誘惑,一“上菜”,就把啥組織、啥名單、啥密電碼都交出去瞭。要是領導幹部,也絕對是個貪色的贓官,有美女送上門來,肯定就無原則地把土地、官帽或者啥項目或者啥更值錢的東西,大筆一揮:同意。都給人傢批出去瞭。總之,他當時還是特別後悔不該睡瞭蔡素芬的。首先他覺得這個女人太漂亮,靠不住;再就是這女人比自己有文化,說啥跟人都不太一樣;尤其是不知她的來路底細,害怕上當受騙,所以在開始的時候,他也是防著一手的。可時間長瞭,他發現,這個女人還真是個好女人,能下苦,能背虧,不計較,不是非,甚至比趙蘭香都活得大氣灑脫,菊花那樣收拾她,埋汰她,公開擠對她,攆她,她都能忍氣吞聲地跟著自己往下過,他心裡就踏實瞭下來。特別是在知道瞭她的身份底細以後,他就完全放心的,把這個女人當做自己準備終生依靠的女人瞭。當然,有時他也會產生一些幻覺,總不相信這麼好個女人,會是自己的,就像老戲裡總會有一些狐仙,要變成美女的模樣,到人世來,把一個男人死去活來地愛上一陣,然後又偷偷走瞭,留下一天一地的悲劇,唱得觀眾眼淚汪汪的。素芬在他心中,就常常扮演著那些狐仙女一類的角色。他總害怕素芬跟菊花她媽一樣,半道上讓人勾引跑瞭,誰知最後,不是被勾引跑的,而是氣跑的,嚇跑的,他心裡就覺得特別難過。那是自己沒把菊花教管好,才把事情弄到這步田地的。

蔡素芬走,竟然沒拿多餘的錢,隻是把前天分給她的那幾千塊工錢拿走瞭。過去分給她的錢,她都貼補傢用瞭,這個賬,他是一清二楚的。他本來想把傢裡的錢,都讓素芬管上,可素芬說,她不喜歡管錢,沒接受。他知道,她是覺得這個傢庭復雜,不想管,不想管他也就沒再攀扯。素芬走,真是連傢裡一草一木都沒動,就拿走瞭她的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具。他越想越覺得對不起這個女人,這麼好個女人,跟自己在一起,過瞭大半年的日子,吃瞭一生可能都沒吃過的苦,有時簡直是當牲口使瞭,可她連一句唉嘆的話都沒有,他隻覺得太虧欠瞭,自己是把這個好女人,心疼得太少太少瞭。總以為日子長著哩,誰知竟是這樣的短促,短得連一個發卡,還都沒來得及給她買,夫妻情分就油幹捻子盡瞭。不哭哪裡由得人呢。

他在看到素芬那封信時,就給菊花發瞭信息,告訴她,蔡素芬已經離開這個傢瞭,他本來是不想把這個信息發給菊花的,可又怕菊花再尋死覓活的,就照素芬信裡的意思做瞭。他在出去找素芬時,其實也是在找菊花,可火車站、汽車站、護城河等等等等,凡是他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瞭,直到初一早上回到傢裡,菊花的手機還都是關著的。這一夜,他把手機的兩塊電池都耗完瞭,一會兒撥菊花,一會兒撥素芬,中途甚至還撥瞭韓梅,可韓梅的手機都停機瞭,看來是與這個傢庭徹底掰瞭。

外面的鞭炮聲,一直放到早上八九點的時候,順子的手機來瞭一個電話,他連號碼都沒來得及看,就接通瞭。原來是他哥刁大軍的。他就想給他哥發幾句火,可畢竟是大過年的,他就氣呼呼地聽他哥說,他哥是問候他新年好的。他到底還是硬撅撅地謅瞭一句:“好著呢,還沒死。”他哥就笑瞭,說:“是不是為疤子叔要錢的事生氣呢,我昨晚已經給他打過電話瞭,讓他再不許問你要瞭,我回來會還給他的,幾個毛毛錢嘛,還值得年三十夜扮黃世仁哩。”順子氣得又謅瞭一句:“再別大話連天瞭,哥,好我的哥瞭,幾個毛毛錢?你要真有錢,跑啥呢嗎,害得一傢人都跟你帶災。”他哥又嘻嘻哈哈地笑瞭一陣,就把電話掛瞭。

順子又試著撥瞭素芬的電話,關機著的。撥菊花的電話,卻開機瞭,就是死不接。

《裝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