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演到這一陣兒,就算勝券在握瞭。盡管如此,臺前臺後的人,還是保持著高度的緊張狀態。大傢相互很少說話,都在做著自己的準備。順子和大吊從燈光槽下來時,隻有舞臺監督又給他們豎瞭個大拇指,並悄聲說:“靳導很滿意,說這兩個傢夥可以算藝術傢瞭。”順子和大吊心裡,就跟喝瞭蜜一樣,連兩個嘴角,好像都有東西在往出溢。但他們一點都不敢驕傲,不敢松懈,得謙虛,得沉住氣,舞臺這活兒,你稍一驕傲,一大意,就會惹大亂子。他和大吊到後臺,美美喝瞭些水,然後就跟墩子、三皮他們一起,比劃起瞭尾聲那三分鐘的鐵架子大運動來。
終於,舞臺監督喊他們候場瞭。
戲接近尾聲瞭。
桃花在崔護離開長安,跟一幫詩人出去遊歷的時候,終於還是被婆婆趕門在外瞭,崔護回來,又被母親強逼著寫下一紙休書,桃花絕望之極,在返回桃花莊的路上,一襲白綾,掛在桃樹上,自盡瞭。
崔護再返桃花莊,面對序幕時桃花傢的那扇窄門,淚流滿面地寫下瞭那首傳誦千古的愛情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時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演崔護的“角兒”,為在舞臺上書寫這首詩,專門拜書法大師為師,從劇本策劃開始,就猛練這二十八個字的草書,竟然已練得像模像樣,每演到此時,觀眾都會為他的絕技,瘋狂地呼喊起來,今晚更是一搭筆就呼號不止,那種瀟灑,那種老到,那種表演韻律,連站在側臺的瞿團,竟然也忘乎所以地大喊瞭一聲:“好!”側臺所有人,便都跟著鼓起掌來。
就在崔護運筆詠嘆時,大鐵架子上的桃花魂靈也飄動瞭起來。早已候在鐵架子下面的順子團隊,按靳導的舞臺提示,開始瞭最重要的藝術創作:
準備,這首詩是要唱三遍的,第一遍由崔護唱,第二遍由男低音小合唱唱,第三遍的前兩句是男女聲二重唱,從第三句進入大合唱。運動鐵架子的哥兒們註意瞭,當崔護唱到第三句的時候,你們開始吸氣,註意,憋住氣,等第四句“桃花依舊笑春風”的“風”字唱完,停頓,出光,註意,電腦燈請從演員的臉上,不,是鼻尖開始,一點點放大,放大,放大,直放到把演員的桃花瓣服飾全部包住為止,開始運動,運動,桃花瓣在空中飄浮,飄浮,向近處飄,長搖臂向前推,推,直推到崔護的眼前,註意,近,近,再近,當搖臂離崔護還有一米距離的時候,崔護伸手去牽桃花,在手指即將挨上的時候,猛地拉搖臂,要猛,要快,要狠,對,狠狠地,狠狠地將美麗的桃花從崔護眼前拉開,直拉到崔護遙不可及的地方……
這是尾聲的第一個回合,除瞭猴子在燈光操作臺上,“舞美二組”的其餘九人,全部都在鐵架子上號著。這個大鐵架子,其實就運用的是最樸素的杠桿原理,中間一個支點,綁在搖臂最頂端的演員,是靠另一個平衡點上的人力壓起來的。根據導演需要的高度,給平衡點上增加力量。為瞭鐵架子的穩當安全,整個鐵架子,由六個人進行保護並來回運動,平衡點上有兩個人作為籌碼,不停地加減,大吊作為托舉手,在搖臂中端控制著升降。頂端的演員,即使很小的一點飄動,下面九個人,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才能配合到位。他們有時像百米賽跑,有時又像雲中漫步,這時整個紗幕後邊已經全部騰空,就留下他們在前後左右地來回奔跑瞭。為瞭減少腳步與舞臺的摩擦聲,他們九個人都脫成瞭赤腳片,聽到的,似乎像羊群出欄或歸欄的聲音,輕巧,但會成一片,就有瞭能震動地心的聲音。
靳導的指示始終言猶在耳:
……註意,運鐵架子的弟兄們,你們是藝術傢,不是搬傢公司,不是裝臺的刁順子啦,是行為藝術傢,呼吸,深呼吸,沖決,沖決,把憤怒的桃花送上天空……好,緩下來,再緩一點,這一段運動要像綢舞,懂嗎,綢舞,是飄動的感覺,是舒展的感覺,是掙脫瞭封建枷鎖,進入自由王國的感覺,飄,飄起來,再往起飄,再飄得高一點,飄飄欲仙,讓我們美麗的天使飄起來,好,往下沉,沉,吸氣,往起飄,飄,旋轉起來,再轉一圈,再轉一圈,好,落下,升起,落下,升起,再落下,再升起……
在黑區中,運動大鐵架子的九個人,活兒最重的還要算大吊瞭,因為他個子高,別人替代不瞭。自大吊那次發病後,順子也有一個備用人選,那人也有近一米八的個子,可缺乏大吊對舞臺的熟悉程度,人也顯得蠢笨些,大吊就說,還是自己上,保險。順子看這幾天大吊也沒啥事,就讓他上瞭。大吊的任務就是,每到搖臂要升高的時候,他就鉆到搖臂下,先用肩膀往起扛,然後再用雙手向上托,他一共要在不同的音樂節奏中,向上、向左、向右、向前、向後托舉九次,而每一次托舉,又都有輕重緩急的不同,有時猛如“向天裂帛”,有時輕如“鴻毛飄散”,有時又如“春風撲面”,有時又似“天仙下凡”,當然,這都是靳導的話。反正一切變化,都在大吊的肩膀上、手臂上、脊梁上、腰上、扭動的屁股上,和踮起來旋轉如陀螺的雙腳上。順子看著大吊真的就像一座吊塔,把主演,硬是一次次送上高處,贏得陣陣叫好後,又再一次送上更加絕妙的境地,用靳導的話說,讓藝術在無比驚艷與震撼中,戛然而止,從而造成餘音繞梁三日不去的審美效果。
終於,大合唱的最後一句:“桃花依舊笑春風”,也反復到第三次瞭,合唱演員們,把嗓子眼已經提到無法再高的高度瞭,再高就破瞭,炸瞭。掌聲起來瞭,像爆豆,像暴雨,像炸雷,緊接著,雷聲變得沉悶瞭,順子知道,幕已落下,雷聲是隔在幕外瞭。他們至此才停止瞭藝術呼吸,停止瞭運動,所有人都就地趴下,或者躺下,等待著演員們謝幕完成後,才能起身離開舞臺。
順子趴在地上直喘粗氣,這三分鐘的前後左右奔跑,絕不亞於百米賽跑,真正叫累得命如遊絲,咽氣斷腸瞭。可他內心最強烈的感受,仍是四個字:完美無缺!真的是完美無缺。他想,他可以給瞿團和靳導交差瞭,西京赴京演出團的舞美二組,沒有給西京人丟臉。
前臺的謝幕進行瞭三次,大幕合上又拉開,拉開又合上,掌聲與叫好聲不斷,順子跟劇團這麼多年瞭,像這樣火爆的謝幕場面,還是第一次聽到。雖然他們趴著,無法朝前看,但觀眾那種依依不舍的熱情,他能感覺到。瞎瞎戲,沒演完,觀眾就能走去大半,還別說等著演員謝幕瞭。隻有好戲,尤其是特別打動瞭觀眾的戲,才可能一謝幕、再謝幕地臺上臺下互動成一片。
他們是直到有觀眾轟上舞臺來,跟主演合影時,才從地上爬起來的。都爬起來瞭,怎麼大吊還趴著不動,他心裡咯噔一下,就急忙去搖大吊,可大吊還是沒動,他就大喊瞭一聲:“大吊!”大吊還是不動,他的腿就癱軟瞭下來。墩子、三皮他們見大吊不動,也圍過來,搖大吊,喊大吊,就在順子覺得大吊可能是死瞭時,大吊卻突然動瞭一下。聽到大傢那樣緊張地呼喊大吊,團上好多人就圍過來瞭,可大吊就在人圍得越來越多時,卻自己翻過身來瞭,看看四周,然後說:“沒事,好著呢,是睡著瞭。”大傢才一哄而散。
後來順子就一直在罵大吊,死都不會死,與其真要死,為啥不在那天晚上,戲推到高潮後死掉呢,卻偏要等到第二天才死。
這個死大吊,真是個連死都不會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