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完明日香後,直接前往日出町。
荒川的堤防是唯一可以見到那個男人的地方。如果那個男人也在找我們,絕對會再度現身。
我按照房屋中介說的路徑,再度站在光明莊前。
光明莊依然靜悄悄的。有好幾個人正在隔壁興建中的建築工地工作,不時發出很有氣勢的聲音,令光明莊顯得格外寂寞。
看著這幢老舊的公寓,竟然想起瞭早就過世的久美姑姑。久美姑姑是老爸的妹妹,也是松子姑姑的妹妹。聽說她天生體弱多病,經常臥床不起。偶爾我送飯去她房間時,她總是露出平靜的笑容表示歡迎。她圓圓的臉上,一雙大眼格外漂亮。身體比較好的時候,她也會去庭院走走,這種時候,她總是茫然地望著遠方。不知道久美姑姑會不會想起松子姑姑。不知道她怎麼看待這個失蹤的姐姐。現在想起來,久美姑姑也很可憐。葬禮的時候,老媽告訴我,久美姑姑變成瞭天上的星星。年幼的我不知道老媽為什麼哭,但我記得那天的第一顆星星特別大。
“嗨!”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嚇瞭一跳,回頭一看,剛好看到大倉修二的胡楂兒臉正嬉笑地看著我。他穿著運動背心和短褲,手上拎著便利商店的塑料袋。可樂瓶從袋子裡探出頭。和兩天前唯一的不同,就是塑料袋裡還裝瞭一碗泡面。可見他的飲食生活有多寒酸。
“年輕人,怎麼瞭?忘瞭什麼東西嗎?”
“沒有啊。”我轉身走開瞭。
身後傳來動靜。
“你眼睛濕濕的,該不會是在哭吧?”
“怎麼可能?”
“上次那個兇巴巴的女孩呢?”
“和你沒有關系。”
“原來被她甩瞭。”
我轉過身,停瞭下來:“她才沒甩我,別以為每個人都和你一樣。”
大倉修二晃著瘦削的肩膀笑瞭起來。
“笑什麼?”
“你不要這麼咄咄逼人。你幾歲?”
“十九。”
“還是小鬼嘛。”
“那你呢?”
“怎麼可以問別人的年齡。對瞭,你在這裡幹嗎?”
“和你沒有關系。”
“我說瞭,你不要這麼咄咄逼人。”
我不理他,自顧自地走瞭起來。
大倉修二仍然跟著我,便利商店的塑料袋聲音很刺耳。
“你幹嗎跟著我?”我邊走邊問。
“如果你要去荒川,走這裡比較近。”
我情不自禁停下瞭腳步。
大倉修二愉快地笑瞭起來。
“不出我所料,你這個人很單純嘛。”
我的臉頓時熱熱的,不顧一切地跑瞭起來。大倉修二沒有跟過來。
荒川的水位比兩天前略高,水也似乎比較渾濁,但荒川堤防旁的道路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光景。有人帶著狗散步,有人帶著孩子,也有人把帽子反戴,正在跑步。綠地的足球場上,當地的高中生正在練習傳球。穿著藍色運動衣的男人應該是體育老師吧?然而卻遍尋不著戴著麻質帽子的男人。
我在堤防頂上嘆著氣。事情不可能這麼順利。我走下石階,朝荒川的方向走去,在之前男人坐的地方坐瞭下來,心不在焉地看著荒川的流水。
“啊,我到底在幹什麼!”
正當我差一點被自我厭惡的波濤吞噬時,感覺到背後有一股殺氣,同時,脖子被人用手臂勒住瞭。
“嗚哦!”
我試圖站起來,卻動彈不得。我的喉嚨好難受,眼前的風景在搖晃。我無法呼吸。我快死瞭。正當我閃過這個念頭時,那個手臂松開瞭。我終於可以呼吸瞭。當我站起來,瞪大眼睛回頭一看,竟然又看到大倉修二的胡楂兒臉。他雙手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著,手上沒有拿便利商店的袋子。
“啊,不好意思。看到你,忍不住想多管閑事。”大倉修二像猴子一樣跳下石階。
“你幹嗎糾纏我?”
“有什麼關系,不要這麼斤斤計較。”
“當然要!我還以為我快死瞭。”
我調整呼吸後,摸著自己的喉嚨。大倉修二捧腹大笑。
幹嗎,這個死胡子。
下一刻,原本張大嘴巴的大倉修二表情突然僵住瞭。他的雙眼看向我身後的石階上方。
之前也發生過相同的情況。當時是明日香。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一個巨大的身體站在堤防頂上,低頭直視著我們。今天,他沒有戴麻質帽子。
我的心臟再度狂跳。
(啊喲!真的猜中瞭!)
男人註視著我,眼中流下瞭淚水。
“喂,他……”不知什麼時候跑到我身後的大倉修二語帶顫抖地問。
“我知道。你先閉嘴。”
男人雙手合十後,用右手畫瞭一個十字,喃喃地說瞭聲:“阿門。”
我走上石階,在男人面前停瞭下來。
“請問……”
“我祈禱上帝,希望可以再見你一面。”男人靜靜地說道。
“我也在找你,我希望可以向你道歉。”
“道歉?”
“上次,我突然逃走……還說你是殺人兇手。”
男人搖搖頭。
“該道歉的是我。我失去瞭理智,突然去追你。況且,我是殺人兇手這件事也沒有說錯。”
遠處傳來小孩子歡笑的聲音,接著是年輕女人的笑聲。男人朝聲音的方向看瞭一眼。我也轉頭一看,路上是一個小女孩和看起來像是母親的女人邊走邊玩。
我收回視線。
“你在找名叫川尻松子的女人吧?”
男人點點頭。
“你是松子的……?”
“川尻松子是我的姑姑。”
男人張大眼睛,嘴角漾起笑容。
“這麼說,你知道松子住在哪裡?我隻是聽人說,她住在日出町,但不知道她住在日出町的哪裡。雖然這裡並不大,但要找人卻不容易……”
男人停瞭下來,收起笑容。
“……為什麼你看到我,知道我殺過人?”
“因為,刑警給我看過你的照片。”
“刑警……為什麼刑警……該不會是松子……”
我垂下眼睛,吸瞭一口氣,抬頭看著男人的臉。
“松子姑姑過世瞭。”
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臉。
“我也是三天前才得知消息。在此之前,做夢都沒有想到姑姑住在這裡,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有一個名叫川尻松子的姑姑。結果,老爸,哦,是我的老爸突然莫名其妙跑來我傢,說姑姑死瞭,叫我去幫忙整理房間。”
“死瞭……松子死瞭。”男人的雙眼失去神采,好像變成瞭玻璃珠。
大倉修二戳著我的手臂。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閉嘴。”
大倉修二嘟起嘴巴。
“自殺嗎?”
男人的聲音很低沉。
“……不,好像是他殺。”
男人的眼瞼抽搐瞭一下。
“他殺……是誰?”
“兇手還沒有抓到。”
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起來。
“警方好像懷疑是你幹的,還說如果看到你,要立刻報警。”
“這麼說,你已經報警瞭?”
男人不經意地環顧周圍。
“不,我沒報。”
男人輕輕地點瞭點頭。
“那好,我會主動去說明。”
男人用力閉著嘴,眨著眼睛,似乎強忍著不要讓淚水流下來。
“松子姑姑以前住的公寓就在這附近,要不要去看看?”
男人猶豫瞭一下,點點頭。
男人站在光明莊前。他走進停車場,一步一步走向那幢房子。
我和大倉修二站在停車場外面看著男人的背影。
“竟然在這種地方……”男人的聲音傳瞭過來。
大倉修二喃喃地說:“這種地方得罪你瞭嗎?”
男人垂著頭,腿一彎,坐在地上。他的身體前後搖晃著,像小孩子般哭瞭起來。
我的目光無法離開男人的背部。
你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認識松子姑姑的?在你的眼中,松子姑姑是怎樣的女人?你犯下的殺人案和松子姑姑有沒有關系?為什麼松子姑姑必須在這裡結束她的一生?
我有一肚子想問男人的話,卻無法啟齒。
身旁傳來咔嚓的聲音。
大倉修二叼著煙,點瞭火。他吐瞭一口煙,把七星牌香煙遞瞭過來。我搖瞭搖頭。大倉修二縮起肩膀,把打火機放進煙盒,塞進短褲的口袋。
男人的痛哭漸漸平靜下來。他站瞭起來,背對著光明莊,走瞭過來。他在我的面前停瞭下來,輕輕鞠瞭一躬。
我必須說點什麼。正當我不知所措時,突然靈機一動。
“對瞭,我有東西要給你。”
“是我遺失的《聖經》嗎?”
他一語提醒瞭我。我早就把《聖經》的事忘得一幹二凈瞭。
“那本《聖經》寄放在府中的教會,因為《聖經》上印瞭地址。”
“你特地送去教會嗎?”
“嗯,對啊。”
“太謝謝瞭……”男人又向我鞠瞭一躬。
“呃……我要給你的不是《聖經》,而是……”
男人一臉納悶的表情。
“下次我會拿給你。你現在住哪裡?”
“我住在杉並區的一傢教會。”
“當牧師嗎?”
“不,我住在那裡,負責打雜的工作。”
“我叫川尻笙。可以請教你的名字嗎?”
男人沒有馬上回答,瞇瞭瞇眼睛。
“如果你不想說……”
男人正視著我,吐瞭一口氣,露出笑容,然後,慢慢地說:
“我叫龍洋一,是松子的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