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十八年(一九七三年)五月
我回到公寓,立刻打開彩色電視機。今天的深夜劇場要播美國西部片。我看著英俊男主角的特寫鏡頭,脫下衣服,隻剩下貼身內衣褲。聽著流利的英語和不時傳來的槍聲,練著伏地挺身、腹肌、背肌運動和下蹲各三十次。脫下內衣褲,站在鏡子前,檢查自己有沒有贅肉,體形有沒有改變。洗完澡,為全身擦瞭乳液後,套上蠶絲睡衣。睡衣的顏色根據每天的心情決定。今天穿的是米色。我從碗櫃裡拿出杯子,倒瞭一杯軒尼詩,右手拿著從金庫裡拿出來的存折,左手握著杯子,躺在沙發上,一邊看存折,一邊淺酌著軒尼詩。我的一天終於結束瞭。
存折上顯示著我一年前根本難以想象的金額。我真的覺得自己可以造一幢大樓瞭。
我把存折和今天領的薪水放進金庫,點瞭一支煙,用力吸瞭一口,慢慢地吐瞭出來。我聽到女人的呼吸聲。電視畫面上,英俊瀟灑的男主角正和性感的女人接吻。我關掉電視,房裡頓時恢復瞭寂靜。我喝著軒尼詩,抽著煙,站在窗邊。眼下是一片沉睡的街道,以及在黑夜中靜靜流逝的那珂川。
佐伯俊二邀我約會那天的夕陽、我離傢出走的那天早晨、和八女川徹也共同生活的日子,以及對岡野健夫朝思暮想的夜晚,都已經是遙遠的過去瞭。川尻松子這個名字令我感到懷念。如今的我,是“白夜”的雪乃,是眾所公認的頭號紅牌。我有錢,可以買任何想要的東西。再過兩個多月,就是二十六歲的生日。去養條小狗吧。
第二天,當我走進店裡,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陌生男人。雖然頂著一個鮪魚肚,但年紀很輕。他的五官輪廓很深,不太像日本人,所以會讓人有這種感覺吧。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客人,是因為還沒到營業時間,還有就是他肆無忌憚地在店裡指手畫腳,對店員發號施令。
“早安。”
我和他打招呼。一名男店員告訴男人,這位是雪乃小姐。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我。
“哎喲,哎喲,本店的紅牌小姐這麼早就來上班瞭。”
我客氣地笑瞭笑,用眼神問旁邊的男店員。
“這位是今天開始擔任本店經理的吉富先生。”
我屏住呼吸,看著這個名叫吉富的男人。
“我叫吉富,這次,由我負責管理這傢店。”
“赤木先生呢?”
“他辭職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吉富撇著嘴。
“這和你沒有關系吧。不管誰擔任經理,你隻要和以前一樣認真工作就行瞭。”
“但赤木先生一直很照顧我。”
“嗯,總而言之,就是因為他在本店的經營方針問題上,和老板產生瞭對立,所以等於是被解雇瞭。”
“解雇……赤木先生日後該怎麼辦?”
“這我就不知道瞭,反正也和我們沒關系。”
吉富說著,轉身離開瞭,好像無意多聊。
這一天,在休息室內,大傢聊的都是有關赤木經理的話題。
“他這個人很頑固,覺得和老板吵架根本無所謂吧。”
“沒想到,赤木經理竟然會離開,真的好難過哦。”
“新來的那個叫吉富的,你覺得怎麼樣?”
“他好像是混血兒。”
“身體那麼胖,卻有一張像女人一樣的臉,真不討人喜歡。”
“綾乃姐,你有什麼看法?”
聽到有人問她,綾乃抬起沉思的雙眼,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我更在意的是,為什麼會解雇赤木先生?”
“聽說是和老板的經營方針對立。”我回答說。
“這傢店的經營方針會怎麼改變?”
綾乃的話令大傢都陷入瞭沉思。
那天深夜,當我搭出租車回傢時,發現公寓前停瞭一輛車子。那是一輛外形像瓢蟲的老爺車。裡面坐瞭一個人。我下瞭出租車,正準備走進公寓,那個人下瞭車。是個男人,正朝我走來。我渾身冒著冷汗,正準備拔腿就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雪乃。”
我停下腳步,回頭一看。
“赤木先生!”
赤木緩緩地走瞭過來,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
“你聽說瞭嗎?”
赤木的嘴角露出像害羞的孩子般的笑容。
“你怎麼辭職瞭?”
“說來話長。”
“沒關系。不要站在這裡說話,進來坐吧。”
“不,我向來不去店裡女孩子的傢裡。”
“你已經不在那傢店工作瞭。”
“問題不在這裡。今天因為沒有機會向你道別,所以才在這裡等你。”
我默然不語地凝視著赤木的臉。
“雪乃,謝謝你的照顧。”
“是你照顧我。”
“我幹這一行很久瞭,在新人進修時把持不住的隻有那一次,感覺像是把處子之身獻給瞭你。”
我流著淚,笑瞭起來。
“赤木先生,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我打算回老傢。”
“你老傢在哪裡?”
“八雲……你不知道在哪裡吧,就在函館的北方。”
“北海道嗎?”
“對,北海道。”
“好遠。”
“很遠。”
赤木溫柔的雙眼看著空中。滿天的星星,沒有一朵雲。
“真的很遠。”他喃喃自語著,嘆瞭一口氣。
“反正,就是這麼回事。”
“赤木先生……”
“那個叫吉富的,人還不錯。”
“哦。”
“多保重。再見瞭。”赤木轉身準備離開。
“赤木先生。”
赤木舉起右手,好像叫我別送瞭。他坐進車子,發動引擎。車前燈亮瞭起來。他按瞭一聲喇叭。
我對他鞠躬。車子啟動的聲音,越來越遠,終於聽不到瞭。隻留下廢氣的味道。
“謝謝。”我低著頭大叫著。
綾乃所擔心的經營方針的改變在一個星期後出現瞭。
那天,進來三個新人。這三個正在大學就讀的學生都沒有經驗,在新人進修時,我示范給她們看,三個人都害羞地聒噪起來。吉富經理規勸她們,這樣沒辦法接客,她們卻不以為然。結果,實際接客之後,客人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好。尤其三個人中,客人都點名要那個藝名叫玲子的女孩,晚報也介紹瞭她。一個月後,她超越瞭我和綾乃,成為店裡的頭號紅牌。
玲子二十歲,圓臉、短發,一看就是學生。笑的時候,彎成半圓形的眼睛和若隱若現的虎牙很可愛。但據晚報的介紹,“一旦她脫下衣服,一百七十公分的高挑身材和像兩顆哈蜜瓜般的豐滿乳房,以及圓圓的白臀,綻放出神聖的光芒。玲子小姐的幼齒臉蛋和性感身材的不協調,強烈挑逗著男人的色欲”。
有一次,客人指名我和玲子一起玩3P,玲子完全不用技巧,隻是聽任客人的擺佈,一味發出令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的嬌喘聲。需要體力的服務完全都由我承擔。之後,那個客人開始單獨指名玲子。
以前,有一位老主顧經常指名綾乃和我雙人組玩3P,這位開朗的老板經常說,來這裡玩一次,可以保持一個月的銳氣。我正在想,這位客人好久不見瞭,結果發現被玲子搶走瞭。至於我為什麼知道,當然是因為玲子“好心”告訴我的。
“雪乃,今天我可以去你傢住嗎?”
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時,綾乃問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情況。
“我有事想和你聊。如果你方便,想請你聽一下。”
“好啊。”雖然我對她突如其來的要求感到納悶,但還是答應瞭。
我們一起走出店裡後,看到南新地的巷子內,霓虹燈都熄滅瞭。每傢店都打烊瞭。小巷內,到處都是等人的出租車和高級車。通常,出租車都等在店門口,高級車停在離店有一小段距離的街角。開高級車的通常都是土耳其浴女郎的小白臉。有人來接的土耳其浴女郎趾高氣揚地坐上高級車,沒有人接的土耳其浴女郎和員工則三三兩兩地走向出租車。眼前的光景,散發出一種疲勞感。
我和綾乃隨便叫瞭一輛出租車。
“住吉的精華女子高中。不好意思,這麼近的距離。”
我對司機說。司機確認瞭一次:“是精華女子高中嗎?”就把車子駛瞭出去。
到瞭精華女子高中後,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往前行駛不久,就到瞭我住的公寓。深夜的路上沒什麼車子,一轉眼的工夫就到瞭。我付瞭出租車錢。
進門後,綾乃先卸瞭妝,洗完澡。她帶瞭貼身內衣褲,我拿瞭一套蠶絲睡衣給她。
接著,我也洗瞭澡。換好睡衣回到客廳時,綾乃站在窗前,看著窗外。
“這裡可以看到那珂川,好漂亮。”
綾乃笑著離開窗戶,在沙發上坐瞭下來。
“綾乃姐,要不要喝酒?”
“你有白蘭地嗎?”
“有軒尼詩。”
“太好瞭,對瞭,今天晚上你不要叫我綾乃姐,就叫我的本名澄子,好嗎?”
我把軒尼詩酒瓶和杯子放瞭下來,看著綾乃的臉。
“那你也不要叫我雪乃,叫我松子。”
“當然……沒問題。但是學生時代,大傢都叫我小澄。”
“哇噢,太好瞭。那我就是小松。”
綾乃,也就是澄子笑瞭起來。
我在澄子的對面坐瞭下來。把軒尼詩倒進杯子,舉瞭起來。
“小松和小澄,為女人的友誼幹杯!”澄子用開朗的聲音說道。
“為女人的友誼幹杯!”
我們的酒杯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澄子舉起杯子,一飲而盡。她皺瞭皺眉頭,拼命地眨著眼睛,然後瞪大眼睛,重重地嘆瞭口氣。
“赤木先生是不是也來找過你?”
“是。”
“小松,現在不需要回答‘是’。我們不是尋常的關系,已經把彼此身體的每個角落都看透瞭。”
我忍俊不禁:“那倒是。”
“對啊,不需要裝模作樣。”
“綾……澄子,赤木先生也去找過你嗎?”
“對啊,突然來我傢,說多謝我的照顧。我哭瞭出來,很想把他拉進自己的傢裡。”
“但是赤木先生卻不願意進去。”
“對。他這個人不懂得通融。雖然從事這一行,做事卻很一板一眼。不愧是昭和初期出生的人。”
“這就是他的優點啊。”澄子笑瞭起來。
一陣沉默。
我連續喝瞭好幾口酒。
“我,”澄子凝視著杯子說道,“我想辭去那傢店的工作。”
我並不感到驚訝。
“一到二十八歲,無論精神和肉體上都變得很吃力。”
“好寂寞,綾乃姐……”
“叫我澄子。”
“你離開這裡,辭職以後,有什麼……打算?”
“先回老傢仙臺。我爸媽還在,隻是他們還不知道我在這裡當土耳其浴女郎。”她的嘴角露出自嘲的笑容。
然後,迅速抬起眼睛。她的眼中,露出像少女般的光芒。
“我有一個夢想。”
“夢想?”
我探出身體,似乎被這句話的光芒吸引瞭。
“什麼夢想?”
“我想開一傢小餐廳。雖然賺的錢不多,但可以長長久久,即使再過三十年、四十年,等到我變成彎腰駝背、步履蹣跚的老太婆,也可以繼續開。你不覺得很棒嗎?”
澄子說得手舞足蹈。我也不禁興奮起來。
“太棒瞭,真的太好瞭。如果你開店,記得通知我。我一定會去。”
“當然,我會第一個通知你。”
“好羨慕你,有這麼明確的夢想。”
“小松,你呢?你對自己的將來有沒有什麼打算?有沒有夢想?”
“夢想……我的夢想……”
我陷入瞭思考。雖然我很努力地想,卻想不出來。於是,我擠出一絲笑容。
“我還要留在這裡繼續努力一下。然後,存點錢……對,結婚,生個孩子……很普通啦。”
“結婚、生孩子……好羨慕哦。”
澄子很感慨地說。
“松子,你知道赤木先生是單身嗎?”澄子漫不經心地問。
“是嗎?”
“聽說,他太太十五年前生病死瞭。”
“孩子呢?”
“好像沒有。”
澄子看著我:“赤木先生喜歡你。”
我笑瞭起來:“怎麼可能?”
“當然,他不會因為這樣對你特別照顧,他不是這種人。但我可以察覺到,他對你有意思。”
“是嗎……”
“要不要去找他?”
“什麼?”
“赤木先生還在博多。”
“是嗎!?”
“但好像明天就要出發瞭。”
“北海道。”
“對,他會搭飛機去東京,再搭火車。所以如果你想去追他,隻有明天而已。”
“……我去追他,這……”我不知道澄子為什麼突然說這些話。
“你有沒有把赤木先生當男人看過?”
“我……隻把他當成很值得依賴的兄長或是父親。”
我說不下去瞭。從自己口中說出的“父親”這兩個字投射在我的心頭,我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
“明天十六點三十分,福岡出發前往東京,東亞國內航班三二六班次……啊,真討厭。”澄子慪氣地說完,斜眼瞪著我。
我瞪大瞭眼睛:“赤木先生告訴你的嗎?”
“對,他叫我告訴你。其實,我今天來,就是專程說這件事的。”
我說不出話。
“你終於知道瞭吧?赤木先生希望你去找他,但他直到最後,都無法自己說出口。所以就輪到我出場瞭。”
困惑和怒氣同時湧上心頭。
“赤木先生……太狡猾瞭。”
“真的很狡猾。總之,我已經轉告你瞭,接下來,就由你自己決定瞭。”
“我……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這種工作,不可能永久持續。”
“小澄,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那還用問,當然去追他嘍,再用繩子綁住他的脖子,絕對不讓他逃走。”澄子開心地笑瞭起來。
翌日正午前,我就醒瞭。澄子沒有吃早餐就走瞭,沒有再提赤木先生的事。我獨自留在傢裡,不想吃東西,也沒有看報紙。隻是坐在那裡發呆,思考著自己的想法。我什麼都不知道,時鐘的針無情地走著。
已經下午三點瞭。如果要去福岡機場,現在還來得及。
我洗瞭澡,換好衣服,化瞭妝,用電話叫瞭出租車。聽到出租車的喇叭後,走出傢門。
我看著電梯的燈,眼前浮現出赤木的臉。走出公寓,出租車的門開瞭,我坐上車子。
“請問要去哪裡?”司機問我。
我吸瞭一口氣,閉上眼睛。
“南新地。”
綾乃走進休息室,一看到我,便露出苦笑,似乎在說:“真傷腦筋。”我站瞭起來,走到綾乃的面前。
“綾乃姐,昨天謝謝你,對不起。”我低著頭道歉。
“雪乃,這是你的決定。我沒資格說什麼。”
綾乃露出慈愛又同情的眼神。我抬頭看著時鐘,已經傍晚五點多瞭。
“現在,他正在雲端上。”她落寞地喃喃自語著。
一個星期後,綾乃辭職瞭。她回仙臺的那一天,我去機場送她。我是唯一為她送行的人。在即將出發之際,綾乃淚流滿面,我也忍不住哭瞭起來。我和綾乃握著手,約定要相互寫信,才終於分手。
繼綾乃之後,又有好幾個土耳其浴女郎辭職,店裡的一個男店員也沒來上班瞭。不知不覺中,我成為“白夜”裡最年長的土耳其浴女郎。同時,行之多年的學習會也停止瞭,因為吉富經理宣佈:
“現在是清純的女孩子更受歡迎,不需要賣弄手指的技巧。”
我的老主顧接二連三被玲子和其他新來的年輕女孩搶走瞭,我在休息室等待的時間越來越久瞭。那個月的收入是一年來第一次不到一百萬日元。
“雪乃,你一個月可以賺多少錢?”
這兩個月來,幾乎每周都來點我名的男人在臨走時問我。他年紀三十歲左右,個子很高,有著拳擊手般肌肉發達的體格,充滿野性。他總是穿著暗色襯衫和白色西裝外套,腋下挾著卷起的周刊雜志。他從來不會要求我提供變態的服務,是付錢很爽快的好客人。南國系的黝黑臉龐很帥氣,有時候會說一些很有趣的笑話,他不可能缺女人。我知道他可能想挖墻腳,如果是之前,通常會敷衍幾句,但這次卻老實地回答說:
“一百萬日元左右。”
我跪坐在門口準備送客,男人在我面前坐瞭下來,直直看著我的臉,用低沉的聲音問:
“雪乃,要不要和我搭檔?”
“搭檔?不是挖墻腳嗎?”
“我是跑單幫的。”
“搭檔後要怎麼做?”
“我們一起去雄琴。”
“雄琴?”
“在滋賀縣的琵琶湖畔,比這裡更好賺。如果是你,一個月賺兩百萬日元絕對不是問題。”
“你當小白臉嗎?”
“我當你的經紀人兼保鏢。你坐車時,我負責開車。每天由我負責接送你上下班。三餐也由我準備,如果店裡的人欺負你,我不會善罷甘休。你可以安心工作,也可以存到錢。”
“你為什麼選我?玲子和其他小姐都很紅啊。”
男人輕輕觸碰我的肩膀。
“那些女人隻是年輕而已,聽憑客人擺佈,自己也樂在其中,還以為自己真的在工作。我最討厭那種人,但是雪乃,你和她們不一樣。你具有職業道德,或者說是對客人有誠意。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
“你真會說話。”
“我說的是真心話。”
“誰信啊。”說著,我的嘴角放松下來,“好,我會考慮的。”
“下次什麼時候休息?”
“星期二。”
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隨手畫瞭簡單的地圖,並寫下“Dean”的名字和電話號碼。
“星期二下午三點,你來這傢咖啡店,我等你。”
男人在我臉頰上親瞭一下,便轉身離開瞭。
我第一次穿上黑色內衣褲,站在鏡子前。及肩的波浪頭發是在美容師推薦下嘗試的新發型,和黑色內衣褲相得益彰,性感的樣子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感到臉紅心跳。
我心滿意足地穿上黑色絲襪和黑色迷你裙,上半身是尖領白襯衫,我打開四顆扣子,胸前的內衣若隱若現。這件襯衫的腰身收瞭起來,可以將胸部襯托得更加豐滿。反折的袖口像鳥的翅膀,也就是所謂的翼形袖口,正是我喜歡的設計。我在襯衫外披瞭一件黑色蕾絲外套,隻扣瞭腹部的三顆扣子,不經意地強調纖細的柳腰。左手上的羅內•星多雷是一款設計簡單的純銀手表,那是一個老主顧去歐洲旅行時買回來送我的,最後,為嘴唇擦上心愛的香奈兒口紅。在黑白色的裝扮中,香奈兒的紅色格外耀眼。我發現鏡子中的紅色嘴唇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我吐瞭一口氣,拿起白色凱莉包站瞭起來。穿上黑色皮革高跟鞋,走出公寓。潮濕的風拂過臉頰,抬頭一看,天空一片陰森森的。
店裡禁止小姐和客人在外面見面。萬一被店裡知道瞭,很可能立刻遭到開除。我在約定的時間前往“Dean”咖啡店。我把地圖出示給出租車司機,他立刻知道瞭。
“Dean”是一傢感覺像紅磚屋的咖啡店,門口掛著星條旗。在可以容納三輛車的停車場內,停瞭一輛紅色跑車。走進店內,立刻傳來美國民謠。
“歡迎光臨。”
一個沉穩的男人的聲音招呼道。看起來像是老板的瘦男人站在吧臺裡擦杯子,頭發和胡子都白瞭,但腰挺得很直,穿著牛仔襯衫,很有氣派。
店裡隻有一個客人。他沒有坐在吧臺前,而是坐在角落的桌子旁。穿著polo衫和棉質長褲,一副輕松打扮。看到我時,露出慣有的笑容,合上正在看的周刊雜志。
我走到男人的桌旁。男人的咖啡似乎還沒喝。
“我就知道你會來。”
我還以微笑。
我向老板點瞭杯冰咖啡。
我從凱莉包裡拿出香煙,拿瞭一支叼在嘴上。我正在找打火機,Zippo打火機遞到我的面前。男人打開打火機的蓋子,為我點火。我把香煙前端湊瞭過去,用力吸瞭一口,看著男人。
“謝謝。”
“不客氣。”
男人把打火機丟進襯衫口袋裡,神情愉悅地看著我。
“真是驚為天人,我還以為是哪裡的電影明星呢!”
“不用拍馬屁瞭。”
“我不是拍馬屁。平時都沒看過你穿衣服的樣子,真是讓我刮目相看。”
男人笑瞭起來。我下意識看瞭老板一眼,老板默默做著自己的事。我瞪瞭男人一眼。男人雙手合十,做出向我求饒的動作。我輕輕地罵瞭他一聲:“白癡。”
冰咖啡端瞭上來。我把煙熄滅瞭,把糖漿和奶精都倒瞭進去,用吸管攪動後,喝瞭一口。
“啊,真好喝。”
“對吧?這裡的老板真的是行傢,和你一樣。”
我撲哧一聲笑瞭起來,又喝瞭一口冰咖啡。男人也拿起杯子喝瞭一口。
“我叫小野寺保。”
我在嘴裡重復著男人的名字。
“我叫川尻松子。”
“松子嗎?叫起來很不順口。”
“如果你喜歡,叫我雪乃就好。”
“那我就叫你雪乃。”
“我要怎麼稱呼你呢?”
“可以直接叫我小野寺。”
“好,我知道瞭。”
小野寺輕輕地挑瞭一下眉毛。
“雪乃,你進入這一行多久瞭?”
“一年多。”
“那應該賺瞭不少吧?”
“還好啦。”
“你有拿去利滾利嗎?”
“我聽銀行行員的建議,存瞭定期。”
小野寺用鼻子哼瞭一聲。
“你還真謹慎,換作我,會去買公債。剩下的錢,就用股票大撈一票。不過,公債應該最可靠吧。”
“你很精通嗎?”
“算是吧。以前我曾經在金融相關的公司上班。”
“是哦。”
“如果交給我打理,兩年就可以幫你翻一倍。”
“不好意思,我沒這個打算。”
“不過,你今天來這裡,代表你打算和我搭檔吧?”
我猶豫瞭一下,“對,應該是吧。”
小野寺笑瞭起來:“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我不發一語地註視著小野寺。
“怎麼瞭?”
“我相信你沒問題吧?”
“那當然。”小野寺面露慍色。
我註視著小野寺。
小野寺沒有移開視線,迎接著我的目光。
“好,小野寺,我相信你。”
小野寺的表情放松下來。
“既然已經決定瞭,那就先相互熟悉一下吧。”
小野寺拿起賬單,站瞭起來,低頭看著我,溫柔地笑著。
“你意下如何?”
“好啊。”
走出咖啡店,我坐進紅色跑車的副駕駛座。小野寺帥氣地握著方向盤,把車子駛瞭出去,車子加速時,身體被壓到座位上。我看著小野寺的臉龐,心想,以後可能會經常坐這輛車子。
“啊,下雨瞭。”
雨滴打在擋風玻璃上,而且雨滴越來越多,雨越下越大。雨刷動瞭起來。
“可能會下雷陣雨。”
我聽著雨刷有規律的聲音和輪胎駛過水窪的聲音,呆呆地看著窗外。
陌生的街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我坐在座椅上時,意識突然模糊起來。夢想和現實的境界漸漸模糊的那一剎那,一張蒼白的臉掠過腦海。寒冷的夜晚,任憑雨點打在臉上……
“你怎麼瞭?”小野寺的聲音問道。
“什麼?”
“你剛才不是叫瞭一聲‘不要’?”
“……沒事。我好像睡著瞭。”
“做噩夢嗎?”
“差不多。”
“如果有什麼事,盡管告訴我,我們以後是搭檔。”
“都是下雨的原因。”
“下雨?”
“下雨總是沒好事。”
“是嗎?”
“……”
車子行駛瞭一段時間,小野寺轉動方向盤,車子駛進瞭賓館。
走進四面墻上都鑲著鏡子的房間,他突然親吻我,用力抱著我,在我的耳邊囁嚅:“我愛你。”我問他:“真的嗎?”小野寺一邊說:“真的,我愛你。”一邊脫下我的衣服。我很順從地配合小野寺,接受著他的愛撫,覺得好久沒有被男人抱在懷裡瞭。好奇怪,雖然為超過一千個男人提供過性服務,雖然曾經和小野寺有過數次肉體接觸,卻從來沒有做愛的感覺。那隻是我的工作。最好的證明,就是每當結束時,雖然有充實感,卻從來沒有得到性的快感,然而,此刻躺在小野寺的下面,就有一種渾身酥麻的興奮感。
小野寺做愛時很狂野。我時而在上面,時而在下面,在床上翻來覆去,完全沒有喘息的機會。我一次又一次地沖向巔峰,以為自己快死瞭。
小野寺射精後去洗澡時,我在床上躺成大字。意識很朦朧,全身的骨頭快融化瞭。
小野寺洗完澡,就開始穿衣服。
“我們一個星期後出發,你做好準備。”小野寺說,“你要睡到什麼時候?趕快去洗澡。”
我搖搖晃晃地聽從瞭小野寺的指示。
離開九州島的前一天,我獨自坐國鐵長崎本線南下。我在佐賀車站下瞭車,在車站前叫瞭出租車,告訴司機目的地。
“去大野島。”
車窗外的光景從建築物林立的市街漸漸變成郊外的田野風光。到處都可以看到兩年前還不曾有的建築物,道路也已經修整。終於,出租車左轉,來到早津江橋前。駛過跨越早津江川的橋後,就是大野島瞭。
“橋造好瞭嗎?”我問出租車司機。
“橋嗎?”
“就是架在築後川上,連接大野島和福岡縣本土的橋,很久以前不是就造瞭嗎?”
“哦,原來是新田大橋。橋梁工程已經大致完成,但要到明年春天才會通車。”
“這麼說,現在過築後川,仍然要坐渡船嗎?”
“這位小姐,你是大野島的人嗎?”
“對,我已經有兩年沒回來瞭。”
“原來這一帶也有改變啊?”
“對,信號燈好像變多瞭。請在下一個路口右轉。”
司機等對向來車經過後,右轉進入好不容易可以容納兩輛車的小路。
車子沿著我離傢出走的路逆向行駛著。當時我騎自行車,花瞭一小時才到佐賀車站。那已經是遙遠過去的事瞭。
我看到瞭熟悉的紅色瓦屋頂。我從凱莉包裡拿出太陽鏡,戴在臉上。
“請在那幢兩層樓房子前停一下。”
車子停瞭下來。
“我馬上回來,請在這裡稍微等一下。”
我拿著凱莉包下瞭車。站在傢門前,抬頭看著。暌違兩年的傢。已經老舊的木造兩層樓房。
兩隻黑鳥交錯飛過,停在屋頂上方的電線上。尾翼很長,肩膀和腹部都是白色,是喜鵲。這是我從小熟悉的鳥,但我從來沒有在博多看過這種鳥。
傢門口沒有看到自行車。母親好像出去瞭。我站在玄關,拉開門。一股懷念的味道。我拿下太陽鏡。地板上的黑斑,柱子上的傷痕,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脫下鞋子,走進屋裡。腳步下意識走向放著祖先牌位的房間。
站在祖先牌位前,看到祖父母的照片旁放著父親的照片。我拿起父親的照片。
“他真的死瞭。”
我把父親的臉印在腦海中,把照片放瞭回去。
祖先牌位旁的壁龕,放著一個紙箱。暗綠色的蓋子上印著茶的品牌,但文字已經剝落瞭,看不太清楚。我蹲瞭下來,把箱子拉出來。箱子很重,打開蓋子後,發現裡面裝滿瞭筆記本。最上面的筆記本封面用鋼筆寫著“昭和四十六年”。是父親的字。下面的筆記本上寫著“昭和四十五年”。我打開“昭和四十六年”的筆記本,是日記。我完全無法想象,父親竟然有寫日記。
我尋找最後一篇日記。是昭和四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早晨起來,就覺得不舒服。沒有食欲,難道是夏天的關系?
沒有松子的消息。
無論前一天,還是再前一天,最後一句話都是“沒有松子的消息”這行字。
繼續往前翻。我翻頁的手漸漸顫抖起來。我離傢出走的那一天,父親到底寫瞭什麼?
“誰?”
我下意識地合上日記。回頭一看,一個穿著圍裙的年輕女人站在那裡,蘿卜從她手上的菜籃裡探出頭來。她戴瞭一個玳瑁的發箍,黝黑的瓜子臉,五官還殘留著稚氣。她絕對算不上是美女,但她緊閉嘴唇,眼神有一種威嚴。
“你在幹嗎?怎麼可以擅自走進別人傢裡……”女人倒吸瞭一口氣,“你……該不會是松子姐吧?”
我把日記放回紙箱,站瞭起來,戴起太陽鏡,把頭發撥到後方。
“你不用擔心,我不是回來找麻煩的。”
“呃……幸會……我是紀夫的……”
“我不想聽。”
我從凱莉包裡拿出信封,遞給女人。
“這個代我交給紀夫,說我連利息一起還給他瞭。”
女人放下菜籃,看看我的臉,又看看信封,接瞭過去。
“你可以看。”
女人看瞭信封裡的東西,頓時瞪大瞭眼睛。
“這麼多……”
“你不必在意,對現在的我來說,這隻是小錢。”
“姐姐,你到底……”
“你不用叫我姐姐,總之,記得交給他。”
女人用雙手把信封還給我:“我不能收。”
我用鼻子哼瞭一聲:“你在說什麼?這是我還給紀夫的錢,和你沒有關系。”
“當然有關系,我是他的妻子。我從來沒有聽他提過這件事,不能擅自收下這麼一大筆錢。”
“你太自以為是瞭!”我把信封打在地上,舉起手。
女人露出怯懦的表情,但隨即睜大眼睛,握著拳頭,把臉伸到我面前。
“你想打就打吧。但這些錢請你自己交給他!”
我甩瞭女人一巴掌。
女人叫瞭一聲,用手摸著被打的臉頰,用充滿怒意的眼睛看著我。
我握起右手,再度揮起手。
就在這時,一陣慌亂的腳步聲從樓梯上滾落下來,沖進房間,站在我的面前。
我的身體好像被鐵鏈綁住瞭,動彈不得。
“久美……”
“果然是你。”
久美張著嘴,痛苦地呼吸著。蒼白的圓臉腫得很難看,但遺傳母親的那雙眼睛依然美麗。她用那雙眼睛凝視著我。淚水漸漸湧入她的眼眶,隨即從她的臉頰滑落。
“姐姐……你終於……”她的臉擠成一團,就像小孩子即將放聲大哭般。她舉著雙手,嘴裡大叫著,抱緊我的脖子。
“太好瞭,姐姐回來瞭,姐姐回來瞭!”
久美的味道。從小所熟悉的久美的味道。
“姐姐,姐姐回來瞭!”
久美的叫聲刺入我的腦髓。
我發出慘叫,一把推開久美。久美跌倒在地上。
“久美!”
女人沖向久美,把久美抱瞭起來。
“你幹什麼?!久美是病人!”女人尖聲叫著。
久美做出不知道是在哭還是在笑的表情,大叫著:“姐姐回來瞭!”
我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幹什麼,隻感到十分可怕。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感到害怕。但顫抖從腳底爬上背脊,我幾乎快抓狂瞭。
我沖瞭出去,慌忙穿上鞋子,跌跌撞撞地沖出傢門。背後傳來久美哭喊的聲音:“姐姐,姐姐。松子姐,你不能走,快回來。姐姐,姐姐……”
我用雙手捂住耳朵,跑瞭起來,坐上等在門口的出租車。
“走吧,快走!”
“去哪裡?”
“別管瞭,先開車再說!”
車子發動瞭。
我轉過頭,拿下太陽鏡。
女人和久美沖出傢門,兩個人都光著腳。女人看著我,從背後抱住久美。久美張大嘴,大聲哭喊著。她們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遠去。
我再也不會回到這裡。
我沒有理由回來,也無傢可歸。
(1) 京都夏天的盛會,五山送火儀式。在山上將堆成“大”字的木柴熊熊燃燒,敬奉祖靈。
(2) 日本北方的傳說中,以穿著白色和服的女人樣子現身的雪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