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趕出國分寺市公元町公寓的我,將傢電、餐具類等東西都處理掉後,隻將一些貼身用品放進隨身帶的包裡,就出門旅行瞭。我從仙臺、盛岡,再繞到青森,一直到津輕半島的龍飛崎,但是我沒有去北海道──那個赤木應該還在的地方。
赤木對我的印象一定仍停留在雪乃的階段,即使我死瞭,在赤木的心裡,永遠青春美麗的我還是繼續活著。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是唯一的救贖。如果我去找赤木的話,這份美好的印象就會破滅不是嗎?而且如果赤木已經過世的話,我最後的希望也就落空瞭。
最後我還是決定折返東京。不住在東北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因為太冷瞭,二是因為我不懂東北地方的方言。還是東京那種不會受到任何人幹擾的氛圍最適合我。
我搭乘常磐線到上野時,往車窗外一看,看到下方有一條很大的河。那是荒川,我覺得很像築後川。不久電車就減速,然後停下來,我提起包下車。
我走到車站前的商店街,看到瞭房屋中介,我在那裡找公寓,在荒川附近剛好有空屋。是一間十年的公寓,沒有浴室,但是房租很便宜。我過去一看,發現是間小巧整潔的房子。我立刻就決定瞭,當天就搬進去。雖然我沒有保證人,但是隻要付押金的話就不成問題。
這個時候,我的存款簿裡還有做土耳其浴女郎時所賺的一千多萬日元。在監獄裡的九年都不需要生活費,而且出來後我又在美容院工作。在國分寺的三年,我為瞭要和龍洋一展開新的生活,省吃儉用,所以存款就不斷增加。
最後隻剩下錢沒有背叛我是嗎?對於這種灑狗血劇情般的結局,我隻能自嘲。
算瞭,既然這樣,那我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不要再愛任何人,也不要再讓任何人參與我的人生。
我時常看看報紙的招聘廣告,去找些零工做。像是超市的收銀員、打掃大樓,什麼事我都做。我也曾去酒吧應征過陪酒,但是在面試時就被拒絕瞭。履歷表上的賞罰欄不再寫我的前科。反正他們也不知道。我上班後通常做不到半年就辭職瞭。不論任何職場,我都無法融入。隻要有錢賺的話,即使被同事嫌棄、被排擠我也無所謂,但是我周遭的人好像就不是這個樣子。我也不想去美容院上班,因為現在我看到剪刀就厭煩。
四十一歲的生日過後差不多兩個月時,我開始覺得頭暈眩得很嚴重,想吐,連站都站不起來。一量體溫,已經快要四十度瞭。我倒在被窩裡無法起來,連水也沒喝,一整天望著天花板。我心想或許會就這麼死瞭。兩天內我什麼東西也沒吃,第三天早上感到身體稍微輕松瞭一點,就爬到冰箱那裡,把裡面的食物全都吃光。到瞭那一天的午後,我終於能站起來瞭,我心想要死還真不容易呢!然後我發現自己的月事已經好久沒有來瞭,也不可能懷孕,這五年來我完全沒有性行為。
停經。從十五歲開始的女性特征已經結束瞭。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我的身體已經不是女性瞭嗎?那是什麼呢?隻是吃飽睡、睡飽吃的醜陋怪物嗎?
我終於可以走路瞭,所以就去便利商店。我買瞭好多的便當和三明治,帶回傢後在一天之內吃光光,這才知道大快朵頤真是快樂。
每天睡覺前我還是要依賴酒精,也就是威士忌。人的心情越是不好越覺得時間過得好快。晚上在杯子裡倒滿威士忌一飲而下後,就倒在被窩裡,下一次清醒時又是晚上瞭,然後我又準備要在杯子裡倒威士忌。以為現在才十一月,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聖誕節瞭。等我發現時,昭和時期也已結束,櫻花也開瞭。才剛覺得梅雨季節濕嗒嗒的,櫻花又開瞭,季節的變化好像逐漸消失。
當我打開一瓶新的威士忌時,才發現今天是我五十歲的生日。這十年我在做什麼呢?我完全不記得。我一時手沒力,瓶子掉落,摔破瞭。
和以前比起來,我的肚子多瞭一圈贅肉,皮膚變粗糙瞭,臉上的皺紋增加,黑斑也變多瞭。我不再化妝,房子也變得又臟又臭。確實是歲月如梭,令人難以置信。
我將會這樣又老又臟,然後一個人寂寞地死去嗎?希望這不是真的。這一定是哪裡弄錯瞭,我是在做噩夢。但是不管等瞭多久,我還是沒有醒過來。
第二天,當我正打算出去買一瓶新的威士忌時,一隻貓從我的前方橫越過去,我停下腳步,無法動彈。為什麼我會怕貓呢?我自己也無法理解。不隻是貓,隻要烏鴉一叫,我就會抱著頭蹲下來。身後隻要有聲音,我就會發出尖叫。我立刻回到房間,將窗簾拉上,在全黑的房間裡抱膝坐著。不知不覺間數著自己的心跳,結果心跳越來越快,頭發也豎立起來。我覺得心臟要停下來瞭,我真的是這樣以為。我拼命禱告,讓心臟繼續跳動,如果我沒有感覺到心跳,就會擔心得要瘋掉似的,怎麼樣也靜不下來,然後突然大發雷霆。
田所,為什麼你想要非禮我?為什麼你要把我趕出學校?
佐伯,為什麼你不保護我?
徹也,為什麼你不帶我走?
岡野,為什麼你要玩弄我?
赤木,為什麼你不明白地對我求愛?
綾乃姐,為什麼你不幸福?
小野寺,為什麼你要背叛我?
島津,為什麼你不等我?
阿惠,為什麼你要放棄我?
阿洋,為什麼你要丟下我離去?
爸媽,為什麼你們不愛我?
紀夫,為什麼你不原諒我?
久美,為什麼你說死就死?
我會變成這樣都是你們害的!
等我回過神時,才發現我正對著空無一人的墻壁咆哮。
我為之愕然。
我已經崩潰瞭……
我跑去醫院看精神科。我將我的癥狀告訴醫生,拿瞭一些抗抑鬱的藥回來。我隻要一吃藥,腦袋就會昏昏沉沉的。在我昏昏沉沉的時候,時間還是毫不留情地飛逝而去。
平成十三年(二〇〇一年)七月九日
醫院裡等待區的電視機正在播放NHK午間新聞,畫面上出現瞭令人懷念的建築物,那是在播報福岡天神的老百貨公司盤井屋已經倒閉的新聞。
“真是不景氣啊,這個國傢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兒呢?”
從我後面的椅子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
滅亡吧!我在心裡想著。
“川尻小姐、川尻松子小姐。”收費處的女人大聲叫著。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像往常一樣付瞭錢,領到處方箋後,正要往醫院的出口走時。
“小松?”
我嚇瞭一跳,轉過頭去。我屏氣凝神,一眼就認出那是誰。
高級的灰色短外套套裝,苗條的身材一點也沒變,身旁跟著一個年輕男人。
“阿惠……”
“果然是你,小松。”
阿惠笑得燦爛,緊握著我的手。高雅成熟的香水味撲鼻而來。
我覺得自己身體好臭,恨不得鉆到地底下。
“好久不見瞭,最近怎麼樣?”
我將手抽回來,看著地面。
“小松你現在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
“你怎麼瞭?你應該不會忘瞭我吧?”
“阿惠,我趕時間。”我擠出親切的笑容,想要從旁邊離開。
“等一下!”
我閉上眼睛站住。
“怎麼瞭?這是你對十八年沒見的好友說的話嗎?”
我轉過身,瞪著她。
“好友?我從來沒有將你當作我的好友。”
阿惠顯得很沮喪,撇瞭撇嘴笑瞭出來。
“是嗎?沒關系,那你還繼續在做美發師嗎?”
我搖搖頭。
“你一個人住嗎?”
我點點頭。
“住在哪裡?”
“日出町的……這和你無關吧!”
“那你還工作嗎?”
“……現在沒有。”
阿惠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那你要來我公司上班嗎?”
我睜大瞭眼睛。
“我想要一個專屬美發師,我想你應該可以勝任。”
“不可能的。”我大叫。
“為什麼?”
“美發師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瞭,我現在連怎麼拿剪刀都忘瞭。”
“你應該還記得方法,隻要有心一定可以的。”
“沒辦法,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這樣武斷?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不要再管我瞭,我已經受夠瞭,像現在這樣就可以瞭。”
“什麼可以?完全不行,你有沒有照過鏡子看看你自己的臉?小松你現在可以感受到自己是真正在活著嗎?”
“不要一副什麼都知道的口氣,你有老公在身邊,你根本不會懂我的心情。”
阿惠的臉上浮現出苦笑。
“我老公早就死瞭,是癌癥。我也並不是過著很安逸的生活,為瞭撫養兩個孩子,我可是拋頭露面拼死拼活地工作啊!”
“我們不一樣啦!我又不是像你一樣,不管面對什麼都抬頭挺胸,那麼強勢的人。求你放開我!”
我背對著阿惠。她抓住我的手,然後把我轉過來,塞瞭一樣東西在我手裡。
“我瞭解瞭,既然你都已經這樣說瞭,那我不會再來找你,也不會幹擾你。但是如果你還想再做美發師的話,不要客氣,打電話到這裡。”
那是阿惠的名片。
澤村惠。澤村企畫公司董事長。
我握著名片,像是逃跑一樣離開瞭那裡。
“等一下!小松!”
阿惠的聲音從我背後貫穿心臟。
我走出醫院後,熱浪立刻襲擊而來。太陽爬到瞭頭頂上。
我無視激動的心情,一個勁兒地往前走。我穿過小巷,橫越大馬路,從JR北千住車站前一直穿越車站前的商店街,如果是平時的話,在從醫院回傢的路上,我會順便去車站前的便利商店,站著看一會兒雜志,然後買便當。但是今天我沒那個心情。
我用很快的速度繼續走著,走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且天氣又很熱,我停下腳步時,已經汗如雨下。不知不覺間我來到瞭千住旭公園,像學校操場一樣寬敞的兒童公園裡,到處都種著樹。公園的北邊矗立著一棟八層的白色大廈。
我穿過停放的車輛,走進公園。公園的中央,像是將樹木圍繞起來一樣,設置瞭一圈長椅。剛好是在樹蔭下,我便坐瞭下來。我的手上仍然握著阿惠的名片,上面都是我的汗水。
“搞什麼嘛!什麼小松!簡直瞧不起人……”
我用兩手將名片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然後站起來用腳踩瞭踩。
我又用力踐踏瞭一次後才走。
我的公寓附近還有一間便利商店,我在那裡買瞭很多啤酒、泡面、餅幹、還有面包。
回到房間後,我將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脫下來,用濕毛巾擦拭身體。穿上已經洗好的內衣,打開買回來的啤酒,一飲而盡。我打瞭一個大嗝,覺得頭昏腦漲,便在榻榻米上睡成一個“大”字形。
我醒來後,房間已經變暗瞭。我打開燈,看瞭看時鐘,已經是晚上八點十五分瞭,我啃完奶油面包後,就拿著洗臉盆和毛巾去浴室。在寬敞的浴池裡,我足足泡瞭一個多小時,什麼事情都沒想。
回到房間後,立刻將杯子倒滿威士忌,我拿到嘴邊,但是沒有喝又放瞭下來,琥珀色的液體抗議似的不停搖晃。我盯著杯子看,同時想起瞭阿惠說的話,立刻搖搖頭。
“沒辦法,那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這樣武斷?你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我打開兩隻手掌,舉到面前。
咔嗒……
我聽見我的腦子裡好像傳來開關被打開的聲音。
我試著模仿上卷子,試著模仿用剪刀、夾子燙發、滑剪、打層次,最後再一邊用手抓一邊用吹風機吹。我用手將我能想到的技術重新演練。
我很認真,手指也很愉悅,這十幾年來,停滯不流的血液又開始流動。我的意識越來越清楚,塵封已久的財產正慢慢跑出來,我可以的,我還記得。
我回過神時,已經是兩小時後瞭。這段時間我用想象力完成的發型不下十種,我興奮得幾乎顫抖。
“去做吧!”
再試一次吧!不行也沒什麼大不瞭的啊!盡量試著去做吧!
“我必須跟阿惠道歉……”
我這才發現我已經將阿惠的名片丟瞭,如果沒有名片的話,就不知道她的電話。我沖出房間,跑到千住旭公園,我沒辦法等到天亮。這樣幾乎要使身體顫抖的興奮,還是龍洋一出獄前晚以來的第一次。
當我靠近公園後,便聽到女孩的叫聲,公園裡有年輕人在玩仙女棒,有五六個人吧!隻有在公園的正中央亮著一盞路燈。
我將阿惠的名片丟到哪裡瞭呢?應該是在樹下的長椅,我找到目標後就在公園裡跑瞭起來。我看見瞭熟悉的長椅,我趴在地上找,我應該是在這一帶踐踏它的,但是好像沒有,阿惠的名片到底在哪裡?
“這傢夥是無傢可歸的人嗎?”
“可是她身上有香皂味。”
我聽見聲音。
抬起頭。
玩著仙女棒的那些年輕人就站在我面前,裡面有十幾歲的女孩子。
“好討厭哦,居然和我用同樣的香皂,這個味道。”
我站起來。
“喂!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張名片掉在這附近?不過是揉成一團的……”
我胸口好像挨瞭好幾拳,無法呼吸。我趴在地上,從胃部冒出熱熱的東西,酸掉的奶油面包味道在我嘴裡擴散開來,我被踹得四腳朝天。
吵鬧的笑聲響徹夜空。
“好臟啊!這傢夥吐瞭呢!”
“好爽。你還真是狂妄呢!居然和我用相同的香皂。”
“大傢一起懲罰她吧!”
像魔鬼一樣的眼睛包圍著我,我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我睜開眼睛,是在黑暗的空間,我用手扶著墻壁站起來,腿一軟又跌坐在地。我的屁股坐到一個好硬的東西,痛徹心扉。我發出呻吟,咳瞭一下便吐出痰來。我用手一摸屁股底下硬硬的東西,好像是馬桶,我又站起來,推瞭推面前的墻壁,一下子就開瞭,我踉踉蹌蹌地走到外面。有點暖和的空氣吸入我肺裡,路燈仍然亮著,那個光看起來是黃綠色的。沒有半個人影。我想起來瞭,這裡是公園。我必須要找阿惠的名片,我才這樣想時,熱熱的液體就從腹底湧出。我邊呻吟邊吐得滿地都是。嘴裡刺痛,我用手擦瞭擦嘴角。
我抬頭看著夜空,什麼也看不見。我將目光移回來,調整呼吸。我踏出步伐。可以走瞭。一步一步地前進。我走出公園。慢慢地走在柏油路上,轉進巷子裡。我沒有想別的事,隻是一直往前走,我的兩腿沒力,摔倒在地。我摔瞭一個狗吃屎,吃瞭一嘴的沙子,站瞭起來。我扶著電線桿,吐瞭口口水。
我必須繼續走。
我又再度跨出步伐,一邊休息一邊走。隻看前方,撐著快要倒下的身體,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我終於回到瞭公寓。我站在房間前,摸瞭摸自己的口袋,沒有找到鑰匙。
難道是掉在公園裡……
我回頭看,淚水奪眶而出,我像是將最後的希望寄托在門把手上似的握住門把手,轉瞭一下,打開瞭,我剛才出門時忘瞭鎖門,我的臉扭曲著笑瞭,沒有出聲。
我打開門進入房間,將鞋子脫掉,走進去。打開日光燈,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黃綠色的。
我吐瞭口氣,沖到水槽。我張開嘴巴,除瞭呻吟,什麼也吐不出來。我的肚子像是已經腐爛瞭似的。
我覺得手腳越來越重,隻有心臟以非常快的速度跳動著。我的鼻子裡有焦臭味擴散開來,心臟的跳動越來越快。
我用杯子從水龍頭接瞭一杯水,拿到嘴邊,還沒喝就倒掉瞭。
我的眼前一片黑,什麼東西也看不見,身體開始顫抖。
我又看見瞭,不知何時我倒在起居室的榻榻米上,是趴著的,我想要起來,身體卻無法動,我的眼瞼也無法動,手指也無法動。
閃爍著白光。
我仰望紅色的屋頂,那是我出生在這世上的傢。是我被傢人圍繞著度過嬰兒、幼兒、小學生、中學生、高中生的傢。大學畢業後,住過一年的傢。什麼都沒變,停在電線上的喜鵲,長長的尾巴上下搖擺著。
我打開拉門走進去。黑色的柱子還在,和當時一樣的味道,一樣的空氣。
掛鐘響瞭。
我脫下鞋子,走進屋子。我一看起居室,爸爸挺直瞭背脊在看報紙,他板著一張臉,歪著頭讀著新聞。發現我以後,隻抬起眼睛,微微對我點點頭,然後又立刻看他的報紙。
我聽見活力十足的腳步聲從樓梯上跑下來,沖到瞭我的面前,停住瞭。
是久美。
她上氣不接下氣,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我,還是一樣美的眼睛、蒼白的圓臉、瘦弱的身體。
“姐姐!”
久美歡呼著,笑得像小孩一樣。她跳起來,摟著我的脖子。
“太好瞭,姐姐回來瞭,姐姐回來瞭!”
久美緊緊抱住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叫著。她天真無邪的笑聲響徹整間屋子。
“姐姐,歡迎回來!”
我的身體充滿瞭溫暖,我緊緊地抱著久美,將自己的鼻子埋在久美的頭發裡,用力吸瞭一口從小就熟悉的味道,然後笑著跟她小聲說。
我回來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