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拉夫在棒球場逮捕特裡後便無權選擇自己是扮演一名好警察還是壞警察,於是他幹脆就那樣靠著審訊室的墻站著,冷眼旁觀。他已經做好瞭迎接特裡發出又一波指責式怒視的準備,然而特裡卻隻是面無表情地冷冷瞥瞭他一眼,而後便將註意力轉向在對面落座的比爾·塞繆爾斯。

拉夫琢磨著塞繆爾斯,他開始明白瞭為什麼塞繆爾斯的官職升得那麼快。剛才他們兩個站在單向玻璃的另一側時,這位地方檢察官隻是因其高職而顯得年輕,但現在,面對弗蘭克·彼得森的奸殺兇手,他顯得更年輕瞭,就像一名(或許由於糊塗)砸下大把時間不慌不忙地進行審問的律所實習生。就連後面那一小綹埃爾法法式翹起的頭發也為他的角色增添瞭幾分色彩:一個未經世事、能夠在這兒處理案子而感到很開心的毛頭小夥。他眨著那雙大眼睛饒有興致地說:“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因為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這是我第一次和大傢夥們共事,我感覺沒有什麼會比這更好瞭。”

“嗨,梅特蘭先生,”塞繆爾斯說,“我在地方檢察官辦公室工作。”

好一個開頭,拉夫心想,你是地方檢察官。

“你這是在浪費時間,”特裡說,“在我的律師到達之前我是不會跟你談的。我隻會說你們大錯特錯瞭!我已經預見到你的超大號囚服在等著你呢!”

“我理解你現在很心煩,換作誰都會這樣的,或許我們可以在這把事情解釋清楚。你就告訴我彼得森被殺的時候你在哪裡,可以嗎?就是上星期二下午。如果你在別的地方,那麼——”

“我就是在別的地方,”特裡激動地搶過話說,“但在跟你談之前我要先跟我的律師談一下。我的律師叫霍華德·戈爾德,等他到瞭我想跟他單獨談談。我想我有這個權利吧?因為在你們能夠證明我確實有罪之前我都可以假定是無辜的。”

迅速滿血復活啊,拉夫心想,職業罪犯都做不到這麼好。

“確實如此,”塞繆爾斯說,“但如果你什麼都沒做過的話——”

“放棄吧,塞繆爾斯先生。不是你把我抓到這裡來的,因為你是個好人。”

“事實上,是我幹的,”塞繆爾斯真誠地說,“如果存在什麼誤會,我和你一樣非常想把真相弄清楚。”

“你後面有一綹頭發翹起來瞭,”特裡說,“你想弄一下吧?!你那樣看起來像我小時候常看的老喜劇片裡的埃爾法法。”

拉夫差點兒沒笑出聲來,不過他實在忍不住嘴角上揚瞭一下。

特裡的一席話瞬間打破瞭平衡,塞繆爾斯抬起一隻手撫平腦後翹起的那綹頭發,可那綹頭發好像很調皮似的,剛乖乖躺下一會兒就又不聽話地彈瞭起來。

“你確定不想把事情講清嗎?”塞繆爾斯向前探身,露出一臉真誠,好像在提醒特裡,他正在犯一個嚴重的錯誤。

“我確定,”特裡說,“而且我還確定有件特大號囚服在等著你。我覺得多少精神損失費都無法彌補你們這幫混蛋今晚對我造成的傷害——不僅對我,還有我的妻子和女兒——但我還是想找個辦法讓你們彌補。”

塞繆爾斯向前探身,用飽含希望的無辜的目光緊鎖著特裡,紋絲不動坐瞭一會兒,然後突然起身。此時他眼裡那種無辜的神情不見瞭,轉而換瞭一種態度說:“好吧,好吧,梅特蘭先生,你可以同你的律師協商,那是你的權力。我們不錄音也不錄像,而且還會拉上窗簾。如果你們二位能夠很快談好,或許我們今晚可以順利地早早收場,我明早還早早約瞭開球時間呢。”

特裡以為自己聽錯瞭,狐疑地問道:“打高爾夫?”

“對,高爾夫。那種運動就是要努力把小球打進洞裡,說實話我不太擅長,但我非常擅長辦案這種遊戲,梅特蘭先生。尊敬的戈爾德先生會告訴你,我們無需指控就可以拘留你四十八小時,其實也用不著那麼久。如果我們不能證實你有罪,星期一一早就會傳訊你,到那時你被逮捕的消息將成為全州的頭條新聞。我敢肯定那些媒體攝影師會把你拍得不賴。”

說完最後一番話,塞繆爾斯便趾高氣揚地朝門口走去(拉夫猜想此刻塞繆爾斯依然因為特裡嘲笑他的頭發而懷恨在心),可他還沒打開門就被特裡的話攔住:“嘿,拉夫。”

拉夫轉身,在這般情況下特裡竟然表現得異常淡定,真是很神奇瞭,但或許他的內心並非如此波瀾不驚。有時候,那些真正冷血的反社會人物在經歷最初的震驚後會冷靜下來,繼而開始傾盡全力長久偽裝。拉夫以前見過。

“霍伊來之前我什麼都不會講,但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說吧。”塞繆爾斯接過話。他盡力表現出自己沒那麼迫切想聽他開口,但聽到特裡接下來說的話後他的臉卻拉得老長,感到非常失望。

“德裡克是我教過最棒的短傳手。”

“哦不!”拉夫說。他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因憤怒而顫抖,像顫音一樣,“別扯那些,我不想聽到我兒子的名字從你口中說出,今晚不想,永遠不想。”

特裡點點頭:“我能感同身受,因為我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妻女和一千多人面前被公然逮捕,其中很多人還是我的鄰居。所以,不用介意你不想聽的話,聽一下就夠瞭。你那樣齷齪地對我,我認為你欠我的。”

拉夫伸手開門,但塞繆爾斯卻抓住他的手臂搖瞭搖頭,他朝屋角那臺閃著紅光的攝像頭輕揚起眼睛對拉夫示意。於是拉夫又關上門,轉過身來雙臂交叉在胸前面對著特裡。他想到特裡為瞭報復自己公開逮捕他,必然想傷害自己,但他知道塞繆爾斯是正確的,嫌疑人開口講話總比拒不開口坐等律師來要好,因為他一旦講出一件事就會引出另一件事。

特裡說:“德裡克原來在少年棒球聯盟打球時不過十一歲。我之前就見過他——去年我很努力地訓練他,想讓他進市隊,果不其然——從那以後他長高瞭六英寸。我敢打賭,等他高中畢業的時候肯定會比你高。”

拉夫靜靜地等他接著說。

“他是個小個子,可他一點兒都不怕站在擊球區,很多人都害怕,但德裡克就算面對那些會猛掄球、拋出無法估測方向的球的投手也毫不畏懼。他隻能擊中半數球,卻不甘示弱。”

特裡說的是實話。拉夫見過兒子有幾次比賽後負傷回傢,小德脫下球服時屁股上、大腿上、手臂上、肩膀上都是淤青,有一次小德的後頸被棒球烙下一塊圓圓的烏青印。珍妮特看到那些傷直抓狂,哪怕小德戴著棒球頭盔也無法令她放心,每次小德走入擊球區她都緊張地緊緊捏住拉夫的胳膊,力氣大到差點兒掐出血來,生怕小德會被球砸中眉心昏迷過去。拉夫安慰她說那種事肯定不會發生,但當初聽到德裡克決定選擇打網球時,他和珍妮一樣開心得不得瞭,畢竟網球更柔軟,安全系數高。

特裡向前探身,其實還略微面帶微笑。

“那麼矮的孩子通常都隻負責滿場跑——其實今晚比賽時我讓特雷弗·麥克爾斯擊球也是這個目的——但德裡克才不願意糊弄,什麼球他都打,不管是壘內的、壘外的、從頭頂飛過的還是落地的,他都打。於是有些孩子開始叫他‘三振·安德森’,後來有一個孩子改叫他為那個鼎鼎大名的拖把品牌‘速易潔’,意思說安德森就像那拖把一樣,總是在關鍵時刻掉鏈子,至少有一陣子他確實那樣。”

“真是有趣,”塞繆爾斯說,“可咱們為什麼不聊聊弗蘭克·彼得森呢?”

特裡的雙眸依然死死盯著拉夫。

“長話短說吧,我發現他不願意滿場跑之後就開始教他短打。其實像他那樣十到十一歲的孩子很多都不願意練短打,他們明知道需要練,卻都不喜歡擊球,尤其是面對強勁對手時。那些孩子總是琢磨著要是赤手被球砸中手指得多疼啊。不過德裡克可不怕,你兒子渾身是膽,他真的能迅速跑到壘線,而且有好幾次我派他上前線做犧牲品時,結果他都成功擊中瞭球。”

拉夫既沒點頭贊許也沒流露出任何關心,但特裡在講什麼他心裡一清二楚。他見證過德裡克很多漂亮的短打並為之喝彩,他曾親眼目睹自己的兒子像屁股著瞭火、腳踩風火輪一樣飛奔向壘線。

“我隻不過教瞭他找正確的擊球角度。”特裡舉起雙手比畫著做示范。他手上還沾著泥,可能是今晚在賽前他陪孩子們練球弄得。“角度偏左打,球會飛上三壘線;角度偏右打,就上一壘。切忌向前發力去推球棒,那樣無濟於事,通常隻會白白送給投手一個好球,隻要在擊球的最後一刻稍稍輕推球棒就可以瞭。德裡克能夠迅速掌握要領,於是那些孩子給他取瞭個新綽號,不再叫他‘速易潔’。我們隊在比賽後期會有跑壘者跑到一壘或三壘,而且對手隊很清楚德裡克將會拿下一個壘——毫不誇張,投手剛一出手他就會立刻擊球、扔棒、跑壘,同時休息區的孩子們大喊著‘中球!德裡克,中球!’我和加文也會跟著一起喊。後來他贏得瞭區比賽,之後去年一整年他們都叫他‘中球安德森’。你知道的吧?”

拉夫不知道,或許因為那是球隊內部的事吧。他隻知道那年夏天德裡克成長瞭許多,他開始愛笑瞭,而且他不像以前那樣打完比賽後就耷拉著頭、拎著棒球手套徑直朝自己的車走,他開始想四處溜達溜達再回傢瞭。

“他能取得成功大部分都是靠自己的努力——他瘋狂練習直到正確掌握技巧——但最初是我說服他嘗試練習短打的,多虧瞭我啊。”他頓瞭頓,接著非常柔和地說,“可你竟然這樣對我。當著所有人的面,這樣對我。”

拉夫此刻感覺雙頰發熱,他開口想解釋點兒什麼,卻被塞繆爾斯拉到門外。塞繆爾斯停頓良久,然後朝背後丟出一句話:“梅特蘭,不是拉夫這樣對你,也不是我,是你自作自受。”

之後兩人又來到單向玻璃那邊看著審訊室,塞繆爾斯問拉夫還好嗎。

“我沒事。”拉夫回答說。他的雙頰仍舊滾燙。

“有些罪犯特別擅長戳中別人的軟肋,你懂吧?”

“懂。”

“他剛剛是故意這樣做的,你知道吧?我從沒遇到過關系這麼棘手的案子。”

這才令我非常困擾啊,拉夫心想,之前還沒有,但現在確實困擾我瞭。我不應該這樣,塞繆爾斯說得沒錯,可我情不自禁呀。

“你剛剛註意他的手瞭嗎?”拉夫問,“他舉手示范怎樣教德裡克短打時,你註意看他的手瞭嗎?”

“看到瞭,手怎麼瞭?”

“沒有長指甲,”拉夫說,“兩隻手都沒有長指甲。”

塞繆爾斯聳瞭聳肩:“那就是他剪掉瞭唄。你確定你沒事嗎?”

“我沒事,”拉夫說,“我隻是——”

這時,辦公區與審訊室之間的門嘎吱一聲響瞭,接著砰的一聲被打開。進來的男人剛剛匆忙穿過走廊趕到這兒,他出門時可能太著急都沒顧得上換衣服,身上還穿著星期六晚上穿的居傢休閑裝——褪色的牛仔褲配一件胸前印著超級青蛙的T恤——但他手裡提著一隻方方正正的公文包,絕對是律師的標配。

“你好,比爾,”他說,“你好,安德森偵探。您二位有誰想告訴我,你們為何逮捕弗林特市二〇一五年度人物嗎?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那樣的話咱們或許可以把事情擺平。要麼是你們腦子進水瞭?”

霍華德·戈爾德到瞭。

《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