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〇年七月的最末一個夜晚,押送偽滿戰犯的蘇聯列車到達瞭中蘇邊境綏芬河車站。接交要在明天早晨進行,因此,我必須在這裡度過一個難熬的夜晚。伴隨我的阿斯尼斯少校在臥鋪上發出瞭均勻的呼吸聲,我獨自伏在窗邊,疑懼叢生地眺望窗外。站臺上燈光慘淡,冷冷清清,站臺外面是夜幕籠罩著的原野,遠遠有些燈火,不祥地閃爍著。在視線達不到的什麼地方,有時傳來一陣腳步聲,聽不清的簡單短促的談話聲,都像是暗示著越來越近的兇險。我屏息靜聽每一個響聲,一直到它完全消失。我聚精會神註視窗外出現的每一個人影,一直到它走出我的視線。我擔心著晨光的出現,我寧願黑夜永遠沒有盡頭,因為我相信太陽一出來,我的性命也將如同窗外的露水一樣,很快就消失瞭。有時,一個相反的念頭也在我心頭冒瞭一下,希望索性快些天亮,看看新的中國政府對我究竟怎麼樣,是不是像阿斯尼斯少校他們所說的那樣寬宏大量,那樣文明。在他們的安慰話之中,有一句我很不理解的話,是一位軍官說的:“祖國,這是一個幸福和驕傲的字眼!”在我的前半生中,“祖國”這個字眼從來沒有引起過我的什麼感觸。現在我已來到她的身邊,站臺的那邊,便是她的領土,可是我在這天晚上所感覺到的總是恐怖。這一夜的一切思索,最後總是歸向一個結論:阿少校他們的一切解釋,連同今天給我拿出的洋酒和糖果,都是對我的哄騙,哄騙我老老實實由他們交給站臺的那邊。在十幾米之外的那邊,隻能有血的報復和難忍的侮辱在等待著我。隻要天一亮,這一切就都開始降臨瞭。
天色終於按著鐘點亮起來瞭。
……阿少校把我領到另一節車廂裡。一位身材高大穿中山裝的人從座位上站起,迎面向我們走過來。
“我奉周總理的命令來接收你們回國。現在,你們回到瞭祖國……”
祖國的字眼又一次跳進耳朵裡,我的眼睛卻在搜尋腳鐐手銬。但是這個人不但沒有拿出這類東西,而且臉色平和,毫無怒容厲色。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位好像軍官模樣的人,穿瞭沒有任何軍銜標志的佈制的黃綠色軍裝,胸前符號上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字樣,也是一副和藹文明的態度。我頓時想起阿少校他們的話,覺得不像是哄騙我。我放瞭一點兒心,同時又覺得迷惑不解。
和中國政府接收人員見瞭面之後,阿少校和翻譯領我下車,通過瞭兩旁有中蘇軍隊分列的站臺,把我送進瞭中國列車。偽滿的那一夥人都已經坐好瞭。我被領到一個座位上坐下(那隻黑色大皮箱也被放在行李架上),這時,我看見車廂兩頭都站著手持沖鋒槍的中國兵士,又看見瞭糊上報紙的車窗,我的心又涼瞭。
正在疑懼之間,一個工作人員走到車廂中心講話瞭:“好,現在你們回到祖國瞭。中央人民政府對你們已經作好安排,大傢可以放心……車上有醫務人員,有生病的就來報名……”
又是“祖國”,又是和顏悅色,又是給治病。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給自己解釋道:這都是為瞭穩定我們,讓我們老老實實地坐車,讓火車裝到不可知的刑場去。
列車開動瞭不久,幾個工作人員拿來飯碗和筷子,每人發給一副,發完瞭碗筷,有個工作人員囑咐道:“小心不要把碗打瞭,在旅途中可不容易補充。”
我認為這句話裡包含著一種暗示:這段旅程還不太短,不然為什麼叫小心保存吃飯的傢夥呢?
車上的公安人員抬過來一大桶大米稀飯,還有醬菜、咸鴨蛋等等,作為早點。對於這久別的傢鄉風味,人人吃得很香,竟把整桶稀飯全都吃光,以至公安人員把他們吃的一桶也讓給瞭我們。這頓早餐加上政府人員的態度,使我略略感到瞭祖國這個字眼的親切,但是隨著這頓早餐的結束,這種感覺也瞬息消失,代替它的仍是那個壓在心上的問題。
“下頓飯在哪兒吃?我還能吃上幾次?時間越來越少瞭,我該怎麼辦呢?”
在蘇聯的時候,有一次一個會說中國話的蘇聯軍官和我談天,他問我:“你知道社會主義嗎?”“不知道。”“那麼,你知道一些三民主義嗎?”“不知道。”“你知道中國共產黨的事嗎?”“一點兒也不知道。”“啊呀呀!”他搖著腦袋笑起來,“你還是一個中國人,可是關於中國你知道些什麼呢?”老實說,關於舊中國我知道的就不算多,對新中國我更是什麼都不知道。中國之“新”,對我說來不過是又一次改朝換代,而任何一次改朝換代,對於上代君主都是厄運。辛亥那年我沒死在漢人手裡,這次就再也逃不脫瞭。我這時把自己完全設想為一個掉進水裡的人,火車到達終點,就是我沉底的時候。我不知道火車向哪裡開,不知道旅程究竟有多遠,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我的生命和旅途同是越走越短。我這時也就真像一個快淹死的人一樣,舉目四望,看有什麼救命的東西可以抓住,即使一根稻草也不放過。
我很想找一位政府官員談一談,以便向他表白,讓他相信我是不應該死的。我觀察靠近的工作人員們(我坐在工作人員們坐的這一頭),無論從服裝上,從他們互相談話上,還是從年齡上我都弄不清誰是官誰是兵,最後隻有把最靠近的一個年輕的兵士選做談話對象。話是從他胸章上七個字說起的。我說自己是信佛的,佛不但要解放人類,還要解放一切生物。我沒有殺害過任何生命,連臭蟲也沒掐死過一個……
我一面叨叨著,一面用心觀察他的臉色。他的年輕的臉上浮著令我琢磨不透的笑容。我哪裡知道,這個年輕戰士對我感到的迷惑不解,正不亞於我對他的迷惑不解呢。
我終於沉默下來,而心弦是繃得更緊瞭。車輪軋在軌道上發出的不停的鬧聲,突然汽笛的一聲長嘯,都似乎暗示著我和墳墓的距離是越走越近。我在座位上坐不住,索性站起來在走道裡踱來踱去。我東張西望、豎起耳朵探聽四周,尋找能帶我浮出深淵的物件。這時,從身後我的侄子那邊傳來似乎關於什麼“君主和民主”問題的議論。真像看見一根稻草那樣,我猛然站瞭起來,嚷道:“誰還在講什麼君主呵?我……我要和他決鬥!”
人們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英勇姿態”給弄呆瞭。我歇斯底裡地又說下去:“你們也不用害怕……該槍斃的不過是我溥儀,你們不用害怕……”
我不記得又說瞭什麼語無倫次的話,後來還是政府工作人員把我扶到座位上,安慰我說:“你太疲倦瞭,還是休息一下吧。”
我安靜瞭一會兒,到底憋不住,又低聲和那個年輕的公安人員說:“我知道,那個反對民主的是我的侄子秀山,這人思想很壞,還有那個趙××,你們更要註意這個人,在蘇聯的時候,他常常表示贊成蔣介石,對解放軍說瞭不少壞話,他很靠不住……”
我還說瞭幾個別的名字,還有諸如此類的告密材料,我這時的卑鄙心理是巴不得能有點什麼更有價值的告密材料,作為拯救自己的墊腳石才好。年輕的戰士還是滿臉迷惑的笑容,連聲說:“你累瞭,睡一會兒就好瞭,睡一會兒就好瞭。”
我在座位上躺瞭一會兒,覺得列車慢下來,終於停瞭。不知哪個犯人低低說瞭一聲“長春!”我又像彈簧似的一下跳起來。我相信這就是旅途終點瞭。車窗糊著報紙,外面景物看不見,隻聽見外面不遠的地方有許多人唱歌。我在蘇聯時,看過中文報紙上的關於鬥爭惡霸的群眾大會的描寫,我現在認為窗外的歌聲就是從群眾公審大會上來的,地點一定就在車站不遠的地方。群眾正在那裡等著對我舉行公審……這天夜裡,我發現那個年輕戰士和持槍守著車門的戰士,都是東北人,我認為他們會半夜私自把我拖下火車,發泄他們受瞭偽滿十四年罪的仇恨。我就這樣一夕數驚地胡亂過瞭一夜。第二天早晨睜開瞭眼睛,我詫異何以逃過瞭昨夜的謀殺……
火車上最後一幕怪劇,也是失常狀態的高峰,是在到達沈陽前不久發生的。這時我覺出瞭火車是向南開行,我認為沈陽必是我的生命終點,神經又一刻比一刻緊張起來瞭。我又不停地在走道上踱來踱去。踱瞭一陣一眼看見我昨天檢舉的趙××坐在那裡,呆呆地瞅著自己的手背出神。我忽然想到,他一定是知道瞭由於我的告密,不久要被處死,因此現在正憐惜自己哩。這時,十八層地獄的迷信傳說強烈地攫住瞭我,我認為這個人死後變鬼必不饒我。為瞭禳解這個災難,我身不由己地走到他跟前,突然一下子跪在地上說:“請你饒瞭我吧!”說罷,給他叩瞭一個頭,然後又歪歪斜斜地站起來,繼續踱來踱去。據別的犯人事後和我說,本來人人都對未來吉兇惴惴不安,心情十分惡劣,這時又叫我鬧得個個哭笑不得,心中更加不是滋味。我弟弟溥傑說,我在火車上總是來回走個不停,嘴裡不知嘟囔些什麼,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兩眼發癡,嚇得他不敢看我。和我在蘇聯同住過的偽滿文教部大臣老振對我說:“從那以後,我算看透你這皇帝,是什麼餡兒的瞭!”
列車到沈陽站停下瞭,一個政府工作人員宣佈說,因為天熱,年歲大的人可隨他去休息一下。他按名單把張景惠、熙洽、我,還有幾個偽大臣都叫出來,讓我們坐進一輛大汽車。我一看車旁腰插盒子槍的四個兵士,認為這可真完瞭。在汽車裡,盡管隨車的工作人員向我們解釋,叫我們不用怕,可是我還是絕望地對我的侄子秀山叨叨著:“你算什麼?你是白饒上的……我現在帶你一塊兒見祖宗去吧……”別的犯人都沉默不語,秀山瞪著眼,一聲不響而臉色煞白地聽我叨叨。他後來說,那天他叫我嚇得兩條腿都麻木瞭。
汽車停在東北公安部門口,隨行的政府工作人員,拿出名單點名,頭一名就是我。我已經豁出去瞭,應瞭一聲,把外衣脫下來一團,掖在肋下,跟著就向大門裡走。進門上樓,我一步兩蹬地飛快地跑上樓梯。帶路的人對我不勝驚愕,連忙趕到我的前面,把我領進一間大屋子。這屋子中央,有一張長長的臺子,擺滿瞭各種點心、水果和紙煙。我想起瞭從前太監們講故事說的,死刑犯人吃的什麼催命酒。好吧,反正是全完瞭!我把團起來的衣服扔在臺子上,還未落座,也不等後面的人到齊,就哆哆嗦嗦地抓起一個蘋果,狠命地咬瞭一口。我已經弄不清別人怎麼進來的,怎麼坐下的,政府的首長們又是什麼時候到的。站在桌子盡頭,有位首長,他在說什麼話,我也聽不見。我隻是不知其味地咬嚼著嘴裡的東西,費力氣地咽著,等待五花大綁。看那位首長說個沒完,我著急瞭,站起來嚷道:“不用再說瞭,趕快走吧!”
首長的話叫我打斷,他笑著說:(這幾句話我是聽清楚瞭)“你是太緊張瞭,應當鎮靜鎮靜。”在他旁邊坐著的另一位首長也對我說:“你想不想看看你的侄子憲東?他在解放軍裡,想看他,可以叫他來……”
這幾句話聽得我莫名其妙,不明白是什麼意思。首長接著又講的話,我聽瞭更加糊塗,什麼“要好好學習,改造”,什麼“到瞭撫順好好休息,註意身體”,這都是什麼意思呢?正想著,帶領我們來的那個工作人員走過來,把那個名單交給那位首長,報告說,除瞭熙洽因為身體不好沒有來,其餘的全來瞭。我急於明白是怎麼回事,竟一把從首長手裡把名單搶瞭過來,看那上面寫的什麼。許多政府人員都笑起來,那位首長還是說:“用不著緊張呵!”
這時,如果不是屋裡出現瞭一個熟悉的面孔,我的笑話還不知鬧到什麼地步。一個穿著整齊的幹部服的青年,笑瞇瞇地站在我們面前,我認出這是在蘇聯陪我們住著的張景惠的兒子,在偽滿時,他是個學生,到瞭蘇聯,我們才知道他是中共的地下工作者。小張的出現,使犯人們都活躍起來。他和他的父親見瞭面,又向一些犯人談瞭些他們傢屬的情況,誰的兒子在哪個大學讀書,誰的女兒在哪裡工作。這一說,滿天烏雲全散瞭。死不瞭啦!這個思想一在腦際出現,我的眼淚也就如同潮水一般,洶湧而至。
對死刑的恐懼,並不是從此就消失瞭的。八月五日到達瞭戰犯管理所監獄時,在沈陽出現的樂觀情緒又一掃而空,恐懼又重新占據瞭內心。與前所不同的,隻是摻和瞭更多的迷惑不解。
從沈陽到撫順這段火車上,有人樂觀地估計,到撫順休息幾天就會分頭回傢,還有人說,他到過撫順,知道日偽時那兒有個豪華的俱樂部,他斷定那是我們“最合適的休息地方”。當汽車把我們從車站載到管理所,監獄的青灰大墻、高高的崗樓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剛吹散的烏雲又回到所有的犯人的心上。我和榮源、溥傑和三個侄子被領著通過一條站立著全副武裝的哨兵的通道,進瞭一間有著一條長長板炕的房間。隨著身後響起的關門上鎖的聲音,我在公案小說中看到的監獄生活,特別是我在長春對付孫博元那些孤兒的電刑具、木籠子、鐵心包皮的馬鞭,立刻湧現在我的腦際……
這一天,盡管夥食很好,我們都吃得很少。一整天大傢都垂頭喪氣,不說一句話。第二天,軍醫們給我們檢查身體,檢查得十分詳細,連過去得過什麼病,胃口好不好,平常吃什麼不吃什麼都問到瞭。接著,牙刷毛巾等日用品都發下來瞭,新的被褥是昨天就給瞭每人一套,今天又發新衣服,黑色的外褲褂和白色的襯衣。隨著這些舉動,大傢也有瞭活氣,可是全鬧不清是怎麼回事。過瞭不多天,一個身材不高、大約不到四十歲的穿軍裝的人,走進我們的屋子,問我們的姓名,在蘇聯的生活,看過什麼書。我們回答瞭之後,他說:“好好學習吧,思想一定要改造。”後來知道,這就是所長,解放軍的一位上校。所長的話讓我們更迷惑瞭。究竟是坐監牢,還是上學?說是上學,這裡明明是一座軍事監獄;說是監獄,我自然想起我聽說過的前清的、民國的、偽滿的監獄,以及我自己設的監獄,可是這裡一無腳鐐手銬和刑具,二無豎眉瞪眼的獄卒。和所長談話後不久,報紙和書籍都送來瞭,每天還有遊戲,晚上還有紙牌、棋等文娛活動。
這是什麼學校呢?“學生”都不用名字,叫號碼。我的號碼是“981”。這不是犯人嗎?
沒有審訊,隻是每人發來一張表格,叫自己填上姓名履歷。我填寫得再簡單不過:“前清皇帝、偽滿洲國皇帝”,交給瞭穿軍裝的看守人員之後,也沒有人再問我一句什麼。這又不像是犯人瞭。
還有許許多多奇怪的事。這天是我們洗澡的日子,我們看見有些人挑熱水到浴室裡去。我知道這個剛剛改建好的浴室,熱水管還沒安好,所以,每次要用人力擔水。我總以為擔水的自然該是由犯人輪流,這時才知道擔水的就是那些看守我們的和其他穿軍裝的人。究竟我們是不是犯人呢?這是不是監獄呢?
我的嶽父榮源,自從進瞭房門,總是搖頭嘆息說:“看著吧,受罪在後頭!”這天出去散步,他把從蘇聯帶來的一包紙煙忘在院子裡的窗臺上,回到屋裡想起來,很惋惜地說,如果不是在監獄裡,非把這包煙找回來不可!可是不等他去找,看守人員把煙給他送來瞭。這個深信要受罪的人,也迷惑瞭。
“他們都很文明哩!這必定是專門挑出來管我們的。”
有一天,一個同犯發表瞭這個見解,同室的人都同意他的看法。在沒有別的更合理的解釋下,這個解釋也就是唯一可用的瞭。這種看法,竟保留到外出參觀看到整個社會的變化時,才告失效。
在撫順這一次一共住瞭兩個月。這是由恐懼到迷惑,由迷惑到盲目樂觀,又突然跌進恐懼的兩個月。盲目樂觀是由於報紙上一篇文章引起的。先是大傢對學習莫名其妙,沒有人講課,叫我們自己學,第一本書是《新民主主義論》。我感到很新奇,偽大臣們也和我一模一樣。什麼主觀、客觀、意識形態、主觀能動性,等等,誰也不懂。每天的討論大部分時間是摳名詞,摳得毫無興趣。但是為瞭對所方表示積極,隻好硬著頭皮學習。後來不記得是哪一位,看到報上一篇談新中國建設需要大量培養和提拔幹部的文章,他忽然大徹大悟地議論道:原來共產黨缺人才,所以叫我們學一學,不久就要讓我們出去工作的。這個看法居然有許多偽大臣們都表示同意。盲目的樂觀情緒一出現,居然有人很用功地念起書來。但是到瞭十月間,志願軍出國到朝鮮,抗美援朝運動起來瞭,所方突然宣佈向哈爾濱遷移,這次盲目的樂觀又一掃而空,一種新的恐懼又出現在每人的心上,而我大概又是其中最嚴重的一個。
在火車上,我悄悄地問溥傑:“你看這個戰事怎麼樣?”
“唉,燒香引鬼。至少南滿快完瞭!”
這幾乎是當時全體犯人的看法。還有人估計,不等我們到達哈爾濱,美國軍隊就先到瞭沈陽。也有人認為,不久以後給我們打開監獄門的,必是美國人。總之,都認為盡管共產黨打垮瞭日本人和蔣介石,這次的對手卻是手裡拿著原子彈的美國人,必然是引火燒身,最低限度,東北的江山是保不住瞭。我由此聯想自己的命運是三條:一是再被送回蘇聯,這是最好的;二是被美國飛機炸死或是炸傷;三是不等美國兵到,中國人先把我們全殺掉。有這樣的想法的也不隻我一個人,這就是車廂始終保持寧靜,整個旅途中大傢全吃不下飯的原因。
到瞭哈爾濱,一看見這所監獄,我不禁倒抽瞭一口冷氣。監房好像扇面似的排列成半圈,每個房間前後全是鐵欄桿,好像動物園裡裝野獸的籠子。這是偽滿遺留下的監獄(我們住瞭一年左右就搬瞭傢,後來聽說政府把這所鐵籠子拆掉瞭),後來聽一個當過哈市偽警署署長的偽大臣說,這個鐵籠子原是日本人關押抗日愛國人士的地方,那時進瞭這裡的人很少有能活著出去的。我住進去的那天,還沒聽到這些故事,可是那個鐵柵欄門開關的響聲,已夠我受的瞭。從這天起,我心情日益惡化,不可終日地疑神疑鬼,外面無論是汽車聲、開關門聲,還是換崗哨的腳步聲,都會引起我的驚慌。有一天夜裡,一個犯人做夢叫喚起來,把我驚醒瞭,同時似乎又聽到甬道裡哨兵拉槍栓的聲音,嚇得我整整哆嗦瞭一夜。
到瞭哈爾濱不久,突然停發瞭報紙,也引起犯人們紛紛的猜疑。有一天,廣播器放送完一段音樂,電臺廣播員剛講瞭半句話:“偉大的鎮壓反革命運動正在大張旗鼓地……”突然廣播器被關上瞭。所有的監房也立刻屏息無聲。大傢都明白瞭,原來現在正鎮壓反革命,所方向我們封鎖瞭消息。我想到的是:現在必定是百姓們在控訴我,說不定今天明天就要被拉到公審大會上,我一定是頭一名!
正在惶惶然不可終日的時候,這天甬道裡出現瞭所長和一位穿著軍服的中年人。所長向大傢宣佈,有一位公安機關的首長,代表人民政府要向我們講話。穿軍服的人站到甬道上,對我們講瞭大約有三個鐘頭。可惜我現在已經不完全記得瞭,因為我那時還聽不大懂。他談瞭政策、改造、學習,我們應該抱什麼態度。這段講話,實際上就是後來近十年我們走的道路。不過,當時我不能理解那麼多,我隻從他一再講學習學習的話裡,聽懂瞭一個意思:共產黨並不打算殺掉我。隻明白瞭這一點就夠瞭,我繃得緊緊的每一根神經,又松弛瞭下來。
接著,我們度過瞭第一個供應豐盛、情緒輕松的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