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九五四年的認罪算做前半生中第二次遇到的崩潰,那麼,一九五五年我又陷入第三次崩潰的境界中。這是進入激變狀態的舊思想體系——以奉天承運的自我認識為核心的世界觀的崩潰。這是終究不可避免的,對我來說也是痛苦的歷程。但是如果沒有這種痛苦,也不會有新生的萌芽。
我是個什麼人?——這樣的問題,在我變成囚犯之前是不會產生的。我在北京、天津受到的教育,我整個前半生四十多年的生活方式,使我毫不懷疑我是個奉天承運的天生聖人,我是文殊師利菩薩降世,我是一切的統治者和所有者,我就是國傢、天意、真理的化身。因此,我的存在是對人們最有意義、最重要的。到瞭偽滿時代,雖然日本人的限制和擺佈也叫我氣惱,但另一方面,畢竟日本人也承認我是皇帝。在偽滿臨崩潰的前夕,當我擔心日本人把我踢開以至害怕殺我滅口的時候,末日的心情也曾使我對自己的迷信有過懷疑。我這“奉天承運”的文殊師利菩薩的肉身是不是逆天悖運,會不會昏天倒運呢?我這“聖天子”何以不見“百靈相助”呢?由於關東軍的司令官畢竟還稱我為陛下,加上我還有佛經、乩壇這類東西,還能維持住瞭自我迷信。在我最害怕、最緊要的關頭上,素不相識、毫不瞭解的蘇聯紅軍自天而降,把我從吉岡安直手裡救瞭出來,我還看做果然是冥冥之中有百靈護助。後來,我對共產黨人略有瞭一點瞭解,瞭解瞭它是無神論者,我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神靈為什麼安排瞭無神論者來搭救我?但是,我一想到冥冥中不可知的無限大的神靈威力,我也就不多去想瞭。何況我的派頭還能維持著,犯人們對我還畢恭畢敬,過年我還能吃第一碗餃子。尊嚴的維持,也就是自我迷信的維持。
回國之後,特別是恐懼心越強、求生欲望越大,對寬恕的感激心也越容易產生的時候,我這才發現瞭一個纏攪不清的問題:我這代表天命天意和真理的菩薩聖人向誰求助才有效呢?不是神佛而是寬大政策。我感激誰不殺之德呢?是無神論者。一切神佛百靈全是無足輕重的瞭,我又算個什麼呢?
當我的架子完全被打瞭下來,給我洗衣服的嶽父也死瞭,侄子們也不高興接受我的求援瞭,李燾也不情願給我修眼鏡瞭,我的“八大市”的評語也有瞭,我這時重新回憶在偽滿的末日生活,我不能不承認那是真正倒運的生活。文殊師利菩薩的化身竟受關東軍的擺佈,仰其鼻息,觀其顏色,這真是最大的諷刺!
那麼,我究竟是個什麼呢?
生活的現實開始在回答我的問題。正如不擅長辭令的老正告訴瞭我的:“簡直是個廢物!”
勞動的體驗給我證實瞭書本上寫著的冷酷的真理:不勞而獲的寄生者是愚蠢的!我明白瞭為什麼我是犯人中間最無知無能的道理。我原以為生來比誰都高一等,生活卻證明我比誰都低一等,直到我學會瞭洗衣幹活,才取得瞭起碼的平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卻連土上長的花與草都分不清楚。這句話也像“奉天承運”一樣變成越來越大的諷刺。
生活的現實又進一步不留情面地剖解著我,正如李燾寫在檢舉材料中像照進我靈魂的火把似的那句話:“這個人是既殘暴又怕死,特別好疑心,而且奸詐好用權術,十分偽善的這麼一個人。”
我原有的一切“知”與“能”,都現出可恥的色彩,發著觸心的惡味。曾經聽人恭維過的什麼“仁慈”“慷慨”“謙遜”等一切“美德”,一切曾使我自我欣賞,作為自欺欺人工具的東西,都在生活中、在揭發和控訴中現出原形。當我還認為自己的存在就等於國傢和天意存在的時候,當我認為人人為我乃是天經地義、我不為我則天地不容的時候,我不擇手段地來保存自己,我把這看做是無可非議的;即使這叫殘忍、欺騙、自私、虛偽,也是天經地義的。但是一旦我從生活的鏡子裡看清瞭自己的真容,我開始有瞭起碼的良知,有瞭起碼的是非區別的時候,那一切超越的理由也都失去瞭根據。隨著自己頭上的“聖光”的消失,剩下來的也就是醜惡。
承認這個事實,是痛苦的。因為這是心靈上的崩潰……
我必須重新思索,思索我的過去和未來,思索我周圍的世界,思索許許多多的我還不理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