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禪智內供[1]的鼻子,池尾無人不曉。鼻長五六寸,從上唇直垂至頷下。形狀上下一般粗細。就是說,一段細細長長的灌腸樣物件從面部正中晃晃地垂將下來。
譯文經典
內供已年過半百,從當小沙彌的昔日直到升任宮內道場禦用高僧的今天,內心始終為鼻所苦。當然,表面看去,至今仍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也不僅僅由於他身為一心向往來世凈土的僧侶自知不該對鼻子耿耿於懷,更是因為他不願意被人看出自己苦於鼻子一事本身。日常閑談,內供最怕遭遇鼻子一詞。
他所以為鼻子苦惱,原因有二。一是鼻子長帶來的實際不便。首先一條是吃飯時,一個人招架不住。獨自用餐,鼻端必然掉入鐵碗。故而吃飯時隻好讓一弟子坐於對面,用一塊長二尺寬一寸的木板托起鼻子。但是這種就餐狀態,不論對托鼻的弟子還是對被托的內供,都絕非輕松之舉。一次,一個替代那個弟子的童僧打瞭個噴嚏,結果手一抖,鼻子掉進瞭粥碗——當時傳得滿城風雨,一直傳到瞭京都。不過,對內供來說,這點絕不是為鼻子折磨的最大原因。內供的苦惱其實是來自被鼻子刺傷的自尊心。
池尾一帶的人都說,生出如此鼻子的內供幸好不是在俗之人,否則那副尊容斷然找不到老婆。甚至有人議論他是因那鼻子才出傢為僧的。但內供自己並不覺得因是僧人而多少減輕瞭鼻子帶來的煩惱。他的自尊心委實太敏感瞭,忍受不住沒有妻室這種結果性事實。於是,內供試圖從積極和消極兩方面恢復被摧毀的自尊心。
他首先想到的辦法,是如何使長鼻顯得短些。趁沒人時,他臉對著鏡子從各個角度照來照去,百照不厭,費盡心機。有時候,光是變換面部角度難以使他盡興,便手拄臉頰或指按下巴,不屈不撓地對鏡觀摩不止。然而,鼻子看上去短得至少令自己滿足卻是一回也不曾有過。有時甚至覺得越是煞費苦心越是顯得長瞭。每當此時,他就把鏡子收進盒內,仿佛新發現似的喟嘆一聲,怏怏返回經房桌旁繼續看《觀音經》。
同時,內供還總是關註別人的鼻子。池尾寺院常有講經說法等活動舉行,且寺內僧房櫛比鱗次,凈身房裡天天有人燒水。因此出入這裡的僧俗十分頻仍。內供堅持不懈地打量這些人的面孔,隻為找出一個長有類似鼻子的人來,也好聊以自慰。故內供眼裡自然進不來什麼青衫、白幔。至於柑色帽子淺黑法衣之類,亦是由於司空見慣,更是有而若無。內供目中無人,唯有鼻子。問題是,鷹鉤鼻倒是有的,而自己這樣的鼻子卻是絕無僅有。如此一來二去,內供心裡漸漸又生不快。同人交談時不由抓起搖搖欲墜的鼻頭而羞紅老臉也完全是這不快所致。
後來,他竟至心生一計,企圖從佛傢經典和其他古籍中覓出長有同樣鼻子之人,以多少求得幾分寬慰。然而,任何一部經書都未提及目連和舍利弗的鼻子如何之長。當然,龍樹和馬鳴也是鼻子與常人無異的菩薩。從震旦的故事中倒是聽說過蜀漢劉玄德的耳朵大。當時他想,如若長的是鼻子,自己不知會感到何等心懷釋然。
無須說,內供在苦心孤詣進行如此消極探索的同時,也曾通過積極的嘗試促使鼻子變短。這方面他也堪稱無所不用其極。熬過土瓜湯喝,往鼻頭抹過老鼠屎。但無論怎樣施展伎倆,鼻子都依然故我,依然以五六寸的長度從上唇赫然下垂!
不料,某年秋天,一個順便進京為內供辦事的弟子帶回一個整治長鼻的秘方。秘方是一位知己醫生所授。那醫生來自震旦,在長樂寺為僧。
內供一如平日,做出一副對鼻子不屑一顧的神氣,故意不提趕快試用那個秘方。但另一方面,吃飯時每每以若無其事的語氣說起不忍總給弟子添麻煩雲雲。內心自然期待弟子勸說自己一試該法。弟子也並非不明白內供的用心。較之反感,弟子莫如對內供的如此煞費心機深為同情,於是迎合內供心理,百般勸說內供何妨一試。這對內供可謂正中下懷,終歸言聽計從。
秘方其實十分簡單,隻消將鼻子泡入熱水,之後讓人踐踏即可。
凈身房每天都燒熱水。弟子當即用提鍋提瞭熱得幾乎伸不進手指的沸水回來。但若直接將鼻子投入提鍋,熱氣勢必灼傷面部。於是,便用方木盤開瞭個孔作提鍋蓋,從孔中將鼻子探入提鍋內——隻將鼻子浸入沸水,卻是一點也不熱的。片刻,弟子道:
“煮得可以瞭吧?”
內供沁出苦笑:光聽這句話,任憑誰都覺察不出說的是鼻子。那鼻子被熱水泡得陣陣發癢,一如跳蚤叮咬。
等內供將鼻子從孔內提出,弟子馬上兩腳使足力氣踐踏依然熱氣蒸騰的鼻柱。內供側身躺著,把鼻子拋在地板上,看著弟子雙腳在眼前上躥下跳。弟子時而露出不忍的神情,向下看著內供的禿腦袋說:
“疼不疼?醫生叫狠命踩來著。可還是疼吧?”
內供想要搖頭表示不痛。無奈鼻子在人腳下,搖頭不得,隻好向上翻動眼珠,盯著弟子滿帶紅裂紋的腳,儼然氣呼呼地答道:
“不疼!”
由於被踩的是發癢部位,較之痛感,心裡反倒有些舒服。
踩瞭一會兒,谷粒樣的顆粒開始從鼻體排出,形狀活像整個烤焦的脫毛小鳥。弟子見瞭,停住腳,自言自語地說:
“醫生說要用鑷子夾出。”
內供意猶未盡地鼓著腮,默不作聲,任由弟子處置。他當然不是不領會弟子的好意,隻是不情願自傢鼻子被當成什麼物件弄來弄去。那神態活像接受技術可疑的醫生做手術的患者,老大不高興地註視弟子用鑷子從鼻體毛細孔中剔除脂粉顆粒。顆粒四分多長,狀如鳥的羽根。
如此告一段落,弟子舒瞭口氣:
“再來一次就可以瞭。”
內供依然蹙起八字眉,滿臉不悅地聽從弟子的安排。
第二次拿出泡過的鼻子一看,果然短得今非昔比,竟同普通的鷹鉤鼻大體無異。內供摸著變短的鼻子,對著弟子遞過的鏡子,難為情似的怯怯往裡窺看。
鼻子——原來一直垂到頷下的鼻子,居然魔術般收斂起來,勉強得以在上唇部位沮喪地茍延殘喘。那斑斑點點的紅痕,想必是踐踏留下的遺跡。如此狀態,定然再無人嘲笑瞭——鏡中內供的臉看著鏡外內供的臉,滿意地眨著眼睛。
驀地,他又擔心鼻子某日故態復萌。因此,不論誦經還是吃飯的時候,一有時間就伸手輕觸一下鼻尖。好在鼻子好端端地趴在上唇上,並無蠢蠢下垂之勢。一夜睡過,翌日大早醒來,第一動作便是摸鼻。鼻依然短小無恙。內供於是大為暢快,有如抄罷《法華經》而功德圓滿之時。如此心境可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
豈料兩三天後,內供發現瞭一件意外的事:一個來池尾一座寺院辦事的武士,說起話來語無倫次,卻一味盯住內供的鼻子不放,神情比以前顯得更加莫名其妙。不僅如此,一度把內供鼻子抖進粥碗的那個童僧在禪堂外走碰頭時,起始還低頭強忍不笑,隨後終於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那些前來請示的下層僧眾,面對面時尚能乖乖傾聽,而內供剛一轉身,便馬上吃吃竊笑,且不止一次。
一開始內供還以為是自己面部發生變化之故。但這種解釋總好像不夠充分。誠然,童僧和下層僧眾發笑的原因無疑是在這裡。問題是盡管同樣發笑,笑法卻與鼻長的往日多少有別。如果說尚未看慣的短鼻子比早已看慣的長鼻子顯得滑稽,事情倒很簡單。可其中原因似乎不僅如此。
以前的笑不曾如此怪模怪樣呀!
內供放下剛剛念的經文,歪著禿腦袋不時自言自語。每當此時,親愛的內供必然望著旁邊掛著的普賢畫像發怔,回想四五天前鼻子長時的光景,心情十分沉重,“恰如今朝破落戶,回首往昔榮華時。”遺憾的是,內供不具有解答這一疑問的聰明。
人的內心存在兩種相互矛盾的情感。無疑,沒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對方好歹從不幸中掙脫出來,卻又因此產生若有所失的悵惘。說得誇張一點,甚至出現一種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於是,不覺之間開始對其懷有某種敵意,盡管是消極的敵意。不知個中緣由的內供之所以怏怏不快,無非是因為他從池尾僧俗的態度中,隱隱覺察出瞭這些旁觀者的利己主義。
因此,內供的情緒每況愈下。不管對誰,開口說不上兩句便惡狠狠地橫加訓斥。以致後來就連為他治過鼻子的弟子也開始暗地裡講他的壞話:“內供那麼惡語傷人,可是要遭報應的喲!”尤其使內供氣憤的,是那個淘氣鬼童僧。一天,聽得狗叫得厲害,不由出門察看。隻見那童僧揮舞二尺多長的木片,正追趕一隻長毛狗。光是追趕倒也罷瞭,還邊追邊喊什麼“看我打你的鼻子,喏,看我打你的鼻子!”內供從童僧手中一把奪過木片,狠狠朝他臉上打去。原來竟是原先用來托鼻子的木片。
一來二去,內供反倒對鼻子的勉強變短有些悔恨起來。
事情發生在一天夜裡。日暮時分,晚風驟起,塔上鈴聲令人心煩地傳來枕畔,加之寒氣襲身,年老的內供實難入睡。輾轉反側之間,忽覺鼻子有奇異的癢感。伸手一摸,潮乎乎膨脹起來,似乎惟獨那裡正在發燒。
畢竟是強行弄短的,很可能出瞭毛病——內供用給佛燒香般謙恭的手勢按住鼻頭喃喃低語。
翌日,內供一如往常早早醒來。寺內銀杏樹和七葉樹一夜落葉飄零,院落一片金黃,燦然生輝。塔頂大約掛瞭層銀霜,九輪在迷蒙的晨光中閃閃耀眼。禪智內供站在掛起吊窗的簷廊,深深吸瞭口氣。
正當此刻,某種幾乎忘卻瞭的感覺重新回到身上。
內供慌忙摸鼻。摸到的並非昨晚的短鼻,而是以前的長鼻:長達五六寸,從上唇一直垂至頷下。他明白,鼻子一夜之間恢復如初。與此同時,一種如釋重負的心緒也仿佛失而復得,就像鼻子變短時那樣。
這樣一來,肯定再無人發笑瞭——內供在心中自語。
長長的鼻子,搖晃在秋日的晨風中。
[1] “內供奉僧”之略。朝廷選十名高僧供職於宮內道場,誦經祈禱天皇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