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衛東蜷縮在拖拉機挎鬥裡,身體顛簸搖晃著。明明天氣很熱,她卻感到一陣陣發冷。過瞭青石崖天已擦黑,張存柱心急火燎,突突突地開著拖拉機,不時回頭招呼一兩聲衛東,怕她睡著吹出病來。沒回縣城,拖拉機徑直開進瞭自傢院子,他把身子滾燙的王衛東抱進屋。爹舉著煤油燈迎出來,看瞭這架勢嚇一跳。柱子沒空兒解釋,拎著馬燈跑出去請來赤腳醫生,服侍衛東吃瞭藥打瞭退燒針,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這個二十出頭的農村青年,一時還適應不瞭生活的突變。他憧憬過無數次,代表著繁華與富足的城市,一瞬間變成充滿血腥的瓦礫場,到處是比鄉下看瓜人住處還要簡陋的窩棚。面對著淒惶無助的準嶽母,架著哭得身子癱軟的王衛東,他忍不住潸然淚下。從唐城回傢的路上,他思緒很亂,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但有一點他很清楚,自己和王衛東搞對象已沒有任何阻力瞭,橫亙在兩人之間城鄉差別的鴻溝,也被突發而至的災難填平瞭。在煤油燈忽明忽暗的燈影裡幹坐著,看著腦門上沁出汗珠昏睡著的衛東,張存柱心亂如麻,真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該詛咒這場大地震。

王衛東來這個小山村插隊已經五年瞭。她在這幫知青裡年齡最小,也最有激情和活力,一進村張存柱就喜歡上她。他像隻求偶的雄孔雀,抖動著尾屏,把美麗的一面展示給衛東。可王衛東當時腦子裡隻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這些東西,根本沒拿正眼瞭他。真正拉近兩人關系的,是那次演出救場和後來的高粱地救急。

柱子給生產隊牲口瞧病,順便子承父業,攬些劁豬、殺豬活計。兩人有那麼一點意思後,每回殺完豬,他都要端著一盆白肉燉粉條來知青點和大傢會餐。男女知青們嗷嗷叫著,像過年般快樂。衛東瞅著他,眼睛裡閃著光,有時還會喝上兩口劣質高粱酒。

他肩上常挎著一個油膩膩的帆佈包,裡頭是劁豬工具:兩把小刀,一個像楊樹葉,一個像柳樹葉——尾部還有個小鉤;還有一枚三棱縫針。衛東擺弄著刀片,想看看他怎麼劁豬。柱子一皺眉,這有啥好看的,他更願意給王衛東誦讀他新寫的詩歌。

人傢就是要看嘛!衛東跟他撒著嬌。

正好這天生產隊要劁豬,王衛東聽到信,興沖沖地趕過去。鄉親們揣著袖子,四圈圍著瞧熱鬧。張存柱早已手腳麻利地摁倒瞭牙豬。他提腳踩頭,小刀一抹,快如閃電,一對血淋淋睪丸便在手裡瞭。三兩下縫上瞭刀口,一抬頭瞅見衛東,頑皮地擠咕一下眼睛。王衛東臊得低下瞭頭。劁完的豬有些打蔫,臥倒在圈裡。柱子邊收拾著工具,邊吩咐飼養員把它轟起來遛遛,盯著吃食喝水。他拎起工具擠出人群,男孩子們你推我我推你地跟他鬧,張存柱恫嚇道:再擠,把你一塊劁瞭。孩子們起著哄,喊叫著把你劁瞭把你劁瞭一窩蜂跑開。王衛東心怦怦跳著,掌心有汗,有些緊張,又有些莫名的興奮。

柱子喜歡練毛筆字,有天在舊報紙上隨手抄瞭一副寫劁豬匠的對聯:雙手劈開生死路,一刀斬斷是非根。衛東瞧見,便問他是非根是啥東西,他支支吾吾,半天解釋不清楚。衛東一撇嘴,瞧你這肉咕勁兒。柱子一急,也就豁出去瞭:是非根就是……就是,雞巴。

王衛東臉騰地紅瞭。

他們這茬學生沒上過生理衛生課,張存柱的性啟蒙是通過配豬悟出來的。他爹有個綽號,叫三千六百句,是個愛看《說唐》,說話好拽文的農村手藝匠。得知兒子跟王衛東搞對象,要春節一塊去城裡拜見她父母,他蘸著吐沫卷著旱煙,當頭潑瞭一瓢冷水:古人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現如今,你連她爸媽啥態度都不知道,貿然上門,不妥不妥。咱們還是瞎子拿蟈蟈——聽聽再說吧。結果,王衛東單槍匹馬地跟父親幹瞭一架,沒在傢過節就賭氣回來瞭。她手受傷後,柱子背著她跑五裡地送到公社衛生院,又上山找來草藥,臉、胳膊被葛藤、樹葉割出一道道傷痕。不知是報恩沖動,還是跟父親賭氣,王衛東以身相許,稀裡糊塗跟柱子發生瞭關系,及至疼痛時方才猝然清醒。望著知青點被柴草熏黑的屋頂,衛東淚水盈眶:

柱子,你以後要做瞭對不起我的事,我殺瞭你!

張存柱撲通一聲跪下,舉手發起瞭毒誓:衛東,我要對你不好,我要是日後變心,天打五雷轟!他的誓言是真誠的,可不知怎麼,耳邊卻響起他爹的話:她是城裡丫頭,你要不生米煮成熟飯,早晚還得跑瞭。

王衛東隻在柱子傢養瞭一天,病沒好就迷迷瞪瞪回到縣上。剛進革委會大院,門衛遞給她一封信。一看信封,衛東腦袋嗡地一下子炸開。父親和嫂子地震前寫的信,在路上耽擱好些天,現在才到她手裡。進瞭自己的辦公屋,她嘭地一聲關上房門,可隨後,整個縣革委會大院,都能聽到王衛東狼嚎一樣的慟哭……她情緒一落千丈,兩個月後,打定主意要回城。革委會主任顧彬,是剛解放的老幹部,對衛東很器重,把她叫到辦公室:

衛東啊,你執意要走,我們也沒辦法。本來呢,縣上把你樹為典型,是當作革委會班子成員培養的。可地震你傢遭瞭難,要回去的心情我們也理解。這樣吧,正好唐城抗震救災任務艱巨,組織上要從地區抽調一批同志充實到指揮部,你年輕能幹,傢又在唐城,就讓你去吧。

衛東道謝,心情復雜地往外走。在門口,又被顧主任叫住:堅強些,幹革命工作要經得住各種打擊。

她這才發現,顧主任眼角掛著淚。他兒子在唐城上大學,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沒一點音訊。衛東想安慰老人幾句,嘴唇動瞭動卻沒有出聲。顧彬低下頭,擺擺手:去吧,先把傢裡安頓好。

王衛東沒讓柱子送,一個人坐上瞭回唐城的長途車。一座座山頭在窗外旋轉,熟悉的梯田、果園一一向後掠過。下鄉五年經歷,也像放電影一樣一幕幕再現。王衛東下鄉時,初中還沒畢業,稚嫩的肩膀扛過瞭所有知青都要過的三關:生活關、勞動關、社會關。她跟男勞力一樣摽著勁兒幹,各種農活拿得起放得下。後來,知青點的人越來越少,在結婚、頂工、參軍、病退、商調,形形色色的返城大潮中,她巋然不動,覺得自己一定會像邢燕子一樣,紮根農村一輩子。可萬沒想到,一場大地震讓她當瞭逃兵……王衛東暈車瞭。

進市區後,車速一下子慢起來。磚石瓦礫把破損的道路擠得很窄,各種車輛擁堵在一起,喇叭聲刺耳。空中傳來馬達聲,王衛東抬頭看去,一架土黃色的雙翼飛機緩緩飛來,機翼下拖曳著六股白色的煙霧。不遠處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提醒居民飛機灑藥時,把食物收好蓋好。司機讓把車窗關上,車裡的汽油味突然濃起來,惡心感覺又湧上來。

下車時已臨近晌午。王衛東茫然地看著眼前亂七八糟的窩棚和簡易房,心情簡直糟透瞭。下鄉時無牽無掛的小姑娘,現在已經成瞭人傢的準媳婦;走時熱熱鬧鬧的一傢人,現在要面對老的老、小的小、死的死;走時壯懷激烈,豪情滿懷,現在灰溜溜,手上又帶著殘疾,一個人悄然回來。突然之間,王衛東覺得自己很失敗。

當年的鐵姑娘,第一次感到瞭自己的軟弱、可憐、孤獨、無助。

王樹生被救出後,經過簡易急救,便送到瞭百裡外的部隊醫院。突然獲救,讓他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下來,人也陷入半昏迷狀態。他經常喊叫著燕兒、燕兒,有時還猛地坐起來,讓護士又擔心又難過。慢慢地,神志逐漸清醒,模糊記起解放軍、丁媛、地震、林智燕……哦,燕兒,那個在他懷裡溫暖嬌小的身軀,再也不能重回他的懷抱瞭。他的眼角溢出瞭淚水。

胸前的那枚平安扣,咯得他心痛。如果燕兒戴著,沒準會逃過這一劫,這個念頭一直在折磨著王樹生。他把平安扣摘下來,管護士要塊紗佈包好。他惦記著爸媽和姐他們,惦記著嶽父母一傢子,剛能下地行走,就執意要回傢。部隊隻好派輛車,由醫生陪同他回去。

車子離唐城越近,王樹生心裡越難受。火辣辣的太陽高懸在頭頂。廢墟上,沾血的被褥、床單,朽爛的傢具,砸壞瞭的鍋碗瓢盆和磚石瓦塊混在一起,淋過雨又經高溫的烘烤,散發出濃重的黴爛、血腥和土腥的混合氣味。戴著口罩、背著噴霧器的防疫人員,出沒在斷壁殘垣中,噴灑著消毒藥物。第一次看到陽光下這個城市醜陋的細節,王樹生痛苦地閉上眼睛。醫生擔心地問你沒事吧,他搖瞭搖頭。

這些天,劉蘭芝天天站在窩棚門口,瞇著老花的眼睛,朝當街方向張望。雖然丁媛早早跑來告訴瞭樹生獲救的消息,可她也不知道樹生被送到瞭哪裡治療。見不到活生生的兒子,就算太陽再毒,她也不肯進窩棚。也許失望次數太多瞭,直到兒子晃晃悠悠的大個子出現在面前嗡聲嗡氣叫媽時,她還在揉著眼睛,一個勁兒問是不是在做夢。

媽,不是在做夢,我是樹生,是你的兒子樹生!王樹生搖著媽的胳膊。劉蘭芝摟著他,拍打著兒子的寬肩闊背,大哭起來。街坊們都從窩棚裡鉆出來,圍著樹生問這問那,為他大難不死嘖嘖稱奇。

看到頭發斑白的林兆瑞,王樹生歉疚地叫瞭一聲爸,就哽咽瞭。林兆瑞流著淚,攥著姑爺的手,連說: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轉眼到瞭秋天,要為過冬提早做準備瞭。王樹生從街道領來油氈,在廢墟裡撅著屁股撿瞭半天,挑出些整齊的石頭磚塊。又招呼愛國和幾個工友,平整出一塊地方,架好四柱木架,砌起齊窗臺高的磚石,支撐好葦笆,內外抹泥,蓋起前高後低一坡水的簡易房。他傢兩間,嶽父傢兩間,兩傢比鄰而居,也好有個照應。

老天爺把你留下來,不是你命大,有造化,是要你好好照顧你的親人。無數遍的,王樹生在心裡提醒著自己。

安頓好傢裡的事,王樹生便一頭紮到廠裡,和大傢一道修復震毀的泵站,清除爐內鑄塊,為恢復生產忙活著。看他沒白天沒黑價連軸轉,人都累得脫瞭形,主任心疼,硬逼他回傢休息。王樹生倒在床上,一睡就是一天一宿。劉蘭芝不敢叫醒兒子,把飯做好擱桌上,用細紋篩子扣上擋蒼蠅,悄悄帶上門出去。

衛東進傢時,先聽到哥沉穩有力的鼾聲。王樹生睡覺輕,聽到動靜一骨碌爬起來。哥!衛東一愣,猛地搗瞭他一下,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起來。這裡面既有兄妹相見的喜悅,也有失去嫂子的傷悲。王衛東看過報紙,上面講述瞭王樹生獲救經過,卻隻字未提林智燕。她知道嫂子兇多吉少。

兄妹乍一見面,親熱裡竟有幾分生疏。王樹生胡子拉碴,眼球網著血絲,由於瘦削,臉上棱角更加鮮明瞭。衛東還背著那個舊軍挎,蒙著一層塵土的頭發,居然有瞭幾根白發。她才二十出頭啊,王樹生鼻子有些發酸。

太陽落下去瞭,傢傢戶戶點燃拌著藥物的草堆熏殺蚊蟲,升騰起的六六六粉煙霧和炊煙混在一起。簡易房還沒通電,王樹生拉妹妹坐到門口石頭上。衛東告訴哥自己調回城瞭,明天到救災指揮部報到。樹生說:回來就好,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媽念叨你多少回瞭。媽讓地震震怕瞭,總擔心你一個人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的,這下一傢人總算團聚瞭!

衛東想起點事來,問哥,爸是不是真的原諒我瞭?王樹生知道妹妹的心結,告訴她:那天你一走爸就後悔瞭。你也知道爸不是那種勢利眼的人,他反對你,是怕你在農村受罪,我們也一樣。後來聽林叔一說,大傢都想通瞭,爸不是還給你寫過信嗎?

從小我就讓咱爸不省心。本想大瞭,能分擔點傢裡事情,可沒想到又讓他操心。看到他和嫂子的信,當時我抽自己嘴巴的心都有,我怎麼那麼渾啊!衛東懊悔地捶著腦袋。樹生忙安慰妹妹:聽小舅說,爸走得很安詳,他沒啥牽掛的。你是咱們王傢最有出息的人,沒給爸媽丟臉。

暮色中,蝙蝠無聲地上下翻飛著,掠過他們的頭頂消失在樹木間。天色全黑下來,星星點點的幾處燈火,越發襯托出秋夜的靜謐和深沉。哥,我也想住在傢,照顧一下咱媽,為傢裡多出些力。可指揮部任務很重,恐怕不能常回傢瞭。傢這頭,你還得多費心照顧。衛東說。

這你放心,我和媽也沒指望你能幫這個傢啥忙。盡管忙你的,工作上不出紕漏,我們比啥都高興。

哥是個有千斤擔子不挑九百九的人,有這樣的兄長做後盾,自己沒理由不搞好工作。衛東這麼想著,又小心翼翼地問起嫂子的後事,王樹生濕瞭眼睛:

前些天他們通知我,清理醫院廢墟時扒出來幾個人。我過去一看,裡面有你嫂子。可能廢墟裡隔絕空氣,還和活著的時候一樣……王樹生有些哽咽,我把她送回老傢安葬瞭。爸、姐都是林叔幫著埋的。後來怕有瘟疫,又讓民兵扒出來和幾百上千人一塊埋瞭,連個標記都沒留下。和他們相比,你嫂子能有一個這樣的歸宿,也算是幸運瞭。我沒啥奢望,以後我沒瞭,能和你嫂子一起做個伴,也就知足瞭!

傢裡沒有倒塌的小平房,在夜色中黑魆魆地立著。從衛東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全貌。她心裡不由得一陣感慨:難道真的是命嗎,要是地震那晚嫂子不去醫院陪哥哥,肯定不會死。比親姐還親的嫂子,這陣兒一定會坐在面前,關心地拉著她的手問這問那;沒準還會拿著扇子,給她轟趕著蚊蟲。衛東叫瞭一聲哥,隨即抽泣起來:

我想嫂子瞭!

王衛東在傢隻住瞭一宿,天一亮就去瞭指揮部。王樹生在廠裡忙著,一歇下來,鬼使神差老往傳達室跑,看有沒有小誠報平安的來信。門衛陳奎是王樹生的師傅,樹生一進廠,他就看出這是塊可鍛造的好鋼,後來離開車間時,他推薦樹生當瞭爐長。這陣兒,看徒弟翻看著來信一臉失望,便遞過來一根煙:樹生,想開點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把後面的話咽瞭回去。

樹生把煙放鼻子底下聞聞,沒有抽。這時,電話鈴驟然響起,嚇瞭兩人一跳。這是個黑膠木的撥盤電話,聽筒磨得烏黑發光,撥盤上粘著寫著數字的橡皮膏。陳師傅不緊不慢地抄起話筒,問找誰。突然,他現出少有的激動,把聽筒塞給樹生,找你的!

王樹生手在顫抖,耳邊響起燕兒嬌嗔的聲音。兩人搞對象時,他有時用廠子電話跟上夜班的她親熱地說上幾句,甚至通過電話線親過林智燕。陳師傅一捅他,王樹生這才如夢方醒,喂瞭一聲。電話那頭沒有回音,沙沙電流聲中,傳來話務員不甚清晰的呼叫聲:太原,太原,請講,請講……經過一番努力,終於聽到瞭對方的聲音——姐夫!

王樹生身子一顫,真真切切,是小誠的聲音。他的眼淚唰地流下來,半天說不出話來。這個長途,是林智誠苦苦等待瞭兩個半小時才打通的,他撕心裂肺地叫瞭一聲:姐夫,是我,小誠!

王樹生第一次流淚流得這麼心痛:小誠,你在哪兒?你怎麼樣?隔著上千裡距離,林智誠顫抖的聲音清晰傳來:我很好,我在太原……話沒說完,電話就掉線瞭。

小誠,小誠!王樹生對著聽筒拼命地喊著,回答他的,是嘟嘟嘟的忙音。他遺憾地擱下聽筒,臉色由白一點一點地變紅。陳師傅罵瞭句街:長途就這麼操蛋,越著急越掉鏈子。不過……他安慰徒弟道,有信,人就有希望,不中你去看看他。

王樹生道聲謝,一頭沖出傳達室。

評劇團的臨時板房旁邊,有片密不透風的槐樹林。林兆瑞正指導著十幾個演員,在這裡趕排抗震救災的新戲。林子裡蚊子很多,大傢沒少挨咬。林兆瑞剛坐下來歇會兒,手不住地撓著腿上蚊子叮咬的疙瘩,王樹生氣喘籲籲地跑來。

爸,小誠有消息瞭!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林兆瑞眉毛跳動兩下,眼裡閃著淚光,一把抓住姑爺:他怎麼樣?

對於林兆瑞來說,這是盼星星盼月亮才等來的好消息。這些日子,聽說送出去的地震傷員陸續回來,他一有空就去火車站接兒子。劉蘭芝擱下居委會一攤子事,陪他一趟一趟接小誠。在出站口,他們等瞭一撥又一撥,每次都是滿懷希望去,可每次又是帶著失望歸。

小誠說在太原養傷,一切都好,讓傢裡放心。王樹生把接電話經過說瞭一遍。林兆瑞並不滿足,一個勁兒追問:他傷好瞭沒有?能不能走道?什麼時候回來?都沒有說嘛,這個小誠,能讓傢裡放心嗎?

王樹生忙說:爸,你放心,我這就跟廠子請個假,去趟太原。

也好,要不是馬上就要演出瞭,我跟你一塊去。樹生,不管小誠傷病多重,殘疾多厲害,一定要把他活著帶回來!

王樹生問起馮紅的情況,他知道小誠一定會問這些。林兆瑞嘆瞭口氣:小馮父親沒瞭,她也受瞭傷。見小誠後你撒個謊,說她沒事讓他放心。唉,倆孩子怎麼都這麼命苦啊!

轉瞭大半個太原,王樹生總算找到接收地震傷員的醫院。剛進病房,就跟林智誠走個對臉。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誠,當年那麼精神的小夥子,現在架起瞭雙柺。更讓人揪心的是,右腿懸空,膝蓋處褲管打瞭個結。淚花開始在眼眶裡轉,王樹生叫瞭聲小誠,上前一把摟住小舅子。林智誠身子晃瞭晃,穩穩站住,聲音顫抖地叫瞭聲:姐夫!

他沒想到,姐夫會這麼快趕過來。像受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忍瞭半天,淚水還是流淌瞭下來。王樹生扶他坐在長椅上,心疼地上上下下端詳著,問起他身體狀況。林智誠逐漸平靜下來:沒事瞭,做過幾次手術,總算保住瞭另半截腿。大夫說,以後安上假肢,我有希望甩掉雙柺呢。這不,我天天鍛煉下肢。你看,腿肚子跟鐵疙瘩一樣硬。

他抓著姐夫的手,讓他摸摸另一條腿。這回,輪到王樹生控制不住落瞭淚。林智誠又問起姐姐來,王樹生嘴唇哆嗦瞭幾下,低下瞭頭。林智誠早有預感,看姐夫這樣子,沒有再問下去。

直到此時,林智誠對自己正常行走的前景還是樂觀的。每天早晨,他都堅持架著柺,圍著醫院院墻走上十多圈。王樹生陪著他走,聽他說著醫院裡的趣事。但很快,醫生傳遞過來的信息,徹底擊碎瞭他的幻想:現有假肢技術,還達不到行動自如的程度。換句話說,他這輩子恐怕很難離開木柺瞭。

晚上,林智誠架著雙柺,來到醫院簡易籃球場,轉瞭一圈又一圈。金屬籃球架近在咫尺,地上就有繩子,尋死輕而易舉。不過讓他糾結的,是這樣做的後果。姐姐已經沒瞭,姐夫千辛萬苦大老遠找來,父親在眼巴巴地等他回去,自己這麼做,對他們是不是太殘忍瞭?還有小馮,他一直惦記、念念不忘的小馮,自己真這麼不聲不響去瞭,她該有多傷心。在病房沒見到小誠,王樹生急惶惶找遍瞭整個醫院,最後在籃球架下看到一個黑魆魆的人影,忙跑過來一把抱住。

趴在姐夫的肩膀上,林智誠無助地哭泣起來……兩天後,林智誠架著雙柺,和王樹生走出唐城火車站。前後左右,是三三兩兩搖著輪椅,架著雙拐的地震傷員。一同來到車站廣場上傷殘人接待站時,一種悲愴突然湧上林智誠心頭:現在的他,再也不是那個英俊瀟灑,能歌善舞的林智誠瞭!

看見小誠回來,劉蘭芝又大淚小淚地哭瞭一通。淚還沒擦幹,她就忙不迭地告訴小誠,小馮這些日子老來打聽他的消息。別告訴她我回來瞭。林智誠說。劉蘭芝眨巴著眼睛,沒弄明白咋回事。這時,劉愛國過來打招呼,眼神躲躲閃閃的,笑得有些不自然。林智誠看出他的心思,親熱地給瞭他一下:我這條命是你撿回來的,感激還來不及呢,少半條腿算啥,照樣能跑能跳。為打消愛國的顧慮,林智誠把木柺丟開,要表演金雞獨立給他看。劉愛國忙扶住他,忍不住一陣心酸。

殘疾後的林智誠,顯然不適合留在工會搞文體瞭,廠子照顧他,安排到食堂管兌換飯票。愛國現在是食堂主任,劉蘭芝叫過來弟弟叮囑半天。當著林智誠面,愛國拍著胸脯:小誠你放心,有我罩著呢,誰也不敢欺負你。林智誠笑笑,他不擔心這個,他的心思全在馮紅身上。

回來後,林智誠最想見的是小馮,最怕見的也是小馮,一直找借口回避著。馮紅找上門來,他就躲到大媽這邊。馮紅追瞭過來,林智誠把院門從裡面頂上,沖劉蘭芝做手勢,意思是讓她撒個謊,告訴馮紅他不在。劉蘭芝急得直轉磨兒:有啥話還是說開瞭好,躲瞭初一,躲不過十五,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呀!

外面,馮紅在喊:小誠,我知道你在這兒,你開門,我有話說!

林智誠不言不語。

馮紅不走,好半天,劉蘭芝讓小誠開瞭道門縫,她出來見馮紅。小馮比地震前瘦瞭很多,額頭上有條顯眼的傷疤。劉蘭芝和上次見她一樣,一陣難受,心臟像有什麼東西揉搓一樣。她扶住瞭門框,招呼小誠開門。裡頭沉默瞭片刻,門開瞭,林智誠一臉苦澀:小馮,我都這樣瞭,你饒瞭我吧!求你瞭!

馮紅撲在林智誠懷裡,嚶嚶地哭瞭起來,淚水弄濕瞭他的襯衣。林智誠想和從前一樣替她擦淚,可手舉起來,又放下瞭。他把雙柺往後移瞭一步,挺直瞭身子:小馮,你聽我說……不聽不聽不聽!馮紅嚷瞭起來。劉蘭芝心裡酸酸的,悄悄走開瞭。後來她常跟林兆瑞念叨:倆孩子忒好,老天爺不公啊,哪怕把我這條腿拿走呢。

在太原的最後一天,林智誠思前想後打定瞭主意。現在總算見到瞭馮紅,他心事已瞭,晚上就著煤油燈寫瞭封信,第二天托上學的大剛給馮紅捎瞭過去。在信中,他說瞭自己的顧慮和苦衷,希望小馮找一個肢體健全的,能給她帶來幸福的對象。沒想到,中午馮紅就找上門來,一見面委屈地哭瞭起來:我媽,我哥嫂,他們說什麼我可以不理,他們反對我可以不在乎,因為有你和我在一起,我什麼也不怕,什麼都可以不要。沒想到你這麼想,跟他們說一樣的話。小誠,我心都掏這兒瞭,你還有什麼顧慮!嗚嗚……

晌午很安靜,簡易房周圍又無遮無攔,一點點聲音都會傳得很遠。林智誠忙把她拉進屋,語無倫次地解釋著:我是怕耽誤你。以前就覺得配不上你,現在我殘疾瞭,咱倆差距更大瞭。你媽,你哥嫂反對也有道理,誰不願自己閨女,自己妹妹嫁個好人,幸福一輩子。小馮,你看我這個樣子,能掙口飯吃,自己養活自己就算不錯瞭,不會有啥大出息瞭。你和我不一樣,有遠大前途……

馮紅搖頭說什麼前途不前途,我現在心裡隻有你。她發狠道:如果非要殘疾人才能平等,我寧願也失去一條腿跟你做伴兒!林智誠嚇瞭一跳,說千萬別胡說八道。馮紅一下子撲在他肩頭,狠狠地咬瞭他一口:林智誠,要怎麼你才能相信我!

兩人面對面站著,馮紅臉龐因激動而漲得通紅。肩頭的疼痛刺激著林智誠,他的內心,湧動起一股從沒有過的沖動。他撇下雙柺,一下子摟住馮紅,沒頭沒腦地親著。在陰涼的簡易房裡,在硬硬的木板床上,馮紅把自己的第一次給瞭林智誠,她要用行動證明自己對他的感情。

這以後,每逢林兆瑞不在傢的時候,馮紅都要偷偷過來,和林智誠睡在一起。她和母親、哥哥鬧僵後,一賭氣搬著鋪蓋住到瞭劇團,晚上回不回去,傢裡也沒人知道。年輕人未婚同居,不說大逆不道,起碼也是讓人背後戳脊梁骨的事情。風言風語傳到林兆瑞耳朵裡,他羞愧地抱著頭蹲到瞭地上。

小馮不嫌棄我傢小誠,我們感激還來不及呢,可這沒拿結婚證就睡一塊兒,算怎麼一回事啊。人傢母親要是找我來論理,老嫂子,你說我這老臉往哪兒擱?他跟劉蘭芝傾吐著苦惱,不住地唉聲嘆氣。

老嫂子是從王天喜那兒論的,實際上劉蘭芝比他還小三歲。地震後,林兆瑞有事沒事愛找親傢母嘮嘮嗑。看著她盤腿坐在床上,不緊不慢地絮著被褥,林兆瑞覺得心裡踏實。在劉蘭芝眼裡,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火焰山,無論遇上多麼大的麻煩和困境,她輕輕一句該著,都會一下子解開他的心結,不再去鉆死牛角。

這光景,聽著親傢訴苦,劉蘭芝沒有言語。林兆瑞說完瞭,她拿起水瓢,澆著窗臺上的旱蓮:親傢,你也不用煩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真要是小馮她媽找上門來,我來跟她說。女人跟女人之間,有啥話好說,有啥疙瘩好解開。

在一片橫七豎八的簡易房中,王傢地震前蓋的紅磚小平房突兀地站著,顯得非常紮眼。這麼結實的房子,卻沒能庇護到他的妻子,每次看到它,王樹生都覺得非常難受。從外地回來後,他把生銹的鎖頭換瞭。雖然傢什早就搬出來,屋裡空空如也,但在他心目中,這仍是他的傢,承載著他短暫而甜蜜的記憶。

立冬這天,王樹生買來一車大白菜。晾曬過後,擱到陰涼通風的房子裡,小平房現在成瞭兩傢的儲藏間。林兆瑞從劇團回來,幫姑爺一塊幹活,樹生往屋裡搬著,他把白菜一棵一棵碼放好。爺倆默契地幹著活,都不說話。有時樹生拿眼偷偷瞟一眼嶽父,林兆瑞也剛好看他,兩人目光碰一塊趕緊都避開。其實,兩人都有一肚子被淚水浸泡許久的話,可就是無法言表。在傢人、朋友面前,在街坊、同事面前,他們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都很堅強。可彼此心裡都明白,如果敲掉這層硬殼,他們的內心比誰都要脆弱。

王樹生把最後幾棵菜抱進來擱地上,林兆瑞遞給他一根煙:歇會兒。現在兩傢就你一個能人,可別累出個好歹來。樹生坐在門檻上,劃著火柴給丈人點著煙,又把自己的煙點著:爸,我不累。我答應過燕兒,一定照顧好你和小誠,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少瞭你們的。

林兆瑞背過臉去,悄悄抹瞭一把淚。他心裡有事,坐在一把破凳子上,東扯西扯幾句才慢慢入瞭正題:樹生啊,有件事我憋瞭好久,一直想跟你念叨念叨。我知道你心裡有燕兒,可日子還是要過下去,你還年輕,應該再成個傢。這些日子,我托團裡同事幫你物色呢,京劇團唱青衣的王彩鳳比你小兩歲,是個孤兒,我覺得跟你挺合適的。

王樹生猛吸瞭兩口煙,嗆得直咳嗽。本來他在林智燕督促下,差不多戒瞭煙,可現在卻煙癮極大。咳嗽一陣後,他才說:爸,謝謝你瞭,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些。

第一場雪無聲無息落下。雪不小,簡易房壓油氈的磚頭像頂瞭個白帽子。王傢的煙囪堵瞭,一生火就倒煙,嗆得劉蘭芝連咳嗽帶喘。王樹生招呼外甥幫把手,把煙囪拆下來。孩子嫌臟、凍手,不願幹這活,當舅舅的耐心哄著他:煙囪堵瞭,屋子就不暖和,趕上倒煙咱們都得挨嗆。你想想看,傢裡就仨人,姥姥身體這樣,咱們不幹誰幹?

王樹生解著捆煙囪的鐵絲,大剛嘟嘟囔囔地過來,要把煙囪從爐子上拔起。王樹生忙說我來吧,你力氣不夠。孩子偏要逞能,抱住煙囪一使勁,噗的一聲,煙囪是拔起來瞭,不過裡面的黑灰也漏出來,飛飛揚揚的,落的哪兒都是。大剛變成小花臉,他賭氣扔掉煙囪,用手胡亂抹著。

當舅的撲哧樂瞭,說別逞強,幹活要會用巧勁。兩人把煙囪抬到外面,門前一地積雪,冷颼颼的。王樹生非到胡同口小馬路上打煙囪,大剛不高興瞭,走沒幾步,把自己那頭煙囪扔在地上,踢瞭一腳:這破東西!

王樹生順手給瞭外甥一下,大剛嗚嗚哭著跑去向姥姥告狀。劉蘭芝趕出來,用指頭戳著蹲在地上的兒子腦門:沒爸沒媽的孩子,再有錯,興我打,不興你動他一手指頭!樹生用小木棍兒敲打著煙囪,聽憑母親數落著。劉蘭芝說:孩子可憐見的,那會兒他媽單位要送育紅院,我舍不得,你也說孩子跟這兒親,去瞭不適應,這才留瞭下來。你要是嫌棄,我們娘倆一塊走!

媽,你說哪兒去瞭?王樹生把煙灰清幹凈,辯解道:今天他一點不占理。平時不刷牙洗臉,換下來的臭襪子、臟鞋墊隨處扔,也就罷瞭,可幹點活就耍氣算怎麼回事。你看這煙囪他摔的,回頭怎麼往一塊插?漫說我這個當舅的,就是他媽在,也不會這麼慣著他。

劉蘭芝眼圈泛紅:有你姐在,我會這麼操心?還有老頭子,一聲不吭撇下我走瞭……樹生看媽摟不住,沒準一著急又要喘上來,忙在身上擦一把臟手,賠著小心攙她回屋。回來後,面對扔在雪地上的煙囪,他頓生挫敗感。

大剛沒少讓他這個當舅的操心。雖說地震過去小半年瞭,晚上睡覺孩子還要枕頭底下藏把菜刀。地震時大剛埋在瓦礫裡,身上裹著蚊帳一動不能動,準備工具也算是逃生策略。王樹生哭笑不得,天天夜裡都要掀起他枕頭,把菜刀拿走。大剛怕黑夜,怕打雷下雨,怕狗叫,每當這些被他看作地震前兆的現象出現時,孩子就大睜著眼睛,整宿都在驚悸中度過。累瞭一天,王樹生瞌睡得很,頭一沾枕頭就睡著。從前林智燕喜歡偎著他睡,聽著她細微而均勻的呼吸聲,王樹生酣然入夢。現在外甥跟他一床,夜裡像受驚的小獸一般騷動不安,讓他不勝煩惱。光這些倒還好辦,最讓王樹生發愁的是孩子教育問題。娘親舅大,姐跟姐夫沒瞭,他這個舅舅就要負起傢長的責任,督促孩子養成好習慣。為這,舅和外甥之間摩擦不斷,而每次都因姥姥介入,宣告舅舅一方失敗。

這會兒,媽是哄高興瞭,又給瞭外孫兩毛錢買糖塊,可王樹生一肚子悶氣無處發泄。安好煙囪後,他拎起兩個水桶直奔胡同口水泵。自傢水缸盛滿瞭,又給林傢拎,慢慢地氣也就消瞭。他發現,這倒是個舒緩情緒的好辦法。這之後,每逢有心事或心情不快時,王樹生總要去拎水。

入冬後,劉蘭芝哮喘的老毛病更厲害瞭。丁媛聽到信,找瞭藥送來,在門口正遇上王樹生拎著滿滿的兩桶水回傢。水桶是地震那會兒盛壓縮餅幹的鐵桶,扁方形,墨綠色。他把水嘩的一聲倒進水缸,招呼丁媛進屋暖和暖和。搬進簡易房後,丁媛還是第一次上門,她好奇地打量著王樹生的住室。不多的幾件傢具都是地震沒砸壞的,當年結婚的東西。寫字臺上,擺著手工上色的王樹生林智燕的結婚照。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靠大床是灑滿陽光的窗臺,兩個白瓷盤,裡面用細篾兒穿起一圈圈白蒜瓣,汪著水,新長出的蒜苗綠生生的。屋子幹凈、溫暖,丁媛很想在這屋多待一會兒。

一隻花貍貓過來,在她褲腳蹭來蹭去。丁媛蹲下撫摸著小貓,貓咪瞇起眼睛,弓著背,喉嚨裡發出愜意的呼嚕聲。劉蘭芝看見客人上門,忙不迭地指揮兒子炒花生,讓丁媛嘗嘗鮮。丁媛把祛痰、平喘、止咳藥擱櫃子上,一樣樣告訴大媽服用方法。劉蘭芝看著丁媛,又想起樹生媳婦:從前哪,燕兒也是這樣,我一不舒服,她不是找藥就是打針。我有點病啊,她比自個有病還上心。

我燕兒姐是個好人。

這年頭,好人不長壽。樹生媳婦,百裡挑一的好人,可一眨眼工夫沒瞭……唉,老天爺不長眼,把好人都收走瞭,把我這樣的廢物留下來。劉蘭芝由兒媳婦想到老伴和大閨女,不由得眼淚汪汪的,喘得更厲害瞭。丁媛忙倒瞭溫開水,服侍她吃下藥。劉蘭芝說:閨女,你也沒啥親人瞭,這兒就是你的傢。不怕你笑話,大媽見到你呀,比見到我傢老閨女都親。你呢,以後常來玩,別單單為我送藥才肯來。到傢趕上啥吃啥,千萬別見外。

大媽,我會常來看你的。

王樹生把炒好的花生端進來,接茬道:好哇,順便輔導一下大剛功課。這孩子貪玩,眼瞅著就上初中瞭,學習成績越發滑坡瞭。你看現在形勢,還是文化人吃香——媛媛,這事兒就拜托你瞭。

劉蘭芝嗔怪兒子:你倒真會安排活計,這事兒該你這個舅舅幹,人傢媛媛哪兒有那麼多工夫。丁媛道:沒關系的,我教他,耽誤不瞭多長時間。

從這以後,隻要是歇班,丁媛都要過來,問候一下大媽病情,然後帶大剛到裡屋,單獨給他輔導功課。有回她給大剛講著題,發現孩子分瞭神,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她輕拍瞭一下他腦門,大剛這才醒過神來:丁阿姨,你要是我舅媽多好!

丁媛紅瞭臉:小孩子傢,別胡說。

孩子喜歡聞丁媛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這種特殊的醫院味,讓他有一種安全感。這種味道,他媽身上有,從前的舅媽身上也有。地震前,大剛愛和林智燕擠坐在秋千架上,舅媽看小說,他看小人書。現在和丁媛在一起,讓他重溫到過去的甜蜜,他願意把學校和班裡的事,把他心裡的小秘密一股腦兒地說出來,與丁阿姨一塊分享。也奇怪,就連最頭疼的算術題,有丁媛陪著他一塊算,大剛也覺得輕松愉快。孩子常編一些鬼故事講給她聽,看著丁媛故作驚恐的表情,十分自得。他和丁媛玩遊戲,常常故意輸,好讓她捏著拇指和中指輕輕彈一下腦殼。丁媛纖細的指頭在他頭皮上輕輕劃過,在他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有時下午上學借口遲到,非要丁媛騎車送他去學校,看著男孩子們羨慕的表情,他很得意。

孩子這點小把戲,丁媛很快覺察出來,她納悶大剛的早熟。王樹生有些上火:這麼下去非學壞不可,我管管他。

丁媛攔住:你當舅的,有點耐心嘛。一個沒娘的孩子,更需要愛,咱們要多理解他。

在簡易房的庇護下,唐城人百感交集地迎來震後的第一個春節。小年這天,丁媛陪著劉蘭芝買回年貨。看著攤瞭一桌子的花生、瓜子、糖塊,劉蘭芝又想起老頭子、大閨女,臉皺縮到瞭一塊。看到放學進傢的大剛,丁媛忙沖他使瞭一個眼色,孩子心領神會,挑瞭一塊橘子瓣軟糖,剝開糖紙,塞到瞭姥姥嘴裡。劉蘭芝皺紋稍稍舒展,含著糖笑道:嗯,總算得我大外孫子的濟瞭!

大年三十,丁媛換瞭個班早早過來瞭。第一次在別人傢過年,她給兩傢人——王傢和林傢老小都準備瞭禮物。王樹生上班出汗多,襖領愛臟,她用白色棉線鉤瞭不少假領,放到一個口罩改成的小包裡,打算悄悄送給他。大媽那裡,她送一條厚實的圍巾。這是表彰她抗震救災發的獎品,一直舍不得戴,正好給天冷愛犯哮喘的大媽。送給王衛東的,是她一針一針織的毛坎肩。丁媛幫林智燕起過針,知道衛東的身量尺寸。她托人從北京給大剛買來五本小人書,給林智誠捎來個厚實的棉手套。她敬重林兆瑞,知道他喜歡傢鄉藝術,便把從廢墟中扒出來的,父親收藏的一箱驢皮影人搬瞭來。劉蘭芝看她像變戲法般一樣一樣往外拿東西,嗔怪道:你這孩子,以後可不興拿東西,亂花錢瞭。這兒就是你的傢,聽見沒?

她心疼地拉著丁媛的手,攥瞭又攥。

王樹生跟往常一樣上班,晚上才回來,一進門就看見溫馨的一幕:媽和媛媛坐在小板凳上,媽嫻熟地捏著餃子,媛媛笨拙地搟著餃子皮,頭發披散到光潔的腦門上,鼻子上還沾瞭點富強粉。王樹生心裡有什麼東西一動,一種溫柔的感覺擴散開來。他洗手要過來幫忙。丁媛揮著搟面杖,指揮道:你快去把丸子、排叉炸瞭——大剛饞得念叨過好幾回瞭。

王樹生乖乖照辦。

劉蘭芝讓外孫請隔壁爺倆來吃餃子,結果隻來瞭小誠一個人。大剛拉著他到裡屋,逼著他念小人書。王衛東裹著一身寒氣回傢,看到丁媛先是愣瞭一下,隨即兩人笑鬧著摟在一起。王樹生把蘿卜餡丸子撈出來瀝著油,對妹妹說:咱媽的哮喘病,多虧人傢媛媛照料,還有大剛的學習。媛媛可是咱傢一大功臣啊。

是嗎?妹妹意味深長地看瞭哥一眼,高興地試穿著丁媛織的毛坎肩。劉蘭芝把包好的餃子碼到蓋簾上,叫著閨女:別臭美瞭,快把媛媛替下來,孩子打後兒晌來,又服侍我吃藥,又拾掇屋子,一會兒都沒消停。

衛東答應一聲,拿過丁媛手裡的搟面棍。過去,王天喜信奉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即便日子再緊巴,傢裡有點標準粉也要包一回餃子,兒女們很小就會搟餃子皮、捏餃子。看著餃子皮從衛東手底下變戲法般飛出來,丁媛嘖嘖稱奇。衛東悄悄耳語:想吃餃子嗎?想吃就嫁到我們傢,月月吃餃子。

丁媛緋紅瞭臉,打瞭她一下。王樹生知道準是妹妹在擠兌人傢,瞪她一眼:你這丫頭,打小啥事都掐尖。媛媛比你小,以後多讓著點她。

衛東一吐舌頭,敢情我哥現在就胳膊肘往外拐。媽接過話茬:啥外呀內的,往後,這兒就是媛媛傢,你們哥倆都比她大,誰也不準欺負她。

看著鍋裡水開瞭,王樹生端起蓋簾要去煮餃子,被媽攔住:大過年的,煮破瞭餃子皮不吉利。我煮,你把臘八蒜倒出來。

這時,從隔壁飄過來《二泉映月》如泣如訴的旋律,王樹生攥著盛臘八蒜的罐頭瓶的手有點發抖。劉蘭芝也聽到二胡聲中的悲涼,叫兒子端過去一盤餃子,一盤炸丸子,叮囑著:陪你丈人說說話,勸他吃點飯,你的話他肯聽。

端著兩個盤子,王樹生用胳膊肘頂開院門,門吱呀一聲,靜寂的夜裡顯得格外響。屋門虛掩著,嶽父正閉著眼睛拉著二胡,左手指起落按弦,右手運弓,大開大合,仿佛要把心中的悲痛全部抖出來。王樹生猶豫瞭一下,輕輕叫瞭聲爸……熱氣騰騰的餃子,焦黃的排叉、丸子,綠生生的臘八蒜,粉紅的糖醋蘿卜絲,都擺上桌子。小貓歡實地喵喵叫著,尾巴豎起搖著,不停圍著桌子轉,躍躍欲試要跳上去。屋裡有些窄,大傢都謙讓著,誰也不肯落座,劉蘭芝拿著笊籬道:都是一傢人,誰坐不是坐,你們先吃,我還得煮餃子呢。媛媛,嘗嘗大媽傢餃子香不香。

樹生給小誠和自己倒滿酒,兩人舉起酒盅,碰都沒碰一下就幹瞭。不知是酒辣,還是觸動心事,兩人都眼淚汪汪的。大剛也不管別人,隻顧自己吃著,不光自個吃的肚子溜圓,還趁大傢沒註意,把兩個餃子偷偷塞到桌子底下,喂他的小貓。後來,幹脆站起身,筷子伸到林智誠面前盤子裡,湯湯水水地夾著糖醋蘿卜絲。林智誠把盤子端到他跟前,一眨眼工夫,大剛就把大人的下酒菜一掃而光,還端起盤子,把酸甜的汁兒喝幹凈。王樹生一皺眉,看瞭一眼丁媛,丁媛正嘴角含笑看著孩子,王樹生無奈地搖搖頭。

半個小時的年夜飯,很快結束瞭。寒風吹著窗子上的透明塑料佈,噗噗作響。電壓不足,燈泡鎢絲清晰可見。王樹生註視著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電燈,想起去年的大年夜,他和燕兒在外面瘋跑瞭半宿,還放瞭兩掛機器鞭。想起這些,他神情黯然。飯菜撤下去後,擺上瞭花生、瓜子、糖塊,可誰都沒心思再吃。衛東躲在床的一角,撫摸著那根發癢的斷指,默不作聲,她在想農村過節的柱子。大剛困勁上來瞭,卻打著哈欠不肯去睡,纏著林智誠給他講小人書。林智誠應付著孩子,在心裡盤算著過年該不該去馮紅傢看看,雖然明知道會碰釘子。

丁媛幫大媽洗完碗筷,思謀著怎樣才能打破屋裡沉悶,給大傢過年提提神。她看到還沒有來得及送給林兆瑞的禮物,心裡一動,忙招呼大剛把影人搬出來:來,咱們表演一出‘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她的提議立刻得到響應,劉蘭芝起身:我給你們找塊影佈。

王樹生說:我演沙和尚。

林智誠捋瞭一下頭發:我這麼帥,當然是唐僧啦。

大剛手搭涼棚,擠眉弄眼:那我演孫猴子,我小姨演豬八戒。

王衛東不幹:我有那麼醜八怪嗎?不行,我不演!

丁媛說:那我演白骨精吧。

大剛拍著手:好啊,好啊,姥姥你演啥?

劉蘭芝想想:那我就演妖精媽。

衛東大笑:媽,你跟媛媛可真像母女,我演白龍馬吧。

劉蘭芝把丁媛拉到跟前,悄悄耳語,丁媛頻頻點頭,捂嘴笑著。你們自己找影人,我到隔壁去一下。她說。

飾演豬八戒,兼專業導演,這兩項光榮任務落到林兆瑞身上瞭。當媛媛像女兒一樣攙著林兆瑞進門時,王樹生和林智誠都有點意外。這倔老頭,兩人做半天工作,就是搬不動他,死活不肯來這頭過節,怎麼媛媛一請就來瞭?林智誠沖丁媛挑起瞭大拇指。林兆瑞抬眼看到劉蘭芝,會心一笑,朗聲道:行,我就當回豬八戒!

濃重的夜色覆蓋著工人新村。黑魆魆的連片簡易房中,隻有王傢還有燈光和笑聲。震後第一個大年夜,這樣輕松的過節氛圍,恐怕在整個唐城也不多見,丁媛為自己的創意而高興。她開心地操縱著箭桿,舞動著白骨精。站在旁邊的王樹生,偷眼看過她幾次。因為分神,他把沙和尚耍得跌跌撞撞,惹來大夥兒的哄笑。為瞭給孩子們助興,林兆瑞還破例掐嗓兒唱瞭一段皮影戲《五峰會》。

丁媛笑得開心,真誠,沒有絲毫的做作和勉強。為瞭讓大傢輕松一下,暫時忘記失去親人的苦痛,她想方設法地營造出過年的喜慶氛圍。一時間,王樹生覺得媛媛很偉大,很瞭不起,而一旦發現自己的註意力和心思都擱在她身上後,他又在內心譴責自己,這樣做是對林智燕的背叛。

震後一年多的時間裡,丁媛成為兩個傢庭中的一員。兩傢人對媛媛的熱情,甚至連馮紅都滋生出小小的醋意。林智誠看瞭出來:你瞧你,又小心眼瞭不是。媛媛也是我們傢庭的一員,我看她早晚會嫁給我姐夫。

她還沒對象嗎?

沒有,倒是有人死乞白賴地追她,媛媛一點不心甜。

麻醉科李大夫介紹的那個小夥子,丁媛隻見瞭一次面。王樹生組裡的青工石柱,地震後也托爐長做過媒,可丁媛嫌小石戴眼鏡,也不喜歡他的張揚。其實,這些都是托詞,她早已心有所屬。當王樹生從廢墟中救出,抬上卡車那一刻,她不管不顧地喊道:姐夫,我等你,你要活著回來!她相信,他聽到瞭。她堅信,他一定會活著回來。也就是從那一刻起,王樹生占據瞭姑娘的心。

那陣兒,救治傷員任務很重,可白天再累,晚上丁媛也睡不踏實。閉上眼,時而是父親的影子,時而是林智燕的笑容。迷迷糊糊中,王樹生向她走來。姐夫,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因為我換班,燕兒姐不會死的。她哭著趴在他的肩頭。王樹生安慰她:這都是命,哪兒能怪你呢。她看他衣領特別臟,就說姐夫,我給你洗洗衣服吧。王樹生說不用。她說:你的衣領臟瞭,要燕兒姐在,是不會讓你這麼邋遢的。說著,她幫他脫衣服。王樹生躲閃著連說不用,她就是不肯放手。王樹生說,要不你給我鉤個假領吧。她高興地說:好啊,我多給你鉤幾個啊,留你換著使。

丁媛於是去拿鉤針,卻怎麼翻也找不著,她急得跳起來,這才發現是個夢。一切都像是真的,她不願相信這隻是個夢。她知道,王樹生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治療,他肯定會堅強地活下去。王樹生煉鋼出汗多,衣領容易臟,這夢提醒瞭她,她開始給樹生鉤起衣服領子來。這種假領,兩邊各有一個暗扣,扣在衣服領子上,臟瞭隻換洗假領就行……媛媛對王樹生的情愫,小誠早看出來瞭,他很願意促成這件事。媛媛過來給他的殘肢換藥,他沒話找話:我姐夫經常誇你,人聰明,又能幹……你一天沒來,我姐夫就念叨,要騎車去接你呢。丁媛面色緋紅,捶打著他:死小誠,再胡說八道我不來瞭。

你不來,讓我姐夫吹吹打打,雇八抬大轎去接你!

玩笑歸玩笑,林智誠知道丁媛心裡有個結,如果不求得姐姐的理解,她是不會挑明的。清明一塊回老傢給林智燕上墳時,他在心裡默念道:姐,姐夫承受的壓力太大瞭。你沒看到他,這陣子老多瞭,才比我大幾歲,卻像三十好幾的人。他該有人疼,有人關心他,照顧他。媛媛跟他的事兒,我相信你會贊成的。你希望姐夫幸福,你會同意的。

這是一片長滿碗口粗毛白楊的林子,高大的樹梢已長出毛茸茸的新葉。樹上有個喜鵲窩,兩隻喜鵲在枝頭嬉戲,上下翻飛,又一前一後,嘎嘎叫著飛走瞭。丁媛也跟來瞭,站在林智誠旁邊,把一束野花放在墳頭,在心裡與林智燕交流著:姐,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親姐姐……你放心,我會照顧好小誠和林叔的,會照顧好大媽和大剛的。如果姐夫能接受我,我也想替你照顧他一輩子!

王樹生鏟起黃土,一鍬鍬覆蓋到墳頭上,又把周邊的枯草拔掉,然後把蘋果、點心等供品擺到墳前。林智誠和丁媛站到十多米外,好讓他和林智燕說說話。王樹生撫摸著冰涼的石碑,喃喃自語:燕兒,早就該來看你。可你知道,山裡不通車,來一趟不容易。我想告訴你的是,傢裡一切都好。爸身體還行,他心臟不好,我督促著他少喝酒。小誠腿殘疾瞭,不過有我照料著你放心,廠裡給他重新分配瞭工作。小馮寧可跟傢裡掰瞭,也不嫌棄他,雖然兩人有時鬧點小別扭,可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媽咳嗽喘的老毛病也輕瞭很多,多虧媛媛經常過來照料……

他看瞭一眼站在不遠處的丁媛,繼續說著:燕兒,有件事我想跟你念叨念叨。媛媛是個好姑娘,心地善良,這些日子傢裡許多事,多虧她跑前跑後。媽很喜歡她,有意把她留在咱傢。可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在我心中,隻有你一個人,誰也不能取代你的位置。燕兒,我怕真的有一天我要面對這些,我又不願傷她的心,我到底該怎麼辦……

劉蘭芝和大多數經歷過大地震的唐城人一樣,沒啥忌諱。親人沒瞭,日子還是要過,她早把丁媛看成瞭兒媳婦。這天,她把兒子一件舊毛衣拆瞭,和丁媛繞著毛線,忍不住把憋瞭好久的話一股腦倒出來:

閨女,我傢樹生也老大不小瞭。地震那會兒吧,他心裡一直擱著燕兒,沒有再找媳婦。可總這麼抻下去不叫事,我也想早點抱上大孫子,百年後也給他爸有個交代。閨女,大媽是實在人,不會拐彎抹角,我知道你心裡有樹生,樹生也喜歡你,今兒個呢我想聽個準話,你願不願跟他搞對象?願意呢你就點個頭,不願意就搖搖頭。你照顧大媽這麼長時間,比親閨女都親,不願意大媽都不會怪你,千萬別勉強啊!

沒想到大媽這麼直截瞭當,丁媛一下子弄個大紅臉。她低著頭,手裡的線團越纏越亂,最後擱在瞭手邊,點瞭點頭。劉蘭芝心花怒放,扔下毛線拐子,一把攥著媛媛的手:

好閨女,大媽就知道你會同意的,大媽沒看錯人。樹生心眼好,我這個當媽的最清楚,嫁給他你不會受委屈。樹生呢,能娶你這麼個賢惠媳婦,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我先替他謝謝你瞭!

晚上王樹生回傢,見媽笑成一朵花,麻利地做著飯,嘴裡還哼著評戲花為媒。這可是少有的事啊,他納悶地看著媽。等兒子吃完飯,劉蘭芝把外孫轟去裡屋寫作業,才非常鄭重地把白天的事學說瞭一遍。

王樹生皺起眉頭:媽,你這不瞎起哄嘛。媛媛是誰?是燕兒的同事,我從心裡把她當妹妹看,人傢進這個傢門也是想做好事幫幫咱們。你這麼愣頭巴腦攛掇介紹對象,你讓我怎麼做人?同意不同意的,你讓人傢面子往哪兒擱?

兒子急赤白臉這麼一埋怨,劉蘭芝有些惶惑:咋,當媽的豁出老臉去,為兒子張羅對象,我還做錯瞭不成?

總之是欠妥。我自己的事心裡有數,你著啥急呀。這麼大事你該先跟我說一聲,也沒問我同意不同意。

樹生呀,不是媽說你,自個幾斤幾兩,心裡該有個數,人傢媛媛又不是非你不可。咱結過婚的人,興人傢挑咱們,斷沒咱們挑人傢的理。劉蘭芝懶得跟兒子說瞭,賭氣道:以後你的事我不管瞭,願意打一輩子光棍兒你是活該!

見媽真生瞭氣,王樹生忙賠笑臉,說我同意還不行嘛。劉蘭芝這才高興起來:媛媛多好的孩子啊,你還挑人傢,哼!

王樹生心亂如麻,他何嘗不被年輕、漂亮、開朗的丁媛所吸引呢。他是過來人,能接收到愛的信息,媛媛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他都能洞悉其中的含義。丁媛上門,他就感到莫名的快樂,能暫時忘記生活的沉重。有時丁媛有事沒來,他就有一種失落感,無緣無故沖母親或者外甥嚷幾句。可他又清楚地明白,自己與丁媛永遠是兩條平行線,不可能交叉重合。因此,他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並且自認為做得滴水不漏,可沒想到媽先攤瞭牌,讓他尷尬不已。

這之後,王樹生想跟丁媛解釋幾句,可她總是把話岔開,好像根本沒有過這回事。王樹生安慰自己,也許媛媛是讓媽放寬心,才答應這一切的,是自己想太多瞭。

他的忽冷忽熱,若即若離,在丁媛看來很正常。她相信,如果相處的時間再長一些,王樹生會逐漸接受她的。但隨後發生的一件事,卻讓她沒時間再等瞭。

十月下旬,廣播裡傳出恢復高考的消息。不用單位保送,憑真本事就能上大學,這讓不少年輕人躍躍欲試。丁媛一字不落地聽完新聞,眼裡噙滿淚水。父親在世時,對她幹護理一直心存遺憾,希望女承父業拿起手術刀。而當時改變命運的,隻有進大學深造再改行一條路,現在這條路向她展開瞭。面對父親遺像,她暗下決心:爸,女兒一定會實現你的願望的!

從報名到考試僅一個月時間。和眾多考生一樣,丁媛沒有考試大綱,沒有復習資料,不知道如何備考,每天也隻有下班後才能有點時間復習功課。劉蘭芝出主意,讓兒子去跟小誠做伴,大剛跟自己睡,騰出屋子來讓媛媛準備高考。你宿舍環境忒吵,大媽這兒清靜些,好溫習功課。她對丁媛說。

王樹生跑遍大半個唐城,跟老同學借來一大摞書,裡面既有文革前的老課本,也有《機電數學》、《工農兵文化課本》。丁媛撲哧一聲笑瞭。看著滿頭是汗、氣喘籲籲的王樹生,她突然撲到他懷裡。謝謝你!媛媛抬起頭來,光潔的額頭就在眼前,王樹生沖動地親瞭一下,但隨即為自己的舉動羞愧不已,幾乎小跑著逃離瞭現場。

丁媛靜靜地站在那裡,摸著發燙的臉,心裡湧動著幸福。

天氣最冷的十二月,丁媛和全國五百多萬考生一道走進瞭考場。唐城考場設在一中簡易教室裡,王樹生用自行車馱著丁媛,送她到考場門口。丁媛腳凍麻瞭,下車時一打晃,王樹生忙扶住她。他看出媛媛有點緊張,便握瞭一下她的手:沒問題,我相信你的實力。這話給丁媛很大信心,她一甩辮子走瞭進去。

高考期間,劉蘭芝給丁媛做油梭子蔥花餅、雞蛋炒咸菜。大剛十分眼饞:姥,啥時我參加高考,也要天天吃油梭子蔥花餅。劉蘭芝說:中,好好學習吧,考好瞭姥姥就給你做。

丁媛回來,有些懊惱作文沒寫好。王樹生問她題目,她說:一省一個試卷,咱們省是《我將怎樣度過今後不平凡的二十三年》,這也太難瞭,我根本沒想過這些。王樹生幫她分析著:這是個政治性很強的標題。無非是到本世紀末實現四個現代化,年輕人如何為實現四化做貢獻之類。你不關心政治,當然不知道怎麼寫。她似乎有些明白。過瞭一會兒,突然問:哎,咱不說作文,說點實在的。如果老天爺真留給我二十幾年時間,你說我該怎麼度過才有意義?

別胡說八道,過二十幾年你還不到五十歲,離死還遠著呢。真要回答這個問題,也應該我先回答,我比你大嘛。王樹生岔開話題。經歷過大地震,目睹瞭太多的生離死別,他不願討論這些不吉利話題。

但他沒想到,上天留給丁媛的時間,真的隻有二十幾年,丁媛沒有寫好的作文標題,竟然成瞭讖語。

這年春節,兩傢人是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過的。丁媛參加瞭體檢,又經過煩瑣的政審,終於在春節後拿到瞭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劉蘭芝樂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我們老王傢又出一個大學生。街坊們不解,她解釋道:媛媛是樹生對象,她考上大學,可不就是小潔之外,老王傢又出個大學生嘛。

不過,她還是悄悄催兒子:你跟媛媛的事,抓緊定下來。按說媛媛不該是個女陳世美,不會有出息就甩瞭你,可媽總有些不放心,還是早點拿結婚證穩妥。

對於丁媛來說,走之前,她同樣需要吃一顆定心丸,跟王樹生確定關系。閨女,你放心,樹生找你這麼好的對象求之不得,他百分百願意!劉蘭芝替兒子打著包票。

多少年後,王樹生參加丁媛葬禮時還清楚地記得,那天他一開門,穿件碎花棉襖的丁媛出現在面前的情形。她圍著當時很少見的白色絲巾,額頭光潔,眼睛發亮,嘴唇紅潤,辮子盤在腦後。裹在陽光裡的丁媛,豐滿,成熟,有種令人驚訝的美麗,讓王樹生幾乎不敢正視。自從上次親瞭媛媛後,他一直責罵著自己,總想找機會跟她道歉。但看到媛媛瞅他那溫柔的眼神,他知道說啥都沒用。面對丁媛,他拒絕的勇氣在一點點消失。

丁媛一拽他的衣領:領子又快打鐵瞭,也不知道換換,我給你鉤的假領呢?王樹生心裡一顫,媛媛親昵中帶著幾分命令口吻,儼然是這個傢庭的主人。他臉發燙,支吾說太忙,沒來得及換。他搬凳子讓丁媛坐下,說有話要說。丁媛乖乖坐那兒,睫毛低垂,胸口一起一伏的。

王樹生不敢看她,吭吭哧哧:媛媛,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對我,對我們這個傢庭的付出,我王樹生就是下輩子做牛做馬也報答不瞭!

丁媛搖搖頭,她想聽的不是這些客套表白。她等瞭很久,就為瞭這一時刻,聽王樹生親口說出讓她耳熱臉紅的話來。可他隨後的話,卻讓她呆住瞭。可我結過婚,歲數又比你大好幾歲,咱倆搞對象,對你很不公平。你馬上就要上大學瞭,出來是大夫,可我隻是一個工人,配不上你。媛媛,希望你能理解我,咱們永遠做好朋友,好兄妹……

別說瞭……丁媛好久才無力地說瞭句。王樹生屋裡糊滿報紙的墻壁,大大小小的鉛字在她眼裡逐漸變得模糊。

王樹生一臉歉疚,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我不是人,我對不住你。媛媛,你打我罵我都行,你別不說話呀……我不敢祈求你原諒我,我連我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丁媛搖搖頭,把腕子的銀鐲子褪下來,雙眸噙滿淚花:這是大媽讓我保存的鐲子,你替我轉交給大媽吧。謝謝大媽這麼多天把我當……當閨女一樣,謝謝你們對我的關心、照顧!

王樹生沒接。丁媛把鐲子擱到桌子上,半天才苦笑瞭一下:我預感到會有今天,可我總是抱著一點希望,我……我……淚水順著面頰無聲地流淌,她說不下去瞭,捂著臉站起來。

劉蘭芝為兩個年輕人騰出屋子,拉著外孫到隔壁親傢那裡等好消息。林兆瑞和林智誠都上班瞭,屋裡隻有他們一老一小。大剛坐不住,悄悄跑過去探聽消息,一會兒回來說:姥,我丁阿姨今天特別漂亮。

傻孩子,所有女人今天都漂亮,更不要說你媛媛阿姨本來就是個美人胚子。

大剛又跑出去,一會兒跑回來報告:姥,我丁阿姨哭瞭!劉蘭芝心說不好,忙拽著外孫趕過來。門開瞭,丁媛一個人出來,臉上帶著淚痕沖他們笑笑。劉蘭芝要留媛媛吃飯,丁媛說不用瞭,突然哭著跑瞭。

屋裡,樹生坐凳子上狠命地抽著煙。劉蘭芝上前把煙拿下,扔地上踩滅,問兒子咋回事。母親的追問讓王樹生有些煩,他一擺手:以後你們別摻和這事兒瞭好不好!劉蘭芝和外孫面面相覷,不明白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情。

第二天,林智誠架著雙柺去醫院找丁媛,試圖為姐夫挽回這一切。震前的小樓現在變成瞭連片的木板房,隻有那幾株大柳樹還在,光溜溜的柳條在寒風中擺動。在掛有內科病房牌子的簡易房裡,丁媛把他讓到護休室,嗔怪道:你看你,有什麼事叫我過去,你大老遠來,傷口又該磨爛瞭。

林智誠開口直奔主題:是不是我姐夫欺負你瞭?丁媛搖搖頭,一聲不吭,淚水在眼眶裡打著轉。

你放心,我會讓他回心轉意的。我隻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要是原諒他,願意跟他交往,你吭一聲,其他的事我來辦!

看著大冬天趕過來腿腳不便的小誠,丁媛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林智誠想勸她,還沒開口自己也掉瞭淚,他聯想起自己與馮紅沒有結果不知何去何從的愛情。

半天,丁媛抬起淚眼:小誠,謝謝你。這事就畫個句號吧,再下去,對誰都痛苦。

林智誠憋著一肚子火,徑直走進王傢,一見姐夫二話不說,輪起木柺打瞭過去。王樹生一躲,肩膀重重地挨瞭一下,疼得他迸出瞭淚:你有病吧,小誠。沒招你惹你,幹嗎打我?

林智誠用柺指著他:你才有病,你是真正的神經病,精神病!最初,我覺得我姐瞎瞭眼,會看上你,沒想到現在還有比我姐更傻的人。人傢媛媛對你那麼好,那麼癡情,你卻欺騙人傢感情,說拒絕就拒絕,冷酷無情。王樹生,你是天下頭一號的大混蛋!

王樹生低頭不語,半天才說:我知道我做的不對,可別人不理解,小誠你應該理解我的苦衷。

我不理解,就是不理解!往後你也甭來我傢,你跟我傢沒任何關系,咱倆誰也不認識誰!林智誠咚咚咚架著柺走瞭,留給姐夫一個憤懣的背影。

王衛東畢竟當領導的,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方式。她找到丁媛,兩人談瞭一個多鐘頭。思前想後,她終於理解瞭哥哥,當著兩傢人的面,衛東說出自己的看法:

這事我哥處理得也對,長痛不如短痛。現在媛媛考上醫學院,她要到外地上四年大學,有我哥在唐城抻著,隻會影響她學業。另外,大學生活豐富多彩,優秀男同志有的是,誰知道這四年會不會有啥變化?真要是中間出點變故,兩個人都痛苦。就算她一心一意想著我哥,可人傢畢業以後是大夫,我哥隻是個工人,現在不講究破除資產階級特權瞭,可幹部工人還是差距挺大的。所以說,現在掰瞭未嘗不是件好事……

到這份上,林兆瑞、劉蘭芝也隻能嘬牙花子瞭。林智誠眼睛看著屋頂,一聲不吭,心裡嘀嘀咕咕:那你跟柱子之間差距就不大瞭?誰勸跟誰急,又算怎麼一回事?隻有王樹生帶著幾分佩服瞅著她,心想當幹部就是鍛煉人啊。他感激妹妹的理解。

早春二月,丁媛背著簡單的行李,揣著林兆瑞送給她的派克鋼筆,踏上去上海的火車,成為恢復高考後的第一批大學生。春天開學,這在後來上大學的小青年眼裡簡直無法理解,可當時許多事情就是這麼不可思議。丁媛執意不讓大傢送。站在唐城火車站的天橋上,她回頭看瞭一眼這個百廢待興的城市。這裡曾經有過她的傢庭,她的青春,她的初戀,而今一切都將遠去……她擦瞭把眼淚,隨著人流走向月臺。

丁媛走後,兩傢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大剛拿起作業本就長籲短嘆,摔摔打打;劉蘭芝懶得侍弄花草,旱蓮圓葉都卷黃邊瞭;林智誠回傢倒頭便睡,對馮紅也帶搭不理;林兆瑞整天操弄著二胡,拉著悲悲切切的曲子;王樹生知道理虧,也不辯解,沒完沒瞭、機械人似地拎水。

王衛東一回傢就發現瞭問題:這個傢,太需要一個女人來打理瞭!

《平安扣(那座城這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