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一周之後,歐維過瞭駕考,按照報紙上的一則廣告打瞭電話,走瞭兩英裡半的路買來他自己的第一輛薩博。藍色的。他賣瞭父親的那輛老92,買瞭一輛款式稍新一點的。其實,這輛93比那輛老車新不瞭幾成,看上去已經挺舊,但沒買過車的男人不算真正的男人,歐維想。於是就有瞭車。
就是那個時候,國傢開始改變。人們開始搬傢換工作買電視,報紙上開始頻繁出現“中產階級”這個字眼。歐維並不完全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他清楚地覺察到自己不是其中一員。中產階級興建新型住宅區,房屋筆挺,草坪齊整,沒過多久歐維就得知,父母的房子擋在瞭發展進程的道路上。中產階級最不喜歡的就是有什麼東西阻礙瞭發展的進程。
歐維從市政府那兒收到許多信,關於什麼“重繪市政邊界”。他不太理解信的內容,但他知道大致是說他父母的房子跟這條街上的其他新房不太搭。市政府明示要他把地賣給他們的意圖,這樣就能把房子拆掉建別的。
歐維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拒絕。或許是因為他不喜歡市政府那封信裡的口氣,又或許是因為這房子是他傢僅剩的財產。
但不論是哪種情況,當晚他把他擁有的第一輛車停在院子裡,坐在前座上瞪著房子看瞭幾個小時。它的確已經破敗不堪。父親對機械確實很有研究,但造房子就不怎麼拿手瞭。歐維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如今他隻使用廚房和它跟前的一小間房,整個一層漸漸變成瞭老鼠的遊樂園。他從車裡註視著房子,就好像隻要他有足夠的耐心,就能等到房子自動修復。它正好落在兩市的交界處,落在地圖上即將朝某個方向移動的那條線上。這是樹林邊界處一座已經滅絕的小鎮所殘存的最後一棟房子,緊挨著那些西裝筆挺、領帶飄飄的人舉傢遷入的閃亮別墅區。
那些領帶男一點都不喜歡街盡頭這座即將拆除的牢房裡住著的孤獨少年。他們不讓孩子在歐維傢附近玩耍。領帶們寧可住在別的領帶隔壁,歐維知道。對此,原則上他也沒有任何意見,但現在實際上是他們搬到瞭歐維的街上,而不是相反。
出於某種莫名的叛逆,歐維的心跳在平靜瞭多年之後又因此加速起來,他決定不把房子賣給市政府。要反其道而為之。他要翻新它。
直到那時候,他還完全不明白應該做點什麼。他都搞不清水平儀和一鍋土豆的區別。想到這份新工作把他的整個白天都騰瞭出來,他就跑到附近的工地上找工作。他覺得那肯定是最適合學習造房子的地方,況且他睡得也不多。他們還缺個跑腿的,工頭說,於是歐維就把這個職位接瞭下來。
晚上他在出城南下的火車上撿垃圾,然後睡上三個小時,剩餘的時間,他都在腳手架上爬上爬下偷聽頭頂硬塑料安全帽的老傢夥們聊建造技術。每周有一天休息,他就拖著水泥袋和木梁在冒著汗的孤獨中來來回回整八個小時,去清理裝修這份除瞭薩博和那塊腕表外父母僅剩的遺產。歐維長出瞭肌肉。他學得也很快。
工地上的頭兒喜歡這個勤勞的小夥子,一個星期五的午後,他帶著歐維來到一堆剩餘的木料跟前。那些受損的定制木料,即將扔進火堆。
“要是有些你能用上的,而我碰巧沒看見,我就當你已經把它們燒掉瞭。”工頭說完就走開瞭。
修房子的流言在比他年長的同事之間不脛而走,好多人都過來詢問。當他敲掉客廳裡一堵墻的時候,一個精瘦且門牙歪斜的同事在數落瞭他二十分鐘——說他有多愚蠢,為什麼不想清楚再動手——之後,教會他如何估算承重墻受力情況。當他給廚房鋪地板的時候,一個壯實且少瞭一截小拇指的同事在叫瞭他三十幾遍“笨蛋”之後,教會他如何正確測量。
一天下午,他正要收工回傢的時候,發現衣服旁放著一個裝滿舊工具的工具箱。“給狗仔”,一張紙條上寫著。
進程緩慢,但房子漸漸成形。一釘一鉚一磚一瓦。沒人看著,但也不需要別人看見。活兒好就夠瞭,父親總是這麼說,歐維謹記在心。
他盡可能地躲開那些鄰居。他知道他們不喜歡他,沒有理由讓他們加深這種厭惡感。但有一個例外,就是緊挨著歐維傢和太太住在一起的一個老人。老人是整條街上唯一不打領帶的男人——雖然歐維深信他往日年輕時是打領帶的。
父親死後,歐維堅持每兩天喂一次鳥。有一天早晨他忘瞭,第二天他想去彌補的時候,在鳥窩的柵欄旁差點和老人撞個滿懷。老人沒好氣地看看歐維。他手裡拿著鳥食。兩人彼此都沒有說話。歐維隻是簡單地點點頭,老人也簡單地點頭回應。歐維轉身回傢並從此一直遵守自己喂鳥的時間。
他們從來都不交談。但某個早晨,當老人走出傢門站在臺階上的時候,他看見歐維正在粉刷自己那邊的柵欄。刷完自己這邊之後,他把另一邊也刷瞭。當時老人什麼都沒說,但當晚歐維經過他傢廚房窗口時,他們互相點頭致意。第二天,歐維的臺階上出現瞭一盤傢裡烘焙的蘋果派。媽媽走後,歐維就再也沒有吃過自做的蘋果派。
他收到新的市政府來信。上面言辭激烈地指責他沒有就征地一事和他們聯系。之後,他連信封都懶得打開就直接把它們扔掉。如果他們想要霸占父親的房子,那就得直接來搶,就像當初湯姆從他手裡搶走錢包一樣。
後來有天早晨,歐維經過鄰居傢,看到老人和一個男孩一起喂鳥。應該是他的孫子,歐維想。他悄悄透過臥室的窗看著他們。老人和男孩坐在那兒低聲細語,就像在分享什麼重大的秘密,這勾起瞭他的回憶。
那天晚上,他在薩博裡吃的飯。
幾周後,歐維給他的房子釘上瞭最後一枚釘子,當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來,歐維雙手插進藍色褲子的口袋,站在院子裡就這麼驕傲地註視著自己的房子。
他發現自己很喜歡房子。可能主要是因為房子是可以理喻的,可以計算並在紙上畫出來。不好好做防水就會漏,不好好做結構就會塌。房子是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它就給你多少。很不幸的是,這些話很難用在人類身上。
日復一日,歐維出門上班,然後下班回傢吃香腸土豆。他從不寂寞,但也從來沒人陪伴。後來,一個周日,歐維像往常一樣把一堆木料搬來挪去的時候,突然,一個身穿一件略不合身的藍色西服、快樂的圓臉男人,出現在他傢門口。汗珠從他的額頭直往下淌,他問歐維能不能借一碗水喝,最好是涼的。歐維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男人喝水的當口,兩個人就在他傢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瞭一會兒。或者說,主要是這個圓臉男人在說話。碰巧這個男人對房子也很有興趣。他顯然也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緊鑼密鼓地翻修著他的房子。就這麼三言兩語之後,圓臉男人竟在歐維的廚房裡討到瞭一杯咖啡。歐維顯然不習慣這樣厚顏無恥的舉動,但在幾個小時關於房屋建造的談話之後,他終於不得不承認,偶爾在廚房裡有個聊伴還真可能並不那麼讓人討厭。
正當男人要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突然問歐維房子在哪兒上的保險。歐維照實回答,他壓根就沒想過這檔子事兒。父親從來就不太關心保險的事。
快樂的圓臉男人開始擔心起來,他對歐維解釋,如果他的小破屋出瞭什麼問題,對他來說,那真會是場名副其實的災難。一通勸告之後,歐維覺得自己不得不表示同意。他從來沒有如此想過,這其實讓他有些慚愧。
圓臉男人問他能不能借用一下電話,歐維說沒問題。原來這個男人對一個陌生人在這樣的夏日盛情收留他心存感激,此番終於找到瞭報答的機會。他就是在保險公司工作的,簡短的電話交談之後,他為歐維爭取到瞭絕對優惠的價格。
歐維起初將信將疑,然後花瞭不短的時間還到一個更好的價格。
“你真會做生意。”圓臉男人說。
事實上,聽瞭這話,歐維比他自己想象的還要得意一些。圓臉男人給他留瞭張紙條,上面寫著電話,說願意改天再來喝咖啡聊裝修。這是第一次有人向歐維表達交友的意願。
歐維用現金向這個男人支付瞭一年的保險費。他們還握瞭握手。
圓臉男人從此銷聲匿跡。歐維曾嘗試給他打電話,但是無人應答。短暫的失望之後,他決定不再想這事。至少,其他保險公司的人打電話來推銷的時候,他可以說自己買過保險瞭。這也算得上收獲。
歐維繼續回避他的鄰居,不想惹麻煩。但不幸的是,麻煩決定親自來惹歐維。房子完工幾星期之後,一個領帶男傢裡失竊,這是該地區第二起入室盜竊案。第二天一早,領帶們聚集到一起商議此事,他們一致認為拆遷房裡的小流氓肯定和這事有關。他們認為“他就是這麼弄到錢來翻修房子的”。晚上有人往歐維傢大門底下塞進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放棄吧,別不知好歹。”當天夜裡,有人砸碎瞭他的玻璃窗,歐維撿起石頭換掉玻璃。他從不跟領帶們正面沖突。他認為沒有必要,但也沒想過要搬走。
第二天一早,他聞到瞭一股焦味。
他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第一個念頭是,那個砸石頭的人顯然認為這事還沒完。下樓時,他本能地抄起瞭一把錘子。歐維並不是個暴力的人。但誰又知道呢,他琢磨著。
走出門廊的時候,他仍然隻穿著一條內褲。他自己可能都沒有註意到,搬運建材的最後那幾個月把他練成瞭一個肌肉健碩的年輕人。就憑這赤裸的上半身和攥在右手拳頭裡的錘子,就讓街上圍觀的人暫時把視線從火場轉到瞭他身上,然後不約而同地向後退瞭一步。
直到這時,歐維才意識到,著火的不是他傢,而是鄰居傢。
聚在大街上的領帶們圓睜著眼睛,就像一群狍子瞪著一盞聚光燈。老人從濃煙中撤出來,懷裡偎依著他的太太。她咳嗽得很厲害。老人把她交給其中一個領帶男的太太之後,轉身再次奔向火場,幾個領帶男同時沖他喊,讓他別去:“太遲瞭!等消防員吧!”老人不聽。當他剛要一頭沖進火海時,燃燒著的碎片轟然落到門檻上。
歐維花瞭漫長的幾秒鐘來判斷整個局面。他迎風站在門口,看到零星的火球已經點著瞭他的房子和鄰居之間的幹草。要是不馬上抄起滅火器,不要幾分鐘,他的房子就會淹沒在火海中。他看到老人正試圖推開傾覆的書櫥,強行沖進自己的房子。領帶們呼喊著他的名字,試圖阻止他,但老人的太太喚著另一個名字。
孫子。
歐維挪瞭挪腳踝,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看著火光沿著草地蔓延。他實際上並不是在考慮自己應該做什麼,而是在想父親會怎麼做。既然有瞭這個想法,下一步也就別無選擇瞭。
歐維氣憤地嘟囔瞭一聲,看瞭房子最後一眼並計算瞭一下造房子共花瞭多少時間。然後他走向火場。
房子裡都是濃煙,這感覺就像迎面襲來一把鐵鏟。老人還在掙紮著抬那個擋著門的書櫥。歐維一把挪開,就像那是紙做的,就這樣清出瞭通向樓梯的道路。他們再次出現在晨光下的時候,老人懷抱著滿身灰塵的小男孩。歐維的胸口和手臂上都是淌著血的傷口。
大街上人們四處奔跑叫喊。空氣中響徹著警笛聲。身穿制服的消防隊員包圍瞭他們。
歐維仍然穿著內褲,肺部劇烈地疼痛,他看見第一束火苗躥上瞭自己的房子。他沖過草坪,卻馬上被一大群消防員極力阻攔瞭下來。一瞬間到處都是消防員,怎麼也不讓他過去。
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歐維知道他算是個消防員的頭——岔開雙腳站到面前,向他解釋,他們不能放他過去,這樣太危險。不幸的是,穿白襯衫的男人指著手上的一張紙說,在得到市政府許可之前,他們也不能把火撲滅。
原來,歐維的房子正好落在兩市的交界處,有關部門需要先通過短波澄清責任,在這之前,誰也不能滅火。許可必須申請,文件必須蓋章。
“一切得照章辦事。”歐維爭辯的時候,穿白色襯衣的男人不動聲色地說。
歐維突出重圍,憤怒地沖向滅火器。但已經無濟於事,火蔓延得更快。當消防員終於在電臺上達成共識,開始滅火,房子早已火光沖天。
歐維悲傷地站在院子裡看著火勢。
幾小時之後,當他站在電話亭裡給保險公司打電話時,才知道,他們從來沒聽說過那個快樂的圓臉男人。他的房子完全找不到任何保險記錄。對面的女人嘆瞭口氣。
“是有這樣挨傢挨戶敲門的騙子,我隻希望你沒有付給他現金!”
歐維一隻手掛上電話,另一隻手緊緊地在褲兜裡攥起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