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雙紅色的鞋,戴碩大的黃色發卡,胸前別著的一枚金色胸針調皮地反射著從車窗投進來的陽光。早晨六點半,歐維剛剛下班,本應該坐上另一班火車回傢。但他看見瞭站臺上的她,棕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還有悠揚的笑聲。於是他又回到火車上,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他從來就不是那種隨心所欲的男人,對女人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但看到她以後,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把走瞭火的手槍。
他說服一個乘務員借給他一身便服,這樣就看不出他是個清潔工瞭,然後歐維走上前坐在瞭索雅身邊。這是他一生中最出色的決定。
他並不知道該說什麼,但這並不成問題。還沒等他坐穩,她就愉快地轉身面對他,溫柔地笑著說瞭聲“你好”。於是他很自然地回瞭一句“你好”,一點都不牽強。當她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她膝蓋間那堆書上的時候,她熱情地把它們舉瞭起來,好讓他看清書名。歐維隻看明白其中一半單詞。
“你喜歡讀書嗎?”她興奮地說。
歐維遲疑地搖搖頭,但這好像並沒有影響她的情緒。
“我太愛讀書瞭!”她說,然後就開始講述膝蓋上所有那些書的內容。歐維意識到,他願意用餘生來傾聽她訴說她所熱愛的那些事物。
他從沒聽過如此動人的聲音。她說話的樣子就像隨時都會笑出聲。而她笑出聲的時候,歐維覺得那笑聲像是香檳泡沫發出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才不會顯得無知而愚蠢,但這個問題顯然沒有他預料的那麼嚴重。她喜歡說話,而歐維喜歡沉默。歐維後來猜測,這就是大傢所謂的互補。
多年以後,她告訴他,她其實覺得他那天在車廂裡坐到她身邊是件極不尋常的事。他的出現唐突而冒昧,但他有著寬闊的肩膀和堅實的胳膊,把襯衣撐得鼓鼓的。還有溫柔的眼神。他傾聽她說話,她喜歡逗他發笑。另外,每天早上上學的旅程太漫長,有人做伴怎麼說都是讓人愉快的補償。
她學師范專業。每天早上坐火車,幾英裡後換一列,最後換公車。總而言之,在歐維的反方向上坐一個半小時,直到他們第一次肩並肩走下火車站臺,站在她等公交車的車站時,她才開口問他是做什麼的。當歐維意識到,要不是因為心臟問題,他已經住到半裡地外的軍營裡時,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我在那兒當兵。”他說著,模棱兩可地揮手一指。
她愉快地點頭。
“那我們大概可以在回程的火車上再見嘍。我五點回傢!”
歐維沒有回答。他知道當兵的人不可能五點回傢,但顯然她不知道。於是他隻是聳聳肩,然後她就上車離開瞭。
歐維知道這一切都很不切實際,但現在又有什麼關系。於是他轉過身,在一塊指示牌上找到他所在的這座學生城——離他傢起碼兩小時車程——中心區域的方向。朝著這個方向邁開腳步,一路走一路問,四十分鐘後,他來到學生城裡唯一的一傢裁縫店跟前,從容地進瞭門,問那兒能不能熨燙襯衣和褲子,可以的話需要多長時間。“十分鐘,要是你願意等一等的話。”店主回答。
“那我四點來。”歐維說著轉身離開。
他原路走回火車站,在候車室的一條長凳上躺下睡瞭一覺。三點一刻,他又按原路走回裁縫店,裁縫熨襯衣和褲子的時候,他就穿著內褲坐在員工廁所裡等,之後又原路走回火車站,與她一起坐瞭一個半小時火車回到他自己的車站。第二天,他又照做瞭一遍。第三天也是。第四天,火車站的管理員跑來告訴歐維:他不能像個流浪漢似的在這兒睡覺,希望他能理解。歐維向那人表示他非常理解,但這關系到一個女人。火車站管理員點點頭,讓他從此以後去行李寄存處睡覺。畢竟,火車站管理員也談過戀愛。
就這樣,連續三個月歐維都做著同樣的事。他從來沒有開口約她吃飯,最後她終於再也忍不住,決定親自開口。
“明天晚上八點整,我在這兒等你。我要你穿上西裝帶我去飯館。”一個周五的晚上,她下車後直截瞭當地說。
於是就有瞭他們的第一次約會。
從來沒人問過歐維遇見她之前他是怎麼生活的。但要是有人問起,他一定會回答說自己沒有生活。
周六晚上,他穿上瞭父親的棕色舊西服。肩膀處有些緊。然後,他吃瞭兩根香腸、七個土豆,都是用他那房間裡的小灶臺燒的,又在房子裡四處轉悠,弄好瞭那些阿姨讓他修一修的東西。
“你有約會?”他下樓時,阿姨激動地問。她從未見過他穿西裝。歐維嚴肅地點點頭。
“嗯。”他說,很難分清那是個詞,還是喘氣。
老婦人點點頭,強忍著笑。
“瞧你這一身打扮,一定是個很特別的人。”她說。
歐維又吸瞭口氣,輕輕點點頭。他站到門口的時候,阿姨突然從廚房裡激動地喊:
“花,歐維!”
歐維不明就裡地從隔墻背後探過頭來,盯著她。
“她一定會喜歡花。”阿姨煞有介事地強調。
歐維咳嗽一聲,關上大門。
他穿著那件緊身棕色西服和那雙新擦亮的皮鞋,站在火車站旁,等瞭足足一刻鐘。他對遲到的人總是心存懷疑。歐維的父親常說不要相信總是遲到的人。“如果守時都做不到,你還能指望他做什麼更重要的事情?”在鐵道上班的時候,當那些大搖大擺遲到個三四分鐘打卡的人若無其事地經過時,他總是這麼說。就好像鐵道沒別的什麼正經事可做,每天早上都會在那等他們。
所以歐維在火車站等候的那十五分鐘,每一分鐘都讓他有些惱火。然後惱怒漸漸轉化成焦慮,他開始確信索雅隻是在耍他。他一生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好傻,她當然不想和他約會,他想什麼呢?這個念頭一旦紮瞭根,羞愧就如同熔巖一般在他心裡往上湧,他好想把花往最近的垃圾箱裡一扔,頭也不回地離開這裡。
事後他也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麼讓他留瞭下來。或許他覺得約定就是約定,也或許是出於別的原因,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他當時當然不知道,他的一生將有多少個一刻鐘要用來等待她,要是他父親知道瞭,一定會氣壞的。但當她身著一條印花長裙和一件紅得讓歐維不得不挪動一下腳步的羊毛衫出現時,歐維當即決定,她不守時的毛病也可以原諒。
花店裡的女人問過他“想要什麼”。他說這算什麼該死的問題。話說她才是那個賣花的,而他是買花的,而不是相反。女人對這話有些反感,但最後還是問收花的人對顏色有沒有什麼偏好。“粉紅色。”歐維確鑿地回答,但其實他並不知道。
如今,她穿著這件鮮紅的羊毛衫站在火車站外,快樂地把他的花捧在胸口,讓周圍的世界都失瞭色。
“它們真美。”她真誠的笑聲讓歐維忍不住低下頭去踹一腳礫石。
歐維對下館子一點都不在行。他從來都不理解,明明可以在傢吃飯,人們為什麼還要花大把的錢上飯店。他對高檔傢具和美味佳肴一竅不通,而且他完全明白自己對交談這檔子事也一樣。但現在這種情況下,他想,既然他已經墊瞭肚子,不管怎麼樣他都能讓她先點餐,然後從菜單上點個最便宜的菜。這樣的話,她要是向他提問,至少他不用滿嘴食物無言以對。他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她點菜的時候,侍應生滿臉諂媚地笑。歐維很清楚他和飯店裡的其他食客看到他們進來時都在想什麼,因此歐維覺得自己很蠢。大抵是因為他也這麼想。
她激動地講述著自己的學習生涯,她讀的那些書,看的那些電影。她看著歐維的時候,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男人。而歐維還是那個實事求是的歐維,他無法再坐在這兒假裝下去。於是他清清嗓子,振作起來,就在此時此地對她道出瞭真相。他不是當兵的,實際上他隻不過是個心臟不好的列車清潔工,他之所以撒謊,不外乎就是想和她一起坐火車。他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共進晚餐,他這樣的騙子不配和她坐在一起吃飯。講完之後,他把餐巾往餐桌上一放,掏出錢包來準備付錢走人。
“對不起。”他羞愧地嘀咕著,輕踹著椅子腿,直到終於蹦出幾個幾乎難以識別的詞來:
“我隻是想知道做你的眼中人是什麼感覺。”
他站起身時,她伸過手來放在他的手背上。
“我還從來沒聽你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她笑道。
他叨咕著什麼:不行,現在這樣或許挺好,但這改變不瞭事實。他就是個騙子。但她求他坐下的時候,他還是一屁股坐回瞭椅子上。她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生氣,反而笑瞭起來。最後她說,其實識破他一點都不難:他從來不穿軍裝。
“另外,誰都知道士兵是不可能每天五點準時回傢的。”
這麼說吧,歐維沒俄羅斯間諜那麼謹慎,偽裝得不夠好,她補充說。但她估計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喜歡他傾聽自己說話的樣子,也喜歡逗他笑。她說,對於她,這就足夠瞭。
然後她問他這輩子到底想做些什麼,有沒有什麼夢想,無論是什麼。而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想要造房子。設計構造,畫圖紙,計算出使之屹立不倒的最好方法。這下,她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笑起來,她火瞭。
“那你為什麼不去做?”她問。
這問題歐維一時半會兒真找不到好答案。
周一,她帶瞭幾本工程學位函授課程的宣傳冊到他傢。和歐維住在同一套房子裡的老阿姨無比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年輕女子邁著自信的腳步走上樓梯。然後她拍拍歐維的背,說他買的那些花真是世界上最值當的投資。歐維也不得不同意這一點。
他上樓來到自己房間時,她已經坐在他的床上。歐維悶悶不樂地雙手插兜站在門口,她看著他笑瞭。
“我們算在一起瞭嗎?”她問。
“當然,可以這麼說吧。”他回答。
然後他們就在一起瞭。
她把宣傳冊遞給他。課程需要兩年時間,事實證明,歐維曾學到的關於房子的一切可能並沒像他以為的那樣荒廢掉。或許他並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學生,但他理解數字,還瞭解房子,這就夠瞭。六個月後,他通過一門考試。之後又是一門。然後還有一門。這之後他在建築工程公司找瞭份工作,一幹就是三分之一個世紀。工作努力,從無病假,還貸繳稅,自食其力。還在郊外的樹林裡買瞭一棟新建成的聯排別墅。她想結婚,歐維就求婚。她想要孩子,孩子可以有,歐維想,要住在聯排別墅區內,和別的孩子一起,這個他們知道。
不到四十年之後,房子周圍已經沒有什麼樹林,隻有其他房子。一天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握著他的手,讓他不要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她說起來容易,歐維想,胸口滿是憤怒和悲傷。但她隻是把頭靠在他的胳膊上,喃喃地說“一切都會好的,親愛的歐維”。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食指裹進他的掌心,慢慢閉上眼睛,離開瞭這個世界。
歐維握著她的手坐瞭幾個鐘頭,直到醫院的工作人員跑來,溫和而謹慎地向他解釋,他們必須抬走她的屍體。於是歐維從椅子上站起來,自顧點點頭,去殯儀館填瞭些表格。周日是她的葬禮。周一他按時上瞭班。
要是有人問起,他會說,在她之前,他沒有生活。之後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