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肌肉發達、眼睛幽藍、憂鬱且有些笨拙的男孩在那列火車上坐到索雅身邊之前,她的生活中其實隻無條件地愛著三件事:書、她的爸爸和貓。
她總是備受矚目,這不是問題。那些形形色色的追求者排起長隊。高矮胖瘦黑白俊醜,或伶牙俐齒或堅韌不拔,或優雅大方或自命不凡,或金發碧眼或無度貪婪,要不是他們忌憚坊間流傳的故事,說索雅的爸爸在樹林中的僻靜小屋裡藏瞭幾把槍,還會更積極一些。但從來沒人像火車上坐到她身邊的男孩那樣端詳過她,就好像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女孩。
有時候,特別是頭兩年,一些女伴質疑她的選擇。索雅非常美麗,身邊的人大都覺得這很重要,總是提醒她。另外她還非常愛笑,不管生活如何對待她,她總是積極地面對。但歐維卻有點……好吧,他就是歐維。她身邊的人也總是這麼提醒她。他上初中的時候,就是個小老頭瞭。他們說,她能找個更好的。
但對索雅來說,歐維從來都不陰沉、不尖銳,也不刻薄。對她來說,他就是他們第一次共進晚餐時那些有點褶皺的粉紅色玫瑰。他把他爸爸有些緊身的棕色西裝套在瞭自己寬闊的肩膀上。他對正義、道德、勤勞以及一個對錯分明的世界深信不疑。並不是因為這樣的人會贏得獎牌或證書,或者會被別人拍拍肩膀說聲好樣的,而是這樣處世的人不多瞭,索雅知道。所以她想守住這個人。他或許不為她吟詩、唱夜曲,也從來沒有送過她昂貴的禮物,但從來沒有別的男孩就因為喜歡坐在她身邊聽她說話而願意反方向坐幾個小時火車。
她撫著他那比她的大腿還粗的小臂,胳肢他,直到這個頑固的男孩露出笑容,就像包裹在珠寶周圍的石膏模具碎裂開來,這時索雅心裡就會唱起歌來。這些時刻,隻屬於她一個人。
“有人說最優秀的人是從錯誤中重生的,他們後來通常比那些從沒有犯過錯誤的人更優秀。”歐維第一次約她共進晚餐,並向她承認說自己當兵是騙她以後,她對歐維說。
她並沒有生他氣。之後她為他無數次生氣,但這次沒有。而且之後在她身邊的那麼多年裡,他再也沒有騙過她。
“誰說的?”歐維問,眼睛看著面前桌上擺著的三套刀叉,就像有人在他面前打開瞭個盒子,然後說“挑選你的武器”。
“莎士比亞。”索雅說。
“很瞭不起吧?”歐維問。
“他棒極瞭。”索雅笑著點點頭。
“從沒看過一個他的書。”歐維對著桌佈嘟囔。
“一本他的書。”索雅糾正道,並溫柔地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他們在一起的四十年裡,索雅輔導過幾百個有讀寫障礙的學生,最後他們都能念莎士比亞全集。但這麼多年來,她從沒能讓歐維念過其中一本。他們搬進排屋後,歐維在儲藏室裡一待就是幾個星期。完工後,客廳裡就多瞭一個她所見過最漂亮的書櫥。
“你總得有個地方擺書。”他喃喃地說著,用螺絲刀尖撥弄著大拇指上的一處傷口。
她蜷入他的懷中,說她愛他,他點點頭。
關於他手臂上的燒傷,她隻問過一次。歐維勉強說出那個故事後,她不得不把那些簡短的碎片拼湊起來,還原出他失去房子時的真實情況。但最後她終於明白瞭他的傷是怎麼來的。之後,每當有朋友問她為什麼會愛上他的時候,她都會回答,大多數人逃離火場,但歐維這樣的男人沖向火場。
歐維和索雅爸爸見面的次數用手指就能數得過來。爸爸住在遙遠的北方,樹林深處,就好像他在地圖上查瞭一下全國人口分佈情況,然後找瞭個離所有人都盡可能遠的坐標,點瞭個點,住瞭下來。索雅的媽媽難產去世以後,爸爸沒有再婚。“我有個女人,隻是現在不在傢”,有人鬥膽問出口的時候,他會說。
高中時索雅選瞭文科方向以後,就搬到城裡去住瞭。她建議爸爸跟她一起搬走的時候,他怒氣沖沖地看著她。“我去幹嗎?和人打交道?”他吼道。他說到“人”的時候就好像這是個臟字。索雅隻好隨他去。除瞭她周末回傢和他每月一次開卡車去最近的小鎮購置雜貨之外,他隻有恩斯特做伴。
恩斯特是世界上個子最大的雜種貓。索雅小的時候覺得它就像一匹小馬駒。它在爸爸的房子裡來去自如,但不住在那兒,沒人知道它究竟住哪兒。索雅用海明威的名字為它起瞭名。她爸爸從來不屑讀書,但當女兒五歲就能自己讀報的時候,他也沒蠢到對此不聞不問。“這種狗屁他媽怎麼能讓女孩讀,會把她的腦子搞壞的。”他推著她到小鎮圖書館櫃臺前的時候說。在場的圖書館管理員並不是很明白他這話什麼意思,但眼前這個女孩的天賦是不容置疑的。然後,每月一次的雜貨采購就多瞭去圖書館一項,這是圖書館管理員和爸爸共同的決定,沒什麼需要商量的。索雅十二歲的時候,那裡所有的書至少都讀瞭兩遍。她喜歡的那些,例如《老人與海》,她自己都數不清究竟讀瞭多少遍。
於是恩斯特就有瞭它的名字。它不屬於任何人。它不說話,但喜歡跟著爸爸去釣魚。爸爸喜歡它這兩種品質,回傢時總是和它平分收獲。
索雅第一次帶著歐維去那座樹林裡的老木屋時,歐維和爸爸兩個人一聲不吭地面對面坐瞭將近一個小時,幹瞪著面前的食物,其間她還試圖啟發一些文明的對話。兩個男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坐在這兒,隻知道這對他們唯一在乎的女人很重要。他們都各自大聲抗議過這次安排,無果。索雅的爸爸一開始就有偏見,他對這個男孩的唯一瞭解,就是他從城裡來,而且索雅還提到過他不是很喜歡貓。這兩點足以讓索雅的爸爸認為歐維不可靠。
至於歐維,他覺得自己是來參加應聘面試的,他從來就不喜歡面試。所以索雅不說話的時候——必須承認她經常這麼做——房間裡就陷入一種隻會發生在一個不願意離開自己女兒的男人和另一個還不知道自己命中註定會把她帶走的男人之間的沉默。最後索雅隻好踹歐維的小腿讓他開口。歐維吃驚地從自己的盤子上抬起視線,註意到她雙眼之間憤怒的褶皺。他清清嗓子,絕望地環顧四周,想找些問題來問老爺子。這是歐維學來的,要是找不到話說,提問是最好的方式。要是有什麼方法能讓人放下敵意,那就是給他們機會自誇一下。
最後歐維的目光飄出廚房的窗口,落在瞭老爺子的卡車上。
“那是輛L10吧?”他用叉子一指,問道。
“沒錯。”老爺子對著自己的盤子說。
“是薩博生產的。”歐維點點頭說。
“是斯堪尼亞!”老爺子脫口喊道,對歐維怒目而視。
房間再次陷入一片隻會發生在女兒的愛人和父親之間的沉默。歐維悶悶不樂地低頭看盤子。索雅踹瞭一腳爸爸的小腿,爸爸板著臉抬眼看她。他也看見瞭她雙眼之間的褶皺,並沒有蠢到放任事情朝壞的方向發展。於是他沒好氣地清清嗓子,往盤子裡戳瞭幾下。
“就算薩博的那個衣冠禽獸揮揮錢包收購瞭工廠,斯堪尼亞還他媽是斯堪尼亞。”他不那麼生硬地哼瞭一聲,同時把自己的小腿從女兒鞋子的射程之內挪開。
索雅的爸爸一直開斯堪尼亞的卡車,他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開別的。但他做瞭多年忠實用戶之後,他們突然並給瞭薩博,這種背叛他永遠不會原諒。而自從與薩博合並之後,歐維就開始對斯堪尼亞產生瞭濃厚的興趣,他若有所思地一邊嚼土豆一邊盯著窗外的卡車。
“好開嗎?”他問。
“不好。”老爺子不滿地說,註意力又回到盤子裡。
“這個型號沒一輛好車,沒一輛質量過關。機修工隨便修個什麼就要收一大筆錢。”他說話的樣子很容易讓人誤會桌子底下還藏著個人。
“要是可以,讓我看看吧。”歐維說,突然之間就熱情起來。
實際上,這是索雅印象中他第一次對什麼事情表現出熱情。
兩個男人互相註視瞭一陣。索雅的爸爸點瞭頭,歐維也輕輕點頭回應。然後他們煞有介事地站起身,那堅定的架勢就像兩人這就要出門殺第三個人似的。幾分鐘之後,索雅的爸爸拄著拐杖回到廚房裡,坐到椅子上的時候習慣性地抱怨瞭一聲。他坐瞭好一會兒,仔細塞滿煙鬥,之後終於沖著鍋子點點頭,開瞭口:
“挺好。”
“謝謝爸爸。”她笑道。
“你燒的,又不是我。”他說。
“不是因為吃的謝你。”她一邊回答,一邊撤掉盤子,溫柔地親親爸爸的額頭,同時看見院子裡歐維深深地埋在卡車的引擎蓋下。
爸爸什麼都沒說,隻是輕輕哼瞭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手拿著煙鬥,另一隻手從水池邊拿起報紙。走向客廳裡那把躺椅的中途,他停下腳步,遲疑地倚著拐杖站在那兒。
“他釣魚嗎?”最後他頭也不回地嘀咕道。
“我想他不釣。”索雅回答。
爸爸愁眉苦臉地點點頭。沉默地站瞭好一陣。
“不行不行,那他可得學學。”他最後把煙鬥往嘴裡一塞,走進客廳,嘟囔著。
索雅從沒聽他給過任何人更高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