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說,我們到底去哪兒?”帕爾瓦娜喘著大氣問。
“去修個東西。”歐維在她三步之前簡短地回答,貓咪小跑著跟在身邊。
“什麼東西?”
“一個東西。”
帕爾瓦娜停下來喘口氣。
“這兒!”歐維大吼一聲,在一傢咖啡館門口急停。
隔著玻璃門,飄來新出爐的酥皮羊角包的香味。帕爾瓦娜抬頭看看對面的停車場,薩博就停在那兒。原來他們的車離咖啡館已經不能再近瞭。歐維一開始就堅持認為咖啡館在小區的另一邊。帕爾瓦娜建議就把車停在那邊,但那裡每小時的停車費比這邊高瞭一克朗,隻得作罷。
相反他們把車停在瞭這兒,然後繞著小區整整轉瞭一圈才找到咖啡館。帕爾瓦娜很快發現歐維就是那種人——即使不知道往哪兒走,也會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並且相信道路遲早會迎合他。現在,當他們發現咖啡館就在車對面的時候,歐維自然又擺出一副一切都是按他計劃的樣子。帕爾瓦娜擦掉掛在臉頰的汗珠。
這兒坐著個胡子拉碴的人,倚著身後的墻朝地面半躺下去,面前放著一個紙杯。咖啡館門口,歐維、帕爾瓦娜和貓咪遇到一個眼睛下黑得像抹瞭煙灰似的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想瞭好一陣,歐維才意識到,這就是他第一次在自行車棚外遇到的那個男孩,他當時就站在扛自行車那個小夥子的身後。此刻他端著盛有兩個三明治的紙盤子沖歐維笑,看上去同樣小心翼翼,歐維隻好無奈地點點頭。就好像他想說,即使他無心回應他的笑容,但他看到瞭。
“為什麼不讓我停在那輛紅色車旁邊?”他們走進玻璃門的時候,帕爾瓦娜問。
歐維不回答。
“我能做到。”帕爾瓦娜自信地說。
歐維疲憊地搖搖頭。兩小時前,她都不知道離合器在哪兒,現在她居然因為不讓她停車而生氣。
一進店門,歐維就瞥見那個眼睛下擦著煙灰的男孩把三明治給瞭那個胡子拉碴的人。
“嘿,歐維!”一個聲音喊得太激動,破成尖銳的高音。
歐維轉過身,看見那個在車棚為自行車跟他吵架的小夥子,站在店前一張擦得鋥亮的長櫃臺背後。歐維註意到他戴著鴨舌帽。在室內。
帕爾瓦娜和貓咪在櫃臺前各自的吧臺凳上自得其樂。帕爾瓦娜一個勁擦額頭上的汗,盡管屋裡跟冰窖似的,比街上還冷。她從吧臺上的水壺裡倒瞭杯水喝,貓咪滿不在乎地趁她不註意往杯子裡舔。
“你們互相認識?”帕爾瓦娜看著小夥子驚訝地問。
“我和歐維算是哥們兒。”小夥點頭。
“是嗎?我和歐維也算是。”帕爾瓦娜模仿著他直白的熱情,笑瞭起來。
歐維在櫃臺一定距離外停下腳步,就好像靠太近會有人上來給他個擁抱似的。
“我叫阿德裡安。”小夥子說。
“帕爾瓦娜!”帕爾瓦娜說。
“你們要喝點什麼嗎?”阿德裡安轉身問歐維。
“啊!拿鐵!”帕爾瓦娜邊說邊用紙巾拍著額頭,語氣就像突然有人過來按瞭按她的肩膀,“要是你們有的話,最好是冰拿鐵。”
歐維把身體重心從右腳移到左腳,窺探瞭一下店內。歐維從來不喜歡咖啡館。索雅當然是愛死咖啡館瞭,可以在裡面坐上一整天,“就為瞭看看人”,她這麼說。歐維曾經總是坐在她身邊看看報紙。每個周日,他們都這樣度過。自從她去世後,他再也沒進過一傢咖啡館。他抬起頭,發現阿德裡安、帕爾瓦娜和貓都在等他回答。
“那就咖啡吧。”他回答。
阿德裡安在帽子底下撓撓頭。
“那就是……意式濃縮嘍?”
“不是,就咖啡。”
阿德裡安從頭撓到下巴。
“那是……黑咖啡?”
“對。”
“加奶不?”
“加奶就不叫黑咖啡瞭。”
阿德裡安移瞭移櫃臺上的糖罐,可能隻是為瞭做點什麼,好別看上去太蠢。遲瞭點,歐維心想。
“普通過濾咖啡!悲催的普通過濾咖啡!”歐維嚷嚷起來。
阿德裡安點點頭。
“哦……對瞭,是這樣。那啥,我不知道怎麼做過濾咖啡。”
歐維當時的表情,就像聽到有人對他說不知道怎麼用水壺接水、把咖啡粉盛在濾紙上以及再按個開關一樣。他指指小夥子身後操作臺上不起眼的角落裡放著的蒸餾咖啡機。它被跟前碩大的銀色飛船狀機器擋掉瞭一半,但歐維知道這玩意兒就是做意式濃縮的。
“哦,那個呀。”阿德裡安沖蒸餾咖啡機點點頭,恍然大悟。
然後他又朝歐維轉過身。
“嗯,那啥,我不知道那玩意兒咋使。”
“這不是明擺著……”歐維嘟囔著走進櫃臺。
他把小夥子攆到一邊,舉起咖啡壺。帕爾瓦娜大聲咳嗽瞭一下,歐維瞪瞭她一眼。
“幹嗎?”他說。
“幹嗎?”她重復瞭一遍。
歐維揚起眉毛,她聳聳肩。
“誰能告訴我,我們在這兒幹嗎?”
歐維開始往壺裡灌水。
“這小傢夥有輛自行車要修。”
帕爾瓦娜露出笑容。
“就是掛在我們車後的那輛自行車?”
“你把它帶來瞭呀?”阿德裡安突然激動地對歐維說。
“你又沒車。”歐維邊回答邊在一個吊櫃裡翻找濾紙。
“謝謝啊,歐維!”阿德裡安說著朝他跨近一步,但一下子清醒過來,趕快停下,沒有進一步做出傻事來。
“這麼說是你的自行車嘍?”帕爾瓦娜笑道。
阿德裡安點點頭,然後又馬上搖起頭來。
“那啥,不是我的車,是我妞的車。其實,是我想讓她做我妞……是這麼回事。”
帕爾瓦娜竊笑。
“我和歐維這麼大老遠開瞭一圈就是為瞭給你送車來修?為瞭個妞?”
阿德裡安點點頭。帕爾瓦娜靠到櫃臺上,拍拍歐維的胳膊。
“知道嗎,歐維,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你還挺好心的呢。”
歐維不喜歡她說話的語氣。
“你這兒到底有沒有工具?”歐維邊問阿德裡安,邊拿開胳膊。
阿德裡安點點頭。
“那快去拿來呀,自行車就在停車場裡的薩博上。”
阿德裡安飛快地點點頭,轉身走進廚房。幾分鐘後,他拿著個巨大的工具箱回來,徑直往門口趕。
“你閉嘴。”歐維對帕爾瓦娜說。
帕爾瓦娜的嘴角掛著那種黠笑,提示歐維她一點都不想閉上嘴。
“我把自行車帶這兒來,隻是不想他把我傢的儲藏室弄得一團糟。”他嘟囔道。
“沒錯,沒錯!”帕爾瓦娜點頭大笑起來。
歐維又忙活著找起濾紙來。在門口,阿德裡安和那個眼睛下擦著煙灰的男孩撞瞭個滿懷。
“我隻是,那啥,去拿個東西。”阿德裡安說,那些話,就像他剛推倒的高大紙箱。
“這是我們店長!”阿德裡安指著那個眼睛下擦著煙灰的男孩,回頭沖歐維和帕爾瓦娜喊。
帕爾瓦娜立馬站起身,禮貌地伸出手。歐維忙著翻櫃臺背後的抽屜。
“你們……幹什麼?”眼睛下擦著煙灰的男孩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藏身在咖啡館櫃臺背後的中老年男子。
“小傢夥要修自行車。”歐維回答,就好像地球人都該知道似的。
“你把做正經咖啡的濾紙都放哪兒瞭?”歐維隨後問道。
眼睛下擦著煙灰的男孩指瞭指,歐維抬頭看他,瞇起眼睛。
“你化妝瞭?”
帕爾瓦娜沖他噓瞭一聲,歐維看上去很不服氣。
“怎麼?問問不行啊?”
眼睛下擦著煙灰的男孩緊張兮兮地笑笑。
“對,化妝瞭,”他點點頭,開始揉眼眶,“昨晚我出去跳舞來著。”帕爾瓦娜馬上心照不宣地從手袋裡抽出一張濕紙巾遞過去,男孩感激地笑瞭。
歐維點點頭,回到咖啡機跟前。
“你是不是也有什麼自行車壞瞭?愛情?女人?”他漫不經心地問。
“沒有,沒有,反正沒自行車什麼事。我想愛情也沒什麼可說的。反正……反正沒什麼女人的事。”煙灰男孩回答。
他輕輕揚起嘴角。當沉默超過十五秒,他開始撫弄起自己的襯衣下擺。歐維按下咖啡機上的開關,聽它開始吱吱作響,然後轉過身往櫃臺內側一靠,就好像即使他不在這兒工作,這樣做也完全沒什麼奇怪的。
“這麼說,你是基佬?”他沖著煙灰男孩點點頭。
“歐維!”帕爾瓦娜說著,又打瞭一下他的胳膊。
歐維拿開胳膊,一臉不滿。
“問問怎麼啦?”
“那不叫……這個。”帕爾瓦娜厲聲說,顯然不想讓那個詞從自己嘴裡蹦出來。
“基佬?”歐維重復瞭一遍。
帕爾瓦娜又奔著他的胳膊打過去,但歐維飛快地閃開瞭。
“不能這麼叫!”她命令道。
歐維不得要領地朝煙灰男孩轉過身去。
“不能叫基佬瞭?那現在都怎麼叫來著?”
“叫同性戀者,或者……同志。”帕爾瓦娜忍不住脫口而出。
歐維先看看她,看看煙灰男孩,然後又看看她。
“哈,想叫什麼都行啊,沒事。”煙灰男孩笑道,轉向櫃臺,套上一件圍裙。
帕爾瓦娜哼瞭一聲,沖歐維批判地搖搖頭,歐維同樣也沖她批判地搖搖頭。
“沒錯,沒錯——”他開始邊思索邊用手指在空中打著圈,就像拉丁舞編到一半,摸索著下一個動作。
“就是那種……搞基的人,你是其中一個,是不是?”
帕爾瓦娜看著那個煙灰男孩,就像要跟他解釋說歐維剛從某個精神病院晚期住院部逃出來,沒必要跟他一般見識,但煙灰男孩看上去根本沒往心裡去。
“對,對。我就是那種。”
“懂瞭。”歐維點點頭,轉身拎起還在沸騰的咖啡壺,開始往杯子裡倒咖啡。
然後他端起杯子,一言不發地出門朝停車場走去。煙灰男孩也沒對他擅自帶著杯子出門發表意見。畢竟這個男人已經自封為這傢咖啡館的櫃員,和店長才相識五分鐘就開始打聽對方的性取向。都這樣瞭,還費什麼口舌。
薩博旁站著阿德裡安,看上去就像在森林裡迷瞭路。
“沒事吧?”歐維委婉地問,同時呷一口咖啡,看著還沒從車上解下來的自行車。
“呃……你知道不。那啥,我去。”阿德裡安,胸口突然一陣奇癢。
歐維瞪瞭他足有半分鐘,又呷瞭一口咖啡,點點頭,一臉像是捏到瞭爛牛油果的失望。他把咖啡杯往男孩手裡一塞,上前一步親手解下自行車,顛瞭個個兒放到地上,並打開小夥兒從咖啡館裡拿出來的工具盒。
“你爸爸沒教你怎麼修自行車?”他頭也不抬地說,一邊彎下腰檢查紮破的車胎。
“爸爸在牢裡。”阿德裡安撓撓肩膀,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他像是在找地洞,好往裡鉆。歐維停下手上的活兒,抬頭審視著他,他低頭看著地面,歐維咳嗽一聲。
“其實也不難。”他一邊說一邊做瞭個手勢,讓他坐到地上。
補胎花瞭十分鐘。歐維平鋪直敘地講解著,阿德裡安從頭到尾默不作聲。但他很專註,也很聰明,盡可能不走神,這歐維得承認。可能動起手來並不像動嘴那麼笨拙。他們用後備箱裡的抹佈擦掉灰土,盡量避免目光接觸。
“希望是個好女孩兒。”歐維關上後備箱時說道。
阿德裡安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他們再次走進咖啡館的時候,店裡多瞭個立方身形、穿花襯衣的矮個男人,站在一架梯子上拿螺絲刀擰著什麼。歐維猜是暖風機。煙灰男孩站在梯子下方,用雙手舉著一堆不同型號的螺絲刀,時不時擦一下殘留在眼睛周圍的眼影,抬頭註視著胖子,神情緊張,就像擔心露出什麼破綻。帕爾瓦娜興奮地朝他轉過身。
“這是阿邁爾,咖啡館是他開的。”這些話就像剛從開閘的水管裡跑出來。她指著梯子上的方形男人。
阿邁爾沒有轉身,但是嘴裡蹦出一長串輔音,歐維沒聽明白,但還是忍不住懷疑那是一堆猥褻的詞匯和人體器官。
“他說什麼?”阿德裡安問。
煙灰男孩惴惴地扭動著身子。
“哦……他說……這個東西,這個暖風機不咋……”
他匆匆看瞭阿德裡安一眼,立刻又低下頭去。
“他說這玩意兒跟同性戀似的,不頂用。”他說話聲太低,隻有歐維能聽見,因為他碰巧離得最近。
而帕爾瓦娜正樂呵呵地指著阿邁爾說:
“就算聽不懂,也知道他滿嘴臟話!這人就像你的翻版,歐維!”
歐維看上去不怎麼樂意,阿邁爾也是。他停下手上的活兒,拿螺絲刀指著歐維。
“那隻貓,是你的嗎?”
“不是。”歐維回答。
其實他也並非想否認這是他的貓,隻是想聲明它不屬於任何人。
“貓出去!咖啡館裡,動物禁止入內。”阿邁爾嚷嚷道,輔音亂蹦,就像淘氣的小孩玩造句。
歐維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阿邁爾頭頂的暖風機,看看吧臺凳上的貓,又看看仍然捧在阿德裡安手上的工具盒,然後又是暖風機,最後目光回到阿邁爾身上。
“我幫你把它修好,貓留下。”
他的語氣裡陳述大於疑問。阿邁爾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等回過神來,他已經從梯子上的人變成瞭扶梯子的人,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歐維在上頭搗鼓幾分鐘後,爬下梯子,手掌在褲腿上一擦,把螺絲刀和一把扳手往煙灰男孩手裡一塞。
“你居然修好瞭!”看著屋頂上暖風機的風扇略顯疲憊地幹咳一聲後慢慢轉動起來,穿花襯衣、身材四方的男人喜出望外地驚嘆一聲。
他轉過身,大大咧咧地把兩隻皺巴巴的大手往歐維的雙肩一搭。
“威士忌?你要不要?廚房裡,我有威士忌!”
歐維看看表,現在是下午兩點一刻。他不安地搖起頭來,一是因為威士忌,一是因為阿邁爾搭在他肩上的手。煙灰男孩走進吧臺背後的廚房,仍在瘋狂地揉著眼睛。
半小時後,貓咪和歐維走向薩博的時候,阿德裡安追上他們,小心翼翼地拽拽歐維的袖子:
“夥計,你可別跟人說米爾莎德是……”
“誰?”歐維不解地打斷他。
“我老板。”阿德裡安說。
看到歐維好像還是不得要領,他隻好補充道:“化妝的那個。”
“搞基的那個?”歐維問。
阿德裡安點點頭。
“那啥,他爸爸……那啥,阿邁爾……他不知道米爾莎德是……”
阿德裡安結結巴巴地尋找措辭。
“搞基的人?”歐維填瞭空。
阿德裡安點點頭。歐維聳聳肩。帕爾瓦娜蹣跚著追上他們,氣喘如牛。
“你去哪兒瞭?”歐維問她。
“我隻是給瞭他點零錢。”帕爾瓦娜一邊回答,一邊沖墻角邊胡子拉碴的人點頭。
“你明知道他隻會拿錢去買燒酒喝。”歐維厲聲說。
帕爾瓦娜瞪瞭瞪眼睛,歐維總覺得那眼神裡滿是嘲諷。
“哦?是嗎?我真希望他會用這錢去還大學裡粒子物理學課程的助學貸款呢。”
歐維打瞭個噴嚏,來到車前。阿德裡安站在車的另一邊。
“還有什麼事?”歐維問。
“米爾莎德的事你誰都不告訴?說真的。”
歐維煞有介事地沖他一指:
“你呀!要買法國車的可是你自己。別管別人閑事瞭,你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