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商的預料十分準確,程始回府得知此事,當下就要拎刀去庖丁解人,蕭夫人好容易攔住瞭他,並且借口回贈年貨,連夜將那傅母和菖蒲打包送回葛傢。
因此,除瞭爭分奪秒將這二人在啟程前痛打一頓外,程始什麼也沒幹成,這回他連蕭夫人一道埋怨上瞭,為表抗議,他連續三頓飯去和程承吃,連續兩個晚上去和程止睡。程止委婉表示‘長兄你這個順序可以調換一下,次兄分居瞭我又沒有’,結果惹來程始一頓老拳。
青蓯夫人覺得這樣下去不好,就懇求桑氏從中調解,桑氏順水推舟給瞭程止,程止一把揪住三個侄子讓他們想辦法,三兄弟剛在老虎似的親媽跟前磕頭賠罪完畢,哪裡還敢去卯餓狼般的親爹,是以誰都不肯答應,最後職業叛徒程少宮童鞋急中生智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於是球被踢到瞭少商腳下。
原本程止幾個還猶豫,沒想到程四娘子豪氣幹雲,一口應下,並且迅速解決問題。她隻對程始說瞭三句話:
“如今府裡隻知那日是奴婢生事惹出的風波,阿父你再和阿母隔閡下去,二叔父想不知道內中因由也不成啦。”
“不久二叔父就要上白鹿山讀書瞭,少說也要數年光景才得返傢,我盼望二叔父能安安心心上路,不要有牽掛。我想阿父當如是。”
“堂姊不隻是二叔母生的,更是二叔父的骨肉。二叔父不善言辭,但我知道他心中對堂姊不但喜愛,更是愧疚。”
看女兒正氣凜然的模樣,程始牙根發癢:這小沒良心的,他究竟是為誰不平為誰愁呀。於是程將軍開懟瞭:“吾女既如此深明大義,當日你為何非要不依不饒,就忍下這口氣,讓你阿母回頭慢慢處置就是!”
少商迅速懟回去:“刀沒砍在自己身上時當然可以深明大義。當日吃虧的是我,我自然不肯深明;如今阿父都替我討回這口氣瞭,我自然可以大義!”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慷慨可以,但要慷他人之慨,不要慷自己之慨’。
程始驚異於女兒居然能把這樣厚顏無恥的話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他一直以為全傢隻有他一人具備這種技能來著?!不過想想自己也算後繼有人瞭,他也就消瞭氣,就坡下驢去找蕭夫人和好瞭。
蕭夫人也不拿喬使性,十分大氣的表示她也有錯,這件事就此揭過,於是夫妻倆當夜就唯一的女兒坦率的交換瞭意見。
“……當時十萬火急,君姑偏鬼迷瞭心竅,你我哪有功夫和她角力,何況連幾時能回來都不知道。”
十年前,數位本已歸順的諸侯王驟起復叛,一時間原本就不大的皇領烽煙遍地。這對本朝大多數人都不是好事,程始尚在憂心時蕭夫人卻一語篤定:富貴險中求,此事對萬程這樣剛剛投奔的將領是個莫大的機緣。
事起突然,皇帝的心腹大將和人馬都無法從前方調回,果然啟用瞭他們兄弟二人上前應急。程始行陣,蕭夫人照例是要跟隨的,可這時向來體壯如牛的程母八百年趕上一回小風寒,葛氏不知哪裡尋來個巫士,巧言龍鳳胎乃祥瑞,要留在身邊程母方能保康泰。
以蕭夫人之智,此局不是不能破,不過召令刻不容緩,時間耗費不起。
何況大軍開拔,輜重軍械部曲召集零零總總,夫妻二人忙的腳不沾地。倉促間,蕭夫人抓住那卦象中的漏洞,另行尋瞭巫士卜曰‘雙生子留其一即可’,隨後夫婦倆旋即啟程,連三個兒子都是由部曲隨後護送去的。
皇帝果然對萬程二人隨召即應的態度十分滿意。之後數年,兄弟二人指哪打哪,越打越遠。皇帝越用他們越順手,越順手也就越信任。如今看來,當初的決定不可謂不正確。
“既然不得不留下孩兒,自然少一個是一個。我來問你,一樣的兒女,是兒子能給傢裡闖出滔天大禍來,還是女兒?男兒上能從戎入仕,下能經商遊歷,你是拘束不住的!智襄子自以為聰慧天縱,想出‘蠶食封邑’這樣的計謀,最後兵敗身死,闔族二百餘口被屠戮殆盡,可嘆智傢上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還有那晁大夫,諫言皇帝削藩收權,其父苦勸不住,結果被誅三族,這還是忠臣呢!佞臣毀傢的,數不勝數!”
蕭夫人朗朗而談,每當這種時候程始隻有低頭聽話的份。
義不掌財,慈不掌兵,夫妻倆都是刀山火海裡歷練過的,戰場之上,片刻遲疑就可能情勢如山倒,既然不能和程母糾纏,就要把損失降到最低。
“你我微寒起傢,見過多少人傢因為兒子行事不當遭瞭禍。說句不當之言,那李侯大人當初為著投奔陛下起事,他的父兄宗親,六十多口被殺焚屍,真是駭人聽聞!可是從古至今,能有幾個女兒給傢族惹出大禍?”
程始聽到這裡,忍不住道:“如今李傢不又興盛瞭嗎?”
蕭夫人瞪眼道:“那是李侯投瞭明主!若是投瞭僭主呢?當年天下群雄並起,那些稱王稱帝的身邊也有不少簇擁,他們的傢人親信後來下場如何?”
程始投降瞭,連聲道:“好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兒子得好好教養,否則落拓邋遢還是好的,不過傢裡多養一口人。就怕壞瞭心志,成瞭奸佞邪祟之徒,小則敗傢,大則牽連闔族。女兒,女兒……”
他說不下去瞭,下面的話太過陰損缺德,隻有至親可言——女兒將來總要嫁人,於程傢,再糟也糟不到哪裡去。隻要不入宮為妃為嬪,不嫁顯赫的公侯之傢,在這太平歲月,總也掀不起大風浪來。
“話是這麼說,可是我們親骨肉,這樣待她,我於心不忍。”程始嘆道。
蕭夫人望著丈夫的面龐,忽想到前夫曾說她生就一副鐵石心腸,剛硬尤勝男兒。
她道:“當初我主張撇下時,就已經做瞭最壞的打算。什麼小奸小惡都不妨事。原本擔心被養的秉性太弱,一個‘弱’字,比奸猾邪惡更不堪。一個女子一旦秉性柔弱,毫無主見,那就活脫刀俎上的魚肉,等著叫人糟踐。是以我還讓青妹給她挑瞭個伶俐卻老實的婢女——別再我說有偏見瞭,十年前我可不知她日後會長得像吾母。誰知,誰知……”
“誰知你全然想錯瞭。”程始滿是驕傲,“當初你擔心她弱,如今卻擔心她太厲害,橫豎你是左看右看都看不順眼她瞭。”
蕭夫人嘆道:“這次叫你說中瞭。她也是太聰明瞭。”
程始若有所思:“你卻反而更擔心瞭?”
蕭夫人點點頭:“你別老說我偏心。笨雖笨,可本分安穩,我放心將她嫁到任何人傢中去的,她不會惹事。可呢……”她長嘆一口氣,提高聲音道,“天不怕地不怕,若叫她不高興瞭,她能將郎婿傢祖宗八代的胡子都給你扯下來捻筆豪你信不信!到時就不知道,我們程傢是跟人結親還是結仇瞭!”
程始努力忍住不笑,又嘆氣:聰敏犀利,桀驁不馴,這兩點合在一處,真是要命瞭。他道:“那你想怎樣?”
蕭夫人平靜道:“日後,給她找個厚道誠懇的殷實之傢嫁過去,平順度日就好。哪怕以後夫妻吵起來,你們父子也能替她撐腰。這才是真為瞭她好!”隨後又嘲道,“不過她這樣厲害,郎婿未必能欺負瞭她,倒要擔心你們父子以後是否要日日去親傢那裡賠罪!”
程始皺眉,倘若孩子資質平庸,這樣安排也就罷瞭,可小女兒身上的聰敏神采就是瞎子也看得出來。他道:“你我自己從來都是力爭上遊。如今卻叫耽於平凡,她能肯?”
“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為何不肯?”蕭夫人道。
程始沉默良久,才道:“你太自負瞭,將來不要後悔才好。”
蕭夫人傲然道:“落子無悔!我這輩子寧肯死瞭,也絕不後悔所做之事。更何況……”
她白瞭丈夫一眼:“你以為外面的女君們都是瞎子聾子。是沒聽見跋扈的名聲,還是看不出她桀驁的行止?舜華告訴我,她第一眼看見就知道她斷然不是尋常淑女!”
“你胡說!”程始道,“適才三弟還告訴我,娣婦說她極是喜愛。”
眼看二人又要爭執上瞭,一直等在門外等著驗收夫妻和好成果的青蓯夫人忍不住搖頭:就不興人傢桑氏就喜歡那一款嗎。
事實上,程止對妻子的這種偏向也十分興味。
因為短短這幾日功夫,桑氏已經尋摸著送瞭少商一個玉釧兩支金鳳以及三卷珍藏的書卷,要不是他死命攔著,桑氏差點將原先要織給他的一條錦帶都改瞭給少商。
現下她正摩挲著一枚新得的衣帶玉鉤,叨叨著如何襯少商。
“柔善,怎麼不見你像喜愛少商一般喜愛她?”並非挑撥,程止隻是好奇。
桑氏撫摸衣帶鉤那溫潤的玉質,歪頭想著——其實她也喜歡,但她不否認自己更喜歡。
尋常十餘歲的女孩,不論多剛強也多少盼望得到父母的慈愛與認同,可截然不同,她似乎從不介意蕭夫人是否理解她,憐惜她,甚至疼愛她。
她想要什麼,就會想辦法自己去獲得。而這次,她想要的全得到瞭。
桑氏冷眼旁觀:蕭夫人手把手教處置庶務,少商卻被困在傢中不得動彈,眼饞的什麼似的。可蕭夫人性情果決,尋常難改主意,求之無用。誰知天降一場風波,給女孩送瞭個大好機會,一石二鳥。
其一,少商將生母的偏心挑破瞭。之前蕭夫人的偏心都落在細微處,真吵鬧起來,大傢隻會說少商嫉妒堂姊,斤斤計較。可這次以後,蕭夫人可不能如以前那樣依心隨意瞭。相反,動輒得咎,丈夫兒子都會懷疑她是否又‘偏心’瞭。
其二,少商想見識外面的世道,想自由行事,可蕭夫人卻要她在內宅休養性情,兩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又都是心志堅定之人。如今,蕭夫人嘴上不說,但桑氏知她心裡還是很不是滋味的。這兩日幾兄弟駕車載少商滿城亂逛,蕭夫人未曾說過半句,想來算是默許瞭。
回想那日九騅堂的情形,蕭夫人雷霆大怒,青蓯夫人好聲勸說,三個兄長都極力制止少商繼續說下去,可女孩依舊不肯低頭。
為何喜愛她?細想想,也許是因為她也曾像少商一樣,孤身對抗過全世界。
“元漪阿姊什麼都好,就是有些執拗。”程止搖頭嘆氣。蕭夫人嫁來之時他還小,自小叫習慣瞭有時還會冒出來,“不過少商也不對,哪有這麼算計的。
桑氏將玉鉤裝入錦盒,笑瞇瞇的回頭道:“那我來問你。我們娓娓,你希望她將來是像呢,還是像呢。”
程止想瞭想,嘆道:“那還是像吧。我寧肯她算計我們,也不願她像一樣吃瞭虧都束手無策。這世上可未必處處有人護著你呀。”程是走瞭大運,可是誰也不能保證運氣會永遠跟隨呀。
“我喜愛,正因她從不怨天尤人,有瞭難處就去想辦法,哪怕是個餿主意呢。”女孩身上有一種鮮活的魅力,哪怕又傲慢又桀驁,也是生機勃勃的。
說著說著,桑氏又憂愁起來,“不過吧,像一樣天生好命,到哪兒都有人疼她愛她替她著想,自己隻需要本分守拙,根本用不著籌謀計算,也許才是福氣。”
——就這樣,兩對夫妻得出截然不同的兩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