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輩議論紛紛,作為話題人物的少商巍然不動, 面對阿苧的欲言又止, 程詠的欲語還休, 甚至蕭夫人的復雜神情,她全當沒看見,不論是每日問安還是同室用膳,哪怕裝也要裝出來。
說句囂張的,她從親爹媽離婚那天算起, 小太妹預備役—浪子回頭刻苦讀書—重點高中—名牌大學, 直接嚇傻鎮上的八婆們, 這一路下來她一直都是話題女王好嗎。
庸人才沒人議論呢!像她寢室的短信妹,據說是她村裡建國以來頭一名大學生,簡直震驚方圓百裡內五個村支書好嗎,當年是敲鑼打鼓彩旗飄揚紮著紅綢大花送出村門口的!相比之下, 她出鎮那天的排場簡直弱爆瞭,完全不匹配俞鎮的暴發戶名頭!
——“苜蓿,這幾日堂姊夜裡還哭嗎?”
少商揉著發酸的手腕, 自打得瞭程詠的書案後,阿苧督促她練字的熱情簡直一發不可收。
那名叫苜蓿的女孩正幫著巧菓將少商的食案擺好, 秀麗的瓜子臉笑容可掬:“她們好歹陪瞭我們女公子十幾年, 若女公子對她們離去毫不動容, 那人們還不說她太涼薄瞭?再說瞭, 都哭三夜瞭, 也該好瞭……喲, 今日還有炙烤鵪鶉呀,真香。對瞭,蓮房姐姐的傷可好瞭,昨日我們女公子得瞭一罐藥膏,叫我順手帶來給蓮房阿姊呢。”
少商笑瞇瞇的看著眼前的女孩。
有那麼句名言,退潮時誰在裸泳一清二楚,菖蒲和那傅母被趕走瞭,這原本不顯山露水的苜蓿就顯出來瞭。
書案風波的次日苜蓿就上門瞭,又是賠禮物又是替程姎辯白,之後日日都來坐一陣,頂著婢女們和阿苧的冷臉白眼,始終擺著笑臉。有時幫著幹點活,有時陪著說說話,講點程姎在葛傢的過往,講點老傢趣事,訴說訴說程姎的不易,再時不時的恭維少商和眾婢幾句。
言語得體不說,還勤快爽直,沒幾日連阿苧都板不住臉瞭——到底伸手不打笑臉人。
少商卻想,看來葛傢送來的不全是蠢貨。
“四娘子莫要跟我們女公子生氣瞭,您不知道,我們那位傅母吶,仗著養育女公子十幾年,常在鄉裡自稱是女公子的半母,架子可大瞭。葛傢女君本不願她跟著女公子來咱傢的,可我們將軍這些年一直打勝仗受封賞,鄉裡誰人不知,她哪裡肯舍下這富貴!哭著喊著都要來,葛傢仁厚,隻得答應瞭。菖蒲差不多也是這樣……”
程姎當初剛被送過去時,葛傢都以為過個三五年葛氏就會派人來接,所以倉促間找瞭傅母和幾個小婢後也沒想著換。誰知一年年過去瞭,葛傢這才發現葛氏狠心如斯,根本沒有接回女兒的打算,葛舅母就決心把程姎當自己女兒養瞭,悉心教養之外,並細細挑選陪伴之人,苜蓿就是這個時候被選出來的。
“那時女公子都九歲瞭,菖蒲比我們多陪瞭女公子許多年,情誼自然不一樣。”
程姎在葛傢的處境十分微妙。照理說她不是葛傢本傢女公子,屬於生母不疼寄人籬下,但隨著程始日漸發達,鄉裡時時傳來喜報,葛傢上下無不對程姎越來越恭敬。
水漲船高,那傅母和菖蒲她們早習慣瞭在葛傢趾高氣揚的日子,什麼好吃好喝好用的定要先給程姎享用,便是葛舅母正牌的孫輩出生後,吃穿也不及程姎精細。
尤其葛舅母知道自己漸漸年老體衰,生怕自己難以照管周全,讓幾個兒媳侄媳輕怠瞭程姎,是以有意無意縱容那傅母和婢子一貫的霸道行徑。
後來蕭夫人給葛傢去信討要程姎,道‘吾姪勞煩親傢多年,愚夫婦近日將返’,葛傢這才忍痛送還女孩。誰知回程府後,葛氏卻不給她們臉面,她們略受挫瞭數月,好在程始夫婦回來後,蕭夫人對程姎百般呵護千般看重,於是她們故態復萌瞭。
說到底,那傅母和菖蒲也非什麼大奸大惡,否則葛舅母也不會放任她們留在程姎身邊,不過是十幾年來習慣瞭c位登場而已。
“我對我們女公子說呀,您不但不該生氣悲傷,還要謝謝大人和女君幫您除瞭這兩隻蠹蟲,他們這是為瞭您好。不然叫您自己處置嗎,還是繼續跟著您,接著給您闖禍生事?我們女公子都聽進去瞭,十分懊悔縱容仆下。不過她生性靦腆,這些話隻能由奴婢代說瞭,還盼著您不要跟她生瞭嫌隙才好。”
苜蓿說的十分坦誠,在她看來,菖蒲她們真是愚不可及,依蕭夫人對程姎的疼愛,程姎將來必然嫁入公侯之傢,她們做婢女的自然會更上一層樓,針頭線腦有甚好爭的。
“我還說,就是我也得謝謝大人和女君,不然我這後頭來的婢子,哪天能頂替菖蒲的位子呀!哎喲,真謝天謝地。女公子聽瞭,追著要打我呢!”苜蓿眉飛色舞,笑著捂住肩頭,“……我被打瞭好幾下,不過沒打疼。早知我們女公子這麼沒力氣,我就不逃瞭,白費瞭我逃的腳勁。”
巧菓幾個婢子都笑的不行,阿苧也是無奈搖頭。少商挑挑眉:**型的接受型人格,至少這位堂姊還懂得照顧父親弟弟和管傢。
不過高手在民間。經過苜蓿不斷開解求情以及小食賄賂,除瞭還在休養臀部的蓮房,她這裡上下都已不那麼記恨前事瞭。就憑苜蓿這戰鬥力,估計蓮房被她說緩轉也隻是時間問題。
葛舅母的確有兩把刷子,話說自己怎麼沒投胎到程姎身上呢,這能省多少事呀。
不過自從那日爭吵之後,蕭夫人似乎氣餒不少,不再時時訓斥約束自己瞭,多少有些放任少商自由發揮的意思。既然目的達成,少商這陣子也樂的扮乖扮和氣瞭……
次日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更兼難得太平歲月,四鄰無戰事,皇帝特意將這日的宵禁推遲兩個時辰,並辟出從德輝坊到北宮前一段長長的寬闊街道,供臣民觀燈遊樂。晚膳後,除瞭流鼻涕的程娓三姐弟被留在傢中,程傢闔府出門遊玩。
程始怕今日的燈市人多有礙,先以幾輛巨大的安車將女眷運送至街邊,再以傢丁護衛將女眷們團團圍住,方才得以出行。
少商興奮的不行,一下車就長長呵瞭口氣,白茫茫的氣息須臾散去,愈發凍的她唇紅齒白,顏若朝華;桑氏正站在她身旁給她拉直皺起的衣裙。
蕭夫人不悅的看瞭眼,再去看程姎,隻見她身著一件朱紅織錦的三繞曲裾深衣,邊上裹著三指寬的金色繡緞,何其明麗。
——她明明為兩姊妹準備瞭一樣的衣裙飾物,好讓她們今日穿戴出來。誰知她那不省心的女兒裝傻,反而穿上桑氏贈送的紺碧色二繞曲裾配雪色百褶內裙。
倒不是不好看,不算性情惡劣,這孽障的容貌實是沒說的,近日又長高不少,翠衣雪膚的小小女孩,那麼婷婷裊裊的一站,當真稚弱柔嬈,我見猶憐。
就這麼下車不到十息功夫,已有幾位經過的華服少年瞥眼過來偷看瞭。程始昂頭挺胸走在最前頭,故意裝作沒看見,心中得意難言。夫妻多年,蕭夫人如何不知丈夫所想,心中不住搖頭。也是,女兒貌美,做父母的自是有面子的。
時人崇尚古樸大氣之美,這街道市坊寬闊敞透,最窄處也有二丈寬,兩旁五十步一盞樹立著一人高的燈炬,以尺餘銅盤盛滿火油高高架起,其中點起熊熊烈火,把這冬日寒夜照的猶如喧鬧如白晝。
程始對著那火油銅盆看瞭半天,喃喃道:“……陛下這次很下本錢吶。”這許多火油,一條街全加起來,可是不小的耗費。
少商白嫩的小耳朵一抖,忙問:“阿父,咱們陛下很節儉嗎?”
不等程始張嘴,蕭夫人的眼風已經掃過來瞭,少商連連擺手:“行行行,我不問瞭還不成嗎。天地君親師,哪個都不能妄議!”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老娘們可真夠煩的,莫不是祖上做瞭十八代教導主任吧!
程始聳聳肩,他從不在眾人面前和老婆不對付,打算回去再跟女兒講,然後一把揪過程止拉到一行人最前面去哄程母開心。
蕭夫人沉吟片刻,道:“有些事,回去叫你兄長講與你聽。”
少商一驚,三兄弟一喜,程頌與程少宮更是喜形於色,皆心想母親與妹妹能和好真是再好不過瞭。蕭夫人趕在他們開口之前道:“詠兒你來說。”又對次子和三子道,“你倆閉嘴,聽你們胡說,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呢。”程頌與程少宮憋笑稱喏。
蕭夫人又轉過頭,柔聲道:“姎姎,你也去。以後在這天子腳下交際,該忌諱什麼,該避嫌什麼的,你都聽聽。”程姎高興的屈身稱喏。
自程詠以降,三兄弟的喜色莫名砍瞭一半。
站在後頭的桑氏默默搖頭:果然人無完人,像蕭元漪這樣文韜武略的女中豪傑,在處理兒女之事上居然這樣大意自負。
隻有少商全不放在心上,凡事得償所願就行;她自小冷言冷語不知受瞭多少,若事事敏感,她哪裡活的到翻身吐氣那一天。
街道兩側的樓坊上掛著最多的就是籠燈和走馬燈。
籠燈是直接在合抱大小的圓形燈架內點上熾烈的焰火,粗壯的燈框外裹上各種染色羊皮,朱紅的,碧綠的,嫩黃的,湛藍的,今夜不少樓主店傢為求燈火輝煌,引人矚目,會將數個巨大的籠燈吊成幾串,垂掛在門面外。
而走馬燈多是圓柱形,裡面燈油灼灼燃燒,待熱氣上湧,外面的活動燈架轉起,隻見繪制在燈皮上的圖案緩緩浮動遊走,甚是奇妙。
少商看的目不暇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睜的大大的,一盞燈一盞燈看過去,有將士回傢妻子來迎的,有小童頑皮追打嬉鬧的,有武士彎弓射獵猛獸的,甚至還有魚兒鳥兒頭碰頭的。
程始見女兒形容稚氣可愛,十分豪氣的叫多買下幾盞燈給她回傢慢慢玩耍。誰知少商搖搖頭,隻要瞭一盞,道:“回傢我自己做,做更好看的。”
廢話,她是理科女生好嗎,可以徒手開平方的那種,雖然主修方向偏理論,動手能力不如工科弟兄們,但這麼簡單的原理,她覺得可以回去練練手。
燈市不止有燈,還有賣絹花絲帛首飾小食,甚至還有書簡——
一個儒生打扮的人正聲淚俱下的向程詠和程少宮述說‘好好一個書香門第被戾帝爪牙迫害至傢破人亡,如今不得已販售傢中藏書’的故事。
程頌左右手各拉著築謳二童,在一個獵戶的攤位前觀看一根據說是從吊睛猛虎身上抽出來的虎筋,用來制弓弦那真是萬夫莫敵。
蕭夫人和程承邊走邊說笑,句句鼓勵他振奮讀書,不要有顧慮,程姎笑呵呵的隨行一旁。
程止見一店鋪裡的絹花做的新奇野趣,便買瞭朵給桑氏簪上,程母臉黑成硯臺,於是程止趕緊再買一朵給老母戴上,程母卻不依,非說桑氏頭上的花更美。桑氏也壞,故意不主動說將絹花讓給程母,隻笑盈盈的看著,鬧的程止手忙腳亂。
程始在旁捋須搖頭,就不能學學他,買瞭絹花藏在懷裡回傢再給妻子戴嗎。
少商卻因沉迷看燈,拖拉在程傢一行人的最後面,身邊跟著兩個武婢三個傢丁,她也不擔心安全問題,隻慢慢走著,這時一個竹編的繡球緩緩滾到她腳邊。
因此,除瞭爭分奪秒將這二人在啟程前痛打一頓外,程始什麼也沒幹成,這回他連蕭夫人一道埋怨上瞭,為表抗議,他連續三頓飯去和程承吃,連續兩個晚上去和程止睡。程止委婉表示‘長兄你這個順序可以調換一下,次兄分居瞭我又沒有’,結果惹來程始一頓老拳。
青蓯夫人覺得這樣下去不好,就懇求桑氏從中調解,桑氏順水推舟給瞭程止,程止一把揪住三個侄子讓他們想辦法,三兄弟剛在老虎似的親媽跟前磕頭賠罪完畢,哪裡還敢去卯餓狼般的親爹,是以誰都不肯答應,最後職業叛徒程少宮童鞋急中生智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於是球被踢到瞭少商腳下。
原本程止幾個還猶豫,沒想到程四娘子豪氣幹雲,一口應下,並且迅速解決問題。她隻對程始說瞭三句話:
“如今府裡隻知那日是奴婢生事惹出的風波,阿父你再和阿母隔閡下去,二叔父想不知道內中因由也不成啦。”
“不久二叔父就要上白鹿山讀書瞭,少說也要數年光景才得返傢,我盼望二叔父能安安心心上路,不要有牽掛。我想阿父當如是。”
“堂姊不隻是二叔母生的,更是二叔父的骨肉。二叔父不善言辭,但我知道他心中對堂姊不但喜愛,更是愧疚。”
看女兒正氣凜然的模樣,程始牙根發癢:這小沒良心的,他究竟是為誰不平為誰愁呀。於是程將軍開懟瞭:“吾女既如此深明大義,當日你為何非要不依不饒,就忍下這口氣,讓你阿母回頭慢慢處置就是!”
少商迅速懟回去:“刀沒砍在自己身上時當然可以深明大義。當日吃虧的是我,我自然不肯深明;如今阿父都替我討回這口氣瞭,我自然可以大義!”
這句話翻譯過來,就是‘慷慨可以,但要慷他人之慨,不要慷自己之慨’。
程始驚異於女兒居然能把這樣厚顏無恥的話說的這麼理直氣壯,他一直以為全傢隻有他一人具備這種技能來著?!不過想想自己也算後繼有人瞭,他也就消瞭氣,就坡下驢去找蕭夫人和好瞭。
蕭夫人也不拿喬使性,十分大氣的表示她也有錯,這件事就此揭過,於是夫妻倆當夜就唯一的女兒坦率的交換瞭意見。
“……當時十萬火急,君姑偏鬼迷瞭心竅,你我哪有功夫和她角力,何況連幾時能回來都不知道。”
十年前,數位本已歸順的諸侯王驟起復叛,一時間原本就不大的皇領烽煙遍地。這對本朝大多數人都不是好事,程始尚在憂心時蕭夫人卻一語篤定:富貴險中求,此事對萬程這樣剛剛投奔的將領是個莫大的機緣。
事起突然,皇帝的心腹大將和人馬都無法從前方調回,果然啟用瞭他們兄弟二人上前應急。程始行陣,蕭夫人照例是要跟隨的,可這時向來體壯如牛的程母八百年趕上一回小風寒,葛氏不知哪裡尋來個巫士,巧言龍鳳胎乃祥瑞,要留在身邊程母方能保康泰。
以蕭夫人之智,此局不是不能破,不過召令刻不容緩,時間耗費不起。
何況大軍開拔,輜重軍械部曲召集零零總總,夫妻二人忙的腳不沾地。倉促間,蕭夫人抓住那卦象中的漏洞,另行尋瞭巫士卜曰‘雙生子留其一即可’,隨後夫婦倆旋即啟程,連三個兒子都是由部曲隨後護送去的。
皇帝果然對萬程二人隨召即應的態度十分滿意。之後數年,兄弟二人指哪打哪,越打越遠。皇帝越用他們越順手,越順手也就越信任。如今看來,當初的決定不可謂不正確。
“既然不得不留下孩兒,自然少一個是一個。我來問你,一樣的兒女,是兒子能給傢裡闖出滔天大禍來,還是女兒?男兒上能從戎入仕,下能經商遊歷,你是拘束不住的!智襄子自以為聰慧天縱,想出‘蠶食封邑’這樣的計謀,最後兵敗身死,闔族二百餘口被屠戮殆盡,可嘆智傢上百年的基業毀於一旦!還有那晁大夫,諫言皇帝削藩收權,其父苦勸不住,結果被誅三族,這還是忠臣呢!佞臣毀傢的,數不勝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