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程府時天色已全黑瞭, 大哥程詠領著滿府仆從和弟妹們在門口擎燈以待。
初春剛入夜時墨藍色的天宇, 夾雜著溫暖的點點燈火,仿佛用深藍色蠟紙剪裁出來的兒童畫,朦朧而溫馨。少商坐在後面車中舉著車簾看去, 入目的是幾位兄長滿面的笑容, 她彎起瞭嘴角。
數月未見, 程府眾人的確都有不小的變化。
青蓯夫人白瞭, 三位兄長和程姎都高瞭, 兩個弟弟從胖不觸骨晉級為荷葉糯米排骨, 變化最大的要數程母, 不但氣色好瞭許多,原本滿臉橫肉襯著眼細如縫, 看人時透著一股鬱結不散的戾氣,感覺時時要找人茬似的。如今卻因數月勞作,肉身結實緊致, 連帶面龐都小瞭一圈, 笑起來居然很是慈祥——充分說明瞭運動使人快樂。
程始跪倒在程母膝前,滿嘴寬慰之言, 程母也照例將兒子從頭到腳摸瞭一通, 判斷的確無傷無痛這才宣佈開飯。罷席後, 眾人團坐一處閑聊。程母記掛幺兒程止的近況,有心要問少商,可礙於顏面一直忍著;程少宮連連向孿生妹妹作眼色,少商全當看不見。
程詠忍不住道:“不知三叔父和叔母這陣子可好, 嫋嫋你倒是說說呀。”
少商恭敬道:“稟兄長,我早知大母惦念叔父叔母,是以帶瞭一名口舌靈便的仆婦。這幾個月她一直服侍在叔父叔母身邊,聽到看到不比我少。從明日起,就讓她巨細靡遺的說與大母聽,不是更好?”
程母雖然不滿意少商的態度,但想想若非讓這死丫頭說,必然不甘不願的說不上幾句,於是她便扯瞭扯嘴角,勉強點頭。
程始扭頭用力瞪瞭女兒一眼,用眼神責罵這倔強不省心的小祖宗!
少商卻笑嘻嘻道:“阿父,我吹首曲子給大傢聽罷……堂姊,兄長,你們不知道,我學會吹橫笛啦,連阿母都說不壞呢!”
——說她倔強也好,說她牛心左性也罷,但這世上總還需有一人還記得那個無辜病逝在鄉野的小女孩。那個女孩的死有間接和直接的原因,可程母絕對罪責難逃。十年間,程始夫婦曾多次派人來接女兒,都被葛氏和這老太婆擋瞭回去。
這老太婆比蕭夫人更不堪,蕭夫人好歹還占瞭個大義名分,是為瞭傢族奮鬥雲雲,可程母卻是純然出於自私自利,哪怕孫女從鄉野久病後回來也不見她有半分歉意。憑什麼她稍微擺個低姿態,露些示好之意,少商就要顛顛的去和好?!
年紀大瞭不起嗎,隻要不死,誰都會老的!所以她不會原諒,絕不原諒!
……幽回清亮的笛聲響起,如同蝶兒在春日的枝頭上顫顫一東,帶落花瓣幾片,旋即拍脆弱嫵媚的蝶翅飛入花海,徒留絢爛麗影,芬芳一地。
程始閉眼傾聽,臉上總算露出笑容。說來可憐,作為長子,他非但沒繼承到親爹一丁點的美貌,連藝術細菌都沒染到幾毫。
曲至一半,程詠已叫僮兒搬出心愛的長琴,程少宮從腰間取下一枚精致的黑陶圓塤,前者撥弦,後者按住塤孔吹起,雙雙合到少商的笛聲中。
程頌不會樂器,但有一把能讓聲樂系教授搶破頭的好嗓子。他略一試音,少商被驚艷瞭。好傢夥,低音至少能到c#2,高音起碼也有g4呀,更兼之聲域清亮宏偉,餘韻悠長。
兄妹四人起初不甚合拍,然而不過片刻就能湊成調子,端雅的琴聲,古樸的陶塤,清亮的橫笛,加上響徹屋宇的寬闊歌聲,迅即匯合成一曲英邁熱忱的《載馳》——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程始搖頭而笑,再也生不起氣來瞭。
程姎坐在一旁輕輕擊節打拍,面露艷羨之色。其實她也學過琴與瑟,但彈的不大好,時有凝澀之態,哪敢像堂兄妹這樣在人前大方的獻技。
蕭夫人凝視廳堂中央的四個兒女,男孩挺拔剛健,女孩雪膚花貌,都那麼聰慧健康,靈氣洋溢。她忽起瞭個念頭,如果當年她哪怕撕破臉也要將女兒一起帶走,是不是許多年前就能看到這麼一幕瞭。
一曲終瞭,程母淌下眼淚來,悲傷不已,喃喃著:“……若你們大父還在就好瞭,他沒生在好時候,一輩子沒能有個知音,就那麼孤孤單單的去瞭。若能看見你們今日這樣,他怕是能多活幾年……”
堂內眾人俱是默然,程始上前輕聲勸慰老母。
少商撇撇嘴,不以為然。聽聞過世的程太公對程母冷暴力瞭幾十年,直到過世都沒給老妻一個好臉色,沒想程母卻依舊對他情深一片。‘我愛你,與你無關’,聽起來很高尚感人,少商覺得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
重逢趴體結束,侍婢們服侍著各自主傢回到居寢,少商打著哈欠跟在程始夫婦身後——誰叫她的閨閣小院和爹媽屋子離的這麼近!
眼看要分岔而走,程始忽回過頭來,對女兒沉沉道:“嫋嫋先別回去,到我們屋裡來。”
少商心裡咯噔一下,她又闖什麼禍瞭?剛才這麼感人的藝術熏陶後還惦記著訓斥孩子這種煞風景的事,老爹果然是個沒天分的!
“阿父,今日城門戒嚴,難道您和阿母不用好好商討一番嗎?”
進城後氣氛也明顯不對,哪怕走的偏道也過分冷清瞭。此時天氣已漸漸轉暖,平日裡充斥在榆陽裡的商販叫賣聲和點心鋪子的香氣全然不見瞭,隻餘下光禿禿的石板街道。
誰知老程同志陰陽怪氣道:“你急什麼,人傢凌大人都沒提點半句,顯見與我們傢無幹的。”說完這句,他就拉著蕭夫人率先往前去瞭。
少商無奈的跟上。媽噠,當小孩就是沒人權!
程始夫婦居處的內堂,青蓯已備好高燭和醒酒潤腸的清湯,然後清退侍婢,自己守在緊閉的門旁,膝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竹編小籃,心不在焉的做著針線。程始夫婦一左一右跪坐在上首,女孩獨坐下方正中。
“你先給我說說這幾個月都做瞭什麼,見瞭什麼人?不許漏下一丁點!”程老爹一口飲盡清湯,將碗盞用力頓在案幾上,先把氣勢做足再說!
“全都要說嗎?這可有好幾個月呢!”少商吃驚。
程始啞然,又大聲道:“別的以後再說!先說凌不疑,你和他究竟怎麼相識的,見過幾次面!都說瞭什麼,做瞭什麼!”
“我當是什麼呢,原來是這個呀。”少商絲毫沒被嚇到,還閑閑道,“這些叔父和叔母都知道呀?咦,他們沒告訴您麼。阿父呀,不是做女兒的說您,您一定是見面就忙著訓斥叔父。好瞭,人傢什麼都不說啦。所謂恩威並施,恩在前威在後,叔父也老大一個人瞭,你要用春風化雨般的手足之情感化……”
“好瞭!”蕭夫人聽不下去瞭,用力拍在案幾上,“好好說話!”
少商呵呵笑著:“阿父,阿母,我保證什麼都說。不過有些事嘛,聽著不大入耳,你們要是怒起來,又要打我怎辦?”
程始嘆氣道:“行,你但言無妨。絕不打你!”
“也不能罰我!我和阿垚約好瞭要做許多事呢,可不能天天關在傢裡罰抄書簡!”
老程同志頓覺前有狼後有虎,險情處處救之不及,他恨恨的吸氣吐氣兩個回合,深覺比當年有人搶他軍功還可恨,卻隻能艱難的點點頭。
見談妥條件,少商便不再拿喬,簡明扼要的將獵屋遇險,駐蹕別院夜談,以及贈馬娓娓道來——至於萬傢初遇為什麼沒提呢。因為精明的程老爹蕭主任瞬間就會聯想到凌不疑應該也知道自己拆橋害人之事,上回已為這事挨瞭一頓暴打瞭,她可不想舊事重提。
“就這麼簡單?”程始聽罷,一臉猶疑。
少商無奈道:“本來就這麼簡單。每回見面,都是眾目睽睽,連阿垚都在,能有什麼呀。”仔細想想,除瞭那次萬傢初遇,她還真沒和凌不疑單獨相處過,簡直比消毒液還幹凈。
程始起身,在堂內繞著圈子踱步,心中十分為難,也不知該如何措辭。
蕭夫人忽道:“你可知…”她也覺得很難措辭,“你可知那凌不疑是何人?”
少商想瞭一下,遲疑道:“萋萋阿姊跟我說過,凌大人有很多很多官職,但我背不全。阿垚還告訴我,他是皇帝的養子…仿佛就這些…”
“凌不疑雖然端莊和氣,但素來沉默寡言。嫋嫋,老實跟你說,為父見過凌不疑不下七八次瞭,非但一句話都沒說上,也從沒見過他像今日這麼…這麼…”老程同志又陷於辭藻匱乏的問題,最後老著臉皮大聲道,“這麼殷勤!”
少商不喜歡這個詞,皺眉道:“什麼殷勤,阿父說話真難聽!人傢和阿垚猶如兄弟,大約是看在樓傢的面子上照顧我們的罷。”
“胡說八道!我從沒聽說過凌不疑和樓傢有什麼瞭不得的交情!頂多是延請五六回,凌不疑赴宴一次!”老程也是耳聰目明之人,不然能混到今日這地步!
“那是阿父孤陋寡聞。人傢有交情還要繞世界大喊麼?”
“好瞭!”蕭夫人看這對父女又要歪樓,閉眼忍氣道,“不要繞圈子瞭,嫋嫋,你難道不覺得凌不疑這人…這人對你有…意圖?”
“阿母這話說的更難聽瞭,什麼叫意圖?”少商扭頭不悅。
“意思!意思好瞭吧!”老程老程噴著胡須,好像一隻觸須張揚的大章魚,“你不覺得那凌不疑對你有意思嗎?!”
夫婦倆還以為問的這樣直白,女孩會有幾分羞赧扭捏,誰知隻見女兒目色清明,隻是稍露困擾之色,道:“這話吧,叔母也說過,不過……您看,阿垚喜歡我,二話不說立刻求父母來提親,是以我知道他喜歡我。可凌不疑又沒來提親,他心裡怎麼想,誰知道呀?”
程始一噎,心想這話也對。
蕭夫人閉瞭閉眼睛,道:“按照你的說法,你們獵屋別過後,凌不疑不是在剿匪清賊,就是重傷昏迷在休養。便是他想做什麼,那也來不及呀。”
“是呀,這我也想過。不過事已至此,大約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倘若凌不疑得瞭空,是不是會來向我提親。”少商點點頭,末瞭還頗幽默瞭一把,“說來,這豈不是天意?”
簡單來說,凌不疑對自己的意思屬於條件從句,條件設置部分要用一般現在時。不能用過去時,因為人傢還沒提親,也不能用將來時,因為人傢未必來提親。
或者,也可以將之看做薛定諤的貓,沒開蓋前誰也不知道貓是否活著,可惜,現在已經沒有機會掀蓋瞭。
程始無語,無措的去看妻子 。
蕭夫人定定的看著絲毫不著急的女兒,過瞭片刻,才恍然大悟道:“其實,你就是不願放過樓傢這門親事。”
少商淡淡道:“沒錯。過瞭這村,就沒這店瞭。我不願放掉這門親事。”
程始呆呆的又坐到妻子身旁。
蕭夫人問道:“嫋嫋,我來問你,你對阿垚可有情意?”
這個問題猶如一枚細細的針,紮的少商渾身不適,她立刻回以鋒銳的反擊,譏誚道:“阿母雖沒怎麼教養過女兒,不過對女兒期盼卻十分高呢!我也來問阿母,這些日子您替堂姊張羅親事,難道打算讓堂姊在婚前便與哪傢少年郎談情說愛,然後問她是否有情意再決定婚事?還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和我如今有甚區別?如今都城裡的夫妻大多是這樣,人傢不都好好過著麼?”
程始皺眉,覺得女兒這話頗是無禮。
誰知蕭夫人卻半點沒生氣,反而冷靜道:“你不用來氣我。你和姎姎是不一樣的。她和未來的郎婿不論有無情意,隻要二人待之以禮,互敬互重,一樣可以相守白頭,談不上誰虧欠誰。這都城裡許多和睦夫妻都是這樣的!你不要避開我的問題,你是否喜愛阿垚,像他喜愛你那樣?”
少商悶瞭半晌,忿忿道:“沒錯。我喜愛阿垚,但和他喜愛我是不一樣的。可那又如何?”
“那你就虧欠瞭他!”蕭夫人靜靜道。
“我不贊成阿母的說法!”少商重重拍瞭一掌在地板上,大聲道,“這世上的情意有許多種,不一定非要兩情繾綣。難道成婚前阿母就對阿父情意深重。女兒以為,這世上最好的婚姻都是各取所需。二叔父隻要能給二叔母榮華富貴,風□□派,哪怕他一天打新婦三頓,二叔母也能忍著過下去。”
“我會做好阿垚的妻子。不用那麼喜愛他也能做好他的妻子!我會好好照料他,噓寒問暖,體貼備至。我為他籌算仕途,經營莊園,革新規制,他失落時我會稱贊他,他驕傲時我會勸誡他。我會幫助他成為更有本領更有成就的堂堂男子漢!我會讓所有人都說樓傢討瞭我這個新婦真是討對瞭!”少商用力喘氣,幾乎是喊出聲來。
過瞭半晌,程始才輕輕道:“嫋嫋,不是這樣的。為父知道,如果不是天下大亂致使蕭傢蒙難,我是一輩子也娶不到你阿母的。可我今日還是要說一句,讓我再來一回,哪怕此生和你阿母無緣無分,我也寧願她闔傢美滿,父兄建在,仍舊是那個驕傲如烈陽般的蕭傢女公子!我彼時就知道你阿母對我無甚情意,我願意慢慢等她,可,可阿垚知道嗎?”
少商怔怔的落下淚來,一顆顆淚珠重重砸在地板上,發出沉沉的聲音。
女孩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可是……我沒那麼好的運氣怎麼辦?”
“阿父能替阿母重振傢業,阿母就嫁瞭;叔母想逃脫親朋好友的憐憫目光和念叨,就從可靠人選中挑瞭最順眼的一個。阿母怎知我不能像您和叔母一樣,成婚後慢慢對阿垚生出深厚的情義來!”
“阿父阿母,還有三叔父三叔母,你們都是神仙眷侶。這世上總有神仙眷侶,可我,沒有那麼好的運氣遇上,那怎麼辦?”
滴答而落的淚水已經沾濕瞭衣襟,女孩直挺挺跪坐在當中,氣的渾身發抖,神氣中夾雜著倔強和茫然。
她從小運氣就不好,從來不曾有過從天而降的好事,要獲得什麼總要付出加倍的努力。
隻要努力讀書,成績總會好的;隻要努力經營,她也會有知己和閨蜜的;甚至情感,隻要努力,也一定能愛上的那個自己‘想要’愛上的人。
雖然是刻意為之,可她的‘努力’也很真誠呀!
為什麼程老爹和蕭主任非要指責她呢!
既然有一條順暢好走的路,為什麼一定要爬荊棘山嶺呢?!
就聽老天爺的意思不成嗎,老天將阿垚送到她面前,她抓住瞭,有什麼不對?!
聽完這番話,程始整個人都驚呆瞭。
他其實也不是要女兒去做神仙眷侶,姻緣乃緣分,可遇不可求;更不是讓女兒去扒著凌不疑,行那攀龍附鳳之舉。其實話說到這裡,已經和樓垚凌不疑都沒什麼關系瞭,而是女兒的這番冷靜到消極的念頭實在太讓人吃驚瞭。
頭昏腦漲之際,程始習慣性的去摸索妻子的手,摸到抓住後才發現妻子的手冰冷的嚇人,仿佛死人一般。
“行,你就好好和阿垚過吧,我和你阿父什麼都不說瞭。”蕭夫人面色慘白,氣息顫抖,語調卻十分溫柔,“盼著你們能恩愛一生,沒有波折。”
最後一句話,仿佛祈禱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懇求大傢兩件事好嗎?
1、請不要再隨意鑒定我本人瞭好嗎?
閑暇時寫點小白文而已,不是非要被拋棄過才能寫棄婦,不是非要父母離過婚才知道單親傢庭的小孩兒,我們生活在一個資訊發達的社會,就算沒有咨詢,鄉裡鄰間也可以八卦,還有龐大的同學朋友圈子。
我寫的故事和我本人的經歷並沒有什麼關系,我的上一本小說已經飽受這方面的困擾,說我一定是拋棄過才寫出xxx情節,說我一定是對某男神求而不得才寫出xxx情節雲雲。
簡直太可笑瞭。
如果再有人用小說裡的故事來鑒定作者本人的經歷,我不得不懷疑你是惡意的。
2、請大傢不要在本文下談論《知否》電視劇尤其是演員之類的話題好嗎?擔心分分鐘引起大戰。
最後,我在想我是不是該把文案中‘狗血瑪麗蘇’幾個大字的字號再加大一點,免得有人看不見。本文女主不會創建軍隊制度改朝換代,不會登高一呼應者雲集,也不會創立什麼變革天地的大事業,頂多給自傢產業增產創收,改進一下各種器械。
這隻是關於她的人生,愛情,友情,親情,逆境和順境。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