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瞭足足一夏, 期間匆匆回傢數次, 連照面都沒能跟人打,程老爹終於結束瞭暑期檔野外練兵的悲催生涯,曬的好像在墨魚汁裡面泡泡浴過瞭一般。少商看蕭夫人正往親爹臉上頸上擦曬傷藥膏, 故意裝著嫌棄:“阿父, 你現在這模樣和阿母少說差瞭二十歲, 若是生人見瞭還當你們是父女呢!”
“去去去!你阿母才不會以貌取人那般膚淺呢!大丈夫首要看品性, 再來看才幹, 三來看情意…啊, 元漪, 是吧…”
程老爹討好的望向妻子,蕭夫人並不說話, 眼波流轉間,含嗔半怨的瞪瞭丈夫一眼,老程當時就酥瞭一半骨頭。
“那阿父上回說什麼給我擇婿隻看臉, 怎麼到瞭我這阿父就不衡量品性擔當啦?!”少商忽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第一, 那凌不疑又不是為父挑來的,為父還沒那麼大顏面。第二, 你阿母挑瞭為父, 說明她不膚淺, 而凌不疑挑瞭你,說明他很膚淺,與阿父有什麼幹系。”論鬥嘴,程始當年也是鄉裡一霸, 所向披靡。
少商略一思索話中深意,豈不意思自己除瞭臉別無所長?!她眼睛都氣紅瞭,憤而離去。
程老爹對著女兒的背影點瞭點食指,扭頭對妻子道:“這傻妞沒半點眼力勁,你我夫妻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話,兒子們都知道避開些,就她還過來杵著!”
蕭夫人含笑道:“嫋嫋是想你瞭。子晟贈瞭她兩匹良駒,當真是日行千裡的膘壯好馬。她哪個兄長都不許碰,都給你留著呢。唉,阿頌眼饞的什麼似的。”
程始得意的撫瞭撫短須,滿眼疼愛:“嫋嫋就是嘴上頑皮瞭些,心地還是好的,知道孝順友愛,體貼老父……我這回給她帶瞭一箱子好東西,給她添到嫁妝裡。呃,也給姎姎分點兒。哦對瞭,還有兩小罐西域來的羊油乳膏,原先韓大將軍隻勻給我一罐的,我用三十匹苧絲又多換瞭一罐給傻妞。秋幹氣燥的,到時你倆擦在臉上手上,比都城裡的香脂強。”
蕭夫人笑而不語。心想丈夫對葛氏的怨恨大約一輩子也不會消瞭,不過總不能姊妹倆厚此薄彼,此乃興傢大忌,回頭從自己處勻些給姎姎。
“大人!大人不好瞭!”青蓯夫人氣喘籲籲的從門外奔來,“嫋嫋要將那兩匹兩句送給大公子和二公子,說是不給您瞭!”
程始拍案大怒:“這個不孝女!元漪,那兩罐羊油膏都給你,你擦一罐丟一罐,顯得我們闊氣!”
蕭夫人伏案抖肩,悶笑不已。
……
程始既然回來瞭,遲來的定親宴就得補上。蕭夫人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放手給程姎,親自采辦瞭酒水菜肴果蔬以及從萬傢借來的庖廚,張羅的十分豐盛。果然,皇帝猶如放瞭一頭巡邏犬在程府門口一般,得知程傢沒慢待養子後,又賜下三十壇禦封的金香酒。
曬成非洲食人族酋長也不是沒有好處的(為什麼是食人族呢,因為程老爹一笑兩排雪亮的大白牙,看著十分滲人),對著一幹老上司老下屬老朋友,程老爹就是臉紅尷尬也看不出來,很順利的大剌剌領新郎婿團團見瞭一圈親友。
可惜凌不疑身份權柄放在那裡,兼自帶北冰洋極強寒流,除韓大將軍還能受他敬酒,其餘賓客俱是坐立不安,不是忙不迭起身拜謝就是躬身致禮,看的程老爹暗自搖頭苦笑。
比較新奇的是樓傢也來人赴宴瞭。
少商一直在宮裡不清楚,樓程兩傢為著表示不曾因為退親而暗生齟齬,更為著維持交情,其實過去數月蕭夫人一直帶著程姎赴樓傢的邀筵,倒還收獲結親意願若幹。
這回來的之前剛遠遊在外的樓傢二公子,即樓垚唯一的同胞兄長。樓二公子長袖善舞,左右逢源,還買一贈一的帶瞭一名金貴的陪客——同窗好友,袁慎。
凌不疑目光清冷,單手負背而站,靜靜看去。
袁慎緩緩踱步到廊下,目光不避不讓。
兩人對視一陣,最後是袁慎先開的口:“……是我眼拙瞭,當初在駐蹕別院時,就該看出你對少商君有意。”他當時就覺得凌不疑待女孩有些異樣,隻恨沒深想!
“都說善見公子深得皇甫夫子言傳身教,可別連姻緣之念都學瞭去,不好好娶妻生子,閑來無事隻知惦記別人的妻室。”凌不疑雖寡言,但一張嘴也是劇毒無比。
袁慎臉上一僵,但他隨即恢復風度翩翩的常態:“姻緣由天定,吾不敢妄言。然而,將來吾定是要去尊府墻外唱歌的。甚麼衛風鄭風,吾要一一唱遍。”絕不像恩師一樣,隻唱一次就黯然退場!
衛鄭之音多有關男女之事,袁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不痛快,也絕不讓你痛快。
凌不疑以目示意:你這是耍無賴。
袁慎回敬目光:說的好像你不是靠耍無賴討上新婦的一樣。
凌不疑:我與她才是姻緣天定。
袁慎:天定?是天子定吧。真當我讀書讀傻瞭啊。
“……善見公子還在相親麼?”凌不疑忽道。
袁慎呆滯一刻,知曉其意,黯然道:“我終是得成親的。”相敬如賓,互相體諒就是瞭,世間尋常夫妻不都這樣麼,不知道以後何處再去尋一個討人喜歡又妙語如珠的程少商。
凌不疑笑瞭,剎那間猶如雪樹漱銀,令人不敢逼視:“那就好。在下先恭祝善見公子得逢佳緣。公子來誦唱之時,吾一定攜婦登墻,洗耳恭聽。”敢來?看那隻小狐貍不從墻頭砸東西下去才怪,袁善見還當她像桑氏夫人那樣好脾氣。
回府途中,凌不疑斜倚著車梁,年輕白皙的面龐微微發紅,迎風吹散微醺之意,過不多時馬車駛入巷口,車旁兩行侍衛止步,眾人隻見凌府門口站瞭一名文士打扮的長須中年男子。梁邱氏兄弟趕緊雙雙下馬,攙扶著微醉的凌不疑下輿。
凌不疑扶著梁邱起的胳膊,邊往裡走去,邊笑道:“歐陽先生怎麼站在門口。”
歐陽觀笑著走在其旁:“少主公好薄情,自己去赴定親喜宴,卻將老朽留在府中應付王傢的糾纏。那金香酒老朽可是垂涎多日瞭啊。”
梁邱飛奇道:“王傢又來啦?這都第幾日瞭。”
歐陽觀道:“今日若非老朽三寸不爛之舌,王傢父子就要闖去程傢定親宴瞭。”
梁邱飛撇撇嘴,頗有鄙夷之意。
庭院冷清,四下無人,凌不疑邊走邊想,片刻後停下腳步:“歐陽先生這就去草擬調令,就照之前議定的,著張擅領左騎四隊去王隆處幫襯,不必盡聽其言,相機行事即可。再讓李思點兩組弓手,兩隊強弩衛,另五百精兵去車騎將軍帳下聽令,要恭敬些。”
歐陽觀拱瞭拱手,領命而去。
梁邱飛驚道:“卑職以為少主公是不會答應的。”
“阿飛。”梁邱起低聲斥責。胞弟看著身量高大弓馬嫻熟,其實年歲隻比未來的少主公夫人大數月,又受府中眾人疼愛著長大,骨子裡實是一片天真。
“晾瞭他們七八日,也夠瞭。”凌不疑單手按瞭按自己的太陽穴,不無疲憊。
梁邱飛不敢置喙,隻能不滿的嘀咕:“那王淳自己養瞭一幫酒囊飯袋,練出來的兵連縣衙裡當差的都不如,真是現眼!剿幾個山賊都險些被人掀瞭大營,還要少主公替他遮掩,假稱這是什麼疑兵之計,這才沒在眾將領面前丟人。幸虧沒娶他傢女兒,不然姓王的還不更得擺老丈人大舅哥的派頭……”
凌不疑淡淡看瞭他一眼,梁邱飛立刻住嘴。
梁邱起暗嘆,上前轉過話題,輕聲道:“少主公,今日你飲酒不少,何不在程府歇一晌。卑職看少女君今日一直沒出面,說不得就在後院等您呢。”
等他?凌不疑卸劍脫履踏進屋中,心中暗嗤一聲。那小狐貍精再投十次胎都不會這麼做,“她說明日有大陣仗,要好好歇一日,叫我別去煩擾她。”
梁邱飛嘆道:“少女君也太…為何不能一門心思撲在少主公您身上呢…”
凌不疑閉目良久,才自言自語:“……會自己周全,這樣很好。”
梁邱起招呼侍童和婢女過來服侍,自己揪著胞弟的領子往外走去,低聲道:“你知道什麼,當初霍氏夫人就是一顆心全撲在瞭凌傢,掏心掏肺待之,結果如何。再說,少主公身居朝堂之高,傢婦若不懂周全,難道要事事讓少主公親自動手。”
梁邱飛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兄長,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梁邱起放下胞弟的領子,板板正正道:“為兄有四位紅顏知己,這些事,自然知道的比你多些。”
梁邱飛頓時一臉崇敬,高山仰止。
凌不疑坐在胡床上,隱隱聽見屋外兩兄弟的對話,一時間仿佛神思外遊,靜靜的凝視著窗欞上的一盆小小金橘,嬌嫩的綠葉襯著小巧玲瓏的油亮果實,色如赤金。
次日一早,凌不疑點瞭一輛輕便精美的軿車出門,親自上程府接瞭未婚妻,出城後一路往東行去。此時秋高氣爽,沿途鄉間風景美不勝收,少商原本心情甚悅,可恨身旁的美男子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而寡言。於是少商就跟騎行在車旁的梁邱飛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起來。
“……少女君您不知道,車騎將軍禦下,那是出瞭名的以酒色財帛收買人心。哪怕當初收入帳下時是一員悍將,沒幾年也被酒色泡軟瞭骨頭。哎喲我那張李兩位兄長哦,真是要受罪瞭。”梁邱飛顯然對那調遣之事依舊耿耿於懷。
“誒,飛侍衛此言差矣。酒色財帛哪有人不愛的,我也……”眼見凌不疑視線掃來,少商連忙改口,“我那萬傢伯父就愛的很,也沒耽誤他行軍打仗呀,王將軍定然還有別的不妥。”
“自然還有別的!”梁邱飛有一肚子的牢騷要發,正欲說下去,卻見兄長瞥來不贊同的目光,隻好轉而道,“總而言之。這幾年王氏給我們少主公惹下瞭好些麻煩。”
梁邱起趕忙騎過來道:“車騎將軍到底是太子的長輩,看在東宮的面上,也不能叫王氏一門太失顏面。”
“那還不容易,讓王將軍早些致仕嘛。”少商道,“以後安享富貴就是瞭。”
“致仕?哈,王傢那樣戀棧權位的……”梁邱飛看見兄長眼睛瞪的更大瞭,“總之他們不肯致仕。”
少商笑道:“他不願意自己致仕,你們可以幫他致仕嘛。”
“不知吾婦有何妙計。”凌不疑終於忍不住開口。
梁邱氏兩兄弟互看一笑,想主傢兩口子要說話,連忙策馬騎開去些。
少商轉過身來,笑瞇瞇道:“我聽說文修君以前看的嚴,可如今車騎將軍漸漸不聽她的話瞭。你上回不是送瞭他兩名美姬嘛。我看啊,這是人數太少,力有不逮。你再尋些年輕力壯的美姬給人送去。不妨暗中許諾,誰能纏的王將軍時時真身上陣,將來離瞭王傢就重重有賞。有瞭財帛,將來不論嫁人還是自立女戶,都富富有餘瞭。總而言之,大傢齊心合力,定要日夜挽留王將軍在床榻之上。”
凌不疑好像膚色又白瞭幾分,脖頸上青筋浮起,宛如從牙縫裡迸出:“……這種話,也是你一個未嫁人的小女娘能說的?你怎麼不索性讓我派人去給王淳下些巴豆!”
真應該叫姓袁的來聽聽,看善見公子吃不吃得消。凌不疑又忽發奇想,若樓垚聽到這番言論,難道還會不管不顧的全盤贊同拍手叫好?那他是真做不到瞭。
少商笑道:“為何不能說。我這是正道妙計,美人放在那裡,他若不動心便平安無事。下巴豆嘛,到底落人話柄。唉,也不知王將軍口味如何,他若喜愛年長些的就好瞭,所謂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到時如狼似虎地動山搖,保管叫他正旦前就告病休。”
“這些亂七八糟你都是哪裡聽來的!”
“你以為鄉間婦人閑來無事,在太陽底下都會聊些什麼。”
“那你就全都聽著?”其實軍營中葷段子也不少,但凌不疑冷漠自持,從來避而不聽。這下可好瞭,他跳過的課業自傢未婚妻都給補足瞭。
“求知不倦,學而不怠嘛。”少商摸摸鬢發,毫不在意,“孔夫子都說瞭,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啊。”
“這是孟夫子說的。”
“哎呀差不多啦,你怎麼和陛下一樣,一個字都要挑出來。做人要寬~厚~!孔夫子不是說過嘛,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難道你沒聽說過。”
“……這也是孟夫子說的。”
少商皺眉道:“怎麼什麼都是孟夫子說的,這孔夫子都幹嘛去瞭。”
凌不疑忍住要翹起的嘴角:“他忙著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少商不悅瞭:“我這樣不好,你還娶我做什麼,趕緊去退親罷!”
“斷斷不退!”凌不疑十分正派,“你這樣的無行妖孽,口無遮攔,我若不收瞭去,恐禍害蒼生。”
“你……”少商難得語塞,嘖瞭一聲,怒而用力拍打他臂膀。
凌不疑終忍不住朗聲大笑,清朗松快的笑聲直傳到兩旁的侍衛隊中,梁邱氏兄弟互看一眼,俱是滿心歡喜。梁邱起更想,還是程小娘子有本事,自傢少主公從今早出門開始的陰鬱不快總算散去瞭。
“你有話就和我說,別老是與侍衛搭話,青天白日呢。”凌不疑看著騎馬在前頭的梁邱飛,年少飛揚,愛說愛鬧,若他和梁邱飛以及少商三人一道走在路上,十人裡九個都會以為他們才是一對。
“行,那我‘晚上’再同他們說。”少商很順嘴道。
凌不疑微一抿嘴,當即湊近過去作勢欲咬人,少商咯咯笑著用掌心擋住瞭他的嘴。凌不疑覺得她這幅淘氣的樣子十分可愛,便在她柔嫩的掌心親吻瞭一下,然後又極快的啄瞭一下她粉撲撲的小臉蛋。
少商立刻臉紅瞭,青年俊美高聳的鼻梁幾乎觸到自己的面孔,氣息濃重灼熱。她隻是嘴把式,當下如一隻燙熟的蝦子般彈開去,縮在角落結結巴巴:“……這可是青天白日啊。”
兩邊的侍衛十分專註的目視前方,無一人往四面透亮的軿車裡去看。
“你這人,從今早出門起就一副討債不成悶悶不樂的冤傢面孔,我怎敢跟你說話。”少商趕緊扯開話題。
凌不疑面上情思未褪,可此時此地也的確不能做什麼,隻能收起白森森的牙齒瞪她一眼,然後捏起她的一隻小手在自己大掌中揉著,半刻才道:“等你見瞭傢母,回程路上還能這樣高興,我才服瞭你。”
少商全然不當回事。惡婆婆嘛,她在鎮上不知見過多少,打罵吵架還有亮菜刀要拼命的都有,那又如何,她也不是吃素的。想到這裡,她諂媚的湊近瞭未婚夫提議:“服不服有什麼意思。若我回程途中神色如常,你就替我向皇後再告假一日唄。”
“還告假,又想睡一日?”凌不疑哼瞭一聲,“況且,你這賭約不對。你贏瞭,我要替你告假。你若輸瞭呢,拿什麼抵給我。”
少商看著他深沉欲發的眸色,白皙修長的脖頸上喉結隨著說話微動,不由得口舌發幹不敢再看他瞭——撩可以,肉償不行。
正在此時,她目光一掠前方不遠處,直如看見瞭救兵般,指著喊道:“你看那是誰?”
眾人看去,隻見那人花白須發,面色紅潤,一身富裕鄉紳打扮,竟是汝陽王。
老王爺身邊隻跟瞭幾名護衛隨從,此時正興致勃勃的跟在一群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後面,一面和鄉老笑談,一面不住去瞟坐在牛車裡的新娘子——十足老不正經的樣子。
凌不疑闔目一嘆,隻能先放女孩一馬,叫人將馬車靠過去。
“王爺,您又跑出三才觀瞭。”凌不疑自行下車,然後托著少商慢慢下來。
“什麼跑不跑的,孤又不是囚徒!”汝陽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東看西看發覺隻這一對未婚夫妻,便放心道,“今日鄉間有嫁娶之事,便來湊湊熱鬧。說起來,這樁親事還有孤穿針引線的功勞呢。”
少商站定後作揖行禮,笑道:“老仙翁,您這麼喜歡熱鬧,出什麼傢修什麼行呀。紅塵俗世多好玩吶,你舍得嗎。”
“唉,一言難盡,一言難盡。”老王爺撫須搖頭,又上下打量女孩身量,含笑道,“嗯,程小娘子倒是模樣更好瞭。”
凌不疑看著,忽道:“吾婦不知,老王爺哪裡是喜愛熱鬧,他是喜愛婚嫁之事。從以前起,他就愛看著人傢成婚,張羅人傢成婚,然後……”
“然後替人傢成婚。”少商促狹的湊完這句,凌不疑忍俊不禁,隨即放聲大笑。
老王爺被嚇的花容失色,連連擺手:“這可不敢說,這可不敢說!你們兩個不學正經的,真是狼豺配虎豹,都不是好人!當初還是孤去程傢提親的,你們兩個過河拆橋的!”說著憤而甩袖欲走,少商連忙上前拉住瞭,連聲道不是,他才氣呼呼的站住瞭。
“看你等行路所向,是去看望君華的罷。”老王爺忽的悵然起來,“唉,當初多要強多厲害的一個小女娘,如今卻這樣瞭。若是霍翀還在,不知有多心疼。她也是命不好,雙親早亡,兄長又走在她前頭,唉……”
凌不疑不笑瞭。少商也不知該說什麼,隻能低頭聽著。
“你們今日去正好,適才我看見崔祐也從這條道上過去瞭,還裝瞭一車補養錦緞呢。他倒是有心,三不五時就去探望。唉,當初君華嫁給他就好瞭,阿猿打小就喜歡她,過門後還不把她當祖宗供起來啊。唉,都是命,都是命……”老王爺搖著頭,說不下去瞭。
與汝陽王分別後再次上路,凌不疑沉默的端坐車中,這次少商不敢再逗他瞭,小心翼翼的去摸他的手,卻被他反手抓住牢牢捏在掌心。
看他白皙的手背青筋微凸,少商略略吃痛,卻忍住瞭沒說。
霍君華所居的別院坐落在一片紛紛揚揚的杏花林中,此處依山傍水,前有溪流後有山坳,下面是一片食邑歸屬凌不疑的村落。此時別院門口停瞭一輛極大的輜車,七八個男女仆眾正忙著將車中之物卸下後,再陸續往內院搬去。
看見凌不疑托著少商下車,他們紛紛彎腰行禮,恭敬道:“公子來瞭。”
凌不疑一點頭後,拉著少商就往內院走去,才走瞭幾十步,一名面有刀疤的老媼迎上前來,躬身行禮。
“阿媼,崔侯呢?”凌不疑道。
“回稟公子,崔侯已在內堂瞭,正與女君說話。”阿媼抬起傷痕累累的可怖面孔,少商忍住瞭沒被嚇到。
阿媼又看向少商,溫言道:“這就是少商君罷,真是好看。”見少商見禮時行止妥帖,她笑容更盛,“今日女君心緒甚好,今早還喊著要去林中采杏子呢。”
凌不疑微微一笑,低頭對女孩道:“阿媼是母親的傅母,她沒有姓氏,年幼時被外大母撿來做侍婢的。待會兒進去後,我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千萬別多言。”
少商忙點頭。
三人脫履後踏入內堂,這時,一個十分奇怪的女子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啦,不要再來瞭,我是不會嫁給你的!你若是再來,我叫兄長拿棍棒將你打出去!”
——聽聲音應是中年婦女瞭,可口氣措辭卻宛如小姑娘一般。
然後是一個討好賠笑的中年男子聲音:“……別別,別叫你兄長來!咳咳,咳,我不是來糾纏你,就是來看看你,這次我得瞭兩匹鮮妍的錦緞,給你做衣裳正好!”
凌不疑腳步略頓,攥著少商的手掌又緊瞭緊,然後拉著她堅定的大踏步進去,少商跌跌撞撞跟進去,然後被拉著一起拜倒。
“女公子,小可見安瞭。”凌不疑恭敬的以額觸地。
少商有樣學樣,也道:“女公子,小女子見安瞭。”——誒,女公子?怎麼不叫母親。
從抬起的臂彎間偷看,隻見內堂當中坐瞭一名面貌酷似凌不疑的中年女子,如果不算她滿臉的不耐煩,容色之美竟不輸於皇後和越妃。
她對面坐瞭一位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形容有些猥瑣,尖嘴猴腮手腳細長,倒不負‘阿猿’這個乳名。
霍君華大模大樣的坐在當中,輕蔑的看過來,嬌滴滴道:“阿猿你看看,阿媼適才提過他們的。這是我堂伯傢的侄兒,他們那兒遭瞭災,過不下去瞭,就來投奔我兄長。”
崔祐似乎不是第一次遇上這情景瞭,隻能苦笑著點頭。
凌不疑細細端詳生母,溫和道:“女公子今日看來氣色甚好,前幾日忽起一陣寒氣,那道羊肉羹還是要繼續吃下去的。”
霍君華柳眉倒豎,拍案道:“你自己管好自己罷,一群吃白食的,輪的到你對我指指點點!哼哼,今日還帶你新婦一起來打秋風。我告訴你,凡事適可而止,別貪得無厭。我兄長脾氣好,我可不慣著你們這些寫蹭吃蹭喝的。”
——這可真是天下奇聞,自少商認識凌不疑以來,別說為難,就是臉色都沒幾個人敢給他看的,今日卻吃瞭這樣一通沒來由的厲害訓斥。
不過,他似乎已經習慣瞭,神色一點沒變。
“好啦好啦,賢侄也是關懷你嘛。”崔祐趕緊來打圓場。
霍君華調轉槍口,大聲罵道:“要你多管閑事。我的侄兒你叫什麼賢侄,你占我便宜麼?”
阿媼坐在她身旁哄勸道:“不是不是,哪能呢。崔傢公子和傢主兄弟相稱,你們兄妹的侄兒,他自然也叫侄兒啊。”
霍君華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收瞭脾氣,哼哼兩聲不再罵人。
崔祐趁這檔口,趕緊讓奴仆捧著兩幅五彩斑斕的錦緞進屋,親自展開來讓女神觀看。
霍君華用挑剔的眼神刷瞭幾下,哼哼唧唧道:“還算不難看,好吧,阿媼收起來吧。我是給阿猿你一個面子,別以為我缺這個瞭,我兄長什麼沒有啊……阿猿,你說這回我做什麼樣式的衣裳好?”她接過阿媼手中的錦緞,拿來在身上比著,笑的仿佛十幾歲的女孩子。
崔祐歡喜的不行,笑呵呵:“你從小就好看,穿什麼都是第一等的!”
霍君華被恭維的十分舒服,得意的嬌笑起來:“那是自然,還用你說!整個縣裡鄉裡,我稱第二,看誰敢稱第一!”
得意過後,她面色忽又悲傷起來,“可是,既然我這麼好看,為什麼阿文兄長不喜歡我呢?明明他和兄長那麼要好,卻待我不冷不淡的。我小時候他還頂著我上樹呢,後來卻再不願理睬我瞭,這究竟是為什麼呀……”
“陛,陛……”崔祐面色漲紅,卻又不敢叫出來,偷瞥瞭凌不疑一眼,低聲道,“你們差瞭好多歲,他是拿你當妹妹呢。”
無需解說員,少商聽到這裡,心裡已經一片清明瞭,她不由得惶恐的去看凌不疑。
身旁的青年雙目垂視前方地面,紋絲不動。
“我知道!”
霍君華忽然惡狠狠的叫起來,面目扭曲憤懣,雙手神經質的撕扯著錦緞,“就是越姮那個小賤人,整日塗脂抹粉的勾引人!什麼都要跟我鬥,一直跟我爭搶風頭,還讓阿文兄長厭恨我,疏遠我!我絕不放過她,給我等著,看我怎麼收拾她!我要那小賤人身敗名裂,無顏見人……”咒罵到後面,中年婦人竟如孩童般帶瞭哭腔。
如今的越妃可不是當年鄰縣大戶之女瞭,雖然內堂已遣退奴仆,但也不能這樣辱罵,崔祐急的團團轉,忙道:“誒誒,天底下又不是隻有陛,陛……那麼一個男子,你還可以嫁給別人的呀!”這話一出,他立知不妙,緊張的望向中年婦人。
果然,霍君華神色怔忡起來,低低的柔聲道:“……有那麼一個,相貌還算能入眼。那傢姓凌,是為瞭避難從外鄉遷居來的。可惜窮瞭些,一傢子老的老小的小,缺吃少藥的……”
她臉上一片嬌羞,手指忸怩的捏著那幅錦緞,隨即又驕橫的抬起頭來,“不過沒關系,兄長有人有錢,讓兄長幫扶他就好瞭。隻要有我在,凌氏總能慢慢興旺起來的!”
興旺是興旺起來瞭,不過後面就跟你沒什麼關系瞭——少商暗暗吐槽。
“可是兄長卻不喜歡他,說要再看看。為什麼!為什麼!”霍君華忽然神色激動起來,癲狂著起身,“我要去找兄長理論,為什麼我喜歡的人他不讓我嫁!我就要嫁,我就要嫁,兄長,兄長,你在哪裡……”崔祐和阿媼都慌瞭,趕緊去拉扯她。
霍君華用力掙紮,大聲喊叫起來:“兄長,兄長你出來,有人抓著不讓我去找你!兄長,兄長……”她忽頓瞭一下,臉上露出驚恐猶如見到妖魔的神情,仿佛從心底嘶啞著喊叫出來:
“不——!兄長已經死瞭!他死瞭!”
饒少商素來膽大,也被這陰魅可怖的叫聲嚇瞭一跳,瑟縮著挨到凌不疑身旁。
霍君華滿臉是淚,恍恍惚惚的嘶叫著:“兄長死瞭,都死瞭……我看見他的頭顱被挑在旗桿上,還有阿嫂,還有侄女侄兒們也都死瞭,一具具屍首在那裡,小阿夙,她都要出嫁瞭…天哪,天哪…我要去找他們,我要去找他們……”
阿媼緊緊抱住她,崔祐跪在她身旁,無聲流淚。
霍君華忽然看見跪坐一旁的凌不疑,喃喃道:“你是,你是凌益……”
她仿佛從他臉上見到瞭前夫年少時的俊秀模樣,瞬間雙眼堆滿怨毒,咬牙切齒的沖過來:“你負瞭我,為什麼不去死!我兄長死瞭,你為何不去死!你去死你去死……”
說著尖尖的手指就要來劃破凌不疑的面孔,凌不疑立起輕展右臂,一個刀手拍在生母後頸,然後霍君華就軟軟的癱倒瞭。
凌不疑打橫抱起生母,阿媼拭淚在前引路,少商和渾渾噩噩的崔祐跟在後面。將霍君華安置在內室床上,凌不疑坐在榻邊靜靜看瞭一會兒後,吩咐阿媼好好照看。
崔侯猶自一抽一抽的哽咽,拍著凌不疑的胳膊道:“你先回去罷,上回也是這樣,看見你,她老要想起你父親,你們母子還是少見的好。以後有空去我府上飲酒,帶上你新婦,我留瞭東西給你們成婚用的。我再留會兒,等她醒來,我哄她兩句,說不定她又高興瞭。”說完就幾步伏到霍君華榻邊,眼不錯的凝視著床上之人。
凌不疑看著榻上塌下的兩人好一會兒,然後拉著少商安靜的出去。
他們在別院前堂用過午膳後,人馬都稍事休整,一行人再度匆匆上路瞭,回程途中,兩人靜坐無言。
少商自己也心亂的很,過瞭許久,才幽幽道:“算我輸瞭。你別替我向皇後告假瞭。”
實在是太慘瞭,雖然婆媳問題是木有瞭——因為人傢根本停留在無憂無慮青春年少的霍傢大小姐記憶中,哪會認自己這個兒媳——可實在是太慘瞭,母子倆竟都不能多見!
凌不疑摸摸她微涼的臉頰,將座位上的大氅拎來披在女孩身上,然後攬她在懷裡貼著。
“那……崔侯夫人呢?”少商忽想到一事。雖然霍君華瘋瞭很可憐,但自己丈夫這麼一副癡情的嘴臉,哪個老婆能忍。別回頭打小三打到杏花別院,然後上瞭都城頭條才好。
凌不疑知她心中所想,微笑道:“母親嫁後多年,崔侯終於被老母逼著成瞭傢,膝下有二子。崔侯夫人是生次子時難產而亡的。原本崔老夫人還要兒子續弦,可不久後我母親就與父親絕婚瞭,崔侯便抵死不肯再娶,鰥居至今。”
少商長嘆一口氣:“果然以貌取人是為不妥。崔侯雖貌寢,但用情至誠,用心至真,這一腔的情意……萬金難換呀。”
凌不疑低低嗯瞭一聲。
少商心念一動,想到那個‘用情不誠,用心不真’的正是凌不疑的生父,也不好繼續再說什麼瞭,隻能寬慰道:“你別擔心。霍夫人又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我全傢。到時我冒充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常來看望你母親好瞭……呃,你母親不會打窮親戚吧。”
凌不疑失笑,摸著她柔軟的頂發:“十日休沐一回你都嫌不夠睡,如何有功夫來看母親。還是等成婚後吧,那時陛下總不會再揪著你去長秋宮讀書瞭。我們的日子,以後長著呢……”
他的聲音漸漸渺遠,目光向遠方投出。隻見前方村落炊煙裊裊,蒼白的煙霧罩在這片如黛青山之上,猶如夢境裡。
少商早習慣瞭午睡,此時又累又困,便挨在凌不疑懷裡打瞌睡,耳邊是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又溫柔又安全,好像幼年祖母哄她睡時,輕拍她的襁褓的聲音。
不久,她就睡著瞭。
作者有話要說:
總算把之前短少的字數可都補上瞭,累shi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