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犇一案的最大後遺癥恐怕就是太子在朝中的文臣勢力受到瞭巨大打擊。
原本樓太仆隱隱是擁護太子的文臣勢力的首領, 如今他這一系倒臺, 太子猶如去瞭一邊臂膀。自案發後,太子一直悶悶不樂,這日少商要去給樓傢眾人送行, 他也跟著去瞭。
本來凌不疑也想去, 少商委婉的勸他還是不要往人傢傷口上撒鹽瞭;凌不疑也不和她爭辯, 扭頭就隨太子一道出現在城外十裡亭前。
少商無奈的問太子:“殿下, 您知道這樁案子是誰主審的吧, 現在樓傢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 您還把他帶來送行, 是怕樓傢人傷心的還不夠麼!”
太子尷尬道:“子晟說,他是對事不對人, 樓傢上下深明大義,一定不會介懷的。”
少商簡直無力吐槽:“他說您就信啊!”——都把人全傢給兜底翻瞭,還讓人傢理解他, 跟凌不疑相比謀財害命都很講道理瞭!
太子溫和的反擊:“原先你也對樓犇犯案一事將信將疑, 後來聽母後說子晟從小到大就沒做過沒把握的事,你不也急匆匆的去找安成縣主瞭麼。”
少商:……咱們就不要互相傷害瞭好嗎。
少商本想對剛剛喪兄又即將遠行赴任的樓垚慰勉一番, 不過有凌不疑在一旁虎視眈眈, 她隻好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何昭君道別。兩人本沒什麼交情, 不過前些日子事急從權合作過一下下,此時少商對著何昭君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日我那麼唐突的去找你,沒想到一說你就信瞭,還立刻去找故舊叔伯搬救兵, 我還當要費去一番唇舌呢,真是沒想到你這麼信我。”她沒話找話。
何昭君今日一身英姿颯爽的騎裝,更顯得利落俏麗。她淡淡道:“阿父教導過我,人這一輩子,可以蠢笨可以怯懦,但一定要會看人。當初看你抱著肖世子的頭顱瑟瑟發抖時,我就知道你的性情瞭——何況,就算你說錯瞭,我不過是白饒瞭叔伯故舊的一份人情罷瞭。”
少商抗辯道:“誰瑟瑟發抖瞭,我隻是怕血跡弄臟瞭我的新衣裳!”現在想起那猶帶溫熱的頭顱她還要做噩夢呢,想想自己真是不計前嫌的好人。
何昭君笑笑,也不去反駁。這時前邊傳來一陣男子哭聲,兩女側頭去看,隻見樓經大伯帶著幾個兒子正跪在太子跟前又哭又說。
少商扁扁嘴道:“怎麼沒見大夫人,在馬車裡麼。”
何昭君譏諷一笑:“你還不知道吧,不過也沒幾人知道,前幾日大伯父將大伯母休瞭。”
“什麼?!”少商一驚。
何昭君道:“二兄臨終前的那些話傳出來瞭。他雖闖下大禍,但畢竟是樓傢這輩最出挑的子弟。族中叔伯要找大伯父理論,問他是不是真的阻攔瞭二兄的前程,才釀成大禍。然後大伯父就休瞭大伯母,罪名是‘不悌不賢,離間骨肉’,兩日前已將她遣送回娘傢瞭。”
少商心中鄙夷:“大夫人都一把年紀瞭,此時休回娘傢,難道還能改嫁?嘖嘖……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說完這話,少商目光觸及不遠處在和凌不疑說話的樓垚,也不知凌不疑又忽悠瞭少年些什麼,隻見樓垚感動的熱淚盈眶,隻差對旗宣誓瞭。她又趕緊道,“不過阿垚不是這種人,他是能共患難同富貴的!”
“我知道。”何昭君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目光順過去看看丈夫,笑道,“你放心,阿垚既沒有怨恨凌大人,也沒有頹唐不振。他心中自有一桿秤,知道自己二兄所為實在不堪,哪怕不是凌大人揭發,也不能見容於天地人心。”
少商既欣慰又傷懷,嘆道:“阿垚就是這樣光明磊落,大道直行的人。”
那邊,太子已將樓經扶瞭起來,似乎在勸慰。
少商不滿:切,濫好人!
何昭君冷笑道:“我傢這位大伯心思倒轉的快,這就打起新的主意來瞭。”
“什麼新主意?”少商問。
何昭君道:“根子明明壞在大伯父身上,可如今遭流放的卻是君舅和阿垚的親兄弟們,若不是陛下勒令他們閉門思過,他還想讓阿垚帶他幾個兒子一道赴任呢。”
“他也厚的起這個臉皮?!”少商有些氣憤。
“自然厚的起。”何昭君譏誚道,“二兄自戕後第二日他就來找阿垚哭瞭一頓,滿口推脫自己的過錯。如今看來他是將寶都壓在太子殿下身上瞭,就算陛下不待見他,等將來殿下登基,沒準就能起復瞭!”
“別做夢瞭!”少商冷著臉,“我和凌大人都還沒死呢,讓他起復是給自己找仇傢麼!”從今天起她就要在濫好人太子跟前開啟讒言模式。
“我亦如是以為。”何昭君滿意的笑瞭。她等的就是這句話,樓經既然能擋住樓犇的前程,等他起復後難道不會阻礙樓垚麼。
少商隱隱覺得何昭君和以往有些不同,試探道:“此去任上,必有諸多難處,你……”
“不必說瞭。”何昭君幹脆道,“我已經向幾位曾經遠任過的叔伯打聽好瞭,醫藥星卜吃喝睡住侍衛輜重,該備的都備下瞭,一時采買不到的叔伯們也都先送來瞭。君舅雖要不日流放,但他多年外任,一應人手書冊都齊全,過陣子君舅就會讓他用瞭多年的老幕僚都給阿垚送來。”
少商看她目光清澈坦白,並無半分陰翳之意,反倒精神抖擻,暗暗稱奇。
何昭君看向遠方覆蓋著白雪的官道,再不復當年嬌蠻任性的小女孩模樣。隻聽她沉穩道:“我生於富貴安耽,少時無論闖瞭什麼貨都有阿父兄長為我兜著,本以為此生無憂,誰知父兄卻盡皆戰死;後來又嫁到瞭樓傢這樣殷實穩健的大傢族,誰知一朝事敗,弄到這般田地。我算是看明白瞭,靠天靠地不如靠己,沒準……”她笑的滿心舒暢,“這樣我還更痛快呢!”
頓瞭頓,她壓低聲音:“阿父沒把何傢與幼弟托付給繼母,也沒托給旁支叔伯,他托付給瞭我。我都不知道,原來在阿父心中我居然是能擔當的起事情的。”
少商莫名感動。有時候,愛與信任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力量,給予孩子面對一生的勇氣。
臨到分別時,太子見何昭君矯健的飛身上馬,如同一隻輕快的燕子,不由得眼眶發熱,他猶記得這是身經百戰的何將軍獨特的上馬姿勢。
何昭君昂然坐於馬上,目光自信而堅強,對少商道:“來日相逢,我請你飲酒吃肉!”
少商欣然允諾。
回程途中,太子心緒低落,便邀請凌不疑和少商共乘。
少商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樓垚說句話,心情也不怎麼樣,喃喃道:“想想也有趣,樓傢曾經最籍籍無名的幼子,何傢曾經最刁蠻任性的幺女,如今卻要挑大梁瞭,真是人生如戲啊。”
“誰說不是。”太子感慨道。
“太子殿下,妾有一言稟奏。”少商忽然一臉正經。
太子一個哆嗦:“好好說話,不要這幅樣子。”
“樓經此人,實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少商正色,“不論現在,還是殿下將來得登大寶,殿下都不應再用這人瞭!”
太子為難的嘆瞭口氣:“他的確有不妥之處,但他到底為孤開蒙……”
“難道沒他姓樓的,殿下這輩子就不識字瞭不成!”少商一身潑辣,對著太子這樣的老好人,人類不知不覺就會放肆起來。
看太子被自己吼的不響瞭,少商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殿下不要擔心沒瞭樓經,朝中無人支援您,隻要殿下自己立身正直,心意篤定,儲君之尊本就能自成一面旗幟,引來天下賢才!到那時,何愁無人可用……”
“好好好。”太子擺著雙手,苦笑道,“其實子晟也不贊成孤再用樓太仆瞭,你不用這麼著急上火,有子晟呢,一頓飯的功夫,子晟能想出十八個計策叫孤永遠也用不成樓經,你且稍安勿躁。”
凌不疑原本一直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聞言看瞭太子一眼。
少商一怔,喜道:“真的嗎,凌大人你這麼詭計多…啊不,足智多謀啊…”
凌不疑端不住冰霜般的神色瞭,怒目直視,看似很想捏死女孩。
太子想起他年幼時老成持重的樣子,十幾年來何曾有過這樣鮮活的人氣,背過身去憋笑。
少商見凌不疑湊過身來,趕緊縮縮的躲到太子身後:“你想做什麼,殿下在呢,你可別亂來!”
太子側著身子,沖自己背後無奈道:“你現在想起孤的用處瞭?!”他雖板著臉,但卻想,自己若有這樣一個淘氣調皮又懂事的女兒或幼妹,平素日子必然開懷。
“殿下累瞭,該歇息瞭,你隨我去另一輛車!”凌不疑伸手就要來抓女孩。
少商著急道:“我跟殿下的話還沒說完呢!”
“樓經的事不用再說瞭,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當然有!”少商賣力大喊,然後繞到太子身前,正色道,“殿下,妾有一言相問。”
太子忍笑:“孤聽著。”
“殿下最近毆打太子妃瞭嗎?”
話音剛落,凌不疑就撫額側頭,不忍猝睹;太子一臉呆滯狀。
少商卻振振有詞:“我聽說太子妃自從被拘禁後,殿下好吃好喝供著她,還將東宮一側的園子劃給她閑逛散心。不單如此,我聽說太子還預備給她一份厚厚的產業,便是她將來被廢瞭,也能繼續錦衣玉食。是也不是?”
太子面露尷尬。
少商忿然道:“殿下,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
凌不疑很適時的呵瞭一聲,表示不贊同。
少商不去理他,繼續道:“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可妾以為,所有人都該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太子妃陰害曲夫人,讓曲夫人苦痛委屈瞭十年,難道不用受罰?!”
“我知道殿下若是薄待太子妃,人傢可能會說您涼薄無情,別的妾也不爭瞭,殿下就去打太子妃兩頓吧,算是略施薄懲瞭。”對於某些性質惡劣但又無法判重刑的罪責而言,狠狠打一頓比什麼都管用。
“毆打婦人豈是君子所為。”太子低聲道。
“男子毆打婦人當然是不對的!”少商道,“可有時情勢所迫啊。像我那位前二叔母,真真一個歹毒的潑婦!二叔父教她她不聽,罵又罵不過,送回娘傢娘傢又寵溺,休又休不瞭,整天攛掇我大母算計傢父傢母,鬧的傢裡雞犬不寧,除瞭打她兩下還能怎樣!不是我說,當初要是我二叔父狠狠打二叔母一頓,沒準後來都不會絕婚瞭。”
“俗話說,小人畏威不畏德。有些人啊,就愛欺負好人!殿下您看我,當初剛進宮時,我都不敢正眼看您,可現在,我都敢攛掇您毆打太子妃瞭,這簡直是犯上呀!可見,上位者還是得有些威嚴的……”
凌不疑在旁噗嗤一聲。
少商怒懟:“你別老打岔,我這跟太子說正事呢!”
太子之前的愁雲一掃而空,轉身悶笑去瞭。
……
回到長秋宮,太子先向皇後問安,然後略略敘述瞭適才車中所言,笑道:“如今想想,子晟遇上少商挺好的。少商說話雖沒什麼規矩,但卻是句句為兒臣好的心裡話。有時候兒臣覺得,他倆就像我自己的親弟妹一般。”
皇後笑的欣慰:“是呀,有時我見瞭少商,又好氣又好笑,罵也不是誇也不是,一時想打她一頓手心,一時又想貼肉心疼。”
這時少商將凌不疑送走,顛顛的踏進內殿,見太子欲言又止,滿臉狐疑:“殿下跟娘娘說什麼呢,怎麼妾來瞭就不說瞭。”
太子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孤說你壞話呢!你現在越來越不像樣瞭,三天兩頭的告假。孤現在正攛掇母後也狠狠打你一頓,照你說的,打一頓比怎麼教都管用!”
“殿下!”女孩不忿的驚呼。
皇後莞爾微笑。
……
此時正旦已過,元宵將近,按出戰前和凌侯約定好的,凌不疑要帶少商往城陽侯府一行。皇後不予置評,依舊悉心給二人預備瞭見面禮。少商看看那些好看不好用的金玉之物,問道:“娘娘也不喜歡凌侯夫人麼?”
凌不疑道:“我年幼時,人人都誇淳於氏謙卑自守,願意為妾侍奉脾氣暴躁的阿母,隻有娘娘說她是自甘下賤。有一回我睡著瞭,還聽見娘娘說,倘若她是淳於氏,哪怕兒女成群瞭,隻要能走,她掉頭就走。”
想起帝後妃三人之間解不開的結,少商重重的嘆瞭口氣。
次日一早,少商隨凌不疑來到凌侯府邸,一時覺得吃驚。
她一直以為凌侯這樣斯文俊秀的中年伯伯的傢宅,應該佈置的清雅閑散,帶上幾分書卷氣才對。誰知到瞭才發現,城陽侯府從庭院到屋宇,全都建造的畢恭畢敬,一絲不茍。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彎曲斜翹的飛簷,連案幾枰臺全都方方正正,沒有半分多餘的紋飾。
這種氣氛還和凌不疑那座軍營式的宅邸不一樣,凌不疑府明顯是一種懶的花心思佈置最後去繁就簡的結果——反正府中也沒女眷,將傢宅當軍營管理還更容易些。
而城陽侯府中的肅穆規整氣氛卻像是刻意維持的結果,在這個熱烈放飛的年代,少商神奇的感受到瞭一種異樣的約束感。
凌不疑的大父大母早已過世,城陽侯府如今住著凌侯三兄弟,三兄弟雖各自娶妻生子,但至今不曾分傢,外面人皆道凌傢手足和睦,孝悌傳傢,實在堪為世人楷模。
對著一群‘長輩’,少商規規矩矩的向他們行禮——凌傢不但宅邸規整,連人丁都很規整。凌氏三兄弟都是一妻三妾,兒女數人,排排坐在少商面前時,連神情都差的不多的溫煦和善,仿佛一個模子裡澆築出來的人偶。
哪怕在外面各種白蓮做派的淳於氏,此時都一副端莊沉默的樣子,隻有在介紹自己長子時熱切瞭幾分。凌不疑的大弟約莫十五六歲,生的和凌侯甚像,身形高瘦,面目俊秀;相互行禮時,他似乎偷偷看瞭少商幾眼,然後少商看見淳於氏在袖子下擰瞭兒子一把。
淳於氏按捺不住,終於說瞭自己長子已定下親事,而對象竟是裕昌郡主!
“裕昌郡主?!”少商吃驚,下意識的想去看凌不疑,才想到剛才凌不疑被凌侯叫走瞭。
她掰起手指頭做算數:裕昌郡主比凌不疑大一歲,凌不疑又比凌二公子大五六歲,所以——“嗯,我記得裕昌郡主今年芳齡……”
“新婦大幾歲怕什麼,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嘛!”淳於氏搶先道。
少商扯扯嘴角:“嗯,這一下子就抱瞭兩塊半的金磚,果然好姻緣。”
凌二公子心理素質過硬,居然一點羞赧之意都沒有,還有幾分炫耀之情。
淳於氏洋洋得意道:“沒錯,緣分真是天定的!數月前皇後壽辰那陣,我兒在宮門外等候侯爺,誰知迎面撞上匆匆出宮的裕昌郡主,就此結下不解之緣!”
少商努力回憶——嗯,記起來瞭。仿佛當時自己剛和凌不疑吵瞭一架,然後凌不疑又將上趕著來的裕昌郡主說瞭一頓,最後皇後說裕昌郡主哭著跑出宮去瞭……於是,凌二公子就趁機撫慰上瞭?能攀高枝找老婆,嗯,果然傢學淵源。
“當時裕昌郡主是不是在哭啊?”她問。
淳於氏一驚,掩飾道:“程娘子這是何意?”
少商道:“沒什麼意思,那什麼……汝陽老王爺答應這門親事瞭?”
淳於氏笑道:“老王爺是男人,小兒女的姻緣還要看王妃……”
“可是老王妃不是去城外道觀修行瞭麼?”少商笑瞇瞇的。
淳於氏臉上一僵:“初嫁從父母,再嫁由自己。總之郡主自己願意,老王爺又能說什麼!”
少商哦瞭一聲:“那可真是姻緣天註定瞭。不知喜事定在何時啊?”所以是當不瞭你的老婆就要當你的弟妹麼,裕昌郡主也是真愛瞭。
淳於氏笑道:“還要等二叔先辦呢。程娘子不知道吧,子晟的二叔就要和虞侯傢結親啦!”
這時凌二叔父趕緊解釋:“並不是虞侯之女,而是虞侯的侄女。再說瞭,子晟也定好親事瞭,自然要等子晟的婚儀辦妥瞭,才輪到下頭的孩兒。”
“子晟還是對婚儀上心些的好,喜惡什麼的都早些說瞭,免得到時有不如意的,都來埋怨我……”淳於氏嘟囔道。
“子晟的婚事不用你插手!”凌侯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凌不疑。
凌侯面色不善,竟當著闔傢的面斥責起淳於氏來:“我早就跟你說過瞭,子晟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張,你將我的話當耳旁風瞭麼!”
淳於氏立刻正襟危坐,低聲下氣道:“侯爺說的是,是妾僭越瞭。隻是妾想著子晟終究是侯爺的長子,咱們總不能一點都不……”
“要給子晟添東西也有我,總而言之,你一丁點都不要插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吩咐你,記住瞭沒有!”凌侯毫不留情。
淳於氏很是難堪,但仍然柔順的躬身稱喏。
——違和感又來瞭。
少商詭異的覺得凌益與淳於氏並不像外面傳揚的那樣情深意重難舍難分啊,看淳於氏對著凌侯,比在宮裡面對皇後都更畏懼幾分,著實奇怪。
訓斥完妻子,凌侯招呼凌不疑和少商往屋外走去,繞過龐大空曠的庭院,來到凌府西南角的祠堂,仆從早在那裡清掃擦拭,並準備好香燭貢果。
揮退眾仆,凌侯隻帶著兒子和少商踏入森森幽冷的凌氏祠堂,一通伏倒起身進香磕頭祝禱念叨後,儀式算是告一段落,然後凌侯引著兒子與未來兒媳到祠堂偏廳暫歇。
偏廳裡燒著一座熾熱的火爐,爐緣還熱著一壺酒和一罐酪漿,另幾碟點心。三人圍爐坐下,凌不疑安靜的為凌侯斟酒奉上,又給未婚妻倒瞭一碗熱騰騰的酪漿。
凌侯一飲而盡,開懷道:“列祖列宗知道你這樣出息,我們凌傢復興有望,九泉之下也能瞑目瞭——說起來,我們凌傢在前朝也是響當當的名門望族,誰知一再敗落,到最後幾無立身之地,要不是子晟的舅父幫扶,唉……”
少商側頭去看,隻見凌不疑垂睫不語。她忽然發覺,在凌侯面前凌不疑似乎分外沉默,上回戰前送鎧甲也是這樣,總是凌侯絮絮叨叨的說,凌不疑安靜的聽著。
凌益似乎也不介懷兒子這樣,隻是一徑的嘮叨。為免冷場尷尬,少商隻好有一搭沒一搭的應和。
“前朝幾位陛下可都不是好說話的君主,說句嚴厲都是輕的,尤其那位武皇帝,聽說用丞相如韭菜,割瞭一茬又一茬。能從前朝幸存至今的世族有幾傢啊,都不容易!”說起這位走位拉風的帝王老兄,教導少商經史的幾位博士常是憤慨不能自抑。
凌侯失笑的險些嗆酒:“韭菜?哈哈哈,少商說話有趣,難怪陛下和娘娘都喜歡你!”他嘆瞭口氣,“你說的是,我們凌傢能幸存至今,如今猶有翻身之力,已是天幸瞭!”
他轉過頭,對著兒子:“子晟,你別嫌為父囉嗦。你這回在壽春立功,為父很是高興,但你身上又添瞭幾處傷啊?年少時逞能不當心,年歲大瞭一身病痛啊。我聽說陛下又讓侍醫住到你府裡去瞭,說要給你好好調養,就算你什麼都不說,我也料到你傷勢不輕!”
少商想起凌不疑肩背上的創口,小小的嘆瞭口氣。
“聽為父一句,該閃避時就閃避著些,天下這麼大,能人這麼多,不是什麼事都非你不可!按下瞭葫蘆浮起瞭瓢,功勞是永遠立不完的!天地無限,你卻是肉做的,怎能一徑奮力搏殺呢。”凌益苦口婆心的勸說。
凌不疑繼續低頭不語。
某方面來說,少商有些贊同凌益,但她內心深處又有些矛盾,便期期艾艾的反駁道:“話不能這麼說,陛下讓凌大人多立些功勞,也是想找由頭給他加官進爵多多封賞嘛,想叫凌大人未來榮華富貴……”
“誰說非要立功才能榮華富貴啊!”凌益藉著幾分酒意,眼中放出異樣的光芒,“誰說非要血肉搏殺才能加官進爵?”
話音落下,偏廳死一般的寂靜。
少商驚詫至不能言語,自她能瞭解這個世界侯,她所認識的男兒們,下至鄉野的農夫走卒,上至程老爹,萬伯父,何將軍……甚至那個身敗名裂的樓犇,都在這片天地間奮力拼搏,用自己的才智,運勢,乃至闔傢性命,上求得君主賞識,下贏得部曲宗族的繁茂。
雖說目的功利瞭些,但相比死水一潭的醬缸文化,少商能欣賞到這種熱烈積極的進取精神——今日,她聽到凌益的這番話,仿若跌進瞭一個異世界,完全不知如何回應。
“剎那光輝看似光耀無比,輝映穹蒼,但過去就過去瞭。冠軍侯英雄一世吧,可他英年早逝之後,誰來庇護傢人宗族?活到最後,才是活的最好!”凌益一字一句道,“子晟,少商,我們三個骨肉血親,父子夫妻,乃是至親的一傢人,我今日把話挑明瞭。”
“陛下的意思我清楚,將來你和少商生下孩兒,定然要挑幾個姓霍,給子晟的舅父承襲香火。霍翀兄長那也是天神轉世的人物,我的孫兒跟他姓我沒什麼過不去的!可是子晟啊,你斷斷不能學你舅父,陛下對你再好,你也不能真把命豁出去瞭!”
“好好活著,活的越長越好,像鼄蟊一般慢慢織網,聯結世族權貴,繁衍子息,待到枝繁葉茂,待到風雲平息,那就輪到我們瞭!”
少商看著凌益儒雅和善的面龐,聽他發出呵呵自得的笑聲,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瞭一種心底發毛的隱懼——因為,她並不能說凌益的話是錯的。
凌不疑始終沒有說話,隻是一杯接著一杯的給凌益斟酒,最後凌益醉倒在爐邊,還是凌不疑將他攙扶回居所,交給仆從們。
之後,凌不疑謝絕瞭午膳,捉著少商就要離開城陽侯府,凌傢兩位叔父倒也沒苦勸,隻是裝瞭大大的一車回禮。
臨出門前,凌二叔似乎想拜托凌不疑什麼事,拉他到一邊說話。凌三叔則對少商扯起瞭傢常:“程娘子別被長兄嚇著瞭。其實長兄最疼愛的就是子晟,他與霍夫人婚後數年無子,我與二兄的兒女都能走會跳瞭,他才有瞭子晟,真是拿他當心頭肉啊,誰知……”
他嘆瞭口氣,“雖說長兄後來也有瞭旁的兒女,可隻有子晟是他親手抱著捧著喂飯哄睡過的,真沒想到他們父子如今會生疏至此啊!”
少商無話可說,隻能應景的跟著嘆口氣。
回程途中,凌不疑問少商:“你以為今日父親的話如何?”
少商道:“我就知道你要問我!唉,好吧,我隻是想起瞭我三叔母。去年年初滑縣不是遭瞭兵禍麼,老縣令為瞭護佑百姓而戰死,當時三叔母說,她對我叔父愛逾性命,但倘若叔父也遇上瞭同樣情形,她寧肯叔父也在城外抗敵,好過躲在城內茍且偷生。”
凌不疑目光一亮,贊道:“桑夫人真乃女中豪傑!”
少商點點頭:“但是凌侯的話其實也有道理,活長些總比短命強啊。不過倘若真是事到臨頭,躲無可躲,也不能真當縮頭烏龜啊。所以嘛,你以後少沖鋒陷陣,好好給我待在傢裡調養身體才是要緊!適才我翻瞭你傢族譜,除瞭你大父大母是因為遭災受罪,其餘祖宗都活瞭好長啊!哎呀,也不知你阿母傢的祖先壽數幾何,我好像聽崔侯說過,似乎霍傢也出瞭好幾位壽星。你也給我效仿效仿,可別死在我前頭瞭!”
凌不疑又笑又嘆:“你知不知道,你其實有個很有趣的異處。”
“什麼異處?”
“無論原先和你說的是多麼正經之事,最後總會被你繞到離題千裡,定力差點的,到末瞭都忘瞭自己要說什麼。”
少商摸摸腦袋:“那你原先想說什麼?”話說其實程老爹才是歪樓的高手,自己怎麼好學不學偏學瞭這個。
“沒什麼,我都忘瞭。”凌不疑一掃適才的陰鬱,笑的十分可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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