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緊急, 少商立刻請示蕭夫人, 獲允後回傢收拾好行囊,然後帶上蓮房桑菓進宮去也。臨離開萬傢前,蕭夫人沉聲囑咐:“好好侍奉皇後, 別的事情不要多嘴。”
少商心知肚明:“我算哪路人物啊, 就想多嘴也得有人聽啊!”
蕭夫人深知轄制女兒不住, 隻能嘆道:“宮闈兇險, 儲君之事兇險尤勝十倍, 你要好自為之, 不可惹禍!”
少商知其有理, 隻能老實答應。
用皇後所賜的令牌叫開上西門,爾後徑直往長秋宮走去, 尚離宮門還有十餘丈遠,少商聽到宮婢的勸阻聲和一個尖利哭喊聲。少商走近一看,果然是王姈。
宮婢們看見少商, 紛紛高興的叫起來——
“程娘子來瞭!快快進去, 娘娘又病瞭!”
“少商姊姊你可來瞭,娘娘從昨夜躺下就一直咳嗽, 可嚇壞我們瞭!”
“之前翟媼還說, 你若再不來, 她就要使人去你傢找你瞭!”
……
不等少商反應,哭的蓬頭散發的王姈就撲過來,她滿臉是淚,惶惑不安, 甚至都不敢站著,隻跪在少商腿邊哭喊:“程娘子救救我阿父吧!他和幾位兄長都被捉起來瞭,都下到北軍獄裡去瞭!”
少商一愣。對瞭,這些不屬於刑事犯罪,所以不是關在廷尉府。
一名宮婢憤憤道:“王娘子!奴婢們已經說過許多遍瞭。娘娘說瞭不見你,你非要進去是抗旨!娘娘現下病著,你在外面吵吵鬧鬧是安心不讓娘娘養病麼!”
另一名宮婢喊道:“王娘子你趕緊走吧,再不走我們就去請中黃門來拖你走瞭!”
王姈怒道:“你們這些賤婢!往日一個個卑躬屈膝,現在看我傢有難就來踩我一腳!好一群見風使舵的勢利小人!”
少商叉腰道:“她們是宮女,對著貴人們不卑躬屈膝難道還趾高氣揚啊!還有,皇後娘娘是後宮之主,長秋宮的人還需要去勢利誰?哪怕皇子公主在這裡都是客客氣氣的,你一個外臣之女倒跋扈的很!”
她本就在宮婢宦官中有些威望,此時周圍的宮婢心中感動,立刻你一言我一語的附和起來,圍在外一圈的黃門們甚至輕輕叫好。
王姈氣的渾身發抖,一下站起來,叫道:“好你個程少商,我早就看出你奸猾歹毒,如今我傢遭難,你終於如瞭願,可以站在岸上看好戲瞭!”
“好笑瞭,你傢遭不遭難關我什麼事!聰明的趕緊給我走,別打擾娘娘歇息!”
“我不走,我要見娘娘!娘娘不能不管我們啊,難道眼睜睜看著我們傢破人亡!”
“哎呀,你這是柿子撿軟的捏啊。娘娘的是後宮之主,天下之主是陛下,你父兄也是陛下叫捉起來的,有種你去求陛下啊,來糾纏娘娘是怎麼回事!”
王姈爭辯不過,隻能朝著宮門大喊:“娘娘,姨母,救命啊救命!請念在我阿母和你是骨肉至親的份上……”
少商打斷道:“什麼骨肉至親,娘娘和文修君是姑舅姊妹,都不是一個姓的,別叫的這麼親熱!既然你父兄這麼十萬火急,文修君怎麼不自己親自來求娘娘啊?”
王姈正要回答,長秋宮門忽然大開,隻見大公主和二皇妃由一群宮婢簇擁著,款款從裡頭走出來——少商立刻放下叉腰的雙手,斂容行禮。
二皇妃緩緩走近,微笑道:“你們在外面吵什麼,我們在裡頭聽見瞭。”
大公主撇撇嘴:“還能有什麼,阿姈是個大大的孝女,非要去打擾母後,少商不讓唄。”
少商笑道:“誒喲我的長公主哦,您真是慧眼燭照料事如神!”
大公主掩口輕笑:“你這淘氣調皮的丫頭,前幾日父皇還埋怨母後,說不要讓你左一日右一日的告假,沒你在旁嘰嘰喳喳,宮裡都空落落的。”
少商假作嘆息:“我阿父說瞭,做父母的訓斥孩兒是慣例,既能警示兒女又能出出氣。可偏偏殿下們個個孝順明理,聰慧懂事,陛下這麼多兒女竟無人可以訓上兩句,可不是隻能左一日右一日的訓斥我來找補麼?”
大公主笑的花枝亂顫,指著少商向二皇妃道:“你看看她,難怪父皇母後都喜歡她,若不是十一郎下手早,我非得將她說給幾位皇弟們不可!”
二皇妃呵呵一笑,看瞭眼王姈,對少商道:“你在外頭也聽到消息瞭麼?你對娘娘的孝心我們都知道,這幾日就勞煩你照料母後瞭。”
少商心想你和我傢蕭女君倒是一路人,意思差不多,嘴上卻恭敬的答應。
“兩位殿下,我……”
王姈又跪瞭下去,正要開口求情,大公主毫不客氣道,“你就別廢話瞭,汝父王淳不過庸才爾,這些年來惹下多少爛攤子,若不是十一郎屢次為他補救,父皇早把他免職瞭!如今出瞭這樣的大事,牽連瞭東宮,你還好意思來求情,真是厚顏無恥!”
“殿下。”二皇妃輕聲道,以目光示意不要張揚,少商在旁冷眼看著。
大公主緩緩出氣,對王姈冷冷道:“我可不是母後那麼好脾氣,聰明的你趕緊給我走,不然我就讓大長秋過來,以擾亂宮闈的罪名將你杖斃,看哪個會替你說話!”
王姈瑟縮一下,低低哭泣。
少商忙上前笑道:“妾知道殿下一片至孝,可殿下素來仁慧的名聲何必為瞭這點小事折損。殺雞焉用牛刀,待我將王娘子罵走便是!”
二皇妃似笑非笑的看瞭看少商,大公主點頭道:“也好,這裡就交給你瞭……我們走。”後三個字是對二皇妃說的。
兩人親昵的攜手離去,少商望著她二人的背影以及一大群簇擁的宮婢宦官,自言自語道:“早就聽說二皇妃交好長公主瞭,沒想現在這麼要好。”
跪在地上的王姈聽見瞭,低聲道:“你不知道吧,數月前她們已定下兒女親事瞭。”
少商看看她,忽提高聲音對周圍道:“行瞭,都擠在這裡作甚,該幹嘛幹嘛去!你們幾個不用守門瞭啊,快滾!還有你們四個看什麼看,今日這事我往常講的故事精彩麼,真是見識短淺,看我以後還分不分點心給你們吃!你們幾個站那麼高幹嘛,嘴裂的好像鍋蓋那麼大,庖廚那兒不用幫忙啦……”
被她一陣呼呵,周圍的宮婢宦官都低頭笑著離去。
少商收起笑容,一把捉起王姈的胳膊,邊往外拖邊低聲道:“你也看見瞭,要是不想被打死就趕緊走,茲事體大,牽涉更大,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王姈腳下踉踉蹌蹌,輕泣道:“不是的,阿父真是冤枉的!這些信斷斷不是阿父寫的!”
少商腳下一頓:“你說什麼?莫要為瞭脫罪就胡說八道!”
“這是真的!真的真的!”王姈反手抓住少商的胳膊,含淚哀求,“傢父是什麼人我做女兒的還不知道麼!剛才長公主有句話說對瞭,傢父就是個庸才,更兼貪生怕死,隻要有醇酒美人哪裡會去謀什麼反!借他十八個膽子都不成哪!”
少商有心多問,但此地此時不便說話,便壓聲威脅:“那你發個重重的毒誓我方能相信你!你就說,倘若你父真有謀反的意思和舉動,你就連嫁十八回,回回被人休回傢,然後顛沛流離饑寒交迫而死!”
照王姈平素的性情非得罵回來不可,但此時她咬瞭咬牙,居然真照著發瞭一遍毒誓,倒把少商嚇瞭一怔。
少商心念轉動極快,立刻又提高聲音道:“……你終於明白瞭就好,既然想通瞭,就速速回傢去吧!”
不遠處的宮人們聽見都低頭輕笑,心想這位活潑詼諧的程娘子倒有本事。
王姈不再掙紮,恭恭敬敬的跪下來低聲哀求:“十一郎不知被陛下派去哪裡瞭,求你見到他瞭給我父兄帶句話,這事真是冤枉的。阿父臨被拿去前囑咐我‘此事意在東宮’,十一郎就算不看王傢,也要看在太子殿下的情分上,請一定施以援手。”
少商沒有答話,隻點一點頭,然後讓蓮房和桑菓將王姈攙扶起來送出宮去。
來到皇後的內寢,翟媼果然急的不得瞭,皺紋和白發都熬出瞭好幾根,少商趕緊借口讓她去庖廚看湯藥,然後自己坐到皇後塌邊。
進宮大半年來,少商已經知道皇後與自己正相反。她看似弱柳扶風楚楚可憐,其實很耐抗,徒手翻倒個把五皇子不是問題(咦,她為啥用五皇子做計量單位)。
而皇後呢,是典型的空殼花生體質,看著頭好壯壯實則不堪一擊,不論是風寒咳嗽還是中暑積食,皇後總痊愈的比別人慢。
入冬以來,皇後本就咳疾復發,累日臥病;字後乍聞彭真出首立刻被壓倒瞭。此時看她面色發黃,滿臉病容,少商暗嘆一口氣,輕輕幫她揉捏綿軟無力的肌肉,還時不時用牛角篦子緩緩刮著她手腳上的浮腫。
室外放著一尊紅泥小爐,紅艷艷的炭火上燒著一瓦罐清水,咕嘟咕嘟的煮出水蒸氣,通過少商特制的長嘴導管將蒸汽送入室內,使室內空氣不會太過幹燥。
也不知過瞭多久,皇後悠悠醒來,睜眼就看見美麗的少女正聚精會神的照料自己,不由得心中一暖。
見皇後醒來,少商趕緊讓宮婢幫忙讓皇後靠著隱囊坐起來,一番拭汗梳頭端水喂粥,兩人才緩緩說將起來。
少商道:“娘娘病成這樣,不如請陛下來看看您?”
皇後虛弱的笑瞭笑:“陛下這兩三日都沒來,我料他心裡也是不痛快……你不要皺眉,就算太子能從這件事中擇出來,還有王淳呢。總之這些爛事都是我這邊來的。”
少商煩躁,趕蒼蠅一樣揮揮手:“娘娘我們不說這個瞭,這些事就讓該煩心的人去煩吧,娘娘好歹要振作,除瞭太子殿下,娘娘還有別的兒女要操心呢!”
皇後似乎被觸動瞭什麼,微笑道:“剛才你來時可見到瞭大公主與老二新婦?”
少商一陣懊悔,該死的怎麼提起這個話題瞭。
“我原本希望他們手足同心,尤其是長公主,陛下素來寵信他們夫婦,大駙馬在禦前很能說的上話。誰知……呵呵,外敵還沒殺進來,倒先開始窩裡鬥瞭。”
皇後臉上流露出譏諷與悲哀交雜的神情,“她倆結伴而來,在我面前絕口不提太子,還一個勁的勸我好好養病,切莫插手朝堂之事。尤其陛下如今正在盛怒,千萬不要去觸龍鱗。她們的言下之意,難道我聽不出來麼?”
“娘娘……”少商握住皇後枯瘦的雙手——搶起傢當來誰還跟你講手足之情,半間拆遷房兩個停車位,尋常人傢就能打出狗腦子來瞭,更別說這花花江山瞭。
皇後拍拍少商的小手:“是呀是呀,生他們養他們不夠,給他們榮華富貴也不夠,隻要沒給他們至尊之位那就斷斷不夠。”
少商對這種傢務事完全沒招,於是道:“娘娘這個咱們也不說瞭,說說您的身子吧。您就是心緒不得開解,所以才纏綿病榻難以痊愈。照我說啊,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娘娘先顧好自己才是最要緊的。”
皇後看女孩不停的換話題,笑出聲來:“反倒是這事,你沒我想的開瞭。你可知先父壽壽幾何,我大父又活瞭幾載。我們宣傢人素來壽數不長。自然,先父是早瞭些,剛過而立就仙逝瞭,先母比他多過瞭十餘載。托陛下洪福,我與阿弟到現在都好端端的,也不知……”
“哎呀呀呀呀娘娘你怎麼說這個啊?!”少商起身嚷起來,不肯讓皇後接著往下說,“娘娘你再說我可回傢去瞭,以後都不進宮瞭啊!”
皇後失笑著連聲哄她,少商這才又坐瞭回去。她看著皇後精神有些短,便又按著她躺下。
離開內寢前,皇後忽睜眼問道:“陛下是不是又派子晟出去瞭?”
“是呀。因這回彭逆部曲是投誠,不能將餘部殺頭處罰瞭事,但也不能讓他們繼續聚集一處瞭,是以陛下派凌大人去拆傢當瞭。”
皇後微笑:“什麼拆傢當,是予他們富貴,換他們卸甲。”
“沒錯沒錯。”少商輕快道,“所以娘娘不用擔憂,凌大人一聽到風聲馬上就回來的,到時他一定有辦法。”
皇後闔上雙目,輕輕道:“出瞭這件事,陛下是第一個不痛快,恐怕子晟就是第二個不痛快瞭。少商你別去鬧子晟,他心裡有數的。”
不知為何,少商從皇後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祥的意味,但又苦思不知所以然,隻能甩甩頭放到一邊。
午後過半,太子頹著背脊來瞭長秋宮,因皇後睡著瞭,他隻能一言不發的在內寢坐上半天,當暮色漸重時緩緩離去。
望著太子疲憊的背影,少商忽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不說以前,隻說現在。程老爹,蕭夫人,萬老夫人,桑叔母……還有凌不疑,她生活中所熟悉的全都是很有‘辦法’的人,絕不會束手就擒。哪怕豬蹄叔父程止,雖說笨瞭些,但也會在兵荒馬亂中到處找尋妻子蹤跡。
形成對照的就是二叔父程承,雖然少商很同情他,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因為他的怯懦無能,葛氏才能得逞十年。
少商自己也是前者的價值取向,是以看太子這樣落寞,她既可憐,又有些看不起。皇後雖然淡泊端方,但長秋宮也被她管的安泰周密,從沒出過岔子啊。
雖說彭真攀咬王淳一案中,太子實在冤的很。可這又如何?不遭人嫉是庸才,哪有當東宮不受明刀暗箭的。儲君被暗中嫉恨不是宇宙慣例嘛,要緊的是出瞭事要有辦法解決啊。
然而太子不能。
於是少商陷入瞭深深的懷疑中——她和凌不疑現在算是躺在太子船上,這條船到底穩不穩啊,會不會翻啊!
次日一早,皇後略覺舒坦瞭些,早膳還多用瞭半碗的蔬菜粥,然後岑安知顛顛的跑來瞭。傳達瞭皇帝的關懷之意後,特意將少商拉到殿外,言裡言外讓她去見皇帝。
少商懵懵的:“娘娘病況岑內官代為傳話就好瞭嘛,幹嘛要我要去面聖啊。”
岑安知眼神閃爍:“萬一陛下要詳詢娘娘的病況,程娘子可以細細分說。”
少商看著岑安知笑成菊花的臉,心念一閃而過,不悅的瞇起眼睛:“哦,我知道瞭。”
她一把將岑安知拉到角落上,咬牙切齒道:“這幾日陛下心裡不痛快,你想叫陛下訓我一頓,好你個老岑,前陣子你收嗣子我可是把私房錢都掏出來瞭!你這麼害我,你摸摸自己的心口疼不疼!叫你兒子放學路上當心點,我見瞭非痛打他一頓不可,這叫父債子償!”
岑安知聽著女孩‘父啊子啊’的一頓罵,心裡卻有些受用,想自己也是有子之人瞭,不禁暗暗滿足。
他也壓低聲音道:“程娘子不要不識好人心,娘娘為何病倒難道你不知道?一半是心病!老奴好不容易鼓動陛下召見娘子,娘子去陛下跟前探探口風,難道不比陪在長秋宮裡好?倘若娘子能向陛下說兩句好話,到時陛下心一軟,來長秋宮看看,娘娘的病不就都好瞭麼!”
少商覺得頗有道理,猶疑道:“要是我說話不慎,陛下發起火來,將我罵的狗血淋頭該怎麼辦?”
岑安知看看女孩,斟酌道:“依奴婢看來,娘子說話慎不慎重,與陛下罵不罵的狗血淋頭,並無多大幹系。”
少商語塞。
她斜乜著眼睛:“老岑師傅這麼會辦事,兩面都賣好,將來飛黃騰達,兒孫滿堂,可別忘記拉小妹一把啊。”
岑安知笑的兩眼成線:“好說好說。”
——這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小女娘,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仿佛你在她面前是個最尋常不過之人。無關官秩,無關身體是否殘缺,隻不過平日打交道多瞭關系不錯,相互看著順眼而已。
於是,少商稟報過皇後,就隨著岑安知往尚書臺去瞭,據岑安知說,此時應該隻有幾名講經博士陪著皇帝,誰知到瞭尚書臺,值衛宮門的小黃門卻道:“來瞭好些位大人,這會兒正面見陛下呢。不過陛下適才說過,程娘子來瞭就宣。”
岑安知似是有所知,頗有深意的看瞭眼少商,然後領她往裡走去。
今日君臣會面的地點並沒有選在正殿,而是在平日皇帝召老兄弟飲酒敘舊的偏殿,少商跟在岑安知身後,還未踏進偏殿就聽見裡面吵吵鬧鬧。
一個粗豪的聲音道:“……當初陛下心慈饒瞭他們,他們不但不思感恩,還心有怨懟,暗中伺機報復!依臣看來,就該斬草除根!”
然後裡面響起一陣贊成的呼喝,都是‘沒錯,正該如此’,‘大恩成仇,就該殺光瞭才是才是’雲雲。
這時一個斯斯文文的聲音響起:“諸位稍安勿躁,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當初陛下饒過乾安餘部自有其用意。可是如今過去這麼多年瞭,怕是人心有變啊……”
少商暗叫這人厲害,明著看似乎是在幫皇帝,其實也在施壓。
她聽裡面爭辯的厲害,有心退縮,誰知岑安知卻似乎胸有成竹,讓小黃門高聲傳報後大步踏進偏殿,少商隻好苦著臉跟上。
今日在場人多,少商下跪叩頭舉臂稽首,將一整套禮節行的完整妥帖,皇帝在上面看瞭,輕扯瞭下嘴角。然後少商又向眾臣行禮:“妾程氏,拜見諸位大人。”
眾臣看在皇帝的面上,也紛紛抬瞭抬手臂,以示回禮。
短短抬眼間,少商已看清瞭殿內諸人——
虞侯和吳大將軍是肯定在的,他們前者後面坐瞭三四個文臣,後者身旁簇擁瞭四五名武將;大越侯與中越侯也在,他們周圍是些未著官袍的勛貴老臣。
比較稀奇的是三皇子居然也在,十分特立獨行的坐在皇帝下首的位置。
“……皇後身體如何?”皇帝問。
這話一問出來,殿內眾臣就互相以目示意——雖說今日是非正式場合,但畢竟正在討論國傢大事。這種情形下,皇帝忽然召見一個外臣之女詢問皇後的病情,是十分不妥當的。
少商忽然明白瞭:皇帝要的就是這份不妥當。
她定瞭定神,恭敬的回話:“回稟陛下,娘娘從前日起咳疾加重,今早倒不可咳瞭,可鬱結不化,氣虛體寒,昏睡不止,一時難以痊愈。”
皇帝冷聲道:“王淳是皇後的親族,出瞭勾結逆賊這樣的大事,皇後是該病一病瞭!”
——說的皇後就跟裝病似的,這老頭子壞的很!少商腹誹。
“父皇。”三皇子忽開口,“王淳娶瞭文修君,因而是皇後娘娘的戚族,而非親族。”
皇帝沒好氣的罵道:“你給朕閉嘴!”然後回頭對少商道,“聽說昨日你與王淳之女吵瞭一架,朕看你是越來越有出息瞭,居然在長秋宮門外吵架!”
少商暗叫‘來瞭’,皇帝臭老伯果然不肯放過她!
“回稟陛下。”她恭敬的低下頭,“妾並非有意無禮,而是那王娘子口口聲聲車騎將軍是冤枉的,說其父絕無可能私通逆賊!她還說……”
那個粗豪的聲音再度起來,原來是吳大將軍身後一名虯須魁梧的武將。隻聽他道:“她是王淳的女兒,自然要說是冤枉的,這種話不值一提……”
吳大將軍沉聲道:“陛下讓程娘子說話,你插什麼嘴,退下!”
那虯須武將隻好忿忿閉嘴。
皇帝朝少商頷首:“繼續說。”
少商道:“王娘子說,王將軍為人庸碌,隻要有醇酒美人便心滿意足,去謀逆造反……王將軍哪會那麼有‘志氣’啊!”
她抬起頭,可憐兮兮道:“陛下,妾亦覺得王淳將軍沒那麼大的膽子,是不是弄錯瞭啊,皇後娘娘都擔憂的病倒瞭…您看…”
“無知女子!”虞侯身旁的一名文臣怫然大怒,“朝廷大事你一介婦人知道什麼!居然敢在這裡大放厥詞,當論重罪!”
這時忽然殿外的小黃門高聲傳報——“衛將軍凌不疑到!”
皇帝微不可查的揚瞭揚眉:“宣。”
凌不疑進殿行禮,起身後端坐,然後朝剛才訓斥少商的那位文臣道:“李功曹好威風,聽吾婦說話莫非辱沒瞭您。如此看來,在下以後可不敢與大人您張嘴瞭。”
李功曹憤然道:“今日禦前論政,有這小女子什麼事,她居然……”
“李功曹是眼歪瞭還是心歪瞭。”凌不疑打斷他的話,順便不滿的看瞭皇帝一眼。
“吾婦難道是自己闖進殿來指手畫腳的,難道是自作主張插嘴的。明明是陛下召見,陛下詢問,吾婦據實稟告。李功曹應當請奏陛下,要麼驅逐吾婦出殿,要麼讓勸諫陛下不要詢問她,你沖一個十餘歲的小女娘耍威風,也當不得什麼好漢!”凌不疑長眉微挑,聲音中透著一絲少商從未見過的陰鬱。
那李功曹沒再說話,隻餘面上憤慨。
“陛下,您是否還要吾婦回稟。若是不用,不如讓她回去。”凌不疑恭敬的上奏。
皇帝咳瞭兩聲,掩飾的撫著長須:“程氏,你接著說。”
少商肚裡已將皇帝罵瞭一百零八回瞭,臉上卻裝的愈發惶恐:“回稟陛下,妾聽聞過世的乾安老王爺膝下有十五子二十一女,文修君僅是第八女,既非最長最幼,亦非最受寵愛,是以老王爺和府中諸公子對王淳將軍也並不看重。”
“程娘子怎麼這麼清楚這些舊事?”虞侯忽然道。
少商有些不好意思:“那,那王姈曾非議傢父是草澤務農出身的鄉野村夫,妾氣不過,便問清瞭王將軍的過往,以備日後再見姈娘子,相罵時不會落瞭下風……”
虞侯呵呵一笑:“你們這些小女娘啊,記仇的緊!”
殿內眾人紛紛輕笑起來,氣氛為之一松。
“小娘子這話不假。”大越侯笑道:“乾安老王爺在世時,王淳從未受過重用,兵馬糧草乃至修造課稅都沒他的事,素日有大事商議,也不叫王淳與會。”
他身後的一名勛貴補上:“不過也是因禍得福瞭,後來乾安老東……咳,老王爺欲行不軌時也沒他什麼事,反倒不曾受牽連。”
少商趕緊:“妾聽說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的第十四子,當年還欺侮過王將軍呢。”
吳大將軍道:“沒錯。如今的乾安王是老王爺寵姬所出,自小就驕矜跋扈,當年對我等沒客氣多少。”
那虯須武將小心的湊上來:“大將軍,那年他還沒馬腿長呢,就想強奪你的愛馬,被你一拳頭嚇瞭回去!”
然後殿內眾臣,七嘴八舌的說起乾安王府的舊事,多是老王爺志高才疏,諸位公子驕橫兇暴,總之都不是好東西——其中王淳反而聲名不顯,除瞭出身還算不錯,其餘實在平庸。
“既然如此,那王淳將軍幹嘛要去勾結乾安王啊!”少商趕緊道,“諸位大人明鑒,王淳將軍在陛下手底下多舒服啊,陛下對他寬容不說,還有官秩權位,難道他好日子過膩瞭,讓乾安王府光復往日榮耀,然後再被小王爺接著欺負不成!”
一位斯文的儒生緩緩道:“小娘子此言差矣。興許王淳隻是對乾安王虛以委蛇,待日後大權在握瞭除掉他便是。有那些信箋為證,臣以為王淳勾結乾安王隻是餌,真意是謀反弒君。”
少商立刻辨認出這是最初那個聲音斯文卻用意厲害的人,貌似姓韓。
然後她故作驚異道:“可,可是王淳將軍已經五六年沒法親筆寫字瞭啊。”
殿內一靜,她復道:“妾曾聽說,五六年前王將軍手上受瞭重傷,自那以後他再未寫過隻言片語,一應書函都是書吏代筆——這個陛下也知道啊。”
眾臣趕緊去看皇帝,隻見皇帝緩緩的點瞭點頭:“受傷隻是借口,王淳飲酒過多,手抖的不能用筆瞭。眾卿,是以朕適才說,此案疑處甚多,需詳加審訊。”
凌不疑側頭向少商示意,少商明白自己今日的戲份完結,不過可恨皇老伯不發話她就不能自行退場,隻好向側邊挪瞭挪,讓自己完全被凌不疑的身形遮住。
中越侯皺眉:“可那些信箋中的印鑒與暗記都與車騎將軍府對的上啊。”
皇帝略加沉思:“子晟,你來說。”
凌不疑淡淡道:“臣之前與紀遵大人議論過,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不是怪在王淳身上,也不是怪在乾安王府,而是怪在彭真身上!”
“這話怎麼說?”虞侯好奇道。
凌不疑道:“蓋因那些信箋中所謀之事,一件都不可能成真。首先,信中說要引陛下禦駕親征——陛下並非好戰之君,深知運籌帷幄的要緊,已多少年沒有禦駕親征瞭。壽春蕞爾小地,居然想讓陛下禦駕親征,愚蠢的都像個笑話瞭。”
皇帝微笑著點頭,眾臣開始竊竊私語。
“其二,信中說要在征戰時謀害陛下。這更是可笑之至,陛下身旁心腹環繞,羽林,虎賁,衛軍,三方拱衛。別說如今兵強馬壯,便是當年最艱難時,以陛下的身手都難有人能靠近三步以內。真不知誰敢輕言謀害陛下,簡直癡人說夢!”
殿內眾臣哈哈笑瞭起來,俱言的確如此。
凌不疑繼續道:“最後一處。倘若俱如信中所言,陛下崩於征伐彭真之時,太子登基……”
“大膽!”吳大將軍大喝一聲。
皇帝擺手:“無妨,子晟繼續說。”
凌不疑環視眾人一圈:“倘若逆賊真的得逞,那麼太子繼位後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為君父雪仇,族誅彭真——如此說來,彭真更是難逃一死,何談‘王彭兩傢共享富貴’?!”
這下連適才那個虯須武將都入瞭神,喃喃道:“這事不對啊……!”
“的確不對。”凌不疑道,“臣已問過彭真,他也覺得信中這些話難以成真,不過還是將這些信藏瞭起來。”
虞侯沉聲道:“此案果然疑點甚多,應當詳查!”
此時已經無人對乾安一系喊打喊殺瞭,皇帝滿意的笑笑,扭頭間看見老神在在的三皇子,道:“老三,你怎麼不說話。”
三皇子道:“父皇讓兒臣閉嘴的。”
皇帝無語。
“那好,兒臣說兩句。”三皇子道,“今日,原本父皇要從幾位講經博士中挑一位給兒臣,誰知眾位大人浩浩蕩蕩的沖進尚書臺,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原來不過區區小案……”
那虯須武將嘀咕道:“事關謀逆大案,怎能說是區區……”
“這事不過兩解。”三皇子理都不理他,自顧自的說下去,“要麼王淳是冤枉的,那麼找出誰假造信箋就成瞭;要麼王淳的確勾結彭逆與乾安王——然彭真已是階下之囚,乾安王不過是掌中之雀。一群無能之輩,能翻出什麼花樣來!我實在不明白,諸位大人這樣興師動眾的……天塌瞭麼,敵軍打到城下瞭?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有一位勛貴不肯罷休道:“可是太子殿下意欲……”
凌不疑道:“要牽扯儲君,好歹要有一封太子殿下的信函,一枚東宮的印鑒,如今一切俱是虛無,連王淳的罪都還不能定,大人就不必這麼著急的攀扯瞭吧。”
殿內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大越侯與中越侯無奈的互看一眼,虞侯笑瞇瞇的搖著便面,吳大將軍悠悠然的將面前的酒水喝完。
李功曹面色陰沉:“敢問三皇子,倘若真查出乾安王爺與此事有涉,該當如何?”
那虯須武將也直起身子:“沒錯,難道還要放過他們!”
“謀朝篡位,犯上作亂,依法處置瞭便是,難道還留著逆賊過上巳節不成。”三皇子連眉頭都沒多動一下。
李功曹與虯須武將滿意的坐回去。
少商看明白瞭,今日來找皇老伯的大致有三撥人。
第一,以李功曹和虯須武將為代表的‘借機幹掉乾安一系’派,他們多與乾安王府有血仇,而且看起來人數最多,文臣武將勛貴都有。
第二,虞侯,吳大將軍,還有兩位越侯,是被底下人拱過來的——人傢傢族附庸你,做你傢小弟,你也要幫人傢出頭啊。何況他們都有些隱秘的小心思。
而少商最無法理解反而是那位斯文的韓大人,看起來官秩不低,但她至今不知其用意。
“行瞭,既然不是什麼大事……”皇帝視線一巡,“老三,你就和子晟一道去審審王淳,問清楚內情來報。”
三皇子不甚情緣的應瞭一聲,凌不疑躬身稱喏。
少商十分興味的看著皇帝,發現從她進來到現在事情解決群臣安撫,皇老伯連略略斜靠扶手的坐姿都沒變過。語氣始終沉穩,眼神一直溫和,整個人如同佛龕上的神像一般,不驚不怒,適宜閑散,難以捉摸。
他其實什麼都沒說,也未和任何臣子爭論,隻是讓眾人自行辯駁,然後一切就都解決瞭——少商有些佩服皇老伯,龍椅果然不是普通人能坐的,太子若能學到幾分就好瞭。
皇帝吩咐完親子和養子,轉頭看見女孩似乎在眼巴巴的看著自己,他心念一動,又道:“若是皇後想派人一同前往,你們也帶上就是。”
少商呆呆的抬起頭,這是在說…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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