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嚴格說起來這不是雪崩, 而是小月山奇特的地勢導致的‘滾雪球’現象。

正常情況下, 隨著天氣漸暖,山間積雪都從最高最外一層開始融化,漸漸露出底下的青蔥色。可不知為何, 小月山的山頂處寒冷異常, 當山腰與山底的雪層漸漸變薄時, 山頂處的積雪還十分龐大堅固——形成瞭一個棒棒糖形狀。

當山頂下方的雪也漸漸消融, 山頂處的龐大雪堆就無法繼續撐在那裡, 少商一行人隻是十分倒黴的撞上‘雪球’滾落的時機。

班小侯膽子雖小, 嗓門卻很高亢。隨著他的尖叫, 山底下所有的侍衛和傢仆都沖上山腰處,用扁擔, 劍橋,網兜甚至外襖奮力挖掘被埋在雪底下的人。

兩位皇子,一位將軍, 兩位貴族公子女娘, 外加飽學的博士一位,要是全沒在這裡, 那這些隨從侍衛也免不瞭重責——這重責起碼是苦役, 上不封頂。

好在小月山規模不大, 山頂的積雪又是四散滾落,分配到這座平臺上的積雪頂多不到一丈厚,眾人奮不畏寒的賣力挖掘,很快就見到雪下人形瞭。

除瞭一道被埋在下面的侍衛奴仆, 最先被挖出的是程少宮,其次是兩位皇子,最後才是那位老學究。不算凍傷,隻有四皇子倒黴催的被夾雜在積雪中的山石砸中背部,老學究則因為窒息時間略久而陷入瞭昏迷。

程少宮忽的大叫起來:“少商!少商呢!我傢小妹呢,凌大人,凌大人……!”

梁邱起沉聲道:“我傢大人不在此處。”

眾人這才發現,平臺上的積雪都快被挖空瞭,卻不見凌程二人,饒是面冷無畏的三皇子也有些不穩,厲聲喝令眾人四下尋找。

這時,一名傢仆怯怯道:“適才大雪壓下來時,我看見凌大人去拉程娘子,然後兩人都被撲出懸崖外瞭……”

果然沒有最倒黴,隻有更倒黴。

別人都站在山腰平臺的中後部,離崖壁處近些,隻有少商站在懸崖邊看風景,當大雪覆下來時,她被劈頭蓋臉的重擊推出瞭懸崖,凌不疑飛身過去拉她,也一齊被撲瞭出去。

眾人趕緊撲到崖邊去看,果然看見凌不疑的那件厚毛大氅掛在懸崖下一處突出的山石上,可兩人卻不見蹤跡瞭。程少宮急的快要哭出來瞭,班小侯卻嚇的已經哭唧唧瞭。

梁邱起緊張的額頭冒汗——不知山崖底下有多深,若是有個緩沖還好,若是徑直掉落,恐怕直接摔死瞭。他不敢再耽擱,高亢的呼哨一聲,身後的侍衛立刻紛紛掛壁懸繩,打算去崖底搜尋。

……

大雪蓋頂時,凌不疑眼睜睜看著一團巨大的凝固雪塊砸到少商身上,他飛身撲過去抱住她軟軟的身子,卻依舊不免被滅頂的巨大雪團推出山崖。

小山長不出遒勁的老松,好在山崖壁上還有幾塊突出的山石,凌不疑一手抱著少商,一手扯斷寶石鏈子,將大氅甩在山石上以吊住兩人。

不過雪團巨大無比,超出平臺的部分隻能不停的往下掉,凌不疑懷中抱著昏迷的女孩,一手抓著大氅一角,還得承受不斷往下掉的大大小小的雪塊。

起初凌不疑還能堅持,誰知後來有一團馬身大小的雪塊砸下來,他不敢硬接,隻能伸腿在山壁上用力一撐,放開大氅往一側躍去。

好在他今天穿戴的繁復,玉帶佩鏈束袖什麼的一應俱全,凌不疑便一一扯下這些東西去掛住崖壁上的山石,一級一級的往下躍。

謝天謝地,因為山小,下面的山谷也不深,當凌不疑將束發的金笄也拿來摳山壁時,終於看見瞭崖底的積雪堆。凌不疑雙臂緊緊抱住女孩,往雪堆最高處跳去,然後無可抑制的滾出一段距離兩人才停瞭下來。

凌不疑從雪堆中爬起,首先檢視少商的傷勢,隻見她額角沁血,顯然是剛才被堅固的雪塊砸到的,此時她半昏半沉,囈語喃喃著些什麼。

根據多年野外行軍的經驗,凌不疑知道留在原地最好,這樣能讓梁邱起他們最快找到自己,但女孩顯然不能留在這裡,雪堆會慢慢吸走他們身上的熱量,最後致命。

他權衡片刻,最後將少商負在背上,穩穩的往雪堆降下去的方向走去,同時在山壁上留下記號,希望梁邱起他們能看見。他倒不擔心有野獸來襲。崇山峻嶺才有猛獸出沒,矮山小丘隻能出些小體型的獸類。

少商其實傷的並不重,隻是頭昏的厲害。

在寬闊的男人背脊上搖搖晃晃,她聽見積雪在男人的踩踏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依稀看見他肩頸處的血痕,有幾道還延伸出被冰雪凝結的血跡——這是拽著大氅懸掛時被雪中夾雜的尖銳沙石刮破的。

然後她又昏瞭過去,等再醒時,發覺自己被他抱在懷中。凌不疑似乎將自己的錦袍敞開,把她團團包裹在自己懷裡和衣袍中。鼻端聞到熟悉的清冽氣息,手指摸到柔軟的中衣下壁壘分明的堅實胸膛,頭頂是山谷中呼嘯嘶叫的寒風,少商卻覺得無比溫暖和安全。

“我也要發一個誓。”她斷斷續續的囈語,“我以後一定一定相信你,像相信我阿父阿母一樣,我再也不和你吵架瞭。若有違此言,就叫我,叫我……孤苦無依,坐困愁城,永遠走不出去!”

大掌溫柔的摸摸她的頭發,他沒有說話。

……

等徹底醒來,少商已是在爐火融融的大帳篷裡瞭。

她呆呆的看向坐在自己榻邊的青年,第一句話是——“你長出胡渣瞭。”

凌不疑喜悅的笑出聲來,一旁的程少宮迅猛的撲過來,話音中猶帶哭腔:“你總算醒瞭,你比三皇子的夫子睡的還久,年輕輕的,怎麼連老人傢都不如瞭!”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梁邱飛拖瞭出去,嘴裡嘮叨著:“程公子你看見小女君沒事瞭吧,這下可以放心瞭吧,好啦趕緊回去歇息吧!什麼我別有用心?程公子你別亂猜啊,我傢少主公為瞭小女君都快凍成冰坨瞭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你現在怕孤男寡女適才他們在山崖底下早就孤男寡女瞭……”

聽著梁邱飛的聲音漸漸遠去,少商咯咯笑瞭起來,面頰慢慢泛出血色。視線再轉回凌不疑,少商的第二句話是:“你怎麼披散著頭發。”

凌不疑的頭發濃密烏亮,如緞子般密密的垂在肩頭。他微笑道:“一直沒功夫梳理。”

站在一旁的梁邱起忍不住道:“少主公,現下可以梳洗更衣瞭吧。”

少商吃驚的坐起來:“你就這麼一直在我身旁……”一陣眩暈,她扶著自己的腦袋,“好瞭,梁邱侍衛,麻煩你拿熱水和更換衣物進來。”

梁邱起秒速應聲而去。

因為有數月服侍皇後的經驗,少商在照顧人的技術上有瞭質的提升。給凌不疑脫去濕冷的外衣中衣和裡衣,熱水擦拭,再換上幹燥的層層衣衫。要更換下|身衣物時,少商把悶笑的凌不疑一把推到屏風後面去。

然後她端來一盆溫水,跪坐在他腳邊,打算為他濯足;還讓婢女取來自己隨身攜帶的老薑粉溶入水中——這是她提前曬幹磨好,原本是用來泡驅寒水喝的。

她記得很清楚,他在雪地裡走瞭很久,又抱著她等瞭很久。長時間的濕冷對於足部的傷害是巨大的,曾經令士兵們聞風喪膽的戰壕足就是這麼來的,先是肌理的潰爛,壞死,嚴重時甚至需要截肢。

有別於少商往常的張牙舞爪,她手上的動作異常溫柔堅定,梁邱兄弟雙雙發呆,凌不疑深深的看著她,仿佛看一輩子都不夠。

薑粉帶來的灼熱感慢慢滲透皮膚,肌肉慢慢恢復活力,少商再用幹燥的厚麻佈將他的腳細細擦拭。凌不疑生的個子高挑,腿的長度自然也很可觀,可惜被卷至腿肚的褲管遮住瞭,隻剩下修長的足趾可供少商想象。

除瞭漂亮的骨形,凌不疑的腿足處佈滿瞭磋磨,刺傷,還有深深淺淺的淤瘢,少商這才明白:“原來騎在馬上打仗,最危險的腿腳啊。”

凌不疑好笑的捏捏她的小臉。

洗濯完後,少商不許凌不疑穿鞋著襪,讓他赤足躺在榻上晾著,直至雙足徹底幹燥溫暖。

這時梁邱起總算回過神來,拽著弟弟要把他拉出去,梁邱飛仍不忘記饒舌,臨出帳前還嘮叨著:“……長兄,你那四位紅顏知己可曾為你濯足啊!”

少商聽見瞭,笑著把人招回來:“梁邱侍衛,你有四位紅顏知己啊!”

梁邱飛興奮道:“正是正是!兄長他頗有婦人緣分啊……”

“哪四位紅顏知己?”凌不疑拈起榻上的絨毯蓋至腳踝,隻露出足底晾著。

他略帶戲弄之意,微笑道:“莫不是主理庖廚的趙媼,掌管縫補的錢媼,料理後山花木的孫媼,還有看守酒窖的李媼?”

梁邱飛瞠目結舌,覺得世界在眼前緩緩崩塌。他不敢置信的抬頭望去,慘叫道:“兄長,少主公說的不是真的吧?!”

梁邱起一巴掌拍在胞弟腦門上:“上年歲的婦人就不能做紅顏知己麼?!”

梁邱飛眼前一黑,幾欲暈倒,耳邊傳來小女君清脆開懷的笑聲,一旁是少主公放松無拘的笑臉——許多年後,梁邱飛都記得這歡樂的一幕。

眾人正齊心協力的戲謔黑臉膛的梁邱起時,外面的侍衛高聲傳報三皇子來瞭。

凌不疑面色一凜,少商趕緊從榻邊起身,立正站好。

三皇子刷的掀起帳簾,沉聲道:“都城裡出事瞭,有人在城中四處張貼飛書。”

“飛書裡寫瞭什麼?”凌不疑問。

三皇子道:“沒什麼,隻寫瞭一個典故——宣帝太子故事。”

作者有話要說:加更送到,下次更新在周五,蟹蟹。

《星漢燦爛,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