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至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佈隆維斯特顯然像是凍僵瞭般地走進編輯室,愛莉卡抬起頭,露出狐疑的神色。《千禧年》的辦公室位於約特路高級地段的中心,樓下是綠色和平組織。對雜志社而言,房租其實有點太高,但他們全都同意繼續租用。

她瞄瞄時鐘,五點十分,斯德哥爾摩的天早已黑瞭。她從午餐時間就開始等他。

“對不起。”他趁她還沒開口便說:“判決結果讓我有點沉重,所以不太想說話。我在外頭走瞭好久,順便想想事情。”

“判決結果我聽到廣播瞭。TV4有個女的打電話來,想問我有什麼看法。”

“你怎麼說?”

“我們得先仔細讀過判決書才能發表意見之類的,換句話說,我什麼也沒說。我還是原來的想法:這是錯誤策略。我們對媒體太低姿態瞭,不會獲得支持。今晚電視一定會有相關報道。”

佈隆維斯特一臉悶悶不樂。

“你還好嗎?”

佈隆維斯特聳聳肩,一屁股坐到愛莉卡辦公室窗邊、他最喜愛的扶手椅上。室內的擺設很簡單,一張書桌、幾個實用書架和便宜的辦公傢具。所有傢具都是從IKEA(1)買來的,隻有兩張舒適奢華的扶手椅和一張小茶幾除外——這是符合我教養的特權,她總愛這麼說。當她不想挨在辦公桌前,便會坐在其中一張扶手椅上閱讀,同時把腳壓在屁股下面。佈隆維斯特俯視著約特路,隻見昏暗中路人們行色匆匆。聖誕采購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我想會過去的。”他說:“隻是現在感覺自己輸得一敗塗地。”

“嗯,我可以想象。我們所有人都一樣。簡恩·達曼今天提早回傢瞭。”

“判決應該讓他很喪氣吧?”

“反正他本來就不是樂觀的人。”

佈隆維斯特搖瞭搖頭。過去九個月,達曼擔任執行編輯的工作,他上任時剛好開始追查溫納斯壯事件,等於一腳踩進充滿危機的編輯部。佈隆維斯特試著回想自己和愛莉卡當初雇用他的原因。他有能力,這點毋庸置疑,而且曾經待過TT通訊社、晚報和“回聲”廣播電臺。但他顯然不喜歡逆風行船。最近這幾年,佈隆維斯特經常後悔雇用達曼,因為他看待每件事總是極盡悲觀之能事,實在令人沮喪。

“有克裡斯特的消息嗎?”佈隆維斯特問的時候眼睛仍盯著街道。

克裡斯特·毛姆是《千禧年》的美術指導兼設計,並且也和佈隆維斯特、愛莉卡同為雜志所有人,但現在正和男友出國旅行。

“他打過電話來問候。”

“將來他得接手當發行人。”

“拜托,麥可。身為發行人偶爾總得忍受迎頭痛擊,這是工作內容的一部分。”

“你說得對,可是文章是我寫的,偏偏又登在我發行的雜志上,情況頓時就變得完全不一樣瞭。這牽涉到判斷錯誤的問題。”

愛莉卡感覺一整天內心的煩躁不安眼看就要爆發。開庭前的幾個星期裡,佈隆維斯特就一直顯得烏雲罩頂,卻從未見過他像現在這樣如此陰鬱頹喪。她繞過辦公桌,跨坐到他腿上,兩手抱住他的脖子。

“你聽我說,麥可。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們倆都一清二楚。我和你一樣有責任。但我們就是得沖過這場風暴。”

“沒有什麼風暴要沖的。根據媒體的說法,我已經是腦後中彈,我不能繼續待在《千禧年》發行人的位子上瞭。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住雜志的信譽,是止血。這點你和我一樣清楚。”

“如果你以為我會讓你一個人背黑鍋,那可就枉費我們同事多年,你一點也不瞭解我。”

“我瞭解你的行事作風,小莉,你對同事是百分之百忠誠。若是讓你選擇,你會繼續對抗溫納斯壯的律師團直到自己也名譽掃地為止。我們不能那麼笨。”

“你自己跳船卻讓人以為我炒你魷魚,這難道就是聰明的做法?”

“《千禧年》若想撐下去,現在全得靠你瞭。克裡斯特很棒,但他隻是個懂攝影和平面設計的好人,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和那些億萬富翁鬥。這種事他做不來。我得先消失一陣子,不再當發行人、記者或老板。溫納斯壯知道我查出他做瞭些什麼,我敢肯定隻要我不離開《千禧年》,他就會想辦法毀掉我們。”

“那何不孤註一擲,把我們知道的一切全抖出來?”

“我們一點證據也沒有,而且現在的我毫無信用可言。我們就接受溫納斯壯贏瞭這個回合的事實吧!”

“好,我會解雇你。你有什麼打算?”

“老實說我需要休息一下,我已經精疲力竭。我要給自己留點時間,其中一部分會在牢裡度過。接下來再說吧。”

愛莉卡兩條手臂緊緊環抱住他,並將他的頭按到自己的胸前。

“今晚想要人陪嗎?”她問道。

佈隆維斯特點點頭。

“好,我也已經告訴貝克曼今晚要在你傢過夜。”

街燈從窗邊照射進來,成瞭房裡唯一光源。愛莉卡在凌晨兩點左右入睡時,佈隆維斯特還睜著雙眼在暗淡光線中端詳她的輪廓。被子褪到她的腰間,他看著她的胸部緩緩起伏,此時內心一片平靜,原本糾結在胃裡的焦慮之氣也化解瞭。她對他就有這種影響力,向來如此。而他知道自己對她也一樣。

二十年瞭,他暗忖,都那麼久瞭。但他個人倒是很願意再跟她睡上二十年。至少。他們從來沒有認真地試圖隱瞞兩人的關系,即使各自與他人交往時顯得有些尷尬也無所謂。

他們是在就讀新聞學院二年級時,在一個餐會上認識的,當晚道別前便互留瞭電話。兩人都知道最後他們一定會發生關系,結果不到一個星期便瞞著各自的伴侶滿足瞭這個欲念。

佈隆維斯特很明白他們之間不是那種到最後要一起建立傢庭、分擔房貸、佈置聖誕樹、養兒育女的舊式愛情。八十年代,兩人都沒有其他羈絆時,曾經想過同居。他是想的,但愛莉卡總是在最後一分鐘退縮。行不通的,她說如果他們也墜入情網,就可能失去原有的一切。佈隆維斯特經常自問還可不可能對其他女人如此迷戀。事實上,他們在一起的感覺太好瞭,簡直像海洛因一樣讓人上癮。

有時候他們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就和夫妻沒兩樣;有時候又會隔幾個星期、幾個月不見面。但就像戒瞭酒的酒鬼仍會被煙酒店吸引一樣,他們總會再度回到彼此身邊。

不過到頭來終究行不通。那種關系幾乎註定會帶來痛苦。他們都曾許過未履行的諾言,也各自有不幸的伴侶,他自己的婚姻之所以破裂就是因為他離不開愛莉卡。他對愛莉卡的感情從未騙瞞過妻子,但莫妮卡以為等他們結婚、女兒出生,那段感情便會結束,而且愛莉卡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嫁給貝克曼。佈隆維斯特自己也以為會結束,婚後前幾年,他和愛莉卡都隻為公事見面。後來他們創辦瞭《千禧年》,不到幾星期,所有的好意盡皆瓦解,某天傍晚他們就在愛莉卡的辦公桌上狂烈做愛。接下來那段時間令佈隆維斯特十分苦惱,一方面很想和傢人好好生活、看著女兒長大,另一方面又無法抗拒愛莉卡的吸引。一如莎蘭德所推測,就是因為他持續外遇才導致妻子離去。

奇怪的是貝克曼竟似乎能接受他們的關系。愛莉卡向來很公開自己對佈隆維斯特的感情,後來再度發生關系,她也立刻告訴丈夫。這種情況也許隻有藝術傢才能容忍,正因為他太沉迷於創作,又或許太沉迷於自我,才會對妻子與其他男人上床一事不感到憤怒。她甚至將假期平分,好跟情夫在沙港的夏日小屋度假兩星期。佈隆維斯特對貝克曼的評價不高,也始終不瞭解愛莉卡怎麼會愛上他,但卻很高興他能接受讓愛莉卡同時愛著兩個男人。

佈隆維斯特睡不著,到瞭四點終於放棄。他到廚房,又把法院判決書從頭到尾看瞭一遍。如今判決書在手,他才覺得阿魯爾馬那次重逢幾乎決定瞭他的命運。他永遠無法確定林柏將溫納斯壯的詐騙細節告訴他,是純粹在私密船艙中把酒言歡時隨興透露,或者他確實有意將事件公之於世。

他寧可相信是前者。但林柏有可能因為個人或生意因素想毀掉溫納斯壯,剛好船上來瞭個有興趣傾聽的記者,他便把握瞭機會。當時林柏還很清醒地堅持要佈隆維斯特把他當成匿名消息來源。從那刻起,林柏可以隨心所欲地說,因為他的朋友絕不能透露來源。

假如阿魯爾馬的相遇是預設陷阱,那麼林柏的演技未免太高明瞭。不過他們當天應該確實是巧遇。

林柏不可能知道佈隆維斯特有多麼瞧不起溫納斯壯那種人。經過多年的觀察研究,他暗自深信所有銀行和知名企業高管,沒一個好東西。

佈隆維斯特從未聽說過莉絲·莎蘭德,幸好也對她當天稍早提出的報告一無所知,不過要是聽到她提及他對那群精明鬼的厭惡,以及她說這不能代表他是個左傾的政治激進主義者,想必也會點頭稱是。麥可並非對政治不感興趣,但是對政治上的“主義派系”卻高度質疑。歷年來的國會選舉,他隻在一九八二年投過一次票,而且是猶豫地支持瞭社會民主黨,因為他實在不敢想象讓博曼和費爾丁(或者可能是烏爾斯滕)(2)分別再當三年的財政部長和首相,會是什麼下場,所以他投票給帕爾梅(3),不料接踵而來的卻是首相遭暗殺以及波佛斯軍購醜聞(4)與艾伯·卡爾森(5)的政治醜聞。

他對財經新聞同行的蔑視其實是源自他觀念中再普通不過的東西:道德感。算式很簡單:將數百萬元魯莽虛擲於投機事業的銀行總裁就該解聘;玩空殼公司遊戲的經營者就該坐牢;出租雅房又私下大敲年輕人竹杠的房東就該暴屍示眾。

財經記者的職責應該是調查並揭發那些制造利率危機以及拿小股東的錢去作投機買賣的騙子,還要學那些毫不留情地緊盯部長們與國會議員一言一行的政治記者,嚴密監控公司的董事會。他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有那麼多深具影響力的財經記者,把一些金融界的平庸小鬼捧得像搖滾巨星。

這些固執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讓他與同儕產生沖突,其中便包括他的死敵博格。扮演社會評論傢的角色也確實讓他成為熒幕上的常客,每當有哪位總裁被發現領取數十億的“黃金降落傘”補償金時,他總會受邀上節目發表評論。

佈隆維斯特想象得到,當天晚上一定有某傢報社在編輯室裡開香檳慶祝。

關於記者該扮演的角色,愛莉卡與他看法一致。甚至當他們還在就讀新聞學院時,便曾經半開玩笑地想象自己抱著這樣的使命感創辦雜志的情形。

佈隆維斯特認為自己不可能找到比愛莉卡更好的老板瞭。她組織能力強,懂得以溫情與信任讓員工信服,同時也不畏沖突,必要時可以變得很強悍。最重要的是要決定下一期雜志的內容時,她總會有強烈直覺。她和佈隆維斯特經常意見相左,也會作良性辯論,但他們對彼此都有不可動搖的信心,他們二人合作可說是天下無敵。他負責田野調查追新聞,而她則負責包裝營銷。

《千禧年》是他們共同創造的產物,但若非她找資金的本領一切便不可能實現。他們可說是勞動階級男與上流社會女的漂亮組合。愛莉卡世代傢產雄厚,她率先投入創業基金,然後說服父親與各方友人為她的計劃投資大筆金錢。

佈隆維斯特經常好奇地想:愛莉卡為何將希望寄托於《千禧年》?沒錯,她是所有人之一,而且還是大股東,也是自己雜志社的總編輯,不但名號響亮,又能主導文章的發表,這是其他工作難以給予的特權。和佈隆維斯特不同的是,她從新聞學校畢業後便專註於電視圈。她夠強悍、上鏡頭,在競爭當中能堅持立場,同時也與公傢機關建立瞭良好的人脈關系。如果她繼續幹下去,必定能在某傢電視臺爬上主管的位子,薪水也會比她現在付給自己的高得多。

愛莉卡還說服瞭克裡斯特入股。他是個愛出風頭的同性戀名人,偶爾會與男友出現在報章上。大傢開始對他感興趣是在他與阿諾·馬格努森同居之後。阿諾是皇傢戲劇院的演員,因為在一出寫實肥皂劇中扮演自己而聲名大噪,此後克裡斯特與阿諾便成瞭媒體寵兒。

三十六歲的克裡斯特是個很受歡迎的專業攝影師兼設計師,讓《千禧年》展現出現代風貌。他自己有間工作室,和《千禧年》辦公室在同一層樓,每個月會花一星期為他們做平面設計。

《千禧年》裡頭包括兩名全職員工、一名全職實習生和三名兼職人員。雖然不是賺大錢的生意,但還是能打平,發行量與廣告業績也持續穩定增長。如今,該雜志已經以誠實可靠的編輯風格聞名。

但現在情況很可能發生變化。佈隆維斯特讀著他和愛莉卡擬定的新聞稿,這篇稿子一送出便很快由TT通訊社轉為電訊新聞,此時則已登上《瑞典晚報》的網站。

記者判刑確定 宣佈離開《千禧年》

【TT通訊社斯德哥爾摩報道】據《千禧年》雜志總編輯兼主要股東愛莉卡·貝葉表示,記者麥可·佈隆維斯特將離開雜志發行人的職位。

佈隆維斯特是自願離開《千禧年》。“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已讓他心力交瘁,他需要一點時間休息。”貝葉如是說,未來她將接任發行人的工作。

《千禧年》於一九九〇年創刊,佈隆維斯特是創始人之一。貝葉認為雜志社不會受到所謂“溫納斯壯事件”的後續效應影響。

下個月雜志會照常出刊,貝葉說。“麥可·佈隆維斯特在雜志社的成長過程中扮演瞭重要的角色,但現在我們要翻開新的一頁。”

貝葉表示她認為溫納斯壯事件是一連串不幸事件的結果。對漢斯艾瑞克·溫納斯壯造成傷害,她感到遺憾。目前無法聯絡訪問到佈隆維斯特。

“我實在生氣。”新聞稿以電子郵件發出去時,愛莉卡說道:“大部分人都會覺得你是笨蛋,而我是趁機把你踢出去的混蛋。”

“至少我們那些朋友又有新的笑話瞭。”佈隆維斯特想輕松帶過,她卻絲毫不覺得好笑。

“我沒有別的辦法,但我總覺得我們做錯瞭。”她說。

“這是唯一的解決之道。如果雜志社垮瞭,我們多年的辛苦都將付諸流水。廣告收入已經損失慘重瞭。對瞭,計算機公司那邊怎麼樣?”

她嘆瞭口氣。“他們今天早上跟我說下一期不想登瞭。”

“那傢公司溫納斯壯也有不少股份,所以不意外。”

“我們可以再找新客戶。溫納斯壯也許有錢有勢,但可不是整個瑞典都歸他所有,我們自有人脈。”

佈隆維斯特伸出手環抱她,將她拉近。

“總有一天我們要把溫納斯壯好好修理一番,震撼整個華爾街。但今天《千禧年》必須先退出舞臺。”

“這些我都知道,可是現在我成瞭賤女人,而你也會因為我們倆假裝決裂而深受其害,我實在不喜歡這種感覺。”

“小莉,隻要我們彼此信任就還有機會。我們必須隨機應變,而現在正是撤退的時候。”

她雖不情願,仍不得不承認他這番話令人沮喪卻也有理。

【註釋】

(1)IKEA,宜傢傢居,瑞典具有獨特風格和品牌形象的傢居用品零售商。

(2)此三人均為當時瑞典中間偏右的溫和派政治人物。

(3)帕爾梅(Olof Palme,1927—1986),曾於一九六九與一九八二年兩度當選瑞典首相,以捍衛窮苦人民權利為政治主張,一九八六年遇刺身亡。

(4)一九八〇年代發生在印度和瑞典之間的軍購醜聞。

(5)艾伯·卡爾森(Ebbe Carlsson,1947—1992),曾是被刺身亡的帕爾梅首相的親信。因不滿瑞典政府對帕爾梅案的偵辦方向,展開私下調查,在瑞典社會引發高度關註。卡爾森後來雖被免除刑責,但帕爾梅案也從此成為懸案。

《龍文身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