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一年,每個人都會埋下一顆人性的種子,
我們會一起看它慢慢發芽,然後各自忙著瘋長,
漸漸地,忘瞭關註彼此,
再回頭才驚覺:你怎麼變瞭?
“我叫郝回歸,你看到的我,並不是我自己喜歡的樣子。”
郝回歸,36歲,是教瞭8年馬哲的大學老師。18歲之前,郝回歸的名字叫劉大志。18歲的某一天,劉大志的父母正式離婚,當時電視上正在播紀念香港回歸的新聞,他的媽媽郝鐵梅就直接給劉大志改名為郝回歸。
大多數人提到郝回歸,都會先嘖嘖稱贊郝鐵梅管教得好。
高三前,郝回歸的成績一塌糊塗。不知怎麼,到瞭高三,突然有點兒醒悟,靠著爆發式的學習和郝鐵梅用全傢2萬元積蓄換來的“定向培養”加分指標,郝回歸終於上瞭大學。入校那天,郝鐵梅告訴郝回歸今後一定要把握機會發憤圖強——考研、留校,成為大學老師。不忍心再讓媽媽失望的郝回歸一步一個腳印,朝著那條指明的道路前進,真的成為一名高校教師。從那一刻起,郝回歸大學教師的身份就成瞭郝鐵梅翻身的資本,也成瞭鄰裡鄉親口中的榜樣,甚至連他自己也認為自己的人生圓滿瞭。
一年、兩年、三年,他一直兢兢業業地上課,其他同事開始利用更多的時間研究課題、撰寫論文、晉升職稱;四年、五年、六年,同事們繼續追求著更多目標,郝回歸依然教著馬哲。眼看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學校照顧性地讓他成瞭講師,可每天依然要上八節課,人生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他嘗試著跟領導說自己也想有更多時間做課題研究。領導說:“回歸啊,我們很需要你這種踏實的老師。這樣好不好,等明年我們再招一位馬哲老師就解放你。”
郝回歸信瞭,熬過第六年,直奔第七年。第八年,領導也換瞭,誰都想不起來要對郝回歸的未來負責。他想過很多次辭職,可是剛嘗試說出心裡的感受,周圍熟人就說:“大學老師!那麼好的工作你都不要,腦子是不是壞瞭?做什麼研究,穩定才最重要。”他有幾個高中死黨,一起逃過學,抄過作業,打過架,彼此知根知底,隻有他們才能理解郝回歸心裡的痛苦。他的表妹夫陳小武,賣豆芽出身,靠著自己的努力一直做到湘南農貿市場的大老板。郝回歸對陳小武說:“小武啊,我這大學老師的工作怕是做不下去瞭。”話還沒落地,陳小武就拍著他的肩膀說:“是不是工資特別低?我前幾天從查幹湖搞瞭批魚,一來一回凈掙20萬。你有文化,幹脆幫我去管這個生意。”
“我不是嫌錢少,隻是覺得自己的工作看不到未來。”
“不就是錢少才看不到未來嘛。”
郝回歸覺得自己沒辦法和陳小武聊下去瞭,開口閉口就是錢。小時候,他們聊個屁都可以聊上一整天,可現在,郝回歸說出自己的心裡話,陳小武居然聽不懂瞭。
陳桐是郝回歸高中校園的學霸、男神,高考前為瞭幫他打架,被打破瞭頭,腦震蕩休息瞭兩個月,導致高考失利,現在是一名公務員,剛剛參加完政府考試,成瞭當地工商局最年輕的副局長。
“陳桐,我想辭職,不想再做大學老師瞭……”
“回歸,不是我說你,不管是政府還是高校,除瞭本事過硬,更重要的就是走動,你以為我光靠考試就能當上副局長?別開玩笑瞭。你不想做大學老師不就是因為得不到提拔看不到希望。聽我的,看看你需要什麼,告訴我,我幫你合計合計。”
郝回歸知道陳桐是為自己好,但隨著自我剖析得越深,他就越清楚——其實自己根本就不愛這份工作,這全都是媽媽的安排,甚至這些年自己能撐下來,也都是因為周圍人覺得這工作很光榮。可是他都36歲瞭,繼續做下去,就是在為別人的願望而消耗自己的生命。
他跟表妹叮當訴苦,話還沒說一半,有人進來瞭。叮當立刻站起來對每個人介紹:“這是我哥,郝教授,厲害吧。”郝回歸壓低聲音對她說:“我不是教授,隻是講師。”叮當毫不在意地說:“啊呀,你這人怎麼這樣,你在學校教授知識,那就是教授!”
呵呵,根本就沒有人在意自己在說什麼,他們都隻在意他們認為對的。他想,要不,幹脆就跟媽媽直接攤牌?可沒想到,媽媽突然患瞭腦血栓,被搶救過來後,一直握著他的手說:“大志啊,媽媽身體越來越差瞭,就是對你放心不下,幸好當年你聽瞭媽媽的話,成瞭大學老師。現在,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瞭,不然媽媽都覺得你的心理有問題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郝回歸的人生就像陷入瞭沼澤,每走一步,都離死亡更近一些。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內心的痛苦也越來越大。以前心裡閃過一些不快,但總覺得忍一忍就好瞭。有人說時間能磨平一切銳利,可對於郝回歸而言,時間就像個放大鏡,把內心的不妥協一點兒一點兒放大,直到無法回避。
郝回歸終於承認瞭一點——自己的人生早已被綁架,被媽媽綁架,被周圍人綁架,他們認為自己應該這麼過,他們認為自己的工作很好,於是自己就隻能這麼過,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他無法對傢裡說一個“不”字,他不能對朋友說自己工作很糟糕,他習慣被領導忽略。不知不覺中,他成瞭茫茫人海中一具漂浮的活屍體。他知道這麼下去,不久的未來,如果他徹底放棄抗爭,就會從一具活屍體變成“生活的死屍”。
無人可交流,郝回歸上網寫瞭自己的心聲。
“36歲的我是一名大學老師,現在唯一能讓我激動的事就是能拒絕別人一次,能和別人吵一架,鼓起勇氣打一架,做一些從來不敢做的事,不是這些事有吸引力,而是我很想告訴自己我還活著。”
郝回歸想找志同道合的人,可等瞭很久,等到一條留言:“36歲?大學老師?想和人吵架?打架?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36歲要面對的難道不是如何安穩地過完這一生嗎?”
郝回歸很生氣,正是因為這樣的人太多,才令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決定反抗,既然不能辭職,那就從最小的事開始做起。第二天是表妹叮當的女兒丫丫的百日宴,很多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都會參加,郝回歸想讓自己變得不太一樣。
“我想要變得不太一樣,不是證明我很好,而是證明我還活著。”
郝回歸躺在床上,手機振動瞭一下。叮當在群裡發瞭一張她昨晚和微笑的對話截圖。
微笑:“我和紅包都在路上!”
叮當:“我結婚後,咱們就再也沒見過,好想你!”
微笑:“我也很想你們,你生丫丫之後變胖瞭嗎?”
叮當:“胖瞭幾十斤,現在瘦回來瞭。你也教教我,怎麼讓自己變得更有氣質。”
微笑:“好啊,我得關機瞭,十五個小時後見。”
發完截圖,叮當又補瞭一條信息:“咱們這個群名現在正式改成‘郝回歸相親群’,希望郝教授能把握好機會,一舉將微笑拿下。”
郝回歸:“叮當,你夠瞭啊。”
陳桐:“直接把微笑拉進群,大傢都給說道說道,可能就成瞭也說不定。”
陳小武:“加加加。郝回歸你要是再沒種,我就把微笑介紹給我朋友瞭。人傢一個個都是身傢千萬,準把微笑給拿下。”
郝回歸最煩陳小武這樣子,三句話準繞到錢上。
“老公,你以為微笑和我一樣俗氣嗎?人傢眼光可高瞭,必須是大學教授才行。”
“我都說瞭我不是教授!”
“所以才輪不到你啊。”
群裡鬧成一團。
郝回歸的人生也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在他內心的最深處,還有一絲微光,透過這微光,能隱約看到微笑。微笑是郝回歸的初戀,更準確一點兒說應該是初暗戀。5歲時,剛學完跆拳道、剃著平頭的微笑在街角出手解救瞭被一群小孩圍攻的郝回歸,之後兩傢相識,兩人又就讀同樣的小學、初中、高中。從那時開始,微笑便一直深深地藏在郝回歸的心裡。
微笑也是高中的五人組之一,從小父母離異,媽媽去瞭美國,她跟著爸爸長大。高三那年,微笑的爸爸破產、離世,在破產前,他安排微笑出國念書。整個過程,郝回歸一直看在眼裡,把想說的話憋在心裡,因為他想成為微笑生命中的另一個男人,但總找不到時機。而且這麼多年過去瞭,他也沒有聽說微笑談戀愛。郝回歸問過叮當,叮當也搖搖頭:“她應該沒有做好戀愛的準備吧。”是沒有喜歡的人,還是沒有人值得她喜歡?不過這似乎對郝回歸構不成障礙。郝回歸心裡做瞭一個決定,誰說告白瞭就必須在一起。敢說出來,這是對自己的交代。告白不是為瞭成功,而是為瞭讓自己的人生中不再留有遺憾。
微信群的人數從4變成5,叮當已經把微笑拉進瞭群。郝回歸嚇得立刻把群名改成瞭“慶祝丫丫百日宴”。
“你不?”叮當立刻來瞭一條私信。
“我隻是不想太張揚!”
“你還不認?我們這是正大光明!你那是暗度陳倉。”
“我隻是不想讓她失望,也不想讓自己失望。”
“哥,你是不是微博上的睡前故事看多瞭?”
“很想回到過去,
也許都是因為現在不夠好。”
百日宴邀請瞭一百桌客人。
陳小武覺得百花齊放寓意好。
陳小武和叮當抱著丫丫在門口迎賓。隻要有人掏出紅包,陳小武就非常大聲地說:“你給紅包就是瞧不起我,來之前我就說瞭,今天不收任何紅包,我陳小武不缺這個,隻要你來就是給我陳小武最大的面子!”
郝回歸走到叮當面前,掏出紅包給叮當,趕在陳小武說話前直接對他說:“我是來看叮當和丫丫的,別對我來這套。”
陳小武“嘿嘿”笑瞭笑,拍瞭拍郝回歸的肩,遞給他一支煙。
郝回歸搖瞭搖手,陳小武明知自己從不抽煙。
“謝謝哥,你別跟小武一般見識。來,丫丫,看看舅舅,舅舅可是大學教授,長大瞭你要變得和舅舅一樣有學問。”叮當把丫丫遞給郝回歸。
郝回歸皺瞭皺眉。
“喲,陳局長來瞭。”但凡有個一官半職的,陳小武的聲音就會提高八度,生怕別人不知道。郝回歸扭頭一看,是陳桐,戴瞭一副新金邊眼鏡,穿著一整套合身西裝,看得出從前校草的影子,在老傢的公務員裡,算是氣質出眾的。隻是如今,陳桐胳膊下也夾著一個公文包。
陳小武大聲招呼陳桐。陳桐的眉頭快速蹙瞭蹙,連忙對陳小武說:“小聲點兒,影響不好。”
陳小武就當沒事人一樣說:“最年輕的陳副局長是我的高中同學,我當然開心。”
“你來瞭。”郝回歸走過去,一手搭在陳桐身上,就像高中時那樣,“聽說已經正式任命副局長瞭,恭喜啊!”
看到郝回歸,陳桐一掃開始的謹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嘿,副局長都快十個瞭,我排名最後,沒啥實權,考試考瞭第一,必須安排而已。對瞭,上次我說讓你找你們系主任走動走動的事,你考慮得怎樣瞭?”
“再說吧。”郝回歸不想跟他聊這事。
“來,我們照張合影。”叮當招呼大傢。
擺好造型,攝影師還沒摁,陳小武突然又走瞭出去,大聲說道:“馬局長,您來瞭!哎喲,太看得起我陳小武瞭,謝謝馬局長!”
叮當一看,照也不拍瞭,笑成一朵花,迎瞭上去:“丫丫,你看誰來瞭,馬伯伯來看你瞭,開心不開心?”丫丫被叮當左搖右晃地搖醒瞭,一睜眼見到這許多陌生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陳桐不知什麼時候也擠瞭過去,微低著頭,站在馬局長旁邊。丫丫一哭,空氣中有瞭短暫的尷尬。
一群人圍著馬局長。郝回歸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攝影師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大傢的戲都太足,光看臉上的表情,就能猜到大概在說什麼。
熬到開席,郝回歸趕緊坐進叮當專門為幾個死黨準備的包廂。
郝回歸一個人坐在包廂裡,想瞭想,打開瞭一瓶白酒。
兩杯下肚,郝回歸看見陳桐陪著馬局長從包廂前一閃而過,兩人目光一個對視,他本以為陳桐會進來打個招呼,沒想到陳桐徑直就走瞭過去。
看見郝回歸一個人在喝悶酒,叮當趕緊進來坐在旁邊,倒瞭一杯,正準備聊聊天。陳小武一身酒氣,帶著保姆走過來:“丫丫一直哭,你能不能管管,全交給保姆,怎麼當媽的?”
叮當臉一紅,又急急忙忙站起來,去看丫丫。
郝回歸撇嘴自嘲瞭一下,也跟著起身,站在包廂門口透透氣。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有些人會獨自喝酒,不是因為喜歡酒,而是喜歡獨處時的那種空蕩。大廳最右側,郝回歸看到幾個高中班上沒考大學的同學。高中時,他們是最酷的那群人,覺得讀大學沒意義,浪費時間,不如早點兒混社會。他們掙錢早,讓郝回歸羨慕瞭好一陣。現在看起來,他們也被社會折磨得不成人樣瞭。郝回歸又想到自己,其實也不過是看起來人模人樣罷瞭。
“教授,來看看,我沒讀大學混得還行吧。”陳小武醉醺醺地拍拍郝回歸的肩。
郝回歸很反感,推開瞭陳小武的手,坐回包廂。
“來,我敬你一杯,教授。”陳小武幹瞭一杯,嘿嘿笑瞭起來,臉色通紅。他坐在郝回歸對面,蹺著二郎腿,拆瞭包中華煙,點燃,悠哉地吸瞭一口。
郝回歸也幹瞭,他的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心裡卻湧起一陣反胃的陌生感。如果是往常,他都告訴自己忍一忍,可今天,所有的不滿都借著酒勁湧瞭上來。
“陳小武,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成功?”郝回歸開口道。
“嗯?”
“你有幾個臭錢,認識幾個破局長,有幾個狐朋狗友,就覺得自己到瞭人生巔峰吧。”
“什麼意思?”陳小武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瞭。
“我是說,陳小武,你變瞭!”郝回歸從未這麼對陳小武說過話,他覺得這麼說很爽,早該這麼說瞭。
“咳,我就這樣。”陳小武重重吸瞭口煙,仰著頭,吐向半空。
“你以前不這樣。”
“以前我窮唄。”
“就你剛才巴結局長那樣,跟隔壁老王傢那條狗似的,你還不如窮呢。”郝回歸鼻子發出“哼”的冷笑。
陳小武沒有被激怒,隻是用夾著煙的手指點瞭點郝回歸:“你別以為咱倆是兄弟就可以亂說話。”
“我亂說話?你看看你,再看看陳桐,兩個人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腦袋點得像搗蒜,鉆木取火呢?”郝回歸繼續冷笑道。
陳小武緩慢地把煙頭摁滅在桌上,稍微提高瞭嗓門說:“郝回歸,劉大志,你一個破講師還真把自己當教授瞭?你教的那些玩意兒有用嗎?也是,真有用的話,你一個月也就不會隻賺那四五千塊瞭。”
“這和我沒關系,我說的是你們。”
“我們?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們?我給你2萬,你給這裡的服務員講上一小時,幹不幹?抵你四個月工資。我就想不通瞭,你個破老師,哪兒來的優越感,你覺得我們拍馬屁,沒人樣,你也不看看自己,這些年你有變化嗎?你是教出什麼瞭不起的學生,還是做瞭什麼瞭不起的發明?看不起這個,看不慣那個!你可別玷污瞭那些真正的大學教授!”說完,陳小武轉身就要離開。
“你給我站住!”郝回歸本想刺激刺激陳小武,沒想到以前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屁顛屁顛的陳小武居然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起來。
陳小武沒理會郝回歸,徑直走瞭出去。
“你他媽給我站住!”郝回歸沖上去,一把扯住陳小武的西服後領,將他拽進包廂,把門反鎖上。
陳小武整整自己的西裝,笑瞭笑說:“很貴的,你三個月工資才買得起呢。”
“你是不是眼裡隻有錢瞭?”
“郝回歸,你是不是瘋瞭?”
郝回歸紅著臉說:“陳小武我跟你說,自從你成瞭暴發戶,你就越來越不像樣瞭。是,你有錢瞭,但你已經不像個人瞭!”
“誰評價我也輪不到你,也不看看你現在是誰?我再不像人,也比你過得好吧?”
話音剛落,郝回歸一拳已打瞭過來,重重砸在陳小武的臉上。
“我拿你當兄弟!”
陳小武毫不示弱,一拳回瞭過來,撞在郝回歸的右臉。
“少來這套!我今天要不是發達,你們會把我當兄弟?”
“我今天要打醒你這個渾蛋!”郝回歸又是一拳打過去。
陳小武反手給瞭郝回歸一記耳光,“啪”地整個包廂都響瞭:“行啊,今天老子要是怕瞭你,老子就不姓陳!”
兩個人扭作一團,手腳並用,酒菜橫飛,長久以來的積怨今天似乎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一次性爆發在這拳腳裡。
嘭嘭嘭!嘭嘭嘭!外面叮當拼命敲著門。
“哥,你給我開門!”
“別敲瞭!今天我打死他!”郝回歸又飛出一腳。
“小武!開門!別打瞭!別打瞭啊!”
“你再敲一下門!老子就跟你離婚!”陳小武對著門外吼。
門外瞬間死寂。
兩人又扭打到一起。什麼高中友情,什麼患難真情,什麼兩肋插刀,什麼一輩子,什麼好兄弟,在今天都被打得一幹二凈。
郝回歸一邊打,一邊流淚。
“有種別哭!”陳小武又上來一腳。
“老子他媽的又不是因為疼。”郝回歸一盤菜扔瞭出去。
“砰”一聲巨響,門被踹開,鎖被踢飛,一個人走瞭進來。
“你們倆還要繼續打多久,我們搬椅子在旁邊看好瞭。”
空氣瞬間安靜,兩個人保持著扭打的姿態,像被按瞭暫停。
微笑平靜地看著他們。短發的微笑,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一雙白球鞋,笑起來還是那麼明媚。郝回歸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笑得比微笑更自然。
陳小武抓著郝回歸耳朵的手立刻撒開,搓著手,笑呵呵地說:“我們正玩呢,微笑你來瞭,快坐快坐,路上辛苦瞭吧。服務員,拿一副新碗筷!”郝回歸低下頭,他不敢和微笑對視,這麼多年,他仍然克服不瞭這個毛病。
“老公、老公,疼不疼?”叮當趕緊跑進來,手裡拿著創可貼,眼裡好像隻有陳小武。
“你看看你,全是傷,你不是也練過嗎?”微笑看著郝回歸說。
“包廂太小,施展不開。”郝回歸賭著氣,眼睛一直瞟著旁邊。
“打不贏幹嗎要打?”
“不爽,就是想打,早就想打瞭,本可以把他打得更慘,你來得太快瞭。”
“郝回歸,你根本沒傷著我!”陳小武一邊貼創可貼,嘴上依然不服氣。
“你倆還挺逗的,陳小武你都當爸瞭,郝回歸你還是個大學老師,也不怕被人笑話?叮當,給這個豬頭也貼一下。”
郝回歸偷偷看瞭眼微笑,她笑起來依然有顆若隱若現的小虎牙。
微笑的出現,讓所有混亂都恢復瞭秩序。陳小武和郝回歸一人坐微笑一邊,叮當挨著陳小武,陳桐也夾著包回到包廂。包廂裡雖然還是五個人,但大傢好像早已不是原來的那群人瞭。
“別人覺得你變瞭,可能是因為你和他們想的不一樣罷瞭。”
百日宴結束出來已是下午。
郝回歸和微笑並肩走在小道上,這曾是上學的必經之路。湘南已經入秋,秋高氣爽,每句話都能聽得格外清晰。郝回歸呼吸得特別小心,他害怕被微笑聽出自己的心跳得多麼凌亂。
“今天的你,一點兒都不像你,好像還挺沖的。”微笑看著郝回歸貼滿創可貼的臉,笑著用手重重戳瞭一下。
郝回歸忙向後退:“痛痛痛。”目光不小心和微笑撞上,立刻看向遠方,“我已經憋屈瞭十幾年,就想找個人吵一架打一架。”“憋屈什麼?聽他們說,你一直挺好啊。”郝回歸嘆瞭一口氣,也不知道該不該跟微笑說。
“有心事?”
“嗯……我覺得,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大學老師這份工作,但周圍所有人都覺得好,我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是為瞭誰。”
“你怎麼這麼想,當然是為瞭自己。就像你說陳小武他們變瞭。”
“你來晚瞭,你是沒看到他們今天諂媚的樣子。”
“如果他們真諂媚,自己卻很開心,那也好啊。很多人的諂媚都言不由衷。”
“誰要是那副嘴臉還會開心啊!”
“你想,小武是生意人,平時巴結官員還來不及,今天局長親自來,對他來說,是個多大的事。”
“他自己踏踏實實做生意,何必在乎這個。他走到今天也不是靠這個。”
“也許正因為小武是老實的生意人,現在環境人多嘴雜的,如果不是真心把他當人才,局長怕是不會來的。小武說得也沒錯,局長就是看得起他,叮當高興也是因為這個。”
“即使這樣,需要這麼做作?局長也不會喜歡這樣的人吧。如果我是局長,肯定不喜歡這樣的人。”
微笑白瞭他一眼:“別如果瞭,你這性格,科長也當不上。”
郝回歸硬著頭皮說:“誰要當科長,我不喜歡那樣的生活。”
微笑停下來,看著他,略帶無奈地說:“你啊,陳小武現在的生活是他的選擇,他喜歡才是最重要的,跟其他人喜不喜歡沒關系。”
微笑兩句話就讓郝回歸沒話說瞭。
“不過呢,你們今天打瞭這場架挺好,看得出來,起碼你還沒有麻木吧,隻是笨瞭點兒。”微笑又笑起來。郝回歸喜歡看微笑笑起來的樣子,好像什麼事情被她一笑,都變得無足輕重瞭。
“我之前跟別人說我就想和人打一架的時候,還被人嘲笑幼稚。”郝回歸心裡覺得很溫暖,這麼多人裡隻有微笑懂自己。
“你是幼稚啊,但幼稚也沒有什麼不好。”微笑看著遠遠的路燈,臉被光影剪出立體的輪廓。郝回歸心裡撲通撲通,心跳聲越來越大,都要淹沒掉他的意識瞭。
“那……這些年,你在國外過得怎樣?”
其實,郝回歸想問的是:你談戀愛瞭嗎?有對象嗎?過得好嗎?有什麼計劃嗎?還會回國嗎?但所有問題最終尷尬地匯成一個“你過得怎樣”。
“還不錯。你呢?”
“我,也還好吧。”郝回歸訕訕地笑。
“這些年你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瞭。”
“嗯,已經沒什麼親戚瞭,隻有你們。以後可能也很難再找機會回來瞭。”
“明天就走?”
“你不也是嗎?”
這種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雖然面對面,心卻隔得好遠。郝回歸知道如果錯過這一次,以後恐怕就再也不會有機會瞭。兩個人一直走到瞭微笑傢——街角單獨一片的院子。
以前覺得很長的路,現在一會兒就到瞭。
“房子拿回來瞭?”
“是啊,終於把這個房子拿回來瞭。”
“還是保姆張姨在住?”
“張姨照顧我長大,房子拿回來之後,就讓她一直住著,她對這個房子也有感情。”
“那就好。我就不進去打招呼瞭。”
“好的。”
“那你進去吧。”
“行,那我進去瞭。”
“你……見到你媽瞭嗎?”情急之下,郝回歸突然問出瞭這個問題,然後立刻後悔瞭。微笑的媽媽是所有人從來不敢提及的,這些年,她自己也從來不曾提起過。郝回歸也隻是從郝鐵梅那裡得知瞭一點兒消息。在微笑小時候,她媽媽為瞭追求事業和微笑爸爸離婚去瞭美國。
“見到瞭。”微笑很平靜地說,“她挺好的,有瞭新的傢庭,新的子女。”
“那……那你呢?”
“我?我媽說結婚和感情是兩回事,她和我爸是感情,她再婚隻是為瞭組建傢庭。我恐怕做不到吧,這兩件事隻能是一件事。”
這是在暗示什麼嗎?郝回歸還是沒開口。
“你明天就走,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嗯。我還有課要上。你怎麼也明天走?”
“我也安排瞭一堆事。”
“早知今天這樣的局面,你還不如不回來。”
“哈哈,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郝回歸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怕尷尬、冷場,怕不投機,怕讓對方覺得聊不到一塊。可是如果再這麼下去,這次見面又是無疾而終。微笑都說瞭,以後可能都不會再回來瞭,再錯過,就沒有以後瞭。郝回歸在心裡給自己做最後的打氣:郝回歸,今天你必須告白,無論結果如何,你都要告白,因為你要有勇氣成為另一個人——一個敢說出自己心聲,不再被任何人綁架的人!
“微笑!”郝回歸朝著轉身開門的微笑堅定地喊瞭一聲。
“啊?”微笑回過頭,捋瞭捋耳旁短發,看著他。
“那個……”郝回歸突然愣住瞭。他這才發現,微笑右手中指上竟戴著一枚戒指。
“怎麼瞭?”微笑問。
“呃……明天一路平安。”郝回歸把話生生憋瞭回去。
“好的,你也是。”微笑笑瞭一下。
郝回歸也尷尬地笑瞭笑。
“那我進去瞭。”沉默瞭兩秒,微笑說。
“進去吧。”
“明天路上小心。”
兩個人同時說出瞭這句話,再相視一笑。
郝回歸的心好像被掏空,但身體卻被加塞瞭很多重物。回到傢,客廳很暗,媽媽正躺在輪椅上聽著電視機裡播放的《纖夫的愛》。郝回歸把客廳的燈打開:“媽,以後客廳的燈還是開著吧。”
“大白天,開著也是浪費電。”
“媽,我先休息一下,累瞭。”
房間裡,郝回歸腦子裡各種事情交織著。想起自己帶著希望而來,卻滿腔失望而歸,郝回歸依然覺得氣憤,他打開手機,往微信群發瞭一段話:“我非常後悔這一次回來!我相信微笑也很後悔!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們都變成我們以前最討厭的樣子!”寫到這兒,他覺得好像不妥,又補瞭一句:“當然,我也變成我不想變成的樣子!”接著,繼續發:“陳桐,那時你鬥志昂揚,說要考上最好的大學,做自己最喜歡的事,現在成瞭給局長拎包的副局長!”
“陳小武!你是有錢瞭,但在我心裡你還不如賣一輩子豆芽!那才是真正的陳小武!”
“叮當,我知道你很滿意自己現在的生活,沒什麼好說的!”
“人傢微笑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看著我們演這麼一出鬧劇!我們對得起微笑嗎?”
“我想起我們高中要畢業那會兒許的願,我們都希望彼此不要變,多年後還是一樣的我們!而現在呢,我們卻要這樣彼此厭惡!可笑!”郝回歸不解氣,啪啪啪啪,打瞭一段又一段,最後又加瞭一段,“陳小武,你把我打得夠嗆,我很痛!但我不生氣,我隻是遺憾我們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瞭。”郝回歸把所有的憤怒化成文字一並撒在瞭群裡。他希望自己激起的層層浪花能澆醒每一個人。
發完這些,他便退瞭群,閉上眼,心情難以平復下來。
他的心情既憤怒又興奮。
一直逆來順受的他,今晚做出瞭很多出格的事,指著陳小武的鼻子罵,和他打架,在群裡說真心話,主動退群……郝回歸覺得今天的自己才是活出瞭一點兒人樣。他心裡有一絲遺憾,如果早幾年意識到這個問題,恐怕今天的自己也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瞭。
“回歸,你睡瞭嗎?”媽媽在外面敲門。
郝回歸不敢出聲。媽媽繼續在外面說:“我給你發的幾個女孩的資料你看一看,你這次回來又很匆忙,能不能後天再回去?介紹人一直張羅著讓你和她們見見面。你說你都這個年紀瞭,還不結婚,大傢說起來很難聽。你聽媽媽的話,多留一天好嗎?”
好不容易給自己打瞭氣的郝回歸整個人又像被綁上瞭鉛塊,被媽媽投入瞭大海裡。郝回歸沒有回應,媽媽過瞭一會兒也進瞭自己的臥室。他連忙站起來,悄悄地把門打開,打算出去透透氣。
“你不是休息嗎?這會兒你還要去哪兒?”媽媽的聲音傳過來。
“我……我出去給你找兒媳婦!”
“總有一些人要先走,
總有一些人會在原地等候。”
郝回歸站在街上,不知該去哪裡。他想起影視劇裡的主人公總是會打一輛出租車繞著城市穿行,顯得格外帥氣。以前的他精打細算,從未體會過這樣的人生。想著,他便伸手攔瞭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
“隨便,到處轉轉吧。”
郝回歸第一次感覺到,人的改變根本不需要質變,你敢做任何一件平時不敢做的事,你就應該開始變化瞭。他從不吃魚腥草,打算明天就吃。他從不喜歡穿皮鞋,打算明天就穿。他還聽媽媽的話存瞭一些錢打算買房付首付,但他並不想買房,而是想買一輛車。郝回歸當下就做瞭一個決定——明天就取錢買車!
出租車在城市間四處閑繞,郝回歸的內心也在漸漸復蘇。這個城市變化真大,就跟人一樣。郝回歸靠在出租車的後座,看著這個城市,心裡滿是希望。他突然瞟到後座上還放著一個本子——恐怕是上個乘客落下的,他撿起來,發現是一個日記本。
灰色封皮上還印著幾個字——與時間對話。
郝回歸知道這種日記本,在這上面你可以寫任何東西,並寫明當下的日期。一年、三年、五年,日記本上留下瞭相應的空白讓記錄者可以寫下多年後對同樣事情的態度。這種日記本說是日記,其實更像是自己給自己創造的一個隔空對話的機會,每天記錄的事情並非關鍵,多年後看看自己的轉變才是重點。
他好奇地翻開第一頁,那是使用前的問答頁。
第一個問題:最迷茫的日子,誰在你的身邊?
可能就是現在吧,馬上就要高考瞭,有些朋友不參加高考,有些朋友要出國,但是還好,大傢還在一起,每天都待在一起。
原來這是個高中生的日記本。
第二個問題:你現在身處何方?10年後你向往的生活是什麼?你想成為誰?
我生活在一個小城市,我希望10年後能夠有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能每天生活得很有熱情,即使有困難的事,也能想到辦法去解決,不害怕解決問題。我不想成為誰,我想成為一個我想要成為的自己。
“我想成為我想成為的自己”這種回答讓郝回歸忍不住笑瞭起來,太年輕的人總是會說些太天真的話。他想起自己之前也希望找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而現在呢?他卻找到瞭份大傢都喜歡的工作。
第三個問題:你想對現在身邊最要好的朋友們說什麼?
我想對他們說,希望無論經過多少時間,我們都不要變。我們都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我們不要成為自己討厭的那種人。
郝回歸一愣,這不是自己剛剛說的話嗎?他往後翻,想看看答題者更多的信息,可惜整本日記除瞭三個問答,什麼都沒有。郝回歸有些遺憾地合起日記本。這時,他發現日記本背面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
他是真的愣住瞭。
日記本主人的名字叫:大志。
聯系方式是:156 0027 1308。
旁邊還用一行小字寫著:如果有人撿到,請聯系我。
郝回歸心裡開始有點兒發毛,這是怎麼回事?大志是誰?想到那幾個答案很像自己當年的回答,這不會是……郝回歸閃過一個滑稽的念頭——不會是十幾年前的自己寫的吧?他看瞭看司機,司機正全神貫註開著車。郝回歸看著那個電話號碼,想瞭想,決定還是找到失主,於是撥瞭過去。
過瞭幾秒,沒什麼反應。既不是無法接通、號碼不存在、占線,也沒有人接。就在郝回歸要掛電話的那一刻,嘟……嘟……電話接通瞭。這種奇怪的回聲好像穿越瞭海洋、天空,直飛向遙遠的銀河……
“喂,有人嗎?”郝回歸屏住呼吸,壓低聲音問。
電話裡沒有人說話,隻有風聲呼呼大作。
“你好,請問是大志嗎?你的日記本掉在車上瞭。”依然隻聽見風聲,就像那個手機遺失在沙漠。這一下,郝回歸確定這是幼稚的惡作劇,同時確定自己此刻的舉動很幼稚。
就在郝回歸再次要掛電話的時候,聽筒突然有瞭聲音。
“你是郝回歸嗎?”這聲音像是電腦發出的,不帶任何感情。
郝回歸本想回應,但又覺得跟電腦對話挺傻的。
“你是郝回歸嗎?”那聲音又問瞭一遍,用一種不容怠慢的語氣。
“我……是,你……是?”郝回歸越發覺得這是朋友們在整自己。這個惡作劇很像是陳小武的風格。可他們怎麼知道自己會上這輛出租車呢?
對方立刻又問:“你對現在的生活滿意嗎?”
郝回歸突然忍不住笑瞭起來。對方越是一本正經,他越覺得可笑。雖然可笑,他還是想看看這個惡作劇到底還能怎樣。
“不滿意啊,什麼都不滿意。”
“如果給你一個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你想回到什麼時候?”
雖然不相信電話裡的話,但這個問題讓郝回歸心動瞭一下。今天的他算是體會到瞭改變的意義。如果人生真的能改變——郝回歸腦子閃過每一年的畫面,一直追溯到1998年,那一年他17歲。
正是那一年,微笑出國瞭,他沒有來得及告白。
正是那一年,陳桐轉到瞭文科班,和他成為朋友。
也正是那一年,陳小武和叮當走到瞭一起。他的父母協議離婚。為瞭不讓媽媽失望,他選擇瞭人生的第一步。
如果真的能有一次改變人生的機會,那就是在自己的17歲——1998年時,自己必定不會再被任何事所綁架,也不會再變成一個懦弱、逆來順受、看別人眼光生活的人,這次必定要為自己的人生爭取權益,決不妥協!
“呵呵,那就17歲吧。”
郝回歸的這個回答一方面帶著不屑和挑釁的語氣,另一方面也確是他不為人知的心聲。如果能有一次和自己對話的機會,他一定要告訴17歲的自己,把握住那些因為缺乏勇氣而錯過的,克服掉那些因為面子而錯過的,讓自己的人生不走彎路。
“好,你等等。”對方回答之後再無音信。
出租車進入城市隧道,手機信號逐格減弱。
“喂?喂?”電話因為失去信號已經斷線。
從隧道出來,再繼續撥剛才的電話已經無法接通瞭,恐怕真的是一個惡作劇吧。郝回歸看見路邊有個遊戲廳,他已經十幾年沒進去過瞭,想當年自己可是全校數一數二的遊戲高手。這麼一想,他突然手癢癢瞭,連忙對司機說:“就靠邊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