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裡有很多秘密,
但父母的秘密才是真正
困擾我們的啊!
“謝謝你,讓我看到一個真實的你,讓我感受到一個真實的自己。”
“郝老師,有電話找。”Miss Yang在走廊上小聲叫著郝回歸。
上課期間,誰會打電話給我?拿起話筒,是郝鐵梅的聲音,有些急促:“郝老師,大志外公的身體一直有點兒不好,剛醫院來電話讓我趕緊過去。今晚我可能不會回傢,麻煩你照顧一下大志。”
接到電話,郝回歸立刻想起來,17歲那年外公病危,媽媽沒有告訴自己,最後連外公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小時候,外公一直帶著他玩,帶他認字、爬山,給他零花錢,後來外婆離開瞭,傢裡人本想把外公接到湘南,但外公更喜歡待在鄉下,待在外婆生前常在的地方。
這時,外公的病情已經惡化。郝回歸當然希望劉大志能見外公最後一面,但他不知道怎麼開口,他總不能跟郝鐵梅說外公已經快不行瞭吧。郝回歸立刻做瞭個決定,他讓Miss Yang照顧劉大志去吃晚飯,自己立刻去客運站坐車去外公傢。
外公傢離湘南三百公裡。坐著大巴,郝回歸很仔細地看著眼前熟悉的風景,一條隧道、連綿不絕的高山、時隱時現的河流,他永遠都忘不掉這些。他一直埋怨媽媽為什麼沒有讓自己見外公最後一面,聽說外公走之前,一直在念叨自己的名字。從此,每次去給外公上墳,郝回歸總要陪外公說很多話,怕外公走瞭就不記得他瞭。
想著想著,郝回歸已然滿臉是淚。透過重癥監護病房門上的小玻璃,郝回歸看見郝鐵梅正坐在裡面握著外公的手。外公的鼻子插著氧氣管,手上打著吊瓶。外公似乎在跟郝鐵梅費力地說著什麼。郝鐵梅湊過去,耳朵貼在外公嘴邊,不停地點頭。
郝鐵梅起身,朝門邊走來,想必是要找護士。郝回歸立刻轉身躲到相反的拐角處。郝鐵梅出來,在醫護辦公室門口跟護士溝通瞭一會兒,然後跟著護士下瞭樓。郝回歸溜進病房。房間裡消毒水的味道十分濃,但郝回歸聞得到外公的味道,這味道無論過多久他都記得很清楚。外公已經瘦得不行,躺在那兒特別可憐。郝回歸站在床邊,看著外公,好像一下回到童年。他不禁伸出手去摸外公的臉,然後又摸摸外公的耳垂。小時候郝回歸最喜歡摸的就是外公的耳垂,又厚又大。外公老說自己是彌勒佛,大耳垂能保佑郝回歸平平安安。
此時,彌勒佛的耳垂已癟瞭、小瞭、幹枯瞭,一如外公的臉。
外公好像醒瞭,微微睜開眼睛,看見病床前有個人,很費勁兒地張開嘴,小聲問道:“你是誰?”郝回歸緊緊握住外公的手,眼淚“唰”地就流瞭下來。他身子前傾,貼在外公的耳邊,輕輕地說:“外公,我是大志,我是大志。”
外公拼命地抬瞭抬眼睛,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大志啊,大志你來瞭啊,外公好想你,長這麼大瞭啊。”
郝回歸緊緊握住外公的手,把頭埋在外公的被子上,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拼命吸瞭幾口被子上的味道。
“大志啊,不要哭,你一定要好好的,外公是彌勒佛,不管在哪裡,都會看著你的啊。”外公很使勁兒地說完這句話,感覺松瞭一口氣。突然,心電圖開始變快,病房急救鈴響瞭起來。郝回歸握著外公的手,舍不得放開。他知道,一旦放開,就永遠見不到外公瞭,可他又不得不放開。郝回歸噙著淚花,後退兩步,在病床前跪瞭下來,重重磕瞭三個響頭。
一個為17歲沒有送別外公的郝回歸。
一個為今天沒有到場的劉大志。
一個為自己。
起身,郝回歸用袖子抹瞭抹眼淚,走出病房,遠遠地坐在走廊另一頭的椅子上。郝鐵梅和護士跑回來。醫護人員推著儀器沖進病房。郝回歸仿佛還能聽見外公心臟急促跳動的聲音。心電圖的頻率慢慢變慢,變慢,變慢,終於成瞭一聲長長的“嘀”,那“嘀”聲好長好長,好久好久。
郝回歸坐在病房外遠遠的長椅上。
郝鐵梅坐在外公病床旁的凳子上。
郝鐵梅根本就沒有想到父親會這麼快離開,一點兒征兆都沒有。她把父親的手緩緩放在床邊,幫他整理著頭發和衣服,然後深深地呼吸,站瞭起來,告訴醫生和護士可以開始處理後事瞭。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郝鐵梅一直忙前忙後。郝回歸在角落裡看到瞭很多親戚,看到瞭很多傢人的同事。郝鐵梅很自然地問好、鞠躬、擁抱,感謝每一位來醫院的人。郝回歸遠遠看著,覺得心疼。以前他還責怪媽媽沒有告訴自己外公病危,卻未曾想過自己失去的是外公,而媽媽失去的卻是自己的爸爸。四五個小時過去瞭,該來的都來瞭,該走的也走瞭。郝鐵梅走到病房外的長椅邊,慢慢彎下身子低著頭,靠瞭上去。全身像是卸下瞭一個重擔,也像被抽走瞭一根筋骨。
低著頭的郝鐵梅看見一雙腳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強撐著準備繼續謝謝來的人時,一抬頭,突然發現眼前站著的是劉建國。他站在郝鐵梅的面前,一臉焦急,一看就是剛剛趕到。
“你怎麼來瞭?”郝鐵梅愣瞭半天,擠出一句話。
“你怎麼不告訴我?”劉建國反問。郝鐵梅不知道怎麼回答,也許認為自己和劉建國離婚瞭,所以這些事情都沒有辦法再開口。
沒等郝鐵梅回答,劉建國輕輕地說:“這是咱爸啊……”
一直堅強的郝鐵梅聽到這句話,眼淚就跟開瞭閘似的,突然大哭起來。此時站在劉建國面前的郝鐵梅就像個小女孩一樣無助、失落、難過、孤獨,各種情緒交織著。整個走廊上回蕩著的都是郝鐵梅的哭聲。劉建國伸出雙手,緊緊摟住郝鐵梅,拍著她的後背。
“別哭瞭,我來瞭,我來瞭。”
聽著媽媽的哭聲,郝回歸坐在遠遠的長椅上也忍不住又哭瞭。
他一直以為的堅強媽媽,其實並不堅強。她隻是不想被人看到她的難過,不想讓人覺出她的慌張。她總是給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什麼事都想得很明白,其實她也有她的脆弱。
也許,一個女人的脆弱就是你能理解她為什麼要堅強。
郝回歸一直以為爸媽的關系很差很差,今天他才明白——原來爸爸依然是傢裡的頂梁柱,原來看起來厲害的媽媽在爸爸面前就是一個小女孩。
劉建國等郝鐵梅的情緒緩和下來後,一個人跑上跑下處理外公的後事。郝回歸看著爸爸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好,然後和媽媽坐在瞭一起。媽媽靠著爸爸的肩頭沉沉地睡著瞭。
郝回歸靠在最晚一班回湘南的公交車座椅上,心情一言難盡。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名字可能不是媽媽亂起的,“回歸”,他很感激這一次的回歸,讓他看到和感受到太多太多的東西。
這些東西是任何財富都無法換來的,這就是財富。
“我知道你愛我,我也知道你太愛我,所以很多話都堵在心口不知如何說。”
陳程戀愛瞭,而且直接帶老公回瞭傢,說待兩周就直接結婚。老公是法國人。這種事在湘南小城一下子傳遍瞭。
陳桐帶著劉大志等人飛奔回傢,來見見自己的法國姐夫。法國姐夫高高大大,濃眉大眼,很像電影裡的飛行員。當警察的陳志軍平日裡高大威武,跟法國女婿站在一起,隻到他肩頭。
“陳桐,你爸怎麼瞭?”劉大志問。他已察覺到整個屋子裡尷尬的氣氛。陳志軍的臉一直垮著。親戚朋友來瞭一傢又一傢,但他的表情毫無變化。
“我爸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件事。”
“啊?你爸媽之前沒見過外國女婿?”眾人吃驚道。
“嗯。我姐說沒必要見,無論父母見瞭喜歡或不喜歡,她都要嫁,所以不如不見,直接回傢結婚就好。”陳桐說起來,語氣倒有幾分驕傲。“陳程姐好厲害,我要是不給我媽看男朋友,她肯定打死我。”叮當十分崇拜。“難怪……”微笑若有所思。
一會兒工夫,陳志軍已走出去抽瞭好幾支煙。
劉大志等人看瞭一眼外國人,也趕緊離開。
“我覺得你傢有麻煩瞭……”劉大志憂心忡忡。
“挺好的啊,這下我爸媽的心思就不會都花在我身上瞭。”
陳桐自己決定學文科,而陳程自己則決定下半輩子和誰在一起。
無論陳志軍反應如何,婚禮還是要辦的。陳程出嫁,伴娘是微笑、叮當,伴郎是陳桐、劉大志。陳小武見他們四個穿得漂亮,忍不住摸瞭一把叮當的伴娘裙裙擺。叮當“啪”一下打掉陳小武的手:“可別弄臟瞭,等我結婚的時候還要留著穿呢。”
“你結婚穿的是婚紗,穿這個幹嗎?”陳小武笑嘻嘻地說。
“我結婚想穿啥穿啥,穿盔甲也不用你管。別給弄臟瞭!”
穿西服的陳桐帥得不行,像是港臺新出道的小天王。劉大志穿上襯衣,打上領結,各種不習慣。陳程看瞭之後,倒是誇瞭他。
微笑換上瞭粉紅色伴娘裙。四個人站在陳程面前。
“來,大傢靠近點兒,我給你們拍張照。”陳程拿著照相機。本來,照片順序是劉大志、陳桐、微笑、叮當。劉大志非得找個機會和陳桐換瞭位置。劉大志心裡暗示自己這是他和微笑的婚禮,陳桐是伴郎,叮當是伴娘。陳志軍還沒到,陳桐的媽媽特別著急:“你爸說馬上到,馬上到,馬上要開場瞭,還沒到。陳桐,趕緊去找找你爸。”
陳桐剛跑到大廳,就看見爸爸從酒店洗手間裡出來,神色匆忙。
“爸,都等著你呢,怎麼還不換衣服?”
“哦哦哦,好。”陳桐的爸爸整個人都不在狀態。自從姐姐把姐夫帶回來之後,爸爸的情緒就一直不高漲,也很不自然。
陳桐跟爸爸說:“爸,今天是姐姐的大喜之日,有什麼不開心的等過瞭今天再說。不然姐姐會很難過的,覺得我們都不祝福她。”
陳桐的爸爸依舊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點點頭,看不出任何喜悅。一切就緒,司儀上場。法國姐夫十分緊張,滿頭是汗,回過頭用生硬的中文對陳桐和劉大志說:“我都忘記瞭一會兒我要說什麼。”
“姐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得不好,我姐也會嫁給你的。”
“對,姐夫,第一次結婚都這樣,以後就不會瞭。”劉大志接著陳桐的話說。
燈光暗瞭,陳志軍牽著陳程的手走在前面,離姐夫越來越近。
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這麼嘈雜的環境,這麼多人,一下子全部安靜下來,看著一顆心靠近另一顆心。劉大志的心也在撲通撲通跳。燈光下,站在陳程後面的微笑是那麼安靜、那麼甜美。
全場的目光都聚集在陳志軍身上。他還沒開口講話,很多人便開始感動得嚶嚶地哭。不得不說,婚禮最感人的環節就是爸爸把女兒交出去的那一刻。
叮當哭著對微笑說:“我也好想結婚,看看我爸爸會說什麼。”
微笑眼眶也紅瞭,拍拍叮當:“我也是。”
劉大志也淚眼婆娑:“我也好想結婚瞭。小武,你怎麼也哭瞭?你能跟誰結婚啊?”
陳小武擦瞭擦眼淚:“我不想結婚,我在想如果我女兒結婚,我會對她說些什麼。”
劉大志哽咽著說:“都沒人跟你結婚,誰給生女兒啊……”
“噓,聽陳桐爸爸說什麼。”
每個人都想聽聽陳志軍要說什麼。陳志軍把陳程的手往新郎手上輕輕一放,停瞭停,然後一揮手說:“好瞭,大傢今天,吃好喝好。”話音未落,他轉身下瞭臺。
全場尷尬,所有人都愣在那兒。司儀立刻提議:“為新娘、新郎的幸福鼓掌!”每個人都使出瞭全身力氣鼓掌,生怕其他人看見自己的尷尬;法國姐夫不明所以,喜氣洋洋;陳程努力擠出笑臉,跟老公擁抱;劉大志瞟瞭瞟陳桐,發現他的臉色從沒有這麼難看過。
從臺上下來,陳程提著婚紗沖進休息間,關著門,誰都不見。
隔著門,陳桐等人聽見瞭裡面的哭聲。
陳桐理解姐姐的難過。從小他們姐弟都被爸爸嚴格管理,任何事情都按照計劃的標準,他倆也不負眾望,一直很優秀,讓父母都很滿意。尤其是姐姐陳程,讀瞭大學,去瞭香港,一個女孩終於有瞭自己的傢庭,其間經歷的事情太多太多,姐姐就是想聽聽爸爸今天說些什麼,說什麼都行,心裡話就行。那麼多年瞭,姐姐和爸爸的溝通就很少,錯過瞭婚禮,可能他們再也沒有機會坐下來讓彼此看到最真實的自己。但他也能猜到為什麼爸爸那麼生氣,自己理轉文還在和傢裡慪氣,這下姐姐直接帶回老公加入戰局,好像一夜之間姐弟倆都不聽爸爸的話瞭。所有的矛盾積累在一起,也難怪爸爸會失態。
陳桐的媽媽急匆匆從宴會廳出來,對陳桐說:“快讓你姐換衣服,要給客人敬酒瞭。你爸也不見瞭,他的事我們回頭再說,所有人都在等我們呢。”陳桐讓服務員拿鑰匙把休息間的門打開,看到妝都哭花瞭的陳程。
女人再優秀,終究也是女人。
劉大志、陳小武他們坐一桌,正在開心地聊天。突然陳小武的爸爸出現在瞭宴會廳的門口,目光四處搜索著陳小武。
“你爸!”劉大志一驚。
陳小武順著劉大志指的方向看,爸爸穿著菜場賣菜的服裝,怒氣沖沖地站在宴會廳的門口。糟瞭,自己忘記出攤的時間瞭。他跟爸爸說今天陳桐的姐姐結婚,自己去去就回,然後一熱鬧就忘瞭時間。
陳小武趕緊跑到門口,跟爸爸道歉。劉大志一看大事不好,趕緊找郝回歸求助。大傢都望著門口,陳小武很尷尬。
“陳小武,你怎麼跟我說的?”
“爸,對不起,我錯瞭。”
“我也不跟你多說瞭。我交學費讓你讀書是讓你來這種地方吃飯的嗎?上次你們老師表揚你,說你有進步,我看一點兒用都沒有。你明天就給我退學!”
“陳叔叔,你也來瞭。”劉大志跟在郝回歸背後,給陳小武使眼色。
“啊,老師,你好。這小子每天騙人,今天說二十分鐘就回,兩個小時瞭都不回來。”然後又沖陳小武說,“你不好好做事,你一輩子都不可能在這樣的地方請客。”郝回歸心想,可能陳石灰老罵陳小武一輩子不可能在大酒店請客,所以他女兒的百日宴才要請一百桌,也許隻是為瞭爭口氣吧。“老師,我回去也想瞭想,高中畢業證對他也沒什麼用。最近傢裡人手是真不夠,幾百斤黃豆都在傢裡放著搞都搞不贏。”陳石灰也很實在,無論老師怎麼表揚自己的兒子,傢裡的豆子賣不完才是最大的事。
“小武爸爸,要不這樣,反正你讓小武回去也是賣豆芽,不如給陳小武一個機會,讓他幫傢裡先處理100斤黃豆怎樣?”
不僅陳小武的爸爸一驚,陳小武也一驚。
“啊?”郝老師什麼意思?陳石灰也不明白老師在說什麼,陳小武怎麼可能幫傢裡把100斤黃豆賣出去?郝回歸一看陳小武的爸爸猶豫,就立刻對陳小武說:“傢裡現在有困難,你幫傢裡賣100斤黃豆出去。”
“郝老師,你知不知道100斤黃豆可以發多少豆芽啊……”陳小武覺得郝老師太不懂行瞭。
“1斤黃豆可以發12斤豆芽,100斤黃豆可以發1200斤豆芽。你別給我放增大劑啊,我的意思就是你幫傢裡賣1200斤豆芽,聽明白瞭嗎?”
郝回歸心想,我跟你是這輩子最好的兄弟,過去十幾年都沒少幫你傢賣過豆芽,難道我還不清楚100斤黃豆能發多少豆芽?
“郝老師,看不出來,你對我們這個行業也這麼瞭解啊。”陳小武的爸爸十分佩服。
陳小武呆住瞭,這郝老師懂我不懂的,也懂我懂的,還懂我想隱藏著的……陳小武對郝老師的感情從害怕,到畏懼,到感激,再到此刻的敬畏。
“那……那我怎麼弄?我弄不瞭啊,那麼多。”陳小武一下恐慌起來,自己怎麼能賣出那麼多?
“你不是幫劉大志請瞭個假媽媽來學校嗎?現在輪到劉大志幫你瞭啊。”郝回歸瞪瞭陳小武一眼。劉大志在後面偷笑,陳小武很尷尬。陳石灰一聽自己的兒子還做過那麼荒唐的事,揚起手就要給陳小武一個巴掌。郝回歸連忙拽住陳石灰的手臂:“沒事沒事,小武爸爸,你就等著小武幫你處理掉100斤黃豆吧。”
那邊,陳志軍說完一句話就下臺瞭。陳程很難過。陳桐心裡也憋得慌,他決定找爸爸當面對質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幹脆一傢人把話說清楚,也總比這樣不明不白要好。陳桐樓上樓下跑瞭個遍,都沒看到爸爸的身影。他想瞭想,跑進洗手間,也沒有人,準備離開的時候,聽見洗手間最裡面傳來壓低瞭的抽泣聲。陳桐覺得聲音很熟,貼著門,仔細聽,然後敲瞭敲門:“爸,是你嗎?”
陳志軍走瞭出來,眼睛紅紅的。
“爸,你怎麼瞭?”陳桐第一次看見爸爸如此模樣。
看見爸爸手上拿著一小沓紙,陳桐伸手去拿,把紙打開,三頁信紙上寫滿瞭密密麻麻的字。
程兒:
從來沒想過會用這樣的方式跟你說話。爸爸怕在現場說不出來,所以寫在紙上。請你見諒。
…………
你一定覺得自從你帶男朋友回來後,我的狀態就很奇怪,我也覺得自己的態度很奇怪,但就是改不過來。
不怕你笑,從你出生的那一天開始,我就擔心著這一天的到來。這一天,終於還是來瞭。我應該跟你說些什麼呢?我想,有些話我還是先說給自己聽吧。
我的女兒是世界上最優秀的女孩,爸爸覺得沒有人可以配得上你。你小時候問我,你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我怕你驕傲,跟你說,女孩子最重要的不是外在。但其實,爸爸想跟你說,你就是最漂亮的。
爸爸後悔。
後悔沒有讓你多穿幾次裙子。
後悔讓你剪短發。
後悔六一節給你少買瞭一個冰激凌。
爸爸後悔讓你考重點大學。
其實你考不上,一直留在爸爸身邊該有多好。
爸爸後悔這些年工作占用瞭太多的時間,沒有更多的時間陪陪你。
逢年過節,你趕不回來,爸爸在電話裡跟你說讓你好好照顧自己,那是爸爸最後悔的。
後悔為什麼不跟你說哪怕路上辛苦你也要回來。
後悔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們都很好。
其實你離開傢的每一天,我們都很想你,卻不得不說服自己這是你成長的路。
我想說謝謝你啊,給爸爸留下那麼多美好的回憶。你還記得嗎?當爸爸第一次出警受傷的時候,你媽媽和桐桐哭得稀裡嘩啦,隻有你忍住眼淚拿著繃帶要幫爸爸包紮。那時起,爸爸就知道,你一定是一個堅強的姑娘。
…………
所以這些年,你從來不跟傢裡抱怨自己有多苦,你也不說自己學習有多累,甚至你說你要結婚,不讓我們見你的男朋友,你說無論我和媽媽喜歡不喜歡,你都喜歡,反對不反對,你都要嫁。你決定去做一件事,就會投入去做,你決意去愛一個人,就會毫無保留地去愛。
…………
無論如何,我希望你會一直做一個純粹的女孩,去追逐你想要的,不用害怕受傷。你站在那裡,就有力量。你笑起來,任何困難都無須言談。我會一直愛你,就像你從來不曾嫁人一樣。
爸爸
眼淚在陳桐眼眶裡打轉,原來爸爸並不是生氣姐姐私訂終身,而是害怕失去姐姐。他把信折好,放在口袋裡,深吸一口氣,笑著對爸爸說:“爸,寫得不錯。要不要幫你潤色一下?”
“臭小子,你學瞭文科瞭不起嗎?”
陳桐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陳志軍拍拍他的肩膀:“走吧,陪爸爸去給大傢敬酒。”
陳桐點點頭,跟在後面。一件天大的事好像就這麼過去瞭。
婚宴大廳裡,王大千正興高采烈地跟郝鐵梅說著他準備承包的政府項目,許多住這一區的人擠在一邊旁聽。其他人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宴會持續瞭四個多小時才結束。現場隻剩下陳桐一傢和劉大志等人。陳桐喝瞭一點兒酒,開心地跑上已經被拆瞭的舞臺,對著臺下說:“歡迎新郎、新娘、伴娘、伴郎以及新娘的父母。”
陳程有些不明白。
“有請我的爸爸陳志軍!”陳桐接著說。
陳志軍臉紅紅地走上舞臺,清瞭清嗓子,打開信紙開始念起來。
如果時間會開花,那麼這一刻是春季。
如果時間有溫度,那麼這一刻是夏季。
如果時間沉甸甸,那麼這一刻便是秋季。
如果時間有顏色,那麼此刻的冬季便是幸福的純白色。
“我們總錯把喜歡當成愛,殊不知愛的復雜讓我們沒有資格隨便說喜歡。”
叮當推開傢裡的門,客廳一片漆黑。
“今天怎麼樣?”聲音自陽臺傳來,郝紅梅站在月光下抽著煙。
“什麼怎麼樣?反正你不願意去。”
“這個陳程真是被她爸媽寵壞瞭。”
“我覺得他們挺幸福啊。兩個人真心相愛,為什麼要在意別人的眼光?”
“你懂什麼叫愛?互相喜歡就叫愛瞭?”郝紅梅把煙掐滅。
“就像你一樣?”叮當反問。
“你什麼意思?”
“就像你和爸爸。”
“我和你爸怎麼瞭?”郝紅梅臉色一變。
“你不是在利用爸爸嗎?他願意養傢,又能掙錢。一個月二十天在外面,你也覺得無所謂。”
“你!”
“你喜歡陳桐的爸爸,卻嫁給我爸。嫁給我爸之後,還對陳志軍念念不忘……”
“啪!”叮當臉上挨瞭一記耳光。
“你給我閉嘴!”
叮當捂著臉,帶著生辣的疼痛,默默走進臥室。
門裡門外,一片寂靜,一片漆黑。
“最熱血的事不是有多沖動,而是你的沖動並不是為瞭自己。”
教室裡。
“郝老師要我先幫傢裡處理掉100斤黃豆。”
“媽呀,100斤?這怎麼弄啊?”
“你覺得呢?”
“我怎麼知道?”劉大志想瞭想,心生一計,扭過頭看著陳桐,“陳桐,你有多少存款,認購20斤吧。你姐結瞭婚,生孩子要母乳,要喝黃豆燉豬腳湯。你20斤,我10斤,微笑10斤,叮當10斤,這就50斤瞭!”
“生孩子要十個月,我現在要不要先為我姐準備一頭豬啊?”陳桐十分無奈地說。
廣播裡傳來微笑的聲音:“非常感謝獲全省作文大賽一等獎的葉歡同學的分享。如果你有什麼有趣的經驗願意分享給同學們,可以來廣播站進行分享。今天的午間節目就到這裡,放學後見。”
陳桐指著廣播:“去找微笑吧,她跟校長提瞭申請,廣播站會做到期末,正好可以讓她邀請小武去分享自己的經驗。”
“采訪我做什麼?我隻會賣豆芽!”陳小武嚇出一頭汗。
“沒錯,就是去說你賣豆芽的經驗。”
“我說什麼?我什麼都不會啊。”
“對噢,跟你玩那麼多年,我都會發豆芽瞭。我們可以鼓勵大傢買瞭黃豆自己在傢發,簡單又健康,自己吃自己發的多有意思,不會發的,你就在廣播裡教。”劉大志開足瞭腦力。
“陳桐、大志,你們真好。”陳小武憋瞭半天,隻憋出這一句。
“那接下來我們幹嗎?”
“周五你去做廣播,我們賣黃豆!”劉大志鬥志昂揚地說。
周五下課,劉大志立刻借瞭桌椅,拉上準備好的橫幅:“親口吃掉自己發的豆芽,你想嘗嘗嗎?”陳小武看見,感覺太殘忍,趕緊用毛筆另寫瞭幾個字:“五天,吃上自己發的豆芽,你準備好瞭嗎?”
來來往往都是看熱鬧的人,真正買的沒幾個。
黃豆一斤一袋,附泡發說明書。遠遠地,陳桐騎著山地車過來,把書包往椅子上一放,直接走到桌子前拿起一袋黃豆,交瞭一份錢;同時,教學樓裡傳來微笑的宣傳廣播。有瞭他倆的加入,看笑話的少瞭,大傢都圍瞭上來。很多同學擔心自己發不出豆芽,東問西問。劉大志大手一揮:“這樣!大傢聽好瞭,如果你擔心自己發不出來,可以交錢寫上自己的名字,我們幫你發,五天之後自有豆芽送上。”這麼一說,同學們紛紛打消瞭擔心,開始交錢登記。劉大志特別得意地對陳小武和陳桐揚揚下巴。陳小武看著擁擠的人群,充滿瞭擔心。
不到一小時,100斤黃豆就賣光瞭。
陳小武看著記錄本,本來開心的臉又耷拉瞭下來,露出苦笑:“大志、陳桐,需要幫忙發的黃豆有75斤!”
“75斤?”劉大志搶過本子,看瞭一眼,癱倒在椅子上。75斤黃豆能發出900斤豆芽,每天要換兩次水,一個教室都裝不下。
“完瞭,收不瞭場瞭,怎麼辦?同學肯定會說我們很沒有信譽的。我們是不是要把錢退給大傢啊?”陳小武很著急。
“別急,我有辦法!去找郝老師,他肯定有辦法!”
“叮當呢?”劉大志這才發現,今天居然沒有人諷刺自己。
“我以為她不願意來,都沒好意思問。”陳小武小心翼翼地說。
“不對啊,她答應得好好的,說回傢取點兒東西立刻就來。不管瞭,我先去找郝老師,你倆去找找合適的場地吧。”
何世福正在郝回歸宿舍勸他轉校。
“主任,我一定認真考慮,過兩天回復您。”
何主任拍著郝回歸的肩膀:“郝老師,不要忘瞭我是如何一路支持你的啊。”何世福前腳剛走,劉大志就來瞭。
“你們打算怎麼辦?”郝回歸問。
“隻能退錢給大傢吧。”
“你覺得大傢為什麼要買你們的黃豆?”
“吃自傢種的,感覺不一樣啊。”
“所以,隻要是黃豆,隻要能吃,都會不太一樣吧。”
“黃豆隻能出豆芽啊,還能幹嗎?”
“你早上喝的是什麼?”
“豆漿啊。”
“還有呢?”
“啊!”劉大志明白瞭。
“如果我們能把1斤黃豆變成豆漿、豆腐,那就比單獨發豆芽有趣多瞭。”
“去吧,別再找場地瞭。陳小武一定知道怎麼辦這件事。”
陳小武自然知道,不僅知道哪裡可以磨豆漿,還知道怎麼做豆腐。之後幾天,陳小武連軸轉,除瞭上學,其他時間一個人待在豆腐坊。劉大志和陳桐輪流送飯接應。75斤黃豆分別變成豆芽、豆漿、豆腐,輪番被帶到學校。同學一個比一個驚喜,連之前那些看笑話的同學都流露出瞭一些羨慕。劉大志在思考,為什麼陳桐能想到找微笑求助?為什麼郝老師能想到換一個角度思考問題,而自己卻想不到呢?
這是不是就是人和人的不同?他發現,總有人在慢慢改變世界,而自己那麼多年隻會隨著別人定的規則生活,錯瞭就錯瞭,被拒絕就被拒絕,完不成就完不成,好像自己就沒有一個叫作“改變世界”“挑戰規則”的開關,也並非扮演思考者的角色。這恐怕就是自己一直以來都不優秀的原因。
“大志,謝謝你噢。”陳小武遞瞭一瓶可樂給劉大志,“為什麼我們常常在一起,但是你卻會想得和我不一樣?”
“啊?”劉大志一驚。
“我覺得自己好像很愚蠢。你們都很厲害。陳桐能想到找微笑,你能想到幫別人節約時間,郝老師能想到做各種豆制品。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點兒用都沒有,隻會埋著頭做傻事,隻會發豆芽。”
被陳小武誇瞭,劉大志有一點兒開心。
但一想到陳小武和自己一樣在惆悵同一件事,他又失落瞭,原來自己和陳小武的水準一樣啊!
“但是呢!”陳小武突然又振作起來,“我以前賣豆芽時就覺得,反正那些客人都是我爸的,跟我沒關系。但這一次,當我把東西賣給同學時,我才理解為什麼陳桐要我去做廣播,為什麼你讓我在校門口賣黃豆,為什麼郝老師讓我們把黃豆變成豆漿、豆腐。這世界永遠都有解決問題的方法,就看我們想不想解決,對不對?”
“陳小武,你怎麼瞭?你發燒開竅瞭?”劉大志摸摸陳小武的額頭。
“我是真這麼想的,我很想變得像你們一樣,知道自己在幹嗎。”
或許,每個人都會這樣,在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根本不會明白別人所說的“動腦子”是什麼意思。可是,當你突然覺得想要變得不一樣時,這個世界就開始浮現出一些或明或暗的規則,一一對比,才知道自己到底差瞭多少。這種人開始會出現一些特質,比如說敬畏,開始敬畏任何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比不過的人。這種敬畏不是自卑,而是開始學會尊重。劉大志又有瞭一點兒開心,覺得自己和陳小武也像黃豆一樣,開始有瞭發芽的跡象。
“你以為的就真的是你以為的嗎,多少人一直活在‘以為’當中。”
“我爸被抓瞭。”叮當腫著哭紅的雙眼對大傢說。
“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大傢幫小武賣黃豆的那天,他去香港談生意,然後就失去瞭聯系,說是被警察帶走瞭。當時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不敢和大傢說,後來警察局來電話說我爸涉嫌走私,要被遣返深圳。”
“什麼時候送回來?”
“我不知道,他們沒說。”叮當一邊說一邊哭,“我媽托瞭好多朋友,現在都沒消息。”
“小姨爹真的走私嗎?”劉大志不敢相信。他小時候電視看多瞭,總感覺“走私”和“槍斃”是同義詞。
“我們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做什麼我也不知道。”
“好像深圳公安局有我爸的戰友,我放學就去找我爸。”陳桐突然想起來。
劉大志和微笑對看一眼,神情尷尬。
“怎麼瞭?”陳桐問。
兩人把陳桐單獨叫出來。
“陳桐,有件事要提前告訴你,又怕影響你的心情。”劉大志怕自己的表達會出錯,“哦,微笑,要不你說吧。”
微笑也有點兒不好開口。
“你爸和叮當的媽媽談過戀愛,在很早很早之前,後來你爸和你媽在一起,生下瞭你。”劉大志一股腦地把事情跟陳桐說瞭。
“我還以為有什麼瞭不得的事情呢。”陳桐並沒有很驚訝,“我爸那麼帥氣,喜歡他多正常。”
“聽說是我們的外婆不同意,然後叮當的媽媽把你爸給甩瞭,你爸才和你媽在一起的。”劉大志補充道。
“大志,說這個有什麼意義?”微笑阻止劉大志。
“我總要把我知道的信息說完啊,萬一陳桐覺得無所謂去找瞭他爸,但是他爸曾被叮當的媽媽傷害過,那多尷尬。”
“也是。如果真的發生過那樣的事情……”微笑回答。
三個人陷入思考。
屋子裡,陳小武還在安慰叮當。
“叮當,別哭瞭。你爸肯定不願意看到你這麼擔心。”
“你不明白,我爸隻有我瞭,我媽根本不在意他。說瞭你也不懂。我爸回不來,我就去香港找他,哪怕不讀書,賣房子,我也要陪著他。”叮當一直哭。
“如果你去香港,我也去。”陳小武說。
“你去幹嗎?”叮當止住哭聲,抬起頭。
“我……我們都去陪你,你一個人太危險。”
“不行,大傢都要高考,肯定不行……”叮當又哭瞭起來。
陳小武很想說自己可以不高考,但他也知道,這根本不是重點。
三個人從外面進來。劉大志清瞭清嗓子,對叮當說:“我們商量好瞭,陳桐單獨找他爸爸會很尷尬,最好的辦法是你和陳桐一起去。等陳桐說到一半,你就哭,陳爸爸心一軟沒準兒就同意瞭。”
“萬一他不願意呢?”
“你忘記陳程姐結婚瞭?陳爸爸心特軟,女孩子一哭,準得心軟。”
叮當看看陳桐。陳桐點點頭。陳小武卻沒有聽懂,為啥陳桐的爸爸會不同意?
“唉,說瞭你也不懂。”
“你們老這樣,每次都不說,又說我不懂,不說我就更不懂瞭。”
“行瞭行瞭,慢慢你就懂瞭。”劉大志敷衍著。
“那我們放學就去吧,我帶你。”陳桐說。
放學後,叮當坐在陳桐山地車的前杠上,一起去公安局。
“如果哭也沒有用怎麼辦?”叮當很害怕。
“放心吧,我一定會想辦法的,別擔心。到瞭,我們上樓。”
陳志軍的辦公室在公安局大樓五層的走廊盡頭。
“張姐,我爸在嗎?”陳桐問局長秘書張姐。
“在。不過他正在見客人,半小時瞭,估計也快結束瞭,你們等等。”
陳桐和叮當在走廊上等著。叮當坐立不安,多一分鐘,便覺得爸爸會多遭一分罪。
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客人還沒出來。
陳桐跟叮當說:“算瞭,直接進去,等不瞭瞭。”說完,兩人就往辦公室走。陳桐正準備進去,透過虛掩的門往裡一看,卻僵住瞭。叮當不知發生瞭什麼,陳桐讓出位置,讓她自己看。
叮當一看,也愣住瞭。
門縫裡,郝紅梅坐在沙發上,滿臉是淚。陳志軍給她遞紙巾,說:“紅梅,放心,我一定會幫忙,一定把他轉送回來,你放心。”
叮當捂住嘴,眼淚“唰唰”地流。
“志軍,對不起,以前是我對不起你,我一直沒說出口,希望你能原諒我。當時我年輕,不知道如何面對傢裡的壓力,真的對不起。希望我的錯誤不要影響到你對叮當她爸的判斷。”
“紅梅,你放心,我一定盡力。”
突然,郝紅梅跪瞭下來:“志軍,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是我不好,請你原諒我。我不敢想象如果沒瞭他我該怎麼辦,叮當該怎麼辦,這個傢該怎麼辦!”
叮當不敢哭出聲,立刻轉身跑下樓,她再也忍不住瞭。她根本就沒想到,媽媽有一天會為瞭救爸爸放下自尊。陳桐在後面追她。
公安局大樓的樓下,叮當哭得很厲害。她心裡百感交集,內疚、自責,也有幸福和感動。真正的愛,就是為瞭對方可以放下尊嚴,可以改變自己。
叮當一邊哭,一邊說:“謝謝你們。”
陳桐感慨瞭一句:“如果當年我爸和你媽能這麼敞開聊天,恐怕現在就沒有你,也沒有我和我姐瞭。”叮當邊哭邊笑,特別狼狽。
叮當的爸爸在陳志軍的相助下被接回瞭深圳。而陳小武沒有等到陪叮當一起去深圳,還是退學瞭。當陳小武再來找郝回歸時,他並不驚訝。他知道陳小武遲早會退學的,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這一次並不是陳石灰逼他退學,而是菜市場收保護費的流氓打傷瞭陳石灰,導致他中度腦震蕩需要靜養。傢裡還有弟弟和妹妹,單靠媽媽,沒法扛起這個傢,最後陳小武自己決定退學。
“你想清楚瞭嗎?”郝回歸問。
“嗯。”
“沒有讀完高中,可能未來對你而言,會一直處於一種自卑感裡。即使未來你成功瞭,你還是會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然後用其他外在的東西去證明自己。”
郝回歸對陳小武說的這些不是擔心,他看見的陳小武就是這樣——高中退學之後,長時間自卑,不願意再和自己有過多的接觸,隻在郝回歸考上大學時,他才出來和大傢聚會喝瞭幾杯酒,看起來生活的壓力很大。後來把整個菜市場承包瞭,生活條件變好,他才慢慢和大傢恢復聯系,但每次見面都使勁兒在用錢證明自己很厲害。而真正的好朋友待在一起根本不用努力證明自己很厲害啊。
陳小武很認真地點點頭,說:“郝老師,你放心,不會的。其實我很感謝你,上兩次我爸讓我退學,你都幫我攔住瞭。那時我完全沒有做好準備,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如果那時我退學瞭,可能我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你讓我留下,幫我賣瞭100斤黃豆。在那個過程中,我想瞭很多,也明白瞭很多。我知道我能做什麼,無論是郝老師你、大志、陳桐,還是微笑、叮當,都讓我知道我能變得更好。我知道未來還有好多事等著我做,雖然很辛苦,但我知道瞭方向。”
“我相信你,你也要記得,有任何需要都可以來找我們。”郝回歸很想用錄音設備把這段話錄下來,錄給36歲的陳小武聽,讓36歲的陳小武看看17歲的他是多麼懂事啊!如果36歲的他也像現在這樣的話,自己怎麼可能和他吵起來,怎麼可能和他打一架。
陳小武感動地點點頭。
“去跟你的朋友們告別吧,記得,無論在哪裡,你們都要在各自的地盤生根開花。”
聽說陳小武退學,大傢決定出來吃夜宵歡送他,陳桐也難得出來瞭。大傢圍坐在一起。陳小武雖然看得很開,氣氛卻依然沉重。對十七八歲的孩子來說,退學是一件大事。畢業之所以感傷,是因為離別。退學更是。一個人的離開,那種孤獨,誰都不願去想。陳小武給大傢各倒瞭一杯啤酒,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們幹嗎啊,我隻是退學,又沒死。”陳小武招呼大傢幹杯。
“你死瞭還省事,燒瞭就沒瞭。你沒死,天天賣豆芽,萬一豆芽養不活你呢?賣不出去呢?還得找我們……”
“大志,你關心是關心,但……”微笑不想讓陳小武難堪。
“其實大志說的也是我擔心的。你們放心,我一定不會一輩子賣豆芽,也絕不會拖大傢後腿。幹杯啦!”陳小武哈哈大笑,先幹為敬,“從明天開始,我就不用早起上早自習瞭,哈哈哈!”
叮當鄙視地看瞭他一眼:“但你要三點鐘起床準備豆芽啊。”
大傢大笑起來,尷尬的氣氛一掃而空。
“好瞭,好瞭,我們敬陳小武一杯,他是我們當中第一個養傢糊口的人,希望陳小武早日成為‘豆芽王’。”微笑舉起杯子。
“微笑,還是你最好。”陳小武喝光瞭手上的整杯酒。
“喝那麼快幹嗎?咱們還是高中生,一口一口喝。”叮當白瞭他一眼。
“我、我不是因為開心嘛,所以就想喝。”
“小武,咱倆幹一杯。”劉大志滿上第二杯,兩人又一飲而盡。話不夠填滿未來的縫隙,就往裡面灌酒。後來誰也沒有談未來,未來太遙遠,未來也太現實,好像和小武談也不合適。大傢低頭吃菜、喝湯,湯在夜色中很容易就從熱氣騰騰變得如湖水一樣沒有波瀾。
“你們還記得嗎,郝老師上公開課的時候?”陳小武自顧自地笑瞭起來。
“那天你說得實在太好瞭。”
“這幾天,我早上三點就起來。天氣真的就跟當時瞎掰的一樣冷,我給十幾桶的豆芽換水,換完之後,腰真的都快沒知覺瞭。後來搬桶、搬豆芽……重!但我感覺不到它很重,而是感覺到一種壓力,沉甸甸的,感覺如果自己不扛起來,傢就摔到地上瞭。”陳小武的臉有點兒紅紅的。
“我媽特別害怕我扛不住,就在旁邊隨時想幫我。我都夠矮瞭,我媽比我還矮那麼多,她能幫到什麼啊,萬一我一失手,還把她給砸瞭。所以我就隻能咬牙,我都能聽見自己牙齒‘咯嘣咯嘣’的聲音,真的。這些年,我爸他怎麼過來的……太累瞭,我爸真的太累瞭……”說著說著,陳小武的狀態從剛開始的灑脫變成難受。
微笑雙手抱著一杯熱茶看著陳小武。陳桐拍拍他的肩,叮當也愣愣地看著他。劉大志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陳小武,反而笑瞭起來。
“哭什麼哭,多好啊,起碼你父母一起拼搏,我都搞不清我父母的關系。哎,來,再幹一個。”兩人又喝瞭一杯。
“大志,你說你不能理解你爸媽的關系,什麼意思?”微笑問。
“啊?我說啥瞭?”
“大姨和大姨爹他倆怎麼瞭?”叮當也攪和進來。
劉大志看著陳桐,又看看陳小武。
“算瞭。他倆離婚瞭,為瞭我的高考,現在還假裝住一塊。我可跟你們說啊,尤其是你,叮當,絕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不然我自焚給你看!”
“啊?離婚瞭?”叮當很吃驚地說。
“閉嘴,別說瞭。你再提,我就說你爸走私瞭啊。”
“你爸才走私!我爸是被陷害的!不信,你問陳桐。”
“問陳桐幹嗎,覺得你倆親上加親瞭?嘿嘿。”
“親上加親?”陳小武一愣。
“你還不知道啊?陳桐的爸爸以前和叮當的媽媽談過戀愛。”
“劉大志,你夠瞭,別喝瞭,我們走,明天還要上課。”陳桐不由分說,直接背起劉大志就走。
青春裡有很多秘密,但父母的秘密才是真正困擾我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