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那天二強買豆腐足買瞭一個多小時,回到傢的時候,小茉媽的臉色極不好看,足足把二強數落瞭一晚上,說他不僅正事不足,連買塊豆腐這樣的小事也做不好,叫他買兩塊,竟然買瞭這麼一鍋,不會掙錢也不會省錢。

罵到後來,連當年他跟小茉分手的事都牽扯出來說瞭。說早知道二強是這麼一個沒用的人,當初分瞭也就分瞭,再怎麼也不至於把女兒嫁這麼個人,讓小茉跟著他吃苦。

怪的是,二強似乎完全沒有把她的話聽進耳朵裡去,神情裡卻有一些平日裡沒有的不屑與鄙夷。小茉媽不愛看他的這副樣子,越發高聲地罵起來,最後不高興的,是孫小茉,她大聲地叫她媽不要再說瞭,母女倆人也拌瞭嘴。

晚上睡下,二強想起小茉剛才氣得眉眼變瞭色,便勸瞭兩句,小茉沉瞭個臉,沉默半天突然說:我媽也沒說錯,要不是你這樣沒用,也累不到我受這份氣!

說著,用力翻瞭個身,給瞭二強一個脊背。

夜深瞭,小茉睡熟瞭,二強卻不能睡。

馬素芹原來還在南京,原來她一直沒有離開,這太好瞭,至少她還一直在他身邊,她在,他就好像什麼都可以忍,什麼都不怕瞭似的。二強想。

馬素芹終究還是跟她男人離瞭,是那男人主動提出來的,那個時候,他已經敗光瞭傢裡最後的一點積蓄,連兒子的學費也搭進去瞭,孩子足停瞭一年的學,等馬素芹終於借到瞭錢把兒子重又送回到學校時,十三歲的兒子跟小他近兩歲的孩子們一起坐在六年級教室裡,那孩子足比其他人高出一個頭去,小同學們已經學會瞭用輕蔑的眼光看待異已的人瞭。

馬素芹的男人知道兒子恨毒瞭他,他的身體也垮瞭,當他再一次對老婆舉起拳頭時,兒子也不再是躲在媽媽身後的小可憐瞭。他梗著脖子站在他面前,額角的青筋爆出,拳頭捏得死緊,似乎隻要他敢動一動,他便要撲上來跟他拼個你死我活,眼神小豹子一樣。

馬素芹的男人是在第二年的春節過後向馬素芹提出離婚的,兒子跟瞭馬素芹,那個男人很快離開瞭這個城市,回東北老傢去瞭,聽說跟他同走的還有一個東北女人。

馬素芹也沒有想到會在這樣一個極平常的日子裡與喬二強重逢。

那一天,兩個人面對面足楞瞭有五分鐘。

二強先開口叫瞭一聲:師傅!

馬素芹看著眼前的人,他長大瞭,臉上不再有當年那一團孩子,也拔高瞭不少,肩膀寬瞭,人結實瞭。

他不再是一個孩子,隻是眼睛裡還有當初那種孩子一般的渴望,叫人忍不住想要拍拍他的頭。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地老實,老實得有點傻,就隻會一聲一聲地叫著師傅師傅,其他的話,半句也說不出來。

馬素芹問:二強你還好吧?

二強說:師傅......

馬素芹笑瞭一笑:我挺好的,現在有瞭這個店子,生意還不錯。

喬二強還是說:師傅。

馬素芹突然覺得滿腔子的苦水全湧上來,然而,也是說不得的。

她回身給他盛瞭滿滿一鍋豆腐,遞瞭過去。

二強把鍋子接過來,馬素芹說你快回去吧,這都快吃晚飯瞭,你還沒吃吧。回去吧,啊?

二強應瞭一聲:噢。端瞭鍋子傻子似地轉過身要走,突地又打瞭個轉回過頭來,一口氣地說:師傅你去哪兒瞭?我哪兒都找不著你,我找瞭好多傢菜場,他們告訴我你在菜場賣菜,南京菜場那麼多,我都要跑遍瞭也沒找到你,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去哪兒瞭呢師傅,師傅我好想你。

二強像小孩子似地哭瞭滿臉的眼淚鼻涕,全被他蹭在袖子上。

馬素芹解下圍裙遞過去叫他擦一擦,說:怎麼還像小時候那樣不愛幹凈。

馬素芹問:二強,成傢瞭吧?有孩子瞭嗎?

二強點點頭又搖搖頭。

馬素芹說:回去吧。

二強老實地應:噢!

走瞭兩步又回頭:師傅,我還來,行不行?

馬素芹點點頭,二強快活地去瞭。

第二天一大早,馬素芹騎瞭三輪拉著起早做好的豆腐來開店,就看到店門口蹲著喬二強,那縮成一團的樣子還像幾年前一樣。然後,喬二強抬起頭,快活地說:師傅,你來瞭?

喬二強突然覺得日子明亮起來,快樂起來,像大冬天裡出瞭好太陽,曬得人渾身暖烘烘的,暖得叫人想叫出來,二強就真的叫瞭出來,騎著三輪,看前後無人,雙手脫瞭把兒,直身起來,噢噢地叫喚著,仿佛被年少的自己附身,那個時候他,真是快活啊,滿心滿意隻想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想不到未來過去,眼睛裡就隻有一天一天跟她在一起的日子。

二強每天一有空就來幫馬素芹做事。

馬素芹上午賣一個早市,發現有的雙職工早上來不及買菜,她又開始賣晚市,是比以前更加辛苦,但卻使得她的小店生意越來越好。喬二強工作的郵局恰巧與馬素芹的小店相去不遠,一天裡,隻要有一點空,二強便會過來幫她做事。中午也帶瞭飯來與師傅湊在一塊兒吃。

馬素芹看到他的飯盒裡總是些不大新鮮的菜色,看起來是頭天晚上的剩菜,就每天多帶一點傢常的菜來,二強吃著師傅給他準備的紅燒肉,抬頭看著師傅笑,嘴巴吃得油光光,嘟起來,時光仿佛倒流。

二強在孫傢不再感到氣悶,不時地,在做著傢事的時候,翹起嘴角笑起來,笑得小茉媽疑疑惑惑的,背瞭人跟小茉講,喬二強最近有點不對勁,別是有什麼毛病瞭吧?

小茉媽覺得二強的情狀太感奇怪瞭,竟然忘記瞭“有毛病”三個字是小茉心頭的那一點疼痛,提不得的,小茉恨恨地把手裡的杯子往桌子上一墩,說:我哪裡知道他,他不是從來都是傻乎乎的嗎?有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當初我們這兩個有毛病的人為什麼就湊合到一起瞭呢?

那一天下瞭這一夏最大的一場雨,那簡直就不像一場雨,像從天上傾倒下的大盆大盆的水。

喬二強與馬素芹一起被阻在瞭小店子裡,馬素芹急得瞭不得,怕兒子一個人在傢,店子裡又沒個電話,二強說他出去找個小店打個電話叫小孩子先睡,關好門窗不要怕,馬素芹一個沒拉住,二強真的跑出去瞭,劈淋淋的大雨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影給吞瞭。

過瞭好一會兒二強回來瞭,淋瞭個透濕,渾身上下嘀嘀嗒嗒地往下淌著水,連睫毛都被雨珠給糊住瞭。

二強用力地眨巴著眼睛,冷得牙齒得得地,聲音裡卻透著快活:打過電話瞭,我敲開人傢店門打的,那小老板還真是好人,我也打瞭個電話回傢。

馬素芹叫他趕緊脫瞭濕衣服,店子裡也沒換的,就隻好拿瞭平時墊在竹匾下的一塊粗氈子給二強裹在身上。

馬素芹用毛巾幫二強擦著頭發,二強像一隻乖乖的大狗似地蹲在她跟前,低瞭腦袋由著她搬弄著擦試。

馬素芹搬起他的頭,看見二強的一張笑臉。

馬素芹說:你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似的,笑得傻不傻?

二強緊緊身上的氈子,那粗粗的氈子蹭著他的皮膚,癢索索的。

二強把雙手放在馬素芹的膝上,仰起頭來看著她,說:師傅,我想跟你一塊兒過。

馬素芹愣住瞭。好半天才回過神,摸摸二強依舊濕乎乎的頭發:你現在成傢瞭,成瞭傢的人要好好地過日子,你別跟師傅學,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你該好好地過。

二強索性把腦袋也貼在馬素芹的膝上:可我想跟師傅過,咱們倆湊成一傢子,我覺得我才能好好地過呢。

天空突在炸瞭個響雷,那雷就像從他們的頭頂上滾過,一直轟轟地滾出去老遠老遠。

馬素芹捂瞭臉說:這不成的,這不成。當年鬧瞭那麼一場,你連工作都丟瞭,現在再來一場,你還得要遭什麼罪?

二強說:師傅,我什麼也不怕。

喬二強覺得他這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勇敢過。

二強向孫小茉提出要離婚時,孫小茉呆楞楞地看著他,好像不認識瞭他似的。

尖叫著沖過來在他身上拍打的,是小茉媽。

你什麼意思?她沒頭沒腦地撲打著二強:就憑你也敢說離婚?就憑你?

就憑我!二強也叫:就憑我,就是要離!

那麼你就滾!光身子出戶,我們孫傢的便宜,你半點也別想沾到!

二強從孫傢搬回瞭喬傢老屋。

喬一成趕回傢去,斥問他為什麼突然提出這個事,腦子壞掉瞭不成?

二強說他腦子沒有壞。

二強說他的腦子比什麼時候都聰明。

聰明著呢!

喬老頭沖上來一巴掌轟到二強的頭臉上:你聰明!你是吃屎糊住瞭心竅!你要離瞭你老婆跟那個老女人過去,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一成也沖過去擋住喬老頭兒再一次落下的巴掌:你不是一向不管兒女事的嗎?什麼時候看見你這樣對兒子女兒負責起來瞭?我告訴你,他們幾個可都是我一個個拉著扯著養大的,要打要管,我比你更有資格。

喬老頭一口濃痰吐在地上:呸呸呸!你問他,他自己說的,他要離,要跟他那個師傅結婚。我今天把話說死在這裡,我不許她進門,我是一輩子不會把一個外姓的人算做是喬傢的孫子,喬傢就是斷瞭香火也輪不到一個外姓的野種子來充當孫兒!

一成問二強: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你什麼時候找到你那個師傅的?

二強直著脖子,堅決地說:我就是找著她瞭, 我就是要跟她結婚!誰也攔不住的大哥!

喬老頭跳起腳面來,罵瞭兩句極臟的話,又說:你休想,門兒都沒有,門兒都沒有!

二強擦擦嘴角的一線血漬,居然笑瞭,從來沒有的幽默瞭一把:門兒都沒有也不要緊,門沒有我走窗戶好瞭!我就喜歡撿個現成的爹來當怎麼著?

呸呸呸!喬老頭在自己的臉上啪啪地打著耳光:好不要臉!

二強又笑:用不著你替我害羞,你自己背著我大哥幹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才是不要臉,把我們喬傢的人丟光瞭。我就是打算自己為自己活一回,不丟人!

二強終於還是離瞭婚,這裡頭不能不說孫小茉的媽起瞭極大的促進作用,她幾乎不讓女兒開口,一疊聲地叫著:離離離,離瞭這個窩囊廢,還怕找不著比他好的?

喬二強果然凈身出戶,所有的一切都留給瞭孫小茉。

孫傢說瞭,叫他馬上滾蛋,隻準帶走自己原先的那些破衣爛衫,凡是孫傢給他置的衣服物件,一絲佈一顆螺釘也別想帶走。

二強隻收拾瞭一個癟癟的包,包裡就隻裝瞭他的兩件舊衣服。

還是小茉偷偷地又塞瞭件羽絨服在他的包裡,眼看著就是冬天瞭。

喬二強就背著這麼個包,走進馬素芹的小店子裡,坐下來吐出一口氣,咧瞭嘴笑著說:師傅,這一回我真的跟你湊成一傢子過!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