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阿英的兒子在二強那裡幹瞭幾個月瞭,他人不算懶,也不笨,一開始是在飯店後場幫幫忙,幹活也是盡心盡力的,二強與馬素芹挺照顧他,加上喬老爺子又私下裡吩咐二強夫妻,說都是一傢人,可別拿人傢當小夥計使喚,二強更不敢怠慢他瞭。幹瞭兩個月,曲阿英兒子有一次試探著說,自己以後也打算在城裡開一傢飯店,要是不太麻煩,可不可以跟著二哥和店裡的師傅學上兩手,二強略有點猶豫,說真要想學手藝可以上新東方廚藝學校,曲阿英兒子愣瞭一下,含糊答應瞭。二強是實心眼,真的給他報瞭個名,還交瞭學費,曲阿英的兒子也真的去上課瞭,在店裡幫忙的時間雖然少瞭,可是隻要是在店裡,也還是挺勤快的,後來,又把學費還給瞭二強,倒讓二強覺得自己的做法顯得有點兒小裡小氣,透著那麼點小人之心。二強便說,要不你不要在後場幫忙瞭,跟著我學學進貨吧,這進貨也是個學問,材料選得不好,飯店也做不長久。
於是,每天一大早,二強便帶著曲阿英的兒子上近郊的菜農那裡去進貨。這一來,二強立刻發現曲阿英兒子的一個大特點。雖然他書念得不多,難得的是,對數字特別靈敏,這邊二強還拿著個計算器在演算,那邊他已經把錢一五一十地報瞭出來,等二強也算好瞭一對,果然分毫不差,試瞭幾次,二強完全地對他另眼相看瞭。
曲阿英的兒子慢慢地在二強的店子裡站住瞭,那廚師學校的課自然還是在上著的,有一天,二強說天下雨,不會有太多的生意,提早關門,與曲阿英的兒子兩個人在店裡炒瞭兩個菜坐在一起喝酒,喝到興頭,二強有點暈頭暈腦地,拍著曲阿英兒子的肩膀,說,兄弟以後咱們一起合夥幹也是可以的。
曲阿英的兒子眼睛亮起來,更加起勁地給二強敬酒。
等二強第二天酒醒瞭回過頭來再想想,覺得自己莽撞瞭,做早飯時私下裡跟老婆馬素芹說瞭這事兒,馬素芹說:這話你怎麼好隨便跟他許諾?再說,你大哥也並不高興你跟他們母子太過密切,為什麼要為他們得罪自傢兄弟?你大哥對我們那麼好。
二強一聽著瞭慌,怎麼辦呢怎麼辦呢,他急得隻曉得握瞭炒菜的鏟子打轉轉。馬素芹倒提瞭掃鍋臺的小竹刷子在他背上拍瞭一下,說:這麼點兒事你就急得這樣,別的不會,你裝糊塗會不會?
對哦,二強咧瞭大嘴對著馬素芹笑得像個傻子:我們的店子正賺著錢呢,是得好好地看著。多存一點錢,將來全留給我們智勇,娶房好媳婦,買幢大房子,二強說。爐火燃得正旺,一點一點的光映在他的眼睛裡。
馬素芹看著二強,說:咱們的錢,留著我們養老。智勇是好孩子,他說他以後自己賺傢私,不要老子娘的錢。錢咱們留著,再做兩年,咱們旅遊去,走走歇歇,想住什麼高級賓館就住,想吃點什麼好的就吃。隻怕那是我老得動不瞭啦!
二強用瞭叫慣的稱呼叫著馬素芹:師傅,我背著你。
忽地這實心眼子的人又想起一件事來:要是他還記得我昨晚說的話,再時不時地找由頭提出來要合夥呢?
馬素芹五十多瞭,也不太見老,利落地轉身,脆崩崩地說:你就跟他說,我傢老娘兒們不答應!
喬二強總覺得,這一天天的日子自從在豆腐店裡重遇上馬素芹之後,才算是朝著自己想的路上去瞭,起先走得緩走得艱澀,越走,路越見寬,那些日子裡的好,那些美滿與快活,慢慢地慢慢地,一件接著一件劈裡叭啦全落在自己的頭上瞭,二強覺得自己快活得要成仙瞭。
那天二強去給智勇匯錢,智勇說假期找著個不錯的單位實習,不回來瞭,二強想著實習是沒工資好拿的,便想著要給智勇匯點錢過去。
從銀行出來,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八月天的雨,落到地上便撲起一陣燠躁氣。
雨漸漸大起來,天地間起瞭霧似的,風夾著雨撲在人裸著的胳膊腿上,梧桐枝子也被風扯斜瞭,簌簌往下掉葉子,粘在水泥路面上,也有的順著水飄到馬路邊,在積起的淺淺水窪裡打著轉。
二強沒帶著傘,在一傢超市門前躲雨。
超市的塑料門簾掀起來,一個小男孩子探瞭腦袋出來,推一推檔住瞭他出路的喬二強,二強回頭,那孩子六七歲的樣子,小鼻子小眼,瘦伶伶,用細小的手指在二強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戳著:別擋著我看汽車,別擋著別擋著。
二強笑瞭,側身讓一讓。那小孩兒伸長瞭細脖子看街面上飛馳而過的汽車,每當看見汽車的輪子馳過水坑,掀起一簇水花,他便跳著腳笑得咯咯的,人都要跳到街面上去瞭,二強伸手拉瞭他一把,,他扭得像一隻小蛇似地,一邊咦咦唔唔地叫著。二強嚇唬他:你媽來啦,你媽來打你屁股啦!
那孩子回過頭去,叫一聲:媽媽!
二強順著他的叫聲望過去,看得來人,就好像有人劈面扇瞭他一記耳光似的,二強飛快地眨巴著眼睛,這是從小的毛病,一遇上事兒,就控制不瞭,好像要把眼珠子從眼眶裡擠出來才罷休似的。
那個女人比六七年前更加削瘦,以前的一把濃發也薄削瞭些,用一個很大的塑膠發夾全夾上去,穿著傢常的衣服,質地不算差,可就是不合她年紀,那深棕底起暗花的連衣裙隻徒然地使得她老相,臉色也不大好。她手裡拎瞭兩個大口袋,滿滿地全是日用品與食物,墜得她的個頭都矮瞭下去。
二強低低地叫一聲:小茉。一邊還在飛快地眨巴著眼睛。
孫小茉看看眼前的男人,這六七年間他竟然沒有什麼變化,一看之下,還是熟悉的表情,熟悉的說話腔調,好像他不過是出門溜瞭一趟,而其實這個男人早就走出瞭她的生命瞭。
孫小茉有點慌,但也並不蒼惶,答一聲:啊,是你。你好。
你......你好。二強有點結巴。
那小小的男孩子,把腦袋拱進媽媽與這個陌生男人之間,歪著頭看喬二強,一口濃濃的南京腔問:你是哪個啊?
小茉抬腳輕輕在他的小腿上踢一下:說普通話。
小小的孩子裝模作樣地清清嗓子,又重復瞭一次:你是誰呀?
這一回,是普通話瞭。
二強不知如何作答,便摸摸孩子的頭說:你幾歲啦!
小小孩子比劃一個六字:六歲!
孫小茉驀然喝道:五歲!虛六歲。自己幾歲瞭都記不住。
小小孩子不服氣:六歲。虛七歲。我是二零零零零年生的。哦,不對,多瞭一個零。二零零。
小小孩子被這一串子零給繞住瞭,索性伸瞭手指出來,念一個零一個比劃一個手指,二零零零。
念對瞭,滿足而得意地笑起來,一口齊整的糯米小牙。
二強在此後的兩天裡,耳朵裡總響著這個聲音:二零零零。眼前還有孫小茉急惶惶而去的身影。
二強忍瞭兩天,心裡的各種念頭像一群關在柵欄中的小獸,爭先恐後地要往外撲往外沖,可是,不得其門而出,也不知為什麼要出去以及出去之後該往哪裡去。
在煎熬瞭兩天之後,喬二強跑到他大哥那裡,想討一個主意。
在聽完二強的敘述之後,一成沉默瞭大半天。
二強試探著叫:哥?
一成猛力吸一大口煙,再費力地一點點把煙吐出來,他的眉眼全籠在煙霧中,又過瞭一會兒才說:這事,你要先弄得清楚明白,先不用做什麼決定。在沒弄清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之前,什麼也別做。就算弄清楚瞭,你要怎麼做,也得跟我商量著,不要欠瞭一個人再又欠一個人的。你也不用慌,人活著,不過就是這麼個兩難的境地,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題。
二強想,要想弄清楚這件事,隻得一個辦法。
他是鼓足瞭勇氣才來到孫傢門上的。
他們沒有搬,房子也並沒有舊多少,孫小茉的媽媽的臉色也一如六七年前一樣地陰沉著。
聽二強問到孩子的事,她打瞭個突愣,很短暫的時間,馬上便利索地說:你還好意思問這個?你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不要他們母子倆,我們小茉這幾年吃盡千辛萬苦才把小孩拉扯大,怎麼?你現在又想回頭來搶奪我們的勝利果實瞭?呸!想得倒美!想要兒子?叫你的大老婆給你生去!怎麼?生不出來啦?她不是還拖油瓶帶瞭個兒子來嗎?你現成的老子就可以做,不要打我孫子的主意!
二強隻覺得腦子全不作主瞭,一陣涼裡裹著一陣熱。耳朵裡全是聲響,響得叫他抓不住一個準確的音。
二強問:孩子是我的吧?真的是我的吧?我......我......
孫小茉媽說:小孩子是零零年秋天生的,你自己算算,就曉得是不是你的瞭!你要真還有點良心,回去摸著心口想一想,該怎麼補償我們小茉我傢外孫子還有我們這一大傢子為你受的苦!
這一天,喬一成接到四美的電話,說二強在老屋呢,也不知犯瞭什麼毛病,怪嚇人的,大哥你快過來看看。
一成心裡叫不好,趕著回瞭老屋。
喬老頭子不在,曲阿英陪著他去八卦州吃土菜去瞭。
一成一進院子門,便看見二強蹲在院子的一角,看一群螞蟻搬一隻死蒼蠅,看得入瞭神似。
一成說:你二百五啊?這麼大毒日頭,你蹲在太陽窩裡幹什麼?
二強聲音悶悶地說:不幹什麼?
一成說:不幹什麼幹什麼那付死樣子,回屋裡去吧,中暑是要死人的。
二強不動。
一成上前試著拉瞭拉他,沒拉動,便說:回傢去!
二強說:我喜歡呆在院子裡,透氣。
一成說:那麼你幹脆再要不要回屋。
二強呵呵笑著,慢吞吞地站起來,指天劃地地說:也好,我睡露天,以天為被,以地為床。
一成也呵呵地笑,說:很好很好,你學得文謅謅的瞭。
二強扭扭脖子說:憑什麼隻許你謅不許我謅?你比我多長條尾巴?
一成心裡潑瞭滾水似地,急瞭,上前去拉他,二強犯瞭擰,兩個人竟象打架似地扭在瞭一處。兩個同樣瘦而憔悴的男人,撕扯著,冤傢似的,然後,累瞭,互相扯瞭衣領呼呼地對喘。
二強忽然說:喬一成,你說,我怎麼能活得這麼糊塗?啊?你說,我怎麼活得這麼糊塗?
喬一成喘著想,這個是他的兄弟,親兄弟,一母所生,共有一個不成器的爹,從小,沒人問沒人管,打滾撲跌著,沒吃過什麼好的,沒穿過什麼好的,好容易長瞭這麼大,算是過瞭幾年安生舒心的日子,可是,這麼快好運就到瞭頭。這不走運的兄弟啊。
喬一成踹瞭二強一腳,二強回踹瞭他一腳,兩人忽地又抱在一起,抱得死緊。
打也打瞭,抱也抱瞭。
一時仿佛你死我活,一時又仿佛相依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