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顯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拿起郵件看著,一封又一封,臉色漸漸地不好瞭。突然,他將郵件重重地甩在桌子上,頓時紙張紛飛,有幾張飄落在地上。這一動作嚇著瞭何從容和唐秘書。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大氣不敢喘。
過瞭幾分鐘,趙顯坤緩過勁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何從容說:“你奔波瞭一天,辛苦瞭,早點回去休息吧。”
何從容明白趙顯坤有話要跟唐秘書說,於是二話不說,轉身走出董事長辦公室。走到電梯間,瑪麗亞正從電梯裡出來,攔住他說:“董事長還在辦公室嗎?”
“在呢,但是我勸你別去,他剛才發瞭很大的火。”
“為什麼發火?”
“就那些郵件,他剛才看瞭。”
“他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他什麼都沒有說。他要說也不跟我說呀。”何從容沖董事長辦公室的方向擺擺頭,“有什麼事他都是跟小唐說的。”
瑪麗亞皺眉說:“那怎麼行啊!你不能總這樣。”
“怎麼不行,我可以呀,我不就是來打醬油的嗎?”何從容吊兒郎當地笑瞭笑,走進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上瞭自己的跑車。此時已是深夜,沸騰的北京城已經安靜下來瞭,車輛稀少,他一陣風般開回住處。
他的住處在寸土寸金的CBD,是套將近三百平方米的大平層,那是母親留給他的。他母親是北京人,在美國留學時認識瞭他的父親。當時他的父親剛剛結束瞭第二段婚姻,但母親還是飛蛾撲火般地愛上瞭。
他的外公並不同意這一段跨國婚姻。他是朝鮮戰爭中幸存的軍人,一顆心紅彤彤的,堅定地認為美帝國主義就是紙老虎。他派女兒去留學,是打入敵方陣營,學習技術報效祖國,而不是“投敵叛國”。母親是個孝女,無奈地回到中國,但當時已經懷瞭他,並且執意生下瞭他。所以他其實是在北京出生的,幼兒園也是在北京上的。小學二年級,外公過世,橫亙在父親和母親之間的障礙消失。母親帶著他到瞭美國定居,並且和剛剛結束第三段婚姻的父親結婚。
對北京,他有著很復雜的情感,既陌生又熟悉,既親切又遙遠。
有時,他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會下意識地去尋找外公外婆的住處。那個地方已經拆遷瞭,他是找不著瞭。更多的時候,他會坐在偌大的客廳裡玩各種各樣的遊戲,直到累垮瞭,往床上一躺。他的狐朋狗友都在美國,在這裡,他隻是一個人。
但今夜不同,今夜有個人等著他。
是他父親的律師,也是美籍華裔,叫李大維。他三十多歲,收拾得油光水亮,常年健身,身體非常壯碩,一口大白牙。其實他的五官輪廓非常中國,但完全是美國人的氣質。
他坐在吧臺的高腳椅上,看著何從容說:“先生讓我問你,知道錯瞭嗎?”
何從容哈哈大笑:“你告訴他,如果當年不是他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我,要錯,也是他先犯的錯誤。”
李大維攤攤手說:“你不會真想我把這句話帶回去吧。”
“帶,為什麼不帶?”
李大維無奈:“Mark,使性子解決不瞭問題。你已經二十七歲瞭,不是小孩子瞭。”
“既然我不是小孩子瞭,為什麼不把我母親的遺產交給我?”
“讓我給你一個忠告,如果你真想解決問題,對抗一定是最愚蠢的辦法。”
何從容不以為然地呵瞭一聲,走向客廳:“你可以走瞭。”
“你過得怎麼樣?”
“我很好。”
“看起來確實不錯。”李大維看著散落一地的遊戲機,嘲諷地說,“估計再有六個月你就可以成為快樂的肥宅瞭。”
“那也不錯。”何從容揀起一個遊戲手柄扔給他,“來一局,一局一千美金。”
李大維輸瞭五局,為瞭錢包的安全,結束和他的對抗,回瞭酒店。
何從容心情很好,所以第二天又睡過頭瞭。
等他趕到公司的時候都日上三竿瞭,唐秘書一看到他就皺眉。“你又遲到瞭。”
何從容趴在桌沿,湊近唐秘書:“這要怪你。”
唐秘書不解地問:“怪我什麼?”
何從容裝出深情的樣子說:“怪你在我夢裡進進出出。”
唐秘書知道他在調侃,但還是很受用,嬌羞地白他一眼。這時響起瞭一聲輕咳,兩人扭頭一看,是胡昌海來瞭,臉拉得好長,隻差將“惱火”兩字寫在額頭上。何從容和唐秘書立刻分開,並站直。
“胡工早。”
胡昌海冷淡地嗯瞭一聲,推開門走瞭進去。
趙顯坤端著茶杯,正站在窗前,看著遠處的紫禁城。聽到腳步聲,他轉過身。
“太不像話瞭,你得管管瞭。”
“什麼不像話?”
“那個何助理就趴在小唐的桌子上。”胡昌海模仿著何從容的動作,湊近趙顯坤,“湊那麼近,上班時間呢,像話嗎?”
趙顯坤被逗笑瞭,請胡昌海坐下,親手給他泡瞭一杯茶。“先喝杯茶,消消氣。”
“我不是氣,我是著急。董事長,小唐以前多規矩的一個人呀,自從何助理來瞭,她也變得輕浮瞭。這就是一顆老鼠屎壞瞭一鍋粥。”胡昌海端起茶喝瞭一口,“嗯,這茶不錯,提神。”
“朋友自傢種的,給我送瞭兩罐,等會兒給你一罐。”
“好。”胡昌海又喝瞭一口。
“胡工,你一直鉆研技術,而我最近也一直出差,咱們有段時間沒坐在一起好好聊聊瞭。”
胡昌海想瞭想說:“是有一陣子瞭,我現在兩眼一抹黑,集團的事情完全不清楚瞭。”
“這一回咱們融資,何先生提瞭一個要求,讓我幫他管管兒子。這種小事,我不能拒絕。也沒指望他能幹什麼事,就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免得他惹是生非。”
“這我明白瞭。不過我看那傢夥不是個聽話的,恐怕你管不住。”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隻要對何先生有個交代就行瞭。”趙顯坤幫胡昌海添茶,“小唐跟著我幾年,是個有主見的姑娘,我相信她拎得清。”
胡昌海點點頭:“小唐是個好姑娘。”
“至於蘇筱,提拔她,是因為她的專業能力過硬。”趙顯坤將天成的報表遞給胡工,“你看看,這是去年天成的報表,跨越式的進步,就是因為蘇筱。”
胡昌海不接報表,說:“董事長,我不是質疑她的能力,不過,她有能力也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要論對集團的貢獻,她算老幾?黃禮林是不聽話,有時候不像話,但他之前為集團做的貢獻,是可以排進公司前十的。一個新人欺負元老,是會讓所有老員工寒心的。”
“事發時就兩個人在場,真相如何,很難說得清楚。黃禮林又是個擅長搞事的。”
胡昌海皺眉:“搞事的已經躺在醫院,差點沒命瞭,還有比命更大的事嗎?平時滔滔不絕的人,現在連句話都說不清楚,董事長,你不難過嗎?這可是陪著我們風裡雨裡一起走過來的兄弟呀。”
“我怎麼會不難過呢?但是再難過,也得尊重客觀事實……”
胡昌海不快地打斷他:“黃禮林都說是蘇筱氣他,你為什麼就不信?幾十年同甘共苦的兄弟你不相信,就相信一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小丫頭片子,是不是?”
趙顯坤耐心地說:“胡工,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平公正一直是咱們公司內部的管理準則之一,我希望搞清楚事實真相,不冤枉任何一個人,不論他是老員工還是新員工。”
“行吧,那我就等董事長你調查清楚瞭。”胡昌海重重地把茶杯一放,起身走瞭。
趙顯坤頭疼地往後一靠,片刻後,他喊瞭一聲:“小唐。”
唐秘書走瞭進來,以為胡昌海告狀瞭,臉色不安地看著趙顯坤。
但趙顯坤想的卻是其他事:“你再想想,我不在的這幾天,集團裡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可能跟胡工有關,他對蘇筱入職非常抵觸,有點奇怪。”
唐秘書想瞭想:“大傢最近的話題,就是蘇筱入職,還有她從前在天成的一些事情,她是怎麼幹掉上司的,還有為什麼要叫她蘇妲己……哦,對瞭,我聽她們說什麼二級領導用瞭一級領導的入職儀式。”
“是說蘇筱的入職儀式?”
“應該是吧,最近集團就她一個二級領導入職。”
“入職儀式怎麼超規格瞭?”
“詳細的我就不清楚瞭,可能得問瑪麗亞。”唐秘書問,“要我把瑪麗亞叫過來嗎?”
趙顯坤擺擺手:“叫那個,上次還毛衣的那個,我一下子想不起她名字瞭……”
“Helen。”
“就她,你讓她來一趟。”
接到唐秘書的電話,吳紅玫先緊張瞭一下,董事長要找她問話,這是什麼情況?她回想最近幾天,沒有做過任何出格的事情,那多半和自己無關,要是問別人的事情,大概率就是蘇筱瞭。
要擱在從前,她肯定直接就去董事長辦公室瞭,然而昨天被蘇筱刺激瞭一番,痛定思痛,覺得自己不能再走從前的老路瞭,得讓董事長有個好印象。於是,她掏出化妝鏡整理瞭一下儀容,又拿出口紅重新抹瞭一遍。
走出人力資源部大門,遇到瞭款款而來的瑪麗亞。
“你要去哪裡?”
“唐秘書剛才打電話,說董事長有話問我。”
瑪麗亞怔瞭怔:“問什麼?”
“她沒有說,不過我猜,多半是跟蘇筱有關吧。”
瑪麗亞不說話,神色微妙地審視著吳紅玫,目光還特別在她剛剛重新塗抹口紅的嘴唇上停瞭停。吳紅玫頭一回做這種搏出位的事情,本來就心裡發虛,被她的眼神一照,以為被洞燭瞭居心,頓時僵在原地,雙手緊握,恨不得當場將口紅抹掉。片刻,瑪麗亞輕笑一聲,手一揮,然後扭頭拐進人力資源部辦公室。
吳紅玫松瞭口氣。
這麼一鬧,痛定思痛後不走老路的決心被粉碎瞭,她走進董事長辦公室時,跟往前一樣微垂著腦袋,拘謹地站著。
“坐吧。”趙顯坤指瞭指面前的位置,為瞭讓她放松,還友好地笑瞭笑。
吳紅玫坐下。
“蘇筱的入職儀式是你安排的?”
吳紅玫點頭。
“為什麼用瞭一級領導的入職儀式?”
“瑪麗亞吩咐的。”
“她有沒有說為什麼?”
吳紅玫回想瞭一下,搖搖頭。
“對這個入職儀式,胡工是不是當時就有意見?”
“有沒有意見不清楚,但是當時胡工說技術部要開會,沒有時間出席入職儀式。”
“那他後來來瞭沒有?”
“來瞭,瑪麗亞讓我給他打電話,讓他必須出席。”
趙顯坤臉色微沉:“你的意思是,瑪麗亞強迫胡工出席蘇筱的入職儀式?”
吳紅玫感覺到他生氣,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趙顯坤拿起座機,沉聲說:“小唐,讓瑪麗亞過來一趟。”
吳紅玫意識到自己闖禍瞭,垂下雙眸,手心微微汗出。一會兒,聽到瑪麗亞獨特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跟著響起一聲語氣輕快的“董事長早”,身邊的椅子被拉開,一股香水味近在鼻翼。吳紅玫這才鼓起勇氣看向瑪麗亞。瑪麗亞並沒有看她,而是笑盈盈地看著趙顯坤。
趙顯坤沉聲問:“蘇筱的入職儀式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強迫胡工必須到場。”
“強迫?”瑪麗亞瞪大眼睛,轉眸看著旁邊的吳紅玫。
吳紅玫滿臉歉意,囁嚅半天,想解釋又無從開口。
“Nonsense!”瑪麗亞一激動英語就飆出來瞭,“董事長出差前指示我,安排好蘇筱的入職儀式,我就是按照指示辦的。細節我都跟汪總請示過,是他同意的,也是他說,既然董事長要講話,那就必須所有人都到場。”
“明宇?”趙顯坤微微皺眉。
瑪麗亞點頭:“是的,汪總說瞭,蘇筱雖然是副職,但她負責的是主營業務,與集團各大部門都有密切的工作往來,要讓大傢和她盡快認識,便於早點開展工作。”
趙顯坤垂下眼皮,手指輕敲扶手,一會兒,抬起眼:“那論壇上蘇妲己的帖子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刪除?”
“帖子沒有指名道姓,也沒有違反規定。”
趙顯坤再一次沉下臉:“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那帖子說的是蘇筱?”
瑪麗亞表情一僵,但很快恢復瞭平常神色:“我是知道的。但是帖子沒有污言穢語,陳述的基本都是事實,蘇筱確實是被眾建開除,在天成的時候也是獨斷專行,才被叫作蘇妲己……所以我認為刪除帖子不合適,違反瞭咱們集團一直以來倡導的言論自由。”
趙顯坤笑瞭笑:“言論自由,果然是個好借口。”
瑪麗亞臉色微變,正想說話,又聽到他說:“瑪麗亞,人力資源是用來解決矛盾的,哪裡有矛盾,哪裡就應該有你。你一直說你是專業的,我也相信你是專業的,但是今天我沒有看到你的專業性。”
語氣雖平靜,措辭卻是嚴厲的。瑪麗亞不服氣地說:“我接受的專業教育告訴我,蘇筱的能力不足以擔任副總經濟師,我一早就告訴董事長瞭,但是董事長您不相信,而昨天蘇筱的行為證明我對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趙顯坤語氣淡淡:“原來,這就是你的心病。”
瑪麗亞有些急瞭:“不是什麼心病,就是事實,事實擺在眼前瞭。”
“事實?”趙顯坤冷笑一聲,“事實就是你不作為,還為你的不作為強詞奪理。”
瑪麗亞非常難堪。
看到上司難堪,吳紅玫更難堪,恨不得當場消失。
過瞭一會兒,瑪麗亞緩過神來,說:“我馬上讓網絡部去把帖子刪瞭。”
“現在刪還有什麼意義。”趙顯坤擺擺手,意興闌珊地說,“你們出去吧。”
瑪麗亞和吳紅玫起身離開,一前一後地走出董事長辦公室。
瑪麗亞心裡有氣,腳步又重又快,吳紅玫也隻得加快腳步,跟個受氣小媳婦般地落後一步。到走廊裡,瑪麗亞突然腳步一頓,轉過身,瞪著她。吳紅玫下意識地想要後退一步,但是又知道不妥,生生忍住瞭。
“Helen,你怎麼可以跟董事長說我強迫胡工?”
吳紅玫都要急哭瞭:“瑪麗亞,我沒有這麼說,我說的是要求,真的,是董事長理解成瞭強迫。”
瑪麗亞顯然聽不進解釋,狠狠地瞪她一眼,轉身走瞭。
吳紅玫沒有勇氣跟上去,在原地呆呆地站瞭一會兒,越想越羞愧,推開消防梯的門,跑到轉角處,跑到沒有燈光的地方,也不管墻壁幹不幹凈,身子往墻上一靠,手背用力地抹去口紅。口紅抹掉瞭,內心的羞愧卻無法抹掉,瑪麗亞盯著她嘴唇看的那個片段在腦海裡反復出現,每出現一次就讓她的羞愧增加一分。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剝得不著寸縷地送到大眾眼前,所有的陰暗小心思都曝光瞭。
她看著幽暗的樓道,好想就這麼滾下去。
手機丁零零地響瞭又響。
她不想接,但對方似乎不罷休。響瞭第三遍後,她不得不掏出手機,“喂”瞭一聲。
“你幹嗎呢,這麼久不接電話?”樓道裡信號不太好,張小北的聲音有些飄。
“工作呢。”
“咱們傢旁邊新開瞭一個樓盤,剛才我路過售樓處,就去看瞭一眼。有個戶型很不錯,你今天能不能提前下班,我帶你去看看。”
“不能。”
“你跟你領導好好說說唄。”
吳紅玫閃過瑪麗亞瞪著自己的眼神,跟她好好說說,躲她還來不及呢。“我們領導不好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戶型賣得特別快。”
“行瞭,我知道瞭,我一下班就回來。沒事我就掛瞭。”
“等等等等。”張小北著急地叫瞭起來,“你媽把錢還你沒?”
“沒。”
“那你趕緊讓她把錢轉給你呀,咱們今天晚上看瞭,要合適就訂下來,真的那房型特別好,賣得特別快。”
“沒瞭。”
“什麼沒瞭?”
“我放我媽那裡的錢沒瞭。”
張小北還是沒聽明白:“怎麼沒瞭,好好的錢怎麼沒瞭?”
吳紅玫疲倦地說:“我媽拿去給我弟買房瞭,所以沒瞭。”
電話那端沉默瞭一下,然後張小北氣憤地嚷起來:“你媽怎麼這樣,拿你的錢給你弟買房,那咱們的房子怎麼辦?”
吳紅玫疲倦地說:“我不知道,別問我。”
“一分錢都沒有瞭?”
“是的,沒有,沒有。”吳紅玫突然暴躁瞭,對著話筒一陣狂吼,然後掛斷瞭電話。
電話很快又響起瞭,一直響,她始終沒有接。